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社会科学院 民族学与人类学研究所 黄 行 王一茹
提 要:本文对中国传统语言学术语意译、仿译和音译策略及其存在的认知度问题做了实证性分析,用以说明不同语言对人类共同术语概念的贡献是不同的。这种贡献的不同并不取决于语言,而是取决于语言翻译的流向以及语言所指称和依托的概念、范畴和知识体系的普遍认同度。中国传统语言学术语是中华传统文化术语的组成部分。因此,传统语言学术语的英译策略和翻译的认知度问题,也是“中华思想文化术语”通过语言翻译对外国际传播的普遍性问题。
术语是科学研究的基本概念体系,术语的规范化是学科发达与成熟的标志。随着我国哲学社会科学事业的发展,与自然科学一样,审定和规范社会科学术语日益受到重视。2000年6月在北京召开的全国科学技术名词审定委员会第四届全国委员会全体会议上就已正式提出规范社会科学术语的问题,标志着我国社会科学术语的审定与标准化被列入议事日程,目前已有二十多个人文社会科学的学科正在开展名词术语的审定、规范与发布。
无论是自然科学还是社会科学的专业术语,都是概念的语言指称。因此,术语既是语言中词汇的组成部分,同时又与一般词汇有较大区别。一方面,为便于语言之间的信息交换,术语反映的是现代世界科学技术的通用概念,术语所指称的概念特征、概念关系、概念定义、概念体系具有国际化和超语言性的特点;另一方面,与自然科学有所不同的是,人文社会科学的专业术语所反映的相关概念范畴与其指称语言和文化的关系非常密切,人文社科术语的规划制订与交流传播也会受所属语言和文化的明显制约。
我国人文社会科学学科术语的来源可以分为三类。首先,多数与自然科学术语一样是从西方国家相应学科翻译引进的已经形成共识的通用概念。例如,语言学的“辅音”(consonant)、“元音”(vowel)。其次是源自中国自身传统文化并融入共时学科体系的概念。例如,中国传统语言学的“声母”(initial)、“韵母”(final)。最后是现当代中国学科实践和发展中的新创概念。例如,中国民族学的“民族区域自治”(regional autonomy for ethnic minorities)、“兴边富民行动”(the activity of boundary and national prosperity)。就术语的译介和外译而言,这三类学科术语的情况明显不同。译自西方语言的术语基本已经进入本国学科的话语体系,可以为本国学界比较准确地接受、理解和运用,而中国传统学科术语和现代新创术语面临由中文翻译为外语的表达与认知问题。
例如,上述传统音韵学术语“声母”和“韵母”的英译initial和final的本义是“开始的”和“最后的”部分,是汉语等声韵调类型语言音节起始部分的辅音(initial consonant of syllable)和音节后面部分的元音或元音加辅音(final vowel or vowel with consonant of syllable)的缩略译述,从单词字面是看不出术语的完整义的。而“民族区域自治”和“兴边富民行动”的英译都是较长的描述性短语,其特殊与丰富的汉语语境义也是英语无法表达的。
因此,尽管社会科学与自然科学的术语都要遵从《确立术语的一般原则与方法》,但是社科术语的确立、审定与译介存在不同于自然科学术语的特殊性和复杂性。本文拟以社会科学术语规范比较成熟的语言学为例,总结和分析传统学科术语的英译策略及其外译的认知度问题。
现代汉语的语言学术语主要译自西方普通语言学,即汉语中的普通语言学术语更多是从印欧语——主要是以英语的词义、汉语的词素和构词方式——意译或仿译的方式借入,这与日语用片假名直接音译欧洲语言的借词方式不同。这类西方语言借词在现代汉语书面语词汇,特别是科学技术名词术语中占有很高的比例。
以中国语言学名词审定委员会公布的《语言学名词(2011)》(语言学名词审定委员会,2012)约三千条语言学术语为例,其中除了少数汉语传统的“音韵学”“文字学”“训诂学”术语外,其余现代语言学术语几乎毫无例外地均译自西方语言。如以词素“语”构成的语言学术语举例:语调(intonation)、语法 化(grammaticalization)、语 料 库(corpus)、语 码(linguistic code)、语 篇(discourse)、语素(morpheme)、语态(voice)、语序(word order)、语言本体规划(corpus planning)、语言地位规划(status planning)、语言标准化(language standardization)、语 言 规 范 化(language normalization)、语 言 共 性(language universal)、语言羡余(language redundancy)和语言相对论(linguistic relativity)等,无一不是直接译自英语的现成语言学术语。
中国传统语言学术语的学术概念是指未受西方现代语言学的影响,形成于中国的仅表示汉语汉字(及少量中国少数民族语言文字)本体内容。在《语言学名词(2011)》约三千条语言学术语中,约有五百条属这类中国传统语言学的术语,分别隶属于中国语言学名词中的“汉字”(如象形、指事)、“汉语语音学”(如声母、韵母)、“方言分析”(如尖音、团音)、“修辞方法”(如起兴、炼字)、“音韵学”(如阴调、阳调)、“训诂学”(如声训、形训、义训)等与传统中国语文有关的学科术语。值得注意的是,这些传统语言学术语的概念范畴至少对中国语言学界来说,并不能为占主体地位的译自外语的现代语言学术语所替代,而是与外来的专业术语互有分工地构成中国语言学学科概念范畴的有机整体。
中国传统语言学的概念可能只有极少数可与国际通用语言学术语词对词地对等翻译。例如,“清浊”(voiceless and voiced,译自《语言学名词(2011)》,下同);“唇音”(labial)和“舌音”(lingual)。但是大多数不能用普通语言学的术语翻译或全值翻译,甚至汉英词义存在较大的分歧(示例见表1)。
表1 部分术语词对词英译示例
汉英词与词对等翻译术语的词例还有:轻读(unstressed)、齿音(dental)、传 注(annotation)、押 韵(rhyme)、牙 音(velar)、音 韵(phonology)、直 音(homophone)、半 齿 音(semidental)、半 舌 音(semilingual)、笔 画(stroke)、变 易(transformation)、表 意 字(semantogram)、表 音 字(phonogram)、初文(protoform)、词 源(etymon)、倒 叙(flashback)、顶 点(vertex)、顶 真(anadiplosis )、对代(synecdoche)、繁化(complexity)、仿拟(parody)、飞白(mimesis)、讽喻(allegory)、归字(locate)、合辙(rhyme)、回文(palindrome)、金石学(epigraphy)、明喻(simile)、旁借(metonymy)、譬况(description)、同形字(homograph)、象形字(pictograph)、小称(diminutive)、义界(definition)、孳乳(derivation)、纂集(compilation)。
因为英汉术语词对词的翻译实难实现,词对短语即成为汉英意译的常态,并且因为短语是描述性的,因此基本可达意,但是会受词语长度的影响而降低术语的认知度(示例见表2)。
表2 部分术语词对短语英译示例
汉英仿译(也叫直译)是指用英语将汉语术语的构词词素逐个直译构成新的英语语词,这是中国传统汉语术语英译的最主要方式。但是这样仿译汉语的英语词并不存在于通用的语言学术语中,并且由于汉英构词词素和构词方式的差别,词素仿译术语的达意较勉强(示例见表3)。
表3 部分术语汉英仿译示例
此处的“洪细”“尖团”“轻重”是汉语通过隐喻手段表现的汉语语音现象。由于英语的“big and small”“sharp and round”“light and heavy”并不能产生或转述汉语的隐喻功能,所以,此类仿译词几乎是无法达意和被认知的,甚至还有些仿译或直译的词义可能是完全错误的。例如用“平、上、去、入”为古代汉语四类声调命名,仅为随机选取的四类声调字的四个代表字,与调类代表字的字义毫无关系,而汉英仿译却将四声用字的字义风马牛不相及地直译出来。即:
平声:level or even tone(平坦的声调)
上声:rising tone(上升的声调)
去声:departing or going tone(离去的声调)
入声:entering tone(进入的声调)
汉英仿译(直译)的语言学术语还有一等韵(first division)、二等韵(second division)、三等韵(third division)、四等韵(fourth division)、纯三等韵(pure third division)、假二等(false second division)、假四等(false fourth division)、平仄(even and uneven tonal categories)、仄声(uneven tones)、平声阴(level tone with a voiceless consonant)和平声阳(level tone with a voiced consonant)等。
中国传统语言学术语概念不仅表示基本的概念义,通常还会附加深层的和系统的隐喻文化义。因此,他们大多数不能用普通语言学的术语翻译或全值翻译。例如汉语声母最基本的分类术语:“全清”(unaspirated voiceless initials)、“次清”(aspirated voiceless initials)、“全浊”(voiced obstruent [stop,affricate and fricative])、“次浊”(voiced sonorant),这四个术语的英译虽然可以表示汉语声母的基本概念义,但是“清/浊”“全/次”等汉语深层系统的文化含义则无法表达出。即使诸如“唇音”(labial)、“舌音”(lingual)、“齿音”(dental)、“牙音”(velar)、“喉音”(guttural、laryngeal、glottal),虽然看似可以对等直译为等义的英语词,但唇、舌、齿、牙、喉所属的“五音”概念及其在中国传统文化系统中的隐喻文化义,如与“五音”平行甚至可以相互对应的“五行”“五方”“五色”“五官”“五脏”等传统文化概念,则无法全面准确表达。
如上所述,有些中国传统语言学术语无法用来自西方的普通语言学术语意译,而采取直接音译的方式翻译。汉语术语的英语音译可分纯音译、部分音译和音译并意译等方式。
如果不了解具体定义,纯音译的术语概念是完全不可能为英语读者所了解的。并且术语孰采用音译、孰采用意译及孰兼用二者也无章法,比较随意。例如既然“娘日归泥”和“喻四归定”可以意译,为什么“平分阴阳”(ping fen yin yang)和“入派三声”(ru pai san sheng)又采用音译呢?又如“尖团音”即可意译为“sharp and round initials”,也可音译为“jianyin and tuanyin”,无一定之规。
纯音译术语还有直训(zhixun)、反训(fanxun)、递训(dixun)、同训(tongxun)、对转(duizhuan)、旁转(pangzhuan)、雅学(yaxue)和句读(judou)等,这类译名大概中国人和外国人都看不懂。
这种译法只是在意译中将完全不能意译的构词词素音译,如“把字句”(baconstruction)的“把”、“被字句”(bei-construction)的“被”,因此总体上仍应归于意译中的汉英仿译(直译)类(示例见表4)。
表4 部分术语音译示例
这类音译实际上是用意译为音译注释,或音意互训。其优势在于不需要通过术语的定义即可了解概念的意义,劣势是词语过长,叠床架屋(示例见表5)。
音译或部分音译虽然可以避免因文化障碍引起的不能用通用语言学术语替代或完全替代的意译的缺陷,但是却存在语言方面的障碍,即音译是直接将汉语语素的声音形式(如“阴阳”[yin yang]——语言学既可指声母的清浊,也可指韵母的元音或鼻音韵尾,还可指声调的奇数或偶数,传统医学和哲学的“阴阳”又另有所指。又如“尖团音”[jian vs. tuan]、“内外转”[nei vs. wai])引荐到英语的词汇系统,不能为一般英语读者直观了解使用汉语音译词的意义和用法,因此无法真正进入到英语的语言学术语中,从而影响汉语术语传播的认知度。
中国传统语言学术语是中华传统文化术语的组成部分。因此,传统语言学术语的英译策略和翻译的认知度问题,也是“中华思想文化术语”概念通过语言翻译对外国际传播的普遍性问题。
“中华思想文化术语”的英译是key concepts in Chinese thought and culture(《中华思想文化术语》编委会,2016),其中“术语”一词用concept(“概念”)而不是term或terminology(“术语”)翻译,即表明此处的中华思想文化“术语”不是术语学意义上的“术语”。这样的界定是符合实际的,同时也引申出一个问题,即我国诸多人文社会科学学科的所谓“术语”有相当一部分为这类非严格意义上的科学术语。通过编审《中华科学技术大词典》(2019)的人文学科卷,可以粗略概括人文社会科学术语不同于一般意义或(自然)科学意义的术语的特殊性。
由于术语是通过语音或文字来表达或限定专业概念的约定性符号(冯志伟,2006a),因此确立术语的基本原则之一是术语应当为通名而不应为专名词语。但是对人文科学来说,其学科专业用词中充满了各类专名。以“民族学”和“语言学”为例,我国的56个民族和一百多种民族语言的名称即为仅指称个体的专名,不仅需要专业人员进行专业词语的定义,而且在文献中的使用词频也颇高,所以民族学和语言学名词都将其作为学科名词术语收录。“历史学”(中国的“历史学”含“中国古代史”“中国近代史”“中国少数民族史”和“世界历史”等分支学科)则更为明显,因为历史学的范畴概念多由具体人物、事件、机构、文献、文件等专有名词构成。例如,“孙中山”“同盟会”“辛亥革命”“武昌起义”“《中华民国临时约法》”等皆属专名类词语。而对于自然科学来说,一般是不收专名词语的,例如物理学术语“安培”仅指作为通名的电流单位ampere或A,而不涉及那位发现电流磁效应的法国物理学家的专名André-Marie Ampère。
我国的自然科技术语几乎全部是来自西方语言的借词(包括早期的意译词如“科学”“自然”“社会”“文化”等多来自早期日本汉字词);而出于本土的社会科学,特别是人文科学却包括一定数量的汉语母语词,这部分名词术语的界定、规范、译介和传播都存在很大的问题,即音译国际学界不予认可,意译不能准确达意,仿译又不像规范的英语词,甚至仿译的不知所云(如上述《语言学名词(2011)》中传统音韵学“四声”风马牛不相及的翻译)。
术语根据其使用范围,还可以分为纯术语、一般术语和准术语,其中纯术语专业性最强。自然科学由于专业性强,所以多为非百科知识类的纯术语;而人文社会科学的名词术语由于许多都与人们的社会生活密切相关,因此一般术语和准术语较多,这也加大了学科术语命名与定义的难度。
学科本身是否有意识形态和价值取向的差异,可能是社会科学和自然科学更加本质的不同。具有中国背景特色的哲学、马克思主义、世界历史、中国古代史、中国近代史、中国古代科技史、考古学等人文类学科术语与海外学界的相应名词术语难以形成对应和对照,主要原因即在于此。中国是以汉语为术语载体的科学技术较完备的国家,因此应该发挥我国在科技术语创制、译介与传播方面的权威性和优势地位,扩大我国学科概念、范畴和知识体系的话语权,推进我国包括自然科学和社会科学的科技强国的进步与发展。
如上所述,包括传统语言学术语在内的中国传统思想文化术语的外译,无论采用音译还是意译(或仿译),都存在一定的译介传播认知度不高的问题。目前学界对此问题的解决策略有不同的思路。例如,有的学者建议“中华思想文化术语”可遵循准确理解与体现术语的思想文化内涵,体现术语在具体语境中的含义、不强求译文的唯一性,在充分参考汉学家及前人翻译成果的基础上进行创新翻译,当意译不能涵盖术语的全部含义或难以表达术语的基本含义时采取音译等外译原则(章思英,2016);有的学者提出,术语翻译、创造与使用方法论之根本是术语的系统性和可辨性(侯国金,2009)。术语翻译(主要指外译中)可以分为索绪尔所说的所指为主、能指为主、所指能指融合不同的翻译策略(王成礼,2013);社科术语翻译方法应采取语言学研究途径、概念史研究途径及文化传播研究途径等层次和维度(陶李春 等,2015)。冯志伟(2006a)提出一个不太为人关注的层面的问题,即虽然术语所指称的概念是全人类性的,但是术语名称则因语种的不同而具有民族性。冯先生所举的例子是,表示在测光、光谱分类等天体物理观测中用作基准的恒星的概念全人类是相同的,但在不同的语言中则用不同的名称来表示。例如,汉语的名称“标准星”,英语则称为standard star。笔者非常认同冯先生看问题的角度和观点,并进一步认为术语指称所依托的语言的民族性差异,是术语创制、使用、译介与传播的重要影响因素。仍以汉语“标准星”和英语standard star为例,此人类共同概念的术语原创与传播源是standard star,“标准星”是对standard star的意译或仿译,或者说如果没有standard star就不会有“标准星”。因此说明不同语言对人类共同概念术语的贡献是不同的,这种贡献的不同并不取决于语言,而是取决于相关语言所指称和依托的概念、范畴和知识体系的普遍认同度。
冯志伟(2006b)还提到,术语命名的一种重要方式是隐喻,目的是通过隐喻的“始源域”(喻体)帮助人们更加清晰地认识“目标域”(本体)。比如,上述“牛郎星/织女星/天河”与“天鹰座α星/天琴座α星/银河”概念隐喻义对比可见表6。
表6 东西方术语概念与隐喻对比示例
这两个星体的“目标域”(本体)中外概念命名都使用了隐喻,但是隐喻的“始源域”(喻体)不但相距甚远,其深层的传统文化含义也各不相同,其差异度甚至超过概念的学科义。因为“牛郎(星)和织女(星)”是为全国各地汉民族广为认知的民间传说故事,所以我国教育部、国家语委正在开展的旨在保护和开发中国传统语言文化资源的“中国语言资源保护工程”,即指定以这则传说故事为全国所有汉语方言区调查和录制“地方普通话”语言资料的陈述故事蓝本。
通过以上分析,本文试图讨论的问题是,包括传统语言学术语在内的中华传统文化术语外译传播认同度并不高,其主要原因既不是传统文化概念本身的问题,也不是语言翻译的技术性问题,而是因为在很大程度上受到了两点因素的制约:其一是翻译的语言影响与流向问题,即外译中术语的认同度远远高于中译外;其二是中文所指称和依托的概念、范畴和知识体系、扩及术语的隐喻以及术语的社会文化含义缺乏国际普遍认同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