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雪窦
和庵主
作为公元十七世纪最杰出的地理学家,临海人王士性的面目尽管不如他笔下的晚明江山清晰,但相比号称江阴人、却从宁海突然窜出来游历天下、陈木叔墓志誉为“生而修干瑞眉,双颅峰起,绿睛炯炯十二时不瞑”的同行徐霞客,总算要稍微容易辨识一些,或者说更让人感到可靠。他对雪窦的初次踏访始于万历十二年九月下旬,沿途见闻虽与前人邓牧、杨守陈、李廉等没多大区别,不过点明了俗称日岭的古赤堇山为水陆转换之处;奉化西门外夫人庙石像实居路中,而其形“伛而颀,鋭而肖,髻以类人也”;正殿山门前“中起一石阜,广弗盈畆,柟栢森蔚,海鹤巢之”。但后面部分出现的某个人物却是关键所在,“又行十里至妙高台,为上雪窦,旧有藤龛,僧和庵巢其中,日令双虎颈挂大竹筒来寺乞斋,为守龛弟子。今僧去而龛废矣。”但这位特立卓行的和庵早在五百年前就已名扬天下,还有个伏虎禅师的雅号,更是无人不知,故“今僧去而龛废矣”这个“今”字,显然应该是“后”字之讹或伪。而对宁波历史似有特殊兴趣的明人叶盛,在将这个故事写入所著《水东日记》时,又偷偷将籍贯改成昆山,巢居年代下移至元大德年间、又在和庵前加“衣”字以混淆视听。虽然手法上不见得有多少高明,但有了这一“信史”,蘇州的地方志就能堂而皇之将他归为己有:“衣和庵主,昆山人,隐居雪窦,畜二虎,恒跨之以游,后徙二灵终焉”(《姑蘇志》卷五十八)。“蘇”字做点手脚变成“蓟”,雪窦的清泉无须耗资国家官银就能南水北调,许有壬诗称《过街塔,原功(欧阳忞)名之曰雪窦,又谓之名利关。窦言其状,关言其实也。过之有感,赋二口号》“来往憧憧急欲飞,此关参透古来稀。老夫今日出关去,却是罢参真欲归(其一)。石城琼璧耸浮屠,一窍开通作要途。为问几人能不窦,更从窦外觅江湖(其二)(《至正集》卷二十八)。然后由写《日下旧闻考》作为投名状的朱竹垞装模作样考据一番,得出“元时居庸关卢沟桥俱有过街塔,按欧阳原功诗‘蓟门城头过街塔,一一行人通窦间,则蓟邱城门亦有之矣”的结论,再由四库馆臣进行增补钦定,成为权威的国家文献通行于世(详《钦定日下旧闻考》卷一百七)。历史是怎样炼成的?历史就是这样炼成的。而和庵的真实身份很有可能就是和靖,藤龛即为乌巢,夫人即为天妃,双虎当双童之伪,这些正事不会有人关心。
“明州和庵主从南岳辨禅师游,丛林以为饱参。及逸,居雪窦之前山栖云庵,有志于道者多往见之。雪窦主者嫉其轧己。因郡守周舍人闻其名,而问之,对云:‘一常僧耳。和遂题三偈于壁,徙居杖锡山。
一曰:自从南岳来雪窦,二十余年不下山。两处居庵身已老,又寻幽谷养衰残。
二曰:十方世界目前宽,抛却云庵过别山。三事坏衣穿处补,一条藜杖伴清闲。
三曰:黄皮裹骨一常僧,坏衲蒙头百虑澄。年老懒能频对客,攀萝又上一崚嶒。
和之清名高德,出自所守。而神蕊形茄,亦何与于世?然犹取忌于时,卒致徙居。噫,名德累人,信矣夫。”
由自署宋江西沙门晓莹在《罗湖野录》里提供的原始文本如上,尽管同样遭受过污染,或许程度较轻。其中南岳即衡山,陈令举《契嵩行状》称“皇祐间去居越之南衡山,未几,罢归。”元初奉化大贤任叔实《松乡集》有《晓发衡山访子昂学士》诗,考叔实、子昂生平未有入湘之事,则衡山必在越地。黄皮裹骨用的是张元的典故,王巩《闻见近录》说他潜逸西夏前“尝与客饮驿中,一客邂逅至,主人者延之。元初不識知也,客乃顾元曰:‘彼何人?元厉声曰:‘皮裹骨头肉。”疑时以衣黄者为野僧,衣紫者为官僧,两人因而不协。向愿意与官方合作的僧人赐紫为北宋皇帝特有的嗜好,雪窦二觉延寿重显当年即双双有此殊荣,而林是执不同信仰者,难免黄皮裹身。离开雪窦后迁移杖锡,实居千丈岩绝顶,所谓“攀萝又上一崚嶒”也。黄溍《题雪窦妙高台》诗“偶为清游宿梵宫,凌晨试上最高峯。旧有一僧能跨虎,近闻三洞尽藏龙”,与此相合。在那里住有多久?南宋明州僧志磬写的《佛祖统记》里有现成答案,“宣和七年四月,四明东湖二灵山知和庵主亡。师晚事南岳辩师(原注:嗣东林总(聪)禅师)”。同样也是南宋明州僧普济写的《五灯会元》跟着说“正言陈公以计诱师出山住二灵。三十年间,居无长物,唯二虎侍其右。正言陈公状师行实及示疾异迹甚详。”黄宗羲写《四明山志》时看不过去,在“两处住庵身已老,更寻幽谷养衰残”下发牢骚说:“观此,则和去雪窦其年已老。传灯录云住二灵二十年者,非也。”但不管住千丈岩还是二灵山,三十年还是二十年,死在明州是可以肯定的,只是时光需要倒流回去,退回到熙宁五年六月才是。因这位和庵主,按杭州人叫法又该称明教大师契嵩,嵩的老师正是聪和尚,而“正言陈公”也当作“令举陈公”才是。考《东钱湖志》叙此事作“宋熙宁间,正言陈文介公禾筑室读书其中,后延知和禅师居之。”大概正是因这个‘熙宁间有点麻烦,宋史《陈禾本传》讳言其生卒及履历,而《续资治通鉴长编》庆历元年(1041)十二月壬辰条下记有其兄陈秉为言者所论罢官事,做哥哥的康定年间(1040)已是同提点陕西路刑狱内殿承制,做弟弟的要到元符三年(1100)才中进士,也够惊世骇俗的了。至于“状师行实及示疾异迹”,‘行实自有今《镡津文集》卷首陈公所作行状为证,‘异迹即指死后烧出的那些宝贝,一个是“顶骨出舍利红白晶洁状若大菽者”(陈令举《镡津明教大师行业记》,一个是“见骨身舍利盈溢,光耀林表”(志磬《佛祖统记》),竟同样也是光质相当,难分高下,大有可互参之处。
妻子一
作为公众意义上历经千年一直消之不去的积疑,主要因为保存在现今诗集里那首调寄《相思令》的惜别词,所谓“吴山青,越山青,两岸青山相对迎,谁知离别情。君泪盈,妾泪盈,罗带同心结未成,江头潮已平。”不仅艺术上可与柳永晏殊辈叫板,如果再跟历阳后园里“红烛酒醒多聚会,粉笺诗敌几招携”,或“佳人暗引莺言语,芳草闲迷蝶梦魂”的自述结合起来观察,说其中的主角从来不近女色,梅妻鹤子,避世绝情,显然难以令人信服。由于在诗词中改变性别的玩法为古人一绝,前有楚辞,后有京剧,可谓流传有序,因此善良的读者也就到此为止,除了相信他年轻时候应该有过爱情生活外,不会有更多的想法。但问题也恰恰正在这里,在林的诗集中,使用这种娴熟而自然的女性口吻并非孤例,考《虢略秀才以七言四韵诗为寄,辄敢酬和,幸惟采览》诗称“异日青冥肯回顾,夫君门第旧和羹”,《清河茂才以良笔并诗为惠次韵奉答》诗称“郊翰秋劲愈于锥,筠管温温上玉辉。聊为夫君一栖阁,老来驽缓久知非”,就不能不说情况有点严重。一个基本判断跟明朝人对他诗集的反复编辑整理有关,想象中是把他老婆、兄长、侄儿侄孙之类的诗全编进去了。最初可能分卷区别注明,后来被人全部打乱,调整身份口气,只不过是难免仍有漏网而已。这可以用来解释数量方面至今难以解决的矛盾,即从北宋《林逋觅句图》到清四库版《和靖诗集》,从梅圣俞序称“百不一二”到如今竟有三百三十首,其中大多连宋人中等水平都达不到,更别说是“时人贵重甚于宝玉”了。因此,怀疑这首《相思令》词真正作者或为其妻,而他的回赠之作或又见于《全宋词》杨适卷,用的同样也是《长相思》(即相思令)的词牌,词云:“南山明,北山明,中有长亭号丈亭,沙边供送迎。东江清,西江清,海上潮来两岸平,行人分棹行。”两情缠绻,下上其音,大有《诗燕燕于飞》之遗韵,就不知当初是谁先吟的了。黄仲则诗“后人但赏疏影诗,谁知别有相思曲”,当即由此而发。这样一个温柔深情的人,官书说他不娶无子,岂非咄咄怪事?如果宋祁《伤和靖林先生君复二首》里“姬姜生不娶(元配生子,后不娶妾),封禅死无书”说得还比较含蓄,他的晚辈好友强至《经和靖林先生旧隐》“逸民未许先贤传,犹说梁鸿有孟光”这两句,相当于已经把内幕完全挑明了。姬姜者,美女之通称,喻其妻也。孟光者,儒家经典戏剧《齐眉举案》之女主角也。至于梁绍壬《两般秋雨盫随笔》所记“孤山林和靖祠塑女像为偶,题曰梅影夫人之位”,胡祥翰《西湖新志》更考出她的芳名叫马鞠香,引明末诸九鼎《鞠香墓志》“闻诸故老,传自宋时。生前吟咏,慕和靖之诗篇;殁后英灵,结梅花之伴侣”为证,并很谦虚地说“殆可征信也?”要弄清这些后人附会的说法真实与否既不容易,也无必要,但妻子是人非梅,儿子是官非鹤则完全可以肯定。
长兄一
接着要隆重请出来的自然是他的胞兄,一个只闻其声不见其形、近在眼前远在天边的人物,多年来研究中的一个诡奇现象是,既然作为正史的曾巩林逋传甚至宋史本传都承认他有哥哥,前者称“逋不娶无子,教其兄之子宥,登进士第。”后者称“逋不娶无子,教兄子宥,登进士甲科。宥子大年”。如此重要的人物,却从不见有人关注。而短短三百多字的传记,后面部分全花在一个叫李谘的人身上,且有生动的细节描写,是否属于正常也值得怀疑。如称“逋少常游临江军,李谘始举进士,未有知者,逋谓人曰:此公辅之器也。”又称“逋之卒,谘时知杭州,为制缌麻服,与其门人哭而葬之,刻临终一绝纳圹中。”《宋史》基本照抄曾某的,但改“此公辅之器也”为“此公辅器也”。正是这一细小的变化,却让人有拨云见日、豁然贯通之快,深信这句话的原文必定为“此公逋之兄也”,揣其因果,似乎最初的篡改者下手不狠,仅使出鲁鱼亥豕的看家本事,导致语句欠通。后世的同行对此不满,遂施重手,没想到反倒弄巧成拙,留下作案痕迹。对照《宋史李谘传》:“卒赠右仆射,谥宪成。无子,以族子为后。”则李谘本无子,宥实林逋所生,因过继于其兄,遂称宥为侄。再考元人王逢《梧溪集》卷一《题林和靖诗意图》“研池冰合草堂深,月在梅花鹤在阴。一日盛传诗句好,百年谁识紫芝心。”下有自注“和靖未(本)尝娶,传经业于犹子,至登第。以其事如元鲁山,故云。”元鲁山即唐人元结,再考李华《元鲁山墓志铭》:“公自幼居贫,累服齐斩故不及。亲在而娶,既孤之后,单独终身。人或以绝后谕焉,对曰:兄有息男,不旷先人之祀矣。”事情就更清楚了。后来李日华在《重修放鹤亭记》里坚持认为“初亦婚娶,生子”,杭世骏《订讹类编》更是公开宣称“林和靖有妻有子,《宋史》谓其不娶,以梅为妻,以鹤为子,非也。”无奈真相的力量在任何时代都是微弱的,远不敌以正史形象出现的主流的鼓噪罢了。而《宋史》又说他哥哥是唐宗室赵国公(后改越国公)李峘的后人,说他侄子李宥是唐之后裔,证实前面有关他必定血统高贵,出身于簪缨世族的推测不算怎么胡说,也与《五灯会元》记契嵩“师字仲侚,俗姓李”相合。大约五代时失国避乱,才改姓定居明州大隐山,到他这一代天下太平,或以原姓重入仕途,或因彼时宏扬文化的皇帝喜欢赐姓,林谘遂为李谘,跟李元昊又名赵元昊相映成趣。又因曾南丰说的“文集二十卷”早从人间蒸发,无法获知更多的证据,但从《全宋诗》里唯一留下的那首《送僧归护国寺》来看,“辇寺住经年,归心起浩然。传衣因世出,挥尘自弥天。海客分朝供,江灯照夜禅。赤城重到日,八桂老岩烟”,受主除了其弟林逋外不作第二人想。写作年代方面,又有宋仁宗的大作可作参考,不过姓名自然会作技术性处理,其《嘉佑六年八月十五日赐林悦二首》有云:“长林派出下邳先,移入闽邦远更延。忠孝有声天地老,古今无数子孙贤。故家乔木盘根大,新出猗兰奕叶鲜。上下相承同纪载,三千年所万千年(其一)。郡莆卿家名望族,三仁而下爵王公。存孤實抗回天义,报国常摅贯日忠。德润丰姿人有异,光增谱牒世同无。古今纪载难穷尽,一代强如一代隆(其二)。能得在任皇帝如此推重,北宋姓林的人里还有谁能当得起?而《宝庆四明志》“卷第十五奉化县志”明确记载:“资国院,县西南五里,旧名护国院。唐元和十四年置,皇朝治平二年改今额。有人迹印石上,指文皆具,世传为佛迹。”又有妙峰护国院,“县西十五里,唐中和元年有神人现,遂置寺以天王名之,皇朝治平二年改今额。”两寺相近,同地同名,改额时间亦同,跟夫人庙又属重叠关系,是否为一鱼多吃,大约只有此书最后的修订者徐时栋心里清楚了。不过就算他能活到现在,你去找他探讨,估计也不会有结果,他会据理力争,微笑着告诉你说:人有分身,寺当如之,不亦宜乎?
子侄辈二
与家庭前辈满足于山林隐逸形象的作派相反,在新时代时尚标识岁赐清单与封禅大典影响下长大的李宥,从一开始走的就是传统知识分子所谓正道,即通过科举获取功名。加上有生父林逋这样经史百家皆通的奇才担任专职指导,严加督促,寒窗苦读,自然无往不利,很年轻时就实现了自己向往中的目标。不过考前名字应该还叫林宥,考后皇帝接见时才跟继父一样由林改李,变成了李宥。有关这一点在林逋的《喜侄宥及第》一诗中有明确的表达,“新榜传闻事可惊,单平于尔一何荣!五階已忝登高第,金口仍教改旧名。闻喜宴游秋色雅,慈恩题记墨行清。岩扉掩罢无他意,但爇灵芜感圣明。”其中,“五阶已忝登高第”如果前两字不是“吾族”之讹,按宋文官二十九阶进制,从底级起算,五階当为承务郎,大约是中第后国家的常规封赏。“金口仍教改旧名”,金口者皇帝纶音,旧名者即林宥也。至于这顶进士桂冠戴到头上的确切时间,张安道李公墓志明确说是“祥符中”。然后是毫无例外的一连串让人眼花缭乱的外放内召转官兼任,头衔长得让你一口气念不过来。说起来,这也是古代史官增加历史厚度的不传之秘,如果像今天一样使用简称,二十四史的份量或许会减轻一半。总之,等一百年后李焘写《续资治通鉴长编》时,按卷一百四十六庆历四年(1044)条下所记,“太常礼院上新修《太常新礼》四十卷、《庆历祀仪》六十二卷;赐提举参知政事贾昌朝编修;龙图阁直学士孙祖德、知制诰李宥、张方平同编修。”则此前是正五品的中书舍人,此后又升学士,混得已经很不错了。而考司马光《涑水纪闻》卷三‘庆历五年元旦见任两制以上官条下,赫然列有“谏议大夫知江宁李宥。”则当年屁股还没坐热即又外放。地方是好地方,六朝旧都,江南名郡,却因系赵宋发迹之地,史臣们一口咬定不是江苏南京,竟是河南商丘。而且好景不长,两年后的王则之乱,让这个原本有着良好仕途的地方大员遭受了灭顶之灾。也是据李焘所言,“时营兵谋乱,事觉伏诛。既而火,知府事右谏议大夫集贤殿学士李宥惧有变,阖门不救,延烧几尽,唯存一便厅,乃旧玉烛殿也。”又称:“谏官言:江宁,上始封之地。守臣视火不谨,府寺悉焚,宜择才臣缮治之。命司农卿林潍(司天监林逋)代李宥,潍(逋)固辞不行,乃降潍(逋)知袁州(明州)(《续资治通鉴长编》卷一百六十二庆历八年正月),然后就不明不白地死去了。而真正的历史,却记在建炎四年明州修城获得的石刻上(详第九期《庆历年间的幽灵》)。如果说还有什么需要补充,就是对权力的恐惧,因死者不能开口说话,存者就可胡作非为。拿李宥来说,因家族在历史上享有特殊待遇,因此无论墓志还是本传均无生卒和葬址。只称他是李瑜的曾孙,李成的孙子,李觉的儿子。包括墓文的亮点“支出于唐,五世祖鼎,苏州刺史,因家吴;后徙营丘”,在《宋史》里也被改成“唐之后裔,自吴徙青,遂为青人。”与曾经推测的林逋世系比较,则鼎即林鼎,吴越宰相;瑜即林克已,吴越通儒院学士;成即林釴,见《黄贤林谱》;觉即林逋,早年曾有为诸生讲学的经历,见《李宥墓志》(教书事详第三期《身世与籍贯》);逋子名宥,过继其兄;而自宥至鼎不多不少刚好五世。由于这些神奇的事无论葬于山上灵塔的林逋,还是葬于湖底水棺的李宥都不可能听到,更无法为他们所理解,因此再多啰嗦也没什么意思。
接下来是南宋初期的国家柱梁、大名鼎鼎的内翰汪藻,绍兴十三年(1143)十二月某日,公事之余在皇城寓所里为侄子汪恺写墓志,说死者一生娶过三个老婆,“初室吕氏,次蒋氏,次李氏。朝散郎赠通奉大夫吕全,宣徳郎蒋珍,中散大夫李演之女,而观文殿学士蒋之奇、枢密使李谘之孙也。皆封宜人”(《浮溪文粹》巻十三《左朝请大夫知全州汪君墓志铭》)。从列出的官阶来看,正妻吕氏家庭背景相当有限,故只到生父为止;后来续娶的那两位,家里可是大有来头,而且越往上越厉害,因此忍不住把爷爷辈的也都请出来了。但作者或许不会想到,这可爱的摆谱在满足家族虚荣心的同时,对真心喜欢林逋先生、不为梅妻鹤子所骗的人,可是大有裨益,即意外获知大隐林氏兄弟(或称李氏兄弟)名下的后代,除《宋史》已经说了的李宥,至少还有《宋史》没说的李演。中散大夫的官阶,以宋制当在正五品以上,按通俗叫法亦称光禄卿,而李宥最后的官方头衔为“朝请大夫守太子宾客判南京留守司御史台柱国平凉县开国伯”,与此不同。此子为李谘后来自己所生,还是林逋实生有二子,以一为嗣,以一自留,嗣者死后复以留者再嗣,以存兄息?考曾南丰《隆平集李谘传》“李宥”正作“李演”,从前以为是因形近而讹,现在看来情况不是那么简单。《黄贤林氏家谱》也称后代实有二人,“天圣六年卒,其侄林彰(朝散大夫)林彬(盈州令)同至杭州,治丧尽礼。宋仁宗赐谥和靖先生。”家谱既列林彰于林彬之前,则彰为兄彬为弟,对比正史的话,李彰自当为李宥,林彬就是李演。说是他的两个侄儿也没错,不过实出亲生、先后过继罢了。多年的积疑,至此始得消释,范仲淹《寄林逋處士》说的“几侄簪裾盛”,白珽《山居怀林处士》说的“弟侄列朝裾”,梅圣俞《送林大年寺丞宰蒙城先归余杭》说的“独见诸孙贤”,“几侄”,“弟侄”,“诸孙”都是很奇怪的表达,再说按正史他只有一个侄儿,更没弟弟,如今才知均是“子”字之伪,看来为了达到让他绝子绝孙的目的,有关部门也真是拼了。
侄孙辈三
作为正史野史都乐于承认的林逋遗产合法继承人,想象中,林大年的现实形象理应相当丰满,那怕达不到可以编年谱的档次,至少什么时候生什么时候死应该清楚的。可尽管兜里有国家正式颁发的身份证,生平留下的行迹却并不比父亲李宥清晰多少,这也是多少让人感到奇怪的事情。除了曾南丰说他跟老爸一样是进士,梅圣俞说他当过蒙县主簿,林逋诗集最早是他编的,《宋史》只承认他是宥之子,官至侍御史,其它就不清楚了。好在找到林逋小友强至《林大年殿直金轮院读书有寄》一诗,可以略作补充,诗称“仕到监州兴渐多,人生四十未蹉跎。自嫌朱绂生门调,直要青云取世科。新喜雁名传日下,暂题试笔寄岩阿。山翁只作书生看,不识前呼导玉珂。”其中重点一为大年的年龄,二为林下隐居的山翁,因按朱东润《梅尧臣集编年校注》,梅《送林大年寺丞宰蒙城先归馀杭》一诗作于皇佑五年(1053),而从八品副县长到六品殿直(相当于监州,通判,副市长),按现在官场起码得十年,即便古代当官容易,打个对折,也要到嘉祐元年(1058)才有可能。由于此时距祖父李谘辞世已有廿二年(按前述送僧归山诗,他的死也有问题),距父亲李宥辞世亦已十余年,因此诗里的山翁只能是林逋。换而言之,开宝元年(968)出生的人,到九十岁时还活得好好的。又以此为基点倒溯四十年推测大年的生年,则当生于天圣七年(1029),即逋逸后次年。又考王安石《临川文集》卷五十,里面保存有任中书舍人时起草的外制,其中《屯田员外郎林大年可都官员外郎制》称:“勑某,士之有为者,岂必庆赏而后劝哉。然黜陟者励世之通法,而为天下者所不能废也。尔被文蓄徳,从政有声,会课当迁,序官一列,往其励勉,膺此宠荣。可。”这个职位在当时也是正六品,虽然同为郎官,但从外官到内官,总是升迁。以后就是侍御使(品级不明,按金国官制是从五品)。这样,从中第后初任县主簿到最后成为朝廷内臣,一生仕历虽不如老爸的知制诰,更不如爷爷高峰时的权枢密使,但大致轨迹总算是有了。
本来以为穿越千年到明州去查户口的事可告一段落,偏偏有个叫李商老的家伙认为工作做得不够细致,意见很大,张安道《李宥墓志铭》确实说他有两个儿子,因正史不载,诸家回避,相当于派出所里没正式登记,不知到哪里去找。此人也真够捣乱的,所生时代早,没法用手机点差评,居然暗中使坏,将一首如同炸弹般的诗偷偷塞进自己的《日涉园集》里,诗题就叫做《林占,处士和靖先生之孙也,与予厚善,今死矣,作两絶句吊之》。诗云:“爱君浑似金华客,谓我犹堪供奉班。萧寺愚溪两寂寞,一尊聊复对西山(其一)。危脆芭蕉何足道,姓名今不减西湖。茂陵遗稿他年在,曽有书言封禅无?”这样有意跟正史捣乱的东西,居然逃过宋元明三道防线没被发现,不过最终还是在以文字狱与小学功夫著称的满清史官手里栽了跟头。尽管没到销毁文集的程度,但给作者戴个面罩,让人看不清他的真实面容和身世情况,是必须要做的工作,因为这直接关系到杭州孤山上优雅的梅妻鹤子的安危。使用的方法还是曾经施于同为逋孙的林洪身上获得成功的那套,即把作者的所处年代尽量往下拉,设置后人研究中的种种疑点,让人感觉作者的说法有问题,进而不敢相信那就更妙了。担当重任者即为四库总部指派的南宋分公司负责人王明清和陈振孙,先让他们分别从文史和版本学的角度提出观点(当然更有可能是被提出),然后再由馆臣通过为作品写提要的方式下结论,相当于发布判决书:“日涉园集十卷,宋李彭撰。彭字商老,南康军建昌人。陈振孙《书录解题》以为公择之从孙,王明清《挥尘录》谓李定仲求,以不得预苏舜钦赛神会,兴大狱,彭即其孙也。二说未知孰是。《宋史》不为立传,其行履已不可考。”通过这样一番成功的运作,本来作为逋孙好友、年龄跟二李相仿甚至更大的人,居然已比他们小上了两辈,换而言之,苏东坡的朋友李商老,从此成为黄庭坚的朋友李公择的孙子。尽管如此,要完全无视诗集里那个我们熟悉的形象仍然相当困难,如《过林子幽居》的“我非当世可领袖,君合于今称楷模”;《庐山道中》的“不识西湖林处士,饱闻阴木叫钩辀。茂陵遗藁今应在,索价虽髙未肯酬”;《游同安寺》的“云端僧坐夏,遂造林公庐。开图拜遗像,悲叹随巻舒”。也许林逋对他生命的影响力实在太大了,以致在凭吊好友林占的时候,满脑子出现的竟都是他爷爷的形象,也够痴情的了。
相比以上的暗中下手,有关林洪的故事堪称强权政治与市井恶俗完美合作的经典,本来此人只写了本叫《山家清事》的书,也不打算给人看,不过记述家庭祭祀和个人清修片断,短短两千来字,严格说来只是精神笔记,称不上正儿八经的著作。据杨慎《词品》,连现在的篇名也是后人强奸,原先只叫《家山清供》,考黄景仁《题钱舜举画林和靖小像》称“妻梅谩语如可凭,清供家山问谁录?”用的也是“家山”也非“山家”,“清供”而非“清事”,这就更合理了。书里称和靖为吾翁,并列有家族世系。或许开头一句“先太祖在唐以反,生处士祖逋,寓孤屿,国朝谥和靖先生”就能把人吓个半死,因此犯下泄露国家机密罪,成为义愤填膺的史官们的围剿对象,将原句篡改成“先大祖在唐以孝旌,七世祖逋,寓孤山。国朝谥和靖先生”还不解恨,又使出浑身解数,将他从北宋中期流放到南宋晚期。由于大祖是个什么玩意比较费解,下面接着的不是二祖而是七世祖也笔法奇异,可见因字形局限,漏洞尚存,于是又生出妙计,让一个叫韦居安的面目可疑的湖州人编了个段子,放进所著《梅磵诗话》里,然后组织人大肆炒作,号称“泉南林洪字龙发,号可山,肄业杭泮,粗有诗名。理宗朝上书言事,自稱为和靖七世孙,冒杭贯取乡荐。刊中兴以来诸公诗号《大雅复古集》,亦以已作附于后。时有无名子作诗嘲之曰:和靖当年不娶妻,只留一鹤一童兒。可山认作孤山种,正是瓜皮搭李皮。盖俗云以强认亲族者为瓜皮搭李树云。”由于此人知名度不够,影响有限,又塞进陈世崇的《随隐漫录》,作诗的无名子也被改成姜白石。考《乾隆泉州府志》卷三三《选举志》“宋特奏名”条下有林洪之名,在政和五年(1115),如晚年得第的话是正宗北宋人。还有施枢《读林可山西湖衣钵诗》称“梅花花下月黄昏,独自行歌掩竹门。只道梅花全属我,不知和靖有仍孙。”李涛《访林龙发》诗亦称”车马喧阗桃李村,谁人复识老梅尊。时中只有梅亭侄,来访西湖处士孙。”(二诗均见《两宋名贤小集》),再对比他自己的诗:“为怕因诗题姓名,特寻孤处隐吟身。当时只向梅花说,不道梅花说与人”(亦见《两宋名贤小集》,题为《孤山隐居》,“山”或当作“屿”。南宋其地为大内禁苑,连白居易苏东坡祠庙都遭拆迁,如真能在那里寄居,则身份可知),则避世隐身,继承先祖遗风,又有哪里不对头了?而通过这样一番恶毒的污蔑攻讦,假的变成真的,真的变成假的,这就是权力的力量。更麻烦的是,如同他爷爷今天西湖边的祠墓、《宋史》里的本传一样,已经形成的历史,要想改变基本不可能。因此,说了句真话含冤地下千年的可山先生,别说至今不得平反,以后只怕也是枉然。
侄孙女二(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