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 阳
晚近以来,以批评理论为主的理论逐渐衰落而引出后理论①。后理论因反思理论自身现状,很自然地会关心理论之外有什么。在这个敏感焦点上产生了汉语学界对后理论的微妙接受变异。尽管变异是个解释学事实②,一种思想进入异质语境后总将发生接受变异,但它有单向同化与双向对话之分:本体上最终形成着后者;时间上则先要厘清前者。两者依次都是很值得讨论的。
从字面上看,“之后”关涉时间,“之外”则关涉空间。两者都属于康德所说的感性直观的“先验形式”,也是西方文化传统不离不弃的哲思主题。这一传统在源头上被希伯来民族因流亡迁徙而期盼着摆脱屈辱、获得拯救的时间性思维所奠基,逐渐发展出人神二分的两重世界格局,呈现出鲜明的超越性。从这种特有的超越观念出发,西方人“从不安于现状,总是追求未来”③。既然面向未来作时间性筹划,西方人便需要在进入与熟悉未来之前慢慢体悟、琢磨尚未成为现实的陌生因素。这个过程伴随着语言符号自身的主动凸显。因为陌生感来自人与事物之间所建立的一种特殊关系,这种关系的特殊性在于,人苦于无法用语言来顺利地表达事物,感到说法本身与所说的对象始终无法一致,而在试图陈述“事物是什么”时,自觉顺服于符号之间不断打破常规关系的、无限自由的区分及建立在灵活差别基础之上的重组。这也解释了语言论为什么会在现代西方被恢复为一种自觉的传统:它源自文化本性。
基于存在与语言的上述本体性联系,每个出场的符号由于自觉置入整个符号系统,而在每次新显现出的符号关系中不断改变与更新(从而成为)着自己。也就是说,未来作为尚未存在于现实中的可能性(符号关系),重新适应与存活先行绽出着现实,使之嵌入始终大于、高于它的生存论结构整体。“大于”和“高于”的前提是“外于”,这意味着人对未来的追求已进入外于此的空间,如同海德格尔所言,“先行于自身已经在(世)的存在就是寓于(世内照面的存在者)的存在”④,作为时间的“先行于”与空间上外向性的“寓于”同时发生。探讨时间上的“后”维度,由此触及空间上的“外”维度。“之外”在西方文化里实可谓“之后”的题中应有之义。
由于这种题中之义归根结底来自对语言的符号系统本性的自觉随顺,西方人探问“之后”(“之外”)时,一般既不突兀、断裂地另起炉灶,也非直接续着讲,而是还原到问题所属的序列——索绪尔所说的“关系”(符号群、言语链)中讲。即使反着讲、对着讲,也先尊重并关联于问题得以自然展开的传统。这就是为什么“西方思想不是柏拉图哲学的就是反柏拉图哲学的,但很少是非柏拉图哲学的”⑤。因为人必须使自己所说的内容有意义,而意义问题既然是语言问题,便得随顺语言自身运作的规则,即在关系序列中受限地讲,而非主观随意地想怎么讲就怎么讲,后者很容易讲得无效⑥。“之后”(“之外”)因而便是“之前”(“之内”)在语言论上有序发展的产物。
在语言论上有序发展,也是在语言中积极澄清意图、赋予其言说形式从而澄清它的过程。符号系统的自我生发,将因熟悉而常识化,模糊不清地存在于主体意图中的因素一步步吸收、涵容与改造,反过来使主体试图外于语言的意图论做法成为了倒退。因此,不遵循而是游离于一个问题所溶解其中的问题逻辑与学理序列,从外部任意介入“我认为”的主体意图视角,便潜藏着不知不觉退回到被历史所扬弃的旧观念中去的隐患。
上述分析,对比出“之后”与“之外”在无神的人的一重世界格局中的另一种关系。不存在大于和高于人的拯救性力量,一切得靠人自己在此岸世界艰苦奋斗以延续生存,谈论“之后”的世界,实际上便在经验的类比中仍然谈论着现时的世界,前者总被以后者的标准加以评判。我国传统文化在这一点上颇为典型。陆游的绝笔《示儿》固然表明死后心愿与生前心愿一样,都是盼望祖国统一大业早日实现;《聊斋志异》等古典作品中屡见的“望乡台”描写,不也是于阴司依旧牵念阳世?在此传统中的“之后”其实不存在多少选择,因为选择总以一个高出于自身的范围作为前提。有学者认为孔门儒学“在各种真实的取舍之中,从来没有发生过真正的选择的问题”⑦,原因也就在于未同时发生“之后”与“之外”的一体性。设想在密闭空间中,对界限的冲撞只有被反作用力反复逆向弹回这一种可能,“之后”碰壁而不同程度地反转回“之前”与“之内”的原地,便成为被万有引力所始终已决定了的经验性事实。在这种意义上,经验是可重复的、熟悉而非陌生的,维系于记忆与联想等心理内容,因而坐落于意图而非语言层次。这一环境于是使人不习惯随顺内部自然逻辑引出前后发展的关系序列,却容易以经验性思维从意图上去规定未来的发展⑧,而可能不知不觉地重复占据了一个原先并不想占据的旧立场。
经这番初步比较而得到的区别,能否同样用来观察理论之后与理论之外在中西方的不同关系呢?这两个命题在西方有没有语言论上的自然学理联系?在我国又是否出现过从意图论上放大后者的接受变异?让我们引入一个新近出现的参照系,先探究前一问题获得肯定性回答的缘由。
2014年,杜克大学出版社出版了杰森·波茨与丹尼尔·斯托特合编的、可以视为后理论阶段性总结的《理论之外》(Theory Aside)一书。这本书醒目地在理论之后(theory after Theory)即后理论如何取径的前沿学术语境下⑨,提出了“理论之外”这一新主题,并由此展示了后理论思想的主流与支流。该著首先对理查德·麦克西编辑并出版于2007年的《结构主义论争:批评的语言与人的科学》以及简·艾略特与德里克·阿特里奇合编并出版于2011年的《理论之后的理论》提出了不同看法。此二书中,前书是1966年美国约翰·霍普金斯大学举办的国际学术研讨会的论文集再版,在那次会议上,不少欧洲结构主义批评的代表人物向美国学界首次提出了有关理论的观点。后书则汇集并代表了21世纪前十年西方学界有关理论之后的最新思考,两位编者在“导论”中呼吁清除文化理论对神谕式人物、也就是那些当红理论家的作品的迷恋倾向。在《理论之外》的编者看来,上述观点集中代表了学界面对理论之后的两种立场。前者在面临迫切危机的情况下,打算直接走出理论而与之切割,这不是理论之后的主流。所以我们看到其如今再版后由作为召集人的编者新增了一篇充满反省的序言,尽管这一立场至今也仍引发着某些呼应。如杜克大学教授肯尼斯·苏林的《理论现状》一文,也期望借助于绝对新的解放性名称,来替换当下已入膏肓的理论神谕。后者则已开始对理论逐渐衰落之状作出不同程度的反思,试图对理论的母体进行修补,却在是否已经动摇了“理论”一词的大写性这点上,留下了见仁见智的进一步探讨的余地。
《理论之外》指出前者的不合理,而对后者加以深化。它以“理论运动的注意力分配”为“导论”标题⑩,指出前一立场未意识到“旧的要素既未必如被形容的那样确凿,也未必有那么旧”⑪,对此的忽视,自然与这一立场用意图论挤对了语言论上的发展序列有关。合理的做法是,“避免坚持这样一种做法,即认为理智的进展必然得付出丢弃我们老路的成本”⑫,即当追问理论下一步何去何从时,应取缔那种大规模的替换性(large-scale replacements)思路,比如用后结构主义替换结构主义或用酷儿理论替换女性主义,应激发问题的开放性与对话性,通过另辟新径淡化(dilute)我们的理智注意力,侧面地(laterally)、追溯性地(retroactively)具体思考,既不以拯救者自命,以致动辄宣称理论应如何,也不仅仅去对理论的未来提出政治性建议,而是关心“它自身的发展逻辑所搁置而尚未考虑的(leave aside)”⑬,进而“摆脱政治性承诺的想法”并“不去迎合已定型而成组织了的理性”,更细致地来研究“理论自身留下的反思形式”以及“那儿可能已经有了什么”⑭。可见,理论之外并非用新的东西取代理论,而是致力于研究理论自身已具备某些可能性却因种种缘故湮没于神谕化诉求中的理路,即对理论进行创造性扬弃。这带给全书的论述目标,便是“在更为连续的在场状态下保持这一事实”:既不去企图复活过去的理论运动,也不为理论发明一种宏大观念,而是要展示一种运作得更少戏剧性(less dramatically)、直线性(less linearly)与寡头政治性(less oligarchically),相反更加有力、彻底与耐心地揭示出自身中无可规避的盲点的“理智进展的版本”⑮,这被两位编者认为是批评史所急需的。本着这一立场,两位编者分三部分汇编了西方前沿学者的十四篇专论,三部分依次为“年代学之外”“方法之外”与“人物之外”。编者自陈这些文章深入而富于多义性,论题涵盖了知觉、种族、权力与当代性等广泛类别,方法上则涉及政治学、细读、文献学以及学术规范反思,都旨在展现“之外”所浸润其中的学理序列。
具体地说,《理论之外》第一部分质疑了那种将过去、现在与将来划分得至为清晰的常见做法,认为关于理论之后的思考无须将“后”与“前”截然对立起来。如在首篇《写作同性恋恐惧症的历史》中,身为酷儿理论先驱的作者塞奇威克论证指出,历史写作充满了困难,因为“一个人必须总是使用已建立起术语、关系与假设的档案文件”来书写历史⑯,假设中存在着的操作,会令人在决定讲述一个不同于今天的故事时感到为难,并妨碍他深入看清隐藏于其深处的意识形态的历史,因而无从保证历史的坚固客观性。这不啻打破了我们有关时间先后顺序必然自明的信念。方法一直被视为具有颠覆旧模式、更新以往模式并证明其为常识的功效,它也由此被简化为富于远见的与盲视的两类,但该书第二部分严肃指出,不宜再把“方法”这个概念看作“战胜”(overcoming)的同义语⑰,从而理论之后的变局不排斥方法论的某种延续。如西蒙·贾维斯在《何为历史诗学?》一文中发现,历史诗学的方法有助于很好地“打开各种实验性阅读”⑱、延展我们所处其中的复杂约束,并不随着理论与审美之间出现的某种决裂冲动而过时。该书第三部分进而论证了理论人物的观点在理论之后的语境下获得崭新展开的契机与可能。马克·汉森的《知觉的首要地位:精神物理学,现象学,怀特海》一文,吁请谨慎地避免轻易将似乎已显得不合时宜的理论家存档弃置。该文通过开发怀特海形而上学思想中有助于推进当今知觉问题研究与21世纪以来的媒介研究的未竟潜力,来论证这一知觉模式可以被置于精神分析中读出新意,而且数字设备与其他新媒介技术中也包含了人类知觉的强化与扩展,从而“知觉与感性再次成为了中心”⑲。这增强了后理论对情感研究的信心。不难发现,这些阐释看似针对不同论题,却都强调了理论之外来自理论之内的理路(关系序列)。
经过这样的多重分析,《理论之外》的结论是只能通过进入理论的学理序列来继续往前走。可视为全书结语的、由伊恩·贝尔福执笔的《需要知晓的:理论/后遗症》一文,表明“反对理论即反对理智”,因为“在任何情况下,理论都始终工作着”,问题不在于要不要做理论、是站在理论这边还是抗拒理论,而在于“人如何去做它:集中、自觉、明白、有用与更好地”⑳。作者沿此察觉到,不能没有贯通人文与社会科学的理论经典,哪怕它被弗雷德里克·詹姆逊在其《理论的意识形态》一文中描述为“一次性的”㉑。有趣的是,纵然詹姆逊作此论断,该文中不少叙说却又同时显示出,即便试图去恰当地描述手头发生的事,也离不开理论性视角以及很快去超越对象本身的理论化冲动。“高理论”(High Theory)诚然值得收缩阵线并淡化对少数理论家的盲目迷恋,但更值得避免的,是“去设想狭窄的‘理论’之外时……将理论家推回到过往的时代”㉒。因为,一种主体意图如若悬置问题得以被合理提出的学理序列,容易重蹈历史的窠臼,变相回到形而上学大叙事的老路并再度引发总体性。如此,出于各种意图而不同程度地绕到理论学理序列之外去的处理,以及由此相应带出的对“之外”的理解,便应考量自身是否隐含了接受上的变异。后者事实上在自西徂东的跨语境接受轨迹中已经出现了。
经过二十余年的大力译介,我国在文论的前沿性上取得了引人瞩目的进步。《理论之外》末尾论列的一批相关理论家,无论是理论阶段的拉康、罗兰·巴特、阿尔都塞、德勒兹、法农、福柯、德里达与克里斯蒂娃等,还是理论之后正逐渐展开谱系的奈格里、巴迪欧、朗西埃、南希、斯皮瓦克、阿甘本、齐泽克、塞奇威克与巴特勒等,已经在我国得到热烈的研讨,更新着我们文论的知识结构。但这个仍在持续的接受进程也出现了值得注意的问题。一方面,我们对理论之后的谈论,流露出与国际学界对话并迅速走向学术前沿的知识社会学诉求㉓。另一方面,在这种接受中,我们有时将原应从内部自然逻辑有序演化出的议题置换成从外部意图性地加上去的议题,这种置换不易为人察觉,因为它具体表现为从理论之外的角度想问题,仿佛也是在顺势接受西方学界相当于理论之后的理论之外路线,却不知不觉地将问题转移到名同而实异、彼此相关的另一些方向上去了,这些方向主要包括逆反、替换与强制等。虽然它们并非完全不见于晚近西方后理论的处理方案,但如前所述,仅占后者整体思路中较小、较边缘的支流位置,而且是有待于改善的部分。在这种情况下从意图论上放大它们,便将国际后理论的语言论主流与意图论支流有趣地倒了过来,变成意图论主流与语言论支流,而在与《理论之外》所展示的后理论动向的对比中产生了值得辨析的接受变异。
首先,从意图论上将理论之外放大为反理论,产生了接受上的同化变异。从以上梳理中我们看到,作为后理论阶段性总结的《理论之外》,并不认同对理论的抗拒态度,相反在反思的意义上认为这是无法通达理论之后的非理性情绪,因为反理论意味着放弃人类以理智去理解世界的应有权利。《理论之外》以2005年的《理论帝国》一书为例,认为该书中一些认定理论正行使“文本骚扰”的文章出现了不值得倡导的逆反性理解,需排除在对理论的有序修补思路之外。确实,源头上的语言论转向直接带出了结构主义诗学与话语权力政治学这两条路径,进而塑造着理论的格局,而这个源头正来自由索绪尔等创建的严密的语言学理论。这表明,理论前后的发展序列始终是理论化的,思辨理性没有过时。事实上,我们无法找出西方思想传统中的反理论传统,能找到的只是反理性传统。然而反理性都有其学理针对性,并构成相承的学理序列。比如尼采与法兰克福学派反对的都是理性的狭义形态即认知理性与工具理性,其赖以反理性的武器也仍是推陈出新的理论,既非随意讲,也无法被等同于反理论。
比较之下,倘若从某种淡化理论性思辨推演的、我国传统文化的隐秘结构出发,将反理论放大为走向理论之外的取径,却不同时对这一隐秘结构中的“不成系统的经验主义”㉔作必要的反思,便可能悄然迎合着惯性。相关的反应我们并不陌生:有感于批评理论愈来愈疏离文本而主张走出它,进而拒斥一般意义上的理论;视“逻辑思辨”为“理论”的同义语,装入后者的水盆中企图一并倒掉;因厌烦理论艰涩难懂的外观特征,而认为需革新其表达并发展出一种类似于我国古代传统诗文评鉴的断片、闪念式写法,等等。以个案来说,《读书》杂志二十余年来的改版与文风变化,始终引发着一种少长兼具的批评意见,以为其“行业黑话”充斥而形成了令一般读者“看不懂”的“森严壁垒的阵仗”㉕,进而迅速归结为“这都是当代的学术体制结出的果子”㉖。其实,如果说在改革开放以来的前十余年,由于拨乱反正取得的实绩以及张扬主体性的要求,文风表述更多地带有理想主义色彩,那么随着20世纪八九十年代、特别是90年代中后期以来社会转型的拓深与加快,我们遇到了更多、更尖锐也更复杂的社会现实问题,对它们的深入探讨已无法沿袭此前相对高蹈的理想主义路线,因此呼唤在西学思想融渗下更具理论深度与细度的学理分析,这自然会在外观上呈现艰涩的特征,但舍此而以经验感想取代理论思辨,走趣味化品赏评鉴路线,恐怕是很难有效进入问题逻辑的。一度与《读书》南北呼应的《书屋》曾打破短文拼盘的传统办刊方式,以整整半期的篇幅刊发何清涟的长文《当前中国社会结构演变的总体性分析》。这是一个富于纠偏色彩的事件,它立足于经济学理论所构设的问题格局,是否足以显示出在特殊转型期将问题从学理上深度复杂化有多么必要呢?
其次,从意图论上把理论之外放大为审美主义,也产生了接受上的同化变异。因为在反理论之后,对意义的探寻无法停留于渠道的空白状态,急需填实理论原先占据着的位置。这种替换物很容易与反理论的情绪相关联,而成为一种被情感鼓动、催生起来的审美主义观念:主张审美具有超越性力量,相信这种力量区隔于各种复杂的建构性条件,构成了旨在祛魅与解码的理论的对立面。《理论之外》在努力摆脱理论的总体性陷阱之际,警示人们防范陷入包括《理论帝国》中的一部分论者所持的审美主义立场在内的、新的、变相的总体性,认为像“回归经典(正典)”等类似的论题就潜藏着这种审美主义嫌疑,而特意援引弗兰克·克默德在《诗的欲望》一书中的论说,指出关于经典的论争本身已经产生它们“自身的狭隘视野形式”㉗,经典化话语(它往往强调超越性)作为意识形态的产物,并非可以现成沿用的准绳。原因在于,超越性观念是区隔的必然产物,区隔是认识论思路支配之下的策略,按语言作为符号系统的表征(替代)本性,所有领域都建立在“被语言说成”这个共同而唯一的基准上,而不再有区隔及其超越性后果。
以纯文学这一审美主义观念的典型表达看,它源自1746年法国人巴托提出的“美的艺术”观念。该观念倡导艺术模仿“美的自然”而非一般“自然”㉘,固然由此赋予艺术理想性,从而体现出鲜明的审美主义倾向,并与印刷术的发展以及现代大学制度一起,推动了文学观念的纯化进程,却在语言论视野中遭到怀疑。因为对“美的自然”的模仿是通过语言进行的,而语言既然被索绪尔证明为是无法指及事物的、在符号的横向毗连区分与纵向对应区分中起意义表征作用的符号系统,它如何保证自己能区分出“美的”与“不美的”,并找到其间那条分界线呢?每当它试图去找到这条分界线、进而一举区隔开彼此时,它已将“美的自然”与“不美的自然”都整个替代为更为根本的语言(符号)世界了。语言因而无法实现纯文学目标。
同样触及了“之外”方向的英国学者托尼·本尼特的《文学之外》,进一步对此提供了借镜。该书分析指出,人们习惯于采取的总体性方案,倾向于将所有事件排列组合入一个被认为不断进步着的总体历史,这导致“许多成见和程序显而易见已经陷进审美话语中”㉙。这一审美主义观念持建立于唯心主义机制基础上的总体化、普遍化术语,与18、19世纪以来的浪漫主义批评有关,属于一种在许多方面令想要整合成的目标走向了反面的唯心论残余,主要表现就是说明文学艺术是超越了其规定条件的实践,即先验地以被区隔出来的文学艺术的某种永恒性,来从总体上阐明文学艺术的一般特征,由此对艺术的超历史性作出默许。这种默许只能揭示个别艺术品的意义,却无法揭示艺术本身的特性,仍在真艺术与伪艺术、伟大艺术与一般艺术间强化区隔,即把艺术作品从现实琐事中抽离出来,进行普遍构成特性方面的先验分析。循此,本尼特将立论的基点集中为“非审美”,把审美得以发生与发展的一系列复杂建构条件与因素全面视为其组成部分并努力还原出来,切中了审美主义的肯綮。
国内文论不乏以审美主义观念处置理论的做法。企图走出理论而重返生活世界,即为其中富于代表性的声音。回归生活世界,本属20世纪哲学的重要主题,但一些国内观点常出于对理论的反拨冲动,而将“生活世界”理解为“经验世界”的同义语,进而顺乎我们的经验论传统惯习,把理论看作反复多变的,把生活世界视为外于理论存在而不受理论干扰的、有必要用以替换理论的恒定实体,试图以生活世界去节制理论。这种观念相信生活世界是一道始终可供理论无条件退回的背景与底线,显然属于审美主义观念。其不可靠性则在于对“生活世界”作了狭义理解。广义的“生活世界”不与理论逻辑对立,其明见性使“客观的理论”在生活世界中“有自己的位置”㉚。因为生活世界不呈现为直观经验的散乱凑集,而是经过了其中概念框架的组织整理㉛。从语言论角度看,这种组织整理即语言对意识的介入与澄清,生活世界是被语言所意义化(其中自然也包含着理论)了的世界,其内部任何区域都离不开符号建构的动力,不存在处于真空中的、先决性地节制理论的优越地带。换言之,回归生活世界并不意味着与理论建构性告别,以获得一方逃遁于建构性范式之外的自足天地,恰恰相反,生活世界与理论建构是不矛盾的,它本身也是建构的过程与产物,需要与理论互动。这与语言论的精神一致,也表明前语言的、非自觉的经验世界无法与生活世界相混同。审美主义的执著,因而得面对具体话语建构条件的挑战,以免重新落入区隔观念中。
那么,对审美主义的上述防范,意味着今天无法再谈论审美吗?不是的。非审美地谈论审美,才还原出审美在今天的深刻意义。因为被建构,是被语言符号所建构、受惠于语言论转向而被叙述的过程,从而是文学(审美)在深层次上发挥力量的过程。文学广义上就是讲故事,就是用语言叙述事件,处理的就是“说”与“在”的关系。从这个角度看,建构说到底离不开文学力量的运作,是文学在深层次上发挥作用的见证。这样,自明性与建构性作为人文社会科学研究的两种范式,具有内在统一的前景。朗西埃指出,“20世纪的批评家,他们以马克思主义科学或弗洛伊德科学的名义,以社会学或机构与观念史的名义,自以为揭露了文学的天真,陈述了文学的无意识话语,并且展示文学虚构怎样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对社会结构的法则、阶级斗争的状况、象征财富的市场或文学领域的结构进行编码。然而他们所使用的用以讲述文学文本真相的解释模式,却是文学本身所铸造的模式”㉜,此语尤其是最后一句颇耐人寻味,不失为理论更新自我血液的一个努力方向。这样,以放大了的意图论姿态接受晚近西方也偶尔存在的、以自明性为诉求的审美主义倾向,便形成接受的同化变异,立足于本土语境来思考“非审美”(它与“新审美”的关系是值得细究的有趣问题)思想方法对理论的激活,才能引出接受的积极对话可能。
再次,从意图论上将理论之外放大为要求理论去做什么,同样产生了接受上的同化变异。因为审美主义观念作为认识论观念,不仅选择契合情感的对象,使之区隔于与情感不相契合的部分,而且反过来随顺情感对主体的进一步调节,使主体在理想化程度上得到加强。加给理论某种目标并要求它达成之,便是很自然的接受态度。《理论之外》留意理论还剩下什么,发现近来不少引用德里达的论文都致力于实现一个目标,即“如何紧固理论本身尚余的自省形式”㉝,而不是在感到理论有值得改善之处时陡然加给它新的、代表某种知识社会学诉求的方案,却忽略这种施加是否适应于原有理路。由此看来,关于理论之外的谈论是一件在严格性上有要求、无法一蹴而就的工作,从事这件工作时尤其不宜把某种外在的意志强加给它。这仍是由理论的建构性源头——语言的表征性质(符号→替代→建构→话语权力→文化政治;符号区分过程具有不受主体控制的自我生发规则)决定的。到目前,国内涌现出的以“后理论时代”命名的论著不少于七部,足见融入这一新时代的知识社会学诉求是颇为强烈的。自然,在这种情况下,诉求压倒理路的表现也难免存在。常见的思路是:当人们在一段时间后开始怀疑理论面对具体现象与文本有否过度阐释之嫌时,会很自然地出于对阐释有效性的考虑,而将理论所担负的权力设想为压制性的与贬义的,进而意图削减其权力,要求其控制住自身权力以免过度。这个思路究竟有没有道理?
答案可以从被收录于《理论之外》中的冯却《认知的生命政治》一文寻找。该文揭示出一些当今理论家把福柯所说的权力仅看作“排斥性压抑”(exclusionary repression)的“顽强的误解”㉞。确实,这种权力是中性的,从意图上要求它做什么和它实际上能否做到完全是两码事。因为从索绪尔到福柯的学理进路是,符号的区分带出语言的具体使用——话语,区分导致位置的差别,说出现实中的等级而形成话语权力,替代(建构)的实质因而是使作为深层结构的话语权力不动声色地实现为自明的表象。理论就是要以批判的姿态去不断地揭示这一点。但这一点是语言的本性,除非不开口说话,说话(操作语言)便意味着话语权力的发生。所以理论自己也有被话语权力建构的问题。在这个客观事实面前,要求理论从意图上减轻乃至祛除自身的权力,这一提问方式本身需要得到认真检审,因为把它推至极端,就等于要求理论不再通过语言来表述自己而自我取消。富于序列意识的提问方式,因而只能是在承认理论同样内含话语权力的前提下,主动展示其自身正处于其中的深层结构,即不遮掩祛魅行为的来源,而从正面交代它同样包裹着话语权力这个事实,展示出“祛—魅”这一二元对立结构是如何在符号关系中被特殊地区分成的。这与上文提及的《理论之外》有关“不去迎合已定型而成组织了的理性”的主张吻合,才是还原到了理论的问题路数(关系序列)中,令接受变异积极复位并接着往理论之后(外)讲的取径。
上述最后一点已触及了理论之外所置身于其中的学理序列。沿此深入一步看,哪些路径从学理上有序可循呢?不妨考虑目前国际学界正接着理论讲的几个方向,或者说方兴未艾的后理论至少可能具备的几副面孔,来逐一分析可从何种意义上吸收它们。这将有可能在现有基础上改善接受的单向同化策略,循序调整出新方向,而使变异成为积极的双向对话。
首先,由于理论的语言论背景主要源于索绪尔的语言学,处理的是人类语言,当生物科学、神经科学、认知科学与信息科学尤其是人工智能一步步构成对人类语言的挑战,展示出另一套“不在语言转向或者其他解构的形式下发挥功能”的运演程序时㉟,以区分及差异性后果为标志的索绪尔的语言学必将引发反思,建立于其基础与变体之上的理论自然也相应地面临调整,走向与后人类相关的、围绕具身化与自然—文化连续统一体意义上的普遍生命力范畴而展开的后理论,便顺理成章。《理论之外》介绍了克拉里·克尔布鲁克的《灭绝理论》一文,该文论证认为理论之后的理论是后人类的理论,在学理序列中展开了后理论的后人类方向。
其次,由于盛极一时的理论植根于语言论地基,以拆解深层结构符码为旨趣进行祛魅,其信念与合法性从外因看滥觞于福柯的话语权力理论(内因则肇端于从索绪尔到罗兰·巴特的符号学诗学理论),但后期福柯更为精微地从文化政治进一步掘进至生命政治,主张拆解以规范为名义而彻底内在于生命的,包括健康、出生率、卫生、寿命与种族等在内的人口与生命问题背后的深层结构,却是迄今的理论在整体上尚关注不多、具有进一步批判潜质的部分。上述冯却论认知的生命政治之文,即代表了在这一路向上尝试所得的初步成果。这同样在学理序列中进行有效的瞻望,展开了后理论的生命政治方向。
第三个方向则是新审美主义、新叙事学与文学介入理论。理论热衷于拆解对象中的“西方—中国”“男性—女性”与“自我—他者”等二元深层结构,表明看似天经地义的自明现象,实则都是符号在言语链上获得了二元区分与操作的结果,后殖民主义、女性主义以及各种族裔理论皆由此而来。在作如此拆解时,一方面,所对准的是语言符号必然经由区分而形成深层结构这一点;另一方面,由于该点又是语言固有的本性,这些理论自身也不得不同样依托于语言而在语言中作出拆解举动,同时被新的深层结构渗透,也成了需要被洞穿的自明假象。去揭示对象的深层,于是包藏着拆解自身以至于失据的悖论性风险——它想要做的,与它得以存在的基本估计有相违之处。我们这个看似釜底抽薪的论证,实则为哲学严格思考问题的方式。新实用主义哲学家希拉里·普特南反驳相对主义时提供了旁证:“一个人如何可能前后一致地坚持一个使得一致性概念变得无意义的学说呢?”㊱一种旨在证明话语绝不自明的祛魅行为,如何可能自明地坚持一套使得自明性概念变得无意义的话语论证呢?理论不得不掩饰这种自明性的权宜色彩,不去反思底线而任其反复成为出发点,从而不断地强化“做理论”的那个“做”字。让—米歇尔·拉巴泰近期有关理论中“可预测性,即基本公式的机械重复”的洞察㊲,印证了我们的判断。
我国当代文论对理论的这种局限已有觉察,如有的学者不仅率先在汉语学界提出后理论主张,而且指出后理论的有效发展需要既批判对象也反思自身㊳。后理论的有序进展,呼唤符号打破二元对立形成的深层结构定势,置回区分关系网络,以便显示出无限而复杂的重组。这正是文学的独特思想方法——陌生化。文学介入理论,是合乎学理序列的必然后果。在这个意义上才有机会谈论新审美的可能性,也才有机会视叙事为晚近知识生产与学术研究的方式㊴,并将其衍生的新叙事学诸议题纳入理论之外的运思空间,其间的学理脉络仍然连贯着。
这三个接受方向在晚近我国文论中引发的实际接受效应也有区别。前两个方向都严格围绕理论的两根立身支柱(语言论的诗学与政治学两翼)展开还原性反思,我们能做的是积极跟进、学习与同步反思,因为无论作为人工智能前沿发展的后人类问题还是生命政治问题,在我国均无本土植基与原生情境,属于全新的问题意识,中西文论的起点是一样的。对两者的自觉意识,迈出了走出同化接受姿态而从学理上进入对方的第一步。较之于它们,第三个方向则有可能成为视野交融的对话。在我们这个如本文开头所述的经验论传统中,将诗性文化直接等同于那种鲜明针对形而上学的语言论自觉,是失之轻率的。为不少学者揭橥过的“趣大于力”的实际处理,使建立于某种阶级习性基础上的区隔仍隐然存在着,区隔性所必然内含的认识论基底,仍未排除意图的干预。因此只能说,在创造性地开发话语效果方面,我们的传统显示出某种技术层面上的优势,而相对有潜力酝酿新的理论写作的可能性㊵。考虑让这种接受既顺应理论前后的问题序列,又自然地融入汉语文化的独特因缘,在积极对话中收获成果,方有理由写就一部完整的后理论史的压轴一章。
① 本文所说的“理论”指20世纪中后期以来的批评理论,即大写化的理论,属特称而非一般意义上的理论,为行文简明而不加引号。
② 汉斯—格奥尔格·伽达默尔:《真理与方法》,洪汉鼎译,上海译文出版社1999年版,第13页。
③ 《蒙田随笔全集》上卷,潘丽珍等译,译林出版社1996年版,第12页。
④ 马丁·海德格尔:《存在与时间》,陈嘉映、王庆节合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9年版,第222页。
⑤ 卡尔·波普尔:《通过知识获得解放》,范景中、李本正译,中国美术学院出版社1996年版,第144页。
⑥ 语言对意义的创造,都是符号在毗连与对应关系中的随机区分,但日常语言与自然科学语言在介入主体意图后每每将语言作为工具加以处理。主动凸显自身构造,符号系统才能挣脱主体意图施控力量,无法被从外部绝对施加运作逻辑。在罗曼·雅各布森提出的话语六要素中,发信人、收信人、语境、信码与接触都包含意图介入倾向,信息要素凸显符号本身构造,才是对语言本性的顺应。
⑦ 赫伯特·芬格莱特:《孔子:即凡而圣》,彭国翔、张华译,江苏人民出版社2002年版,第23页。在此意义上如何评估“内在超越”是个有趣的问题。可参见薛涌《学而时习之》,新星出版社2007年版,第56—61页。
⑧ 曾为一些国内学者所拈出的民族文化的意图伦理特征,也可作如是析论。
⑨⑳㉒ Ian Balfour, “Needing to Kown:Theory/Afterwords”,in Jason Potts&Daniel Stout(eds.),Theory Aside,Durham:Duke University Press,2014,p.280,p.280,p.281.
⑩⑪⑫⑬⑭⑮⑯⑰㉝Jason Potts&Daniel Stout,“On the Side:Allocations of Attention in the Theoretical Moment”,in Theory Aside,p.1,p.19,pp.18-19,pp.12-13,p.10,p.20,p.13,p.15,p.11.
⑱ Simon Jarvis,“What Is Historical Poetics?”,in Theory Aside,p.97.
⑲ Mark B.N.Hansen,“The Primacy of Sensation:Psychophysics,Phenomenology,Whitehead”,in Theory Aside,p.232.
㉑ 詹姆逊这篇发表于1989年的重要论文被收入《美学与政治》(Aesthetics and Politics,London:Verso,2007)。
㉓ 可参见王宁《“后理论时代”的文学与文化研究》(北京大学出版社2009年版)、宋伟《后理论时代的来临:当代社会转型中的批评理论重构》(文化艺术出版社2011年版)、姚文放《从形式主义到历史主义:晚近文学理论“向外转”的深层机理探究》(北京大学出版社2017年版)、王建刚《后理论时代与文学批评转型:巴赫金对话批评理论研究》(北京大学出版社2012年版)、金永兵《后理论时代的中国文论》(文化艺术出版社2014年版)、陈太胜《语言的幻象:后理论时代的文学研究》(湖南人民出版社2016年版)、吴子林《文学问题:后理论时代的文学景观》(海峡文艺出版社2016年版)等著作,以及徐亮《理论之后与中国诗学的前景》(载《文艺研究》2013年第5期)、《后理论的谱系、创新与本色》(载《广州大学学报》2019年第1期)等论文。它们不同程度地显示了对后理论的追踪研究热情。
㉔ 《顾准文集》,贵州人民出版社1994年版,第352页。
㉕ 黄裳:《寻找自我》,青岛出版社2009年版,第426—427页。
㉖ 周立民:《唉,这些高级趣味啊》,载《文汇读书周报》2007年8月24日。
㉗ Frank Kermode,An Appetite for Poetry,Cambridge: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89,p.2.
㉘ 门罗·C.比厄斯利:《西方美学简史》,高建平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06年版,第136页。
㉙ 托尼·本尼特:《文学之外》,强东红等译,人民出版社2016年版,第8页。
㉚ 埃德蒙德·胡塞尔:《生活世界现象学》,倪梁康、张廷国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05年版,第279页。
㉛ 张庆熊:《熊十力的新唯识论与胡塞尔的现象学》,上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125页。
㉜ 雅克·朗西埃:《文学的政治》,张新木译,南京大学出版社2014年版,第30页。
㉞ Pheng Cheah,“The Biopolitics of Recognition:Making Female Subjects of Globalization”,in Theory Aside,p.118.
㉟ 罗西·布拉伊多蒂:《后人类》,宋根成译,河南大学出版社2016年版,第276页。
㊱ 希拉里·普特南:《理性、真理与历史》,童世骏、李光程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05年版,第183页。可参见拙文《福柯理性批判话语的深层路径及其“后理论”引题》(载《文艺理论研究》2019年第1期)对此的分析。
㊲ 让—米歇尔·拉巴泰:《“理论的未来”之未来》,李淼译,载《社会科学报》2019年2月14日。
㊳ 参见《社会科学报》2018年11月22日、12月20日,2019年1月10日所载王宁论“后理论”的系列文章。
㊴ 参见拙文《叙事成为晚近研究方式的三重原因》,载《文学评论》2016年第2期。
㊵ 参见拙文《“理论”之后的新型写作及其汉语因缘》,载《文学评论》2019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