“软”技术的社会建构及其不满:对护士劳动过程的质性研究

2019-12-22 14:26马冬玲
关键词:医护护士权力

马冬玲

(全国妇联妇女研究所,北京 100730)

一、 问题的提出

护理学的诞生始于19世纪中期,以佛罗伦斯·南丁格尔将护理确定为一门具有独立价值的学科为标志。一个多世纪以来,随着护理教育、护理管理和护理科技的发展进步,护理逐步发展成为以关爱为特征、对人类生命存续和生活质量具有重要意义的职业。护理学从萌芽到现在,经历了一个从初级到高级、经简单劳务到学科缓慢发展的过程。专业的护理从业者被称为护士。在中国,到2016年,注册护士人数达到350.72万,占全部卫生人员的31.4%,全部卫生技术人员的41.5%①,注册护士中女性占97.9%②。

护士的工作是否有专业性、有技术含量是影响其职业形象的重要维度。改革开放以前,特别是建国初期,由于人均受教育程度较差,科教文卫工作人员匮乏,护理的知识性、技术性得到承认[1]。主流意识形态层面明确护士属于知识分子,护理是科学技术工作。但是,随着改革的深入和市场化因素的影响,护士职业地位下沉。在职业声望方面,已有研究发现护士职业声望下降。在北京,1997-2009年间,护士排名下降了21位,成为下降幅度最大的三个职业之一。2008年的一项问卷调查中,有25.5%的患者认为护士是保姆形象,8.0%的患者认为护士是仆人形象,多数人认为护士职业是纯粹的服务性工作[2]。市场化转型以来,《人民日报》除个别报道在内文中提到护理技术外,类似的话语基本消失了,特别是在标题上不再出现了。

由此,护理的技术成为问题。目前国内对于护士在专业序列位阶上的位置还存在分歧。有人认为护理已经成为具有自己独特专业特征和专业行为的专业[3-4],也有人认为护士属于半(准)专业性职业,还有人认为护士不是专业技术人员,而是服务员。这些分歧显示护理的专业化仍面临障碍,护士的技术仍被质疑。

玛格丽特·桑德罗夫斯基认为,技术是一种物质文化,把握了使劳动分工得以组织起来的权力和不平等的关系社会历史。因此,技术具有二重性(dualities):“既是物质现实,又是社会建构,既是原因,又是后果……既是客观的物质的,又是社会建构的实体”[5]。事实上,无论是技术进步还是技术本身都不是中立的[6]。工作在很大程度上受从事该工作的那些人的社会性别身份的影响,同时也受特定行业和工作场所长期形成的社会习惯的影响③。已有研究表明,当女性受雇从事被看作是妇女天职的这一工作时,她们的工作常被界定为是非技术性的④。

本文从尊重劳动与性别平等的立场出发,针对市场化转型以来护理技术遭遇的质疑,主要通过对医护的对比,讨论怎样的权力关系与社会建构过程导致其成为“软”技术,从而降低了其职业社会地位。研究采用定性方法,资料主要来自本人2007-2012年间的田野调查与主要田野点T医院网站发布的百余期内刊及该院管理者发表的论文。本人首先对H省熟识的一位资深护士进行了访谈,形成访谈提纲后主要在北京一家三级甲等医院(T医院)进行田野调查(个案访谈与参与观察),后在Y医院补充了6个护士的访谈。先后对护士、医生和患者共计32人进行了半结构式的个案访谈,其中护士23人,护生2人,均为女性;医生5人(其中2男3女);病人2人,均为男性。这25名护士/生的分布大概如下:20~30岁的6名,30~40岁的12名,40岁及以上的7名。她们所在科室分布在外科、内科、眼科、中医科、急诊科、保健中心等。每次访谈半小时到两小时。文中对受访者进行了编码,其中A代表“护士”,B代表“病人”,C代表“医生”,D代表“护生”。A、B、C、D后的数字代表访谈顺序。本文并未涉及所有访谈资料。

二、 权力与“软”技术的社会建构

因此,要了解技术的社会建构过程,首先要了解市场化背景下医院与更大范围内社会的特质,特别是其中的权力关系。正是这些权力关系很大程度上决定了社会如何看待护理技术,从而建构了护理技术之“软”性特征。

(一) 知识权力与技术之“软”:文凭差距与脑手关系

作为专业技术人员,护士们与医生们均以自身的知识与技术为社会提供服务立身。在市场化背景下,为了凸显自身价值、建立医护边界以合法化自己的优势地位,医生们致力于建构自身的知识权力,强调双方学历之差,将学历之差与知识之差相提并论,并建立医—护知识特质的差异与等级。

1.学历与知识。

一位医生C1认为,“在中国,护士的知识面还有限,知识面还比较低一些,总体知识层面还在大专甚至中专,本科硕士的还比较少。这决定了她总体上知识的、治疗上的局限性,没法代替医生做一些处方或做医疗处理,只能是执行医嘱。……初中毕业了,到一个护士学校上两三年,毕业了,就直接到医院来上班了。以前大部分的护士就是这样的,占整个人群的百分之六七十以上,都是一个中专水平,尤其是老护士。”相对而言,医生国内普遍需要5年的学习时间。另外一位医生C5指出,大夫的学历以研究生为主,而护士以大专为主,二者学历上“差距比较大些”,至于学龄差则“三年都不止。大学或大专什么的话就要差上几年,一般大夫毕业工作都差不多三十(岁)了,护士差不多二十(岁)。”

这种知识差距的直接表现是即便学同样的东西,深度也大有差距。即在医生们看来,书本的厚度=知识的深度。有位护生提到,她们前两年学的东西跟学医的差不多。当受访医生C2听到转述后,非常激动地说:“那不可能。不一样,肯定不一样。简单的东西可能是一样的,但是深度不一样。比如说同样一本教科书,大夫的书1000页,护士的200页。”

对医护之间学历之差导致知识水平差距从而导致市场价值差距的认可,正是中国社会在市场转型以来日趋变成一个学历至上社会的背书。在校时间、书本的厚度=知识的深度。正如华勒斯坦所指出的:“新生的考试和评分做法直接助长了‘资历社会’的发展”[7]。

2.治疗知识与照顾知识。

在护士、医生和病人看来,医护之间的边界是清晰的,医学负责治疗(cure),护士负责护理照顾(care)。或者说,医护两个专业的知识差别在于前者是治疗性的知识,后者是照顾性的知识。前者被看成高于后者,显示了两种知识在学科序列上的等级位置。医生C5认为:“具体的(操作)由护士来做,但是对一个疾病来讲,疾病从发生、发展及病因等等这些,医生的了解会更多一些,包括它们治疗、治疗的效果会是怎么样,它可能会产生的一些并发症会是怎么样,可能这些对医生来讲会更专业些。”护士A8也发现,当患者需要医护人员解释自己病情的时候:“有的病人,护士解释没用,或者病情什么的,还是他们(大夫)解释得更清楚。……一些病理上还是大夫明白”,不过她也会强调社会心理对患者的影响:“再一个是心理”。

从知识的起源来说,照顾工作中的知识是somological知识,亦即由身体获得的知识。这种身体知识虽然历史上是其合法性的来源,却也是其污名化的来源。身体劳动往往被认为是肮脏污秽的、低人一等的工作,难以被看成是专业性劳动。可以说,这种体力脑力的分工和等级也是医学实践中的优势来源。对护理/技术关系的研究也能突显护理中手的劳动的文化问题。护理往往被看成不过是医生之手,并在脑力或是智力工作的二元论中处于下风。中国传统文化中对体力劳动的轻视、对现代科技理性的崇尚也强化了医护中的专业权力关系。

(二) 市场权力与技术之“软”:保驾护航的活

事实上,医护之间的学历乃至知识的差距在改革开放前也存在,医生能够在市场化的过程中重新找回自己的权威,在医护关系中处于优势地位的根本原因是其知识在市场上更有价值,更有回报。相比之下,护士的劳动无法体现为经济效益。

访谈中,不少医生明确指出,医院创收主要靠医生。如医生C1如此描述医护商业价值的差异:“你比如说门诊也好,在哪里给人拍片子,看病,你一个月能创几百万的价值,护士只是为这几百万的价值保驾护航。”医生创收的手段主要包括给患者开检查单和药单。护士A11认为是通过“检查,主要是检查这些。”护士A16认为:“医生开药,你为什么说他们的收入没法定呢,同样药比如说咱们常用的头孢类东西,医院里面能有十多种都叫一个名字的药,就是一类的药,头孢这类的药,你给哪个回扣高他肯定用哪个。”护士A23指出:“他有开药权,该开的药开,不该开的药也开。(没有约束他的对吧?)反正没有约束他自由度更大,护士没有这个权力,没有主动权。”A11认为“护士你也没那权限去创收。”

这种由市场价值带来的权力关系赋予医生对护士的主导意识和优越感。护士A17发现,“医生们有主导意识,这个病人我说给他开什么药,他就挣什么药,感觉好像这钱都是在我笔下。……如果没在我笔下,你能挣到钱吗?”A16则表示护士执行的价值没有得到体现:“皮试是你,做药都得经你手,事情做完了一分钱没有你的。”当被问及是否觉得医生的工作就值更多的钱时,护士A23表示“对,他们(指医生)认为(如此)。”

可以说,医生的知识的价值在市场上能够更好地得到兑现。那么,这种兑换的根源在哪里?归根结底在于医生的处方权。尽管有的医生如C5认为,“现在对医生来讲诊疗费和手术费都很低很低的。”但是检查费和药物费等也是需要医生开具处方后才能发生。对于医院来说,没有医生的处方权,就不可能有医疗费用的发生。用某网友的帖子来说,这种权力的差距是:“护士长年累月不能脱岗,只为了那1千多元的糊口的工资,而医生查完房就可做第二职业,医生动笔就有钱,开药有钱,写病历有钱,开张住院证有钱,开个检查单有钱。”⑤事实上,医护之间的权力之争,很大程度上就体现在对处方权的争夺上。在市场权力的影响下,换不来钱的工作,其技术的价值也就被贬低。

(三) 分工权力与技术之“软”:劳动边界的问题

社会学家E·休格(E.C.Hughes)区分出“令人尊敬”的工作与“脏活”。在医院,同样的分工也存在。那些不太体面的工作被交给了下级职员。让·彼耐夫(Jean Peneff)对法国西部一所医院进行了实地观察研究后发现,一部分脏活由护士完成,这些脏活包含了污秽、气味、身体护理、接触到病人的隐私等带来的极度的压抑气氛[8]。实际上,分工不仅是道德的,更主要是权力的结果。医生利用自己的权威,占有“专业性”劳动,规避“无价值”的即辅助的、体现不出经济效应的工作交给护士干,从而为自己腾出时间干更“重要”的工作,让自己的劳动增值。护士不得不干琐碎的活,既包括医学领域内的边缘性工作,也包括医学之外的活如人际关系和管理病人等不得不做的工作。实际上,让护士成为自己的助理是医生容忍护理专业、护士存在的根本原因。

医生C1认为护士存在的价值和贡献在于:“最简单地说,就是医生需要既懂一些医学知识,又能跑腿的这样一些……你不能说好些事,量个血糖,量血压啊,量个体重,发个药(都让医生去干)。需要感情细腻,对人好,准确理解,安全执行的。护士是这样一个角色。……(医生)统筹全局,相当于一个帅才,一个将才吧。就是这么一个关系。……但都是不可或缺的。你不可能光杆司令去打仗去。”另外一位大夫C2也不讳言:“护士承担了那些工作,我们就可以干别的,手术什么的。护士做的事,医生可以做,但是琐碎……”

医生会让护士帮忙干医学领域内相对简单的活,特别是在责任归属边界不那么清晰的时候。此外,对于没有明确归属的非医疗方面的事务,即所谓的杂活,医生也更有可能规避。如医生C5谈到:“医生这边,可能来诊了,会很忙,他可能由护士来通知医生,很多都是这样。所以对生命体征的观察对护士来说是挺……什么时候该通知医生,什么时候是安全的状态,所以这些对护士来说会更那什么一些。”

这种所谓的“无价值”的劳动也反映在情感劳动的分配上。医生们认为确实存在患者的情感需求,但他们往往拒绝承担。医生C2如此谈论与病人打交道的情形:“有的病人为一些鸡毛蒜皮的事就把你叫到病床,叨叨叨叨说半天。医生你有其他的工作,不是只有一个病人,自己所有的什么的,有的扯的根本不是医疗上的事。看沟通。我不爱听的,就说:打住,咱们不谈这个。”相比之下,护士往往认可自己应更多地承担针对患者的情感劳动。

通过将护士助理化,医生得以祛除他们认为的“非职业因素”来获得“纯洁性”,集中干自己认为重要的工作,而护士的专业性就在执行医嘱、处理琐事中消失不见了。特别是由于医护比的长期倒置⑥,护士的工作更多停留在简单执行医嘱之上,难以在专业化道路上得到长足的进步。

(四) 话语权力与技术之“软”:组织中的代表性

组织以规章制度的形式在科层制中划分专业职责和工作范围,并允许不同专业根据其专业职责掌握相应的组织资源。专业权威高低和功能性大小成为组织衡量及设定专业权力的标准。强势专业会因为在纵向权力结构中拥有更大的权力,能够保证自己获得更多的组织资源、拥有更多的纵向权力和更强的专业权威[9]。医生在医疗机构和医学学科领域内的代表高于护士,这也使得他们在制定政策及规章制度的时候更有话语权优势。

在医院内部,尽管护士占据工作人员的相当大部分,但在领导层,却是不成比例地缺席。护士A13发现:“因为医院里的领导全是大夫出身,大夫本身都看不起护士。他觉得自己医术水平很高,护士有什么医术,就干这些辅助什么的,就行了。……院长什么的都是大夫出身,但没有护理人员当院长什么的。”A14则认为虽然医院有护理部,但是“权威不是特别大,因为在医院还是医生……像院长都是医生。”A19也指出:“整个就是院长那些,那肯定全是那些大夫出身的,好像没有一个是护理院长,就没有护士这方面的。”护生D2观察到:“据说国内护士混得最好也就是副院长,反正不会有太高的那种管理职能。”

不仅在医院,而且在整个医疗卫生系统中,决策者里都鲜见护士出身的代表。这一点是与其他领域女性在领导层的代表缺乏具有高度一致性的。从国家卫生部网站提供的信息来看,2012年,卫生部10位部长级领导人中仅有排名第10的副部长是女性,且除了两位是社会科学出身(经济学和法律)外,其他人均为医学背景毕业(8人中有2人为中医学),无一人有过护理学教育、工作或管理背景。在政策制定者、政策制定专家中,护士出身的也极少。从国家卫生部网站2009年公布的“卫生部第五届政策与管理研究专家委员会名单”⑦来看,24名国内外专家中仅3名女性,无一有护理学背景。

由于话语权的缺失,在定义自己知识的价值以及面对专业壁垒时,护理从业者也就往往更加脆弱了。护生D2认为:“就是感觉决策治理的时候,护士能说话的就不是特别多,就是话语权不是很多。就像一些协会什么什么的,就是制定政策那些,真正护士参与的就不太多。而且参与那些也不是能够切身来到临床的。……脱离临床很久了,所以就不太了解现在临床的情况。”

(五) 性别权力与技术之“软”:传统意识形态的影响

医护之间的关系是来自专业等级还是性别等级?有研究者认为,医护关系历史地来说是女性护士抵抗男性医生权威的过程[10]。关于医护之间关系的社会学研究,很多地集中于社会和健康专业中的社会性别角色、刻板印象以及劳动性别分工[11]。医生—护士关系框架本质上是父权制的,女护士在男性主宰的医疗劳动分工中占据从属的、非专业性的角色,显示了性别意识形态在照顾专业中的显著性[12]。护士服务于医生需求的医护关系仍很大程度地依赖于对护理的女性气质身份认同[13]。

在中国,同样的性别结构和性别关系的影响也在一定程度存在:绝大多数医生特别是外科医生、主任医师是男性,女医生更多地集中在内科和妇产科等科室,在国家卫生系统及医疗机构内女性的发言权相对较少。医生C2就观察到:“外科是男的多,内科女的多。我们科室外科基本上是男的。”

1.男医生的期待:辅助与顺从的女护士。

一是年轻的男医生认可目前这种医生主导、护士辅助的关系。调查中发现,两位年轻的男医生C1、C2认可目前这种医生主导、护士辅助的关系。如C1认为,“中国的护士只能起到执行医生医嘱的角色。要达到相互配合,相互弥补的还达不到。”在他看来,护士的工作没有什么技术性和重要性:“护士做的主要是核查,是不是给这病人输药,别给输错人了,(量)是不是这个药。要三查七对。把这个做好了,基本她就没什么责任。实际上这个也没有什么复杂的,也就是一个细心的活呗。”C2观点类似:“医生相对还是处于强势地位。一般护士还是要遵守医嘱。就是及时不及时,认真不认真。医疗主要还是医生。”

二是对医护之间的壁垒,男大夫比较敏感,反对护士的高学历或高职称。如C1认为:“主任护士,我们医院都没有,全国也没有几个。但是没必要……一般的没必要。”

三是男医生更认可女性的传统性别气质。他们坦然地表示,女护士就应该好看、温柔,老实。医生C2觉得“其实医院应该找一些性格温柔……老实,没有很多事儿的那种。”C1更强调护士的外形具有女性气质:“你比如说要是看到一个长得比较娇小的,或者长得好看的给你打针,你可能心理上舒服一些。”

2.女医生的观念:更平等互助的关系。

有专家认为,女权主义运动的推进和性别平等的提高,可能会改变医护不平等关系的格局。斯坦等人的调查发现,随着女医生和男护士的数量增加,可能会改变传统的护士处于从属地位的性别角色和典型的男性统治女性服从的关系[14]。加拿大一项研究考察医师性别对女护士行为影响的研究发现,当护士和医生都是女性时,二者关系中传统的权力不平衡消失了,显示那些不平衡既建基于专业等级上,也建基于性别等级之上[14]。

本调查发现,女医生中也有轻视女护士的情况。但是,相比于男医生,女医生往往更能与女护士建立平等的乃至朋友式的关系,日常相处中体现了相对平等的模式。与男大夫相比,女大夫对护士往往更加友好,认为医护之间的关系应该是“互相帮助。”她们往往也更能体谅护士们劳动的辛苦。如女医生C5就对护士的劳动表示了同情:“就是很多人很费劲,真的很费劲,很多护士就是腰椎的问题很明显,就是长期的这种工作对她的腰椎的损害很严重。”男大夫则没有体现出类似的关注。

另一方面,女大夫更倾向于认可护理作为一个与医学不同的、平等互补的专业,并对医护之间的专业壁垒并不敏感,也不坚决维护。女医生C3在谈及医护之间的专业技术水平的差别时认为:“这个差别不太好说,因为有的时候我觉得差别应该越小越好。”在她看来,医护之间“只不过是分工不同……只不过是岗位不同,但要求应该都是一样的。”女医生C5也强调医护专业上的差异没有等级高低,自己在某些知识点上可能不如护士:“其实有很多东西侧重点不一样”。女医生C4认为医护之间的关系应该是“互相帮助。”尽管医护之间的专业水平和技术水平有一定的差别,但她并不认为这种差异是本质性的、不可改变的:“现在我觉得护理这方面,她们学历也在增高,对护理的标准越来越高。”在谈及护士是否可能变成医生时,她也表现出更多的弹性:“如果她系统地去学习,我觉得也没什么不可能的。”

考虑到护士构成的高度女性化及男性在医学领域中的优势地位,可以说,正是在不平等的性别权力关系中,护士的技术被建构为“软”技术从而被置于医护关系中的从属地位。当谈到医生—护士关系时,“性别仍旧是形成互动性质的一个重要因素。”[14]

三、 护士的辩护与反抗

面对这些权力关系的压制,护士们并不全然接受。她们认为,知识上医护本不同,护理也有“专业”,也有价值。她们在工作中采取各种方式捍卫自己的专业尊严,并要求医护关系从主辅关系转变为平等互补关系。

(一) 为专业辩护:“不同”的知识

护士们认为医护之间的文凭优势并非那么绝对。虽然大部分护士赞同医护之间的差距存在一定的合理性,在知识方面有差距,特别是年轻的、工作年限少的护士以及还在就学的学生,更加趋向于肯定学历之差及其合理性。不过,即便是这种对差距的承认,也是有限的。有的护士认为医护之间的学历差距不意味着智力或能力水平的本质差距,体现在选择专业时的入学考试分数差距并不悬殊;有的认为医护文凭差距不应该泛化,用大夫的最高学历去比护士的最低学历,抹杀其他可能,应该在同一学历水平上去比,例如本科护理知识与医学的差距并没有那么大。如护士A11认为:“他(医生)拿本科的书和中专的比当然要多很多。”实际上,根据《2011年卫生统计年鉴》的统计数据,2010年执业(助理)医师中,虽然研究生学历的占6.9%,高于注册护士的0.1%,大学本科的占36.1%,高于注册护士的8.7%,但执业(助理)医师中大专学历的仍占32.3%,中专学历的占22%,高中及以下的占2.7%,与护士的42.5%、46%和2.7%相比,差距确实没有那么大。这与医生给自己所属群体塑造的都是博士、硕士的形象并不一致,也和社会认知的医生都是博士、硕士学历的印象并不一致。

其次,护士们认为医护本不同,护理也有“专业”。在被问及医生与护士技术和知识水平上的差异时,护士们更强调医护专业的差异性,“不一样”。即认为护理也有专业性,而不是给医生做辅助工作。二者是互补而非主从关系。如护士A10认为“专业不一样。不好说的。”A13认为“就是因为学的方向不一样。”A14认为“护理和医生的方向都不一样。”A17认为“护理和医疗是两个不同的,但是又是一个平行线互补不可少的。医疗的一个组成部分。”A21“我觉得大夫要高一点,但是技术方面某些东西应该是护士好一点。因为护士每天都在做那些东西。”A20认为两个职业“只是不同,让他输液他肯定输不上。”护生D2认为:“你要学的很多东西其实都是差不多的。只是出来之后,你注重的方向不一样”。

此外,护士们强调自己实践知识的价值。针对一些医生强调自己受教育年限或者文凭方面的优势,护士们往往强调实践和经验的价值,以实践知识(资历)对抗理论知识(学历)。一方面,护士们认为执行工作本身有价值。另一方面,护士们强调经验积累的重要性。她们反对学历决定论,强调自己的经验和判断的价值。如护士A11认为:“其实一个护士比一个年轻的大夫经验要丰富的多,有很多情况下病人出状况都是护士先发现的,是护士在做出正确判断。”A15指出:“(急诊护士)她有时候可能会指导医生。”A16讲了自己经历的抢救服食敌敌畏者的故事:“对于年轻大夫来说抢救敌敌畏中毒病人他没有经验(没有给足解毒剂)……他根本就不听你的,表现得很傲慢,你一个护士你怎么能指挥我啊?可是那个病人真的是走着进来的,太平间出去的。”A23指出:“因为不是说所有大夫都是对的,尤其是小大夫,他会出很多错,都得在后面督促。”护生D1观察到:“一些年纪大的护士,经验比较丰富的,比年轻的大夫还知道怎么开药,只不过她们没有这个权力。”[D1]T医院一位老医生成为患者后,对护理自己的护工的知识叹为观止,并对医学的实践性进行了反思,认识到“实践出真知”⑧。

(二) 日常反抗:让你“不舒服”

医护之间的工作需要密切合作,这就为护士的反抗提供了空间。护士们会使用多种策略,使自己在实际的医护关系中并不总处于劣势地位。对于合作好的医生,护士可能会充分利用本身的资源包括资历、信息、人际网络等,帮忙处理一些小事情,从劝服吵闹的病人及其家属到取药、指出医嘱中的错漏等,帮医生“兜着”。如护士A13指出:“比如说跟你关系好,配合的可能会比较通畅,比如说用药,应该是你医生去取,但我们可以帮你去取,这样不是省你自己的时间吗?”实际上,自身护士可能比年资少、个性内向、不善于建立资源的大夫更有“能耐”。

对于觉得看不起自己、“事多”的大夫,护士们也往往会表达自己的立场,说出自己的不满,甚至采取消极怠工、不配合的方式让你“不舒服”。如护士A16认为:“反正吧,因为在我们这个地方风口浪尖上的窗口单位,有能帮谁一把的机会……如果你要搞不好关系的话,这你就一趟一趟跑吧,你自己一趟一趟去吧,我们什么事都不替你兜着,你吵起来吵就吵吧。”护士A22也指出,对于相处不好的医生,如果工作中出现差池,她不会帮忙,而是坚持让其自己承担后果,“锻炼锻炼。”

护士们的这些反抗医生们是可以感受到的。如医生C1发现:“有的护士比较有经验了,就知道这个医嘱应该怎么开。有的,比如量血糖,夜里要起来好几回,有的护士就不愿意,起夜,还得给他查去,就跟大夫说你医嘱怎么开的啊,不能开成白天吗?都是自己的利益。”医生C2讲述了自己经历的负面经历:“护士跟护士不一样。有时很不舒服。……有的科有比较厉害的护士,带得整个科的护士都比较厉害。……有可能护士对某个医生特别好,让干什么就干得比较及时、积极。不太喜欢的就比较怠慢。”

护士不再甘于在医生的统治下工作[15],而是要求医护之间的“平等”关系。在回答“医生跟护士之间理想状况是怎么样”的问题时,诸多护士纷纷表示“应该平等点。”“应该都是平等的。”“干什么职业起码人格应该是平等的。”有的认为理想的医护关系是“相互配合、相互理解、相互支持。”

可见,在护士们看来,医疗护理工作中,护理与医学、护士与医生应是不同学科之间平等的分工合作关系,而不是主从关系。

四、 结 论

对护士劳动过程的研究发现,在医院这一社会组织与权力关系中,不仅复制了并且再生产了社会对护理技术及其从事者(女性)的看法,使得她们的技术被建构为“软”技术。

在一个文凭社会构造的知识权力关系中,护士们的知识数量与特质使得她们处于相对弱势的地位;在一个市场权力社会里,缺乏处方权和对劳动本身的重视不够等因素使得她们难以体现自己的商业价值;在重医轻护的组织环境中,她们缺乏分工权力,时间界限更容易被冲击;缺乏话语权力使得她们无法为自己辩护;在一个传统形成的男医—女护的职业分工结构和再次召回的男主女从的性别意识形态中,她们劳动的技术性无法得到承认。这些社会权力结构共同型塑了对护理这一技术的认知与评价,使其成为“软”技术。

然而,护士们强调自己的专业是差异的专业而非次属的,强调自己实践知识的价值,通过为自己的专业辩护及在日常工作中的反抗等方式,要求得到尊重,并要求与医生建立平等互补的关系。

涂尔干认为,职业团体是社会分工高度发达的现代社会里实现有机团结的重要方式[16]。照顾性劳动的本质是关爱,是我们社会关爱这一团结要素。照顾性劳动的专业化进展意味着为患者和社会提供优质的关爱,不仅对接受关爱者是一种福祉,还有利于促进社会的进一步团结。从尊重知识、尊重劳动、性别平等的角度来看,在今日老龄化的社会背景与健康中国的建设事业中,护士作为重要的一支专业技术人员,护理作为社会极其需要的技术,其价值应该得到全社会充分的认识与尊重。

注释:

① 数据来源于国家卫生和计划生育委员会编的《2017年中国卫生和计划生育统计年鉴》,中国协和医科大学出版社2017年版。占比数据由此处相关数据计算得出。

② 数据来源于国家卫生和计划生育委员会编的《2017年中国卫生和计划生育统计年鉴》,中国协和医科大学出版社2017年版。

③ 罗斯玛丽·杜·普莱西斯(Rosemary Du Plessis),“Work:Feminist Theories(工作:女性主义理论)”.载于(美)谢丽斯·克拉马雷、(澳)戴尔·斯彭德主编的《路特里奇国际妇女百科全书》,高等教育出版社2007年版.

④ 科拉·维勒库普·鲍多克(CoraVellekoopBaldock),“Economy:Overview(经济:概述)”.载于(美)谢丽斯·克拉马雷、(澳)戴尔·斯彭德主编的《路特里奇国际妇女百科全书》,高等教育出版社2007年版.

⑤ http://survey.news.ifeng.com/result.php?surveyId=6228上网时间:2010年5月13日。

⑥ 根据《2009中国卫生统计年鉴数据》计算出来的医护比,1949年为1:0.09;根据《2011卫生统计年鉴》计算出来的医护比,2010为1:0.85。按照1978年国家卫生部综合医院组织编制原则,医护比应为1.00∶2.00。

⑦ http://www.moh.gov.cn/publicfiles/business/htmlfiles/mohzcfgs/s9974/200904/40286.htm。上网时间:2012年11月27日。

⑧ 来源:T医院内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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