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军辉
1
何伟明想起了那只鸟,那只栖息在漂浮着的树枝上的鸟。一个巨大的漩涡将树枝拖进了水底,鸟一声惊叫,飞了。何伟明想,我要是那只鸟就好了,可惜我不是,我是那根树枝。何伟明翻了个身,旁边妻子轻微的鼾声在寂静里格外清晰。他打开手机看了下,四点四十三分。今夜无眠。翻看微信朋友圈,第一条是何丽发的:只有黑夜,只有黑夜属于我,我用整个夜晚端详黑夜的模样。看发布时间,两小时前。看来她也失眠了。
我的婚姻走到尽头了。何丽说。就在昨天,他从牛头山蹲点回到学校,何丽已经坐在他的办公桌对面,抹着眼泪。
何伟明看了她一眼,苦笑了一下。他是鹿山中学校长,镇教育办公室主任,她是鹿山中心小学校长,他是她的领导,她不向他诉苦向谁诉苦?何伟明没接话,他的手里拿着一份教育局刚下发的通报。明溪乡中心小学校长和幼儿园的一个园长私通,他们把车开到了一个山坳里车震,结果被尾随而来的园长老公抓了个正着。两个领导双双被免职,发配到另一个乡镇当普通教师。
一定是他们自己学校的老师在整他们。何伟明把通报递给何丽,说。
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啊!何丽没接他的茬,哭哭啼啼地说。
他们没有被开除,只是被免职。何伟明若有所思地说。
你说该怎么办?何丽说,这么多年了,我都快崩溃了。
我打算去找一个女人来,和她举行一次光明正大的通奸,到时一定会有人来捉奸,那时,我就解脱了。何伟明笑着说。
何丽白了他一眼。
有关何伟明和何丽有染的传闻,在本地已经流传很久并被许多人津津乐道,传闻的版本很多,过一段时间就会更新一次。在这些传闻里,何伟明被描绘成性饥渴,而何丽则是一个荡妇,他们在办公室、野地里、山上、车里不断地偷情。何伟明知道,这是老何头等几个退养的民办教师创作并散布的,他们就是想报复何伟明和何丽,这些信息还会定时出现在教育局长、市长、市纪委领导的桌上,隔一段日子,这些信就会被领导批到何伟明手里:请何校长阅。他相信何丽也接到了类似的批示。何伟明倒是不反感有这样的传言,这证实了关于他阳痿的流言是个谎言,挽回了他的自尊。
其实何伟明不喜欢何丽,说不上什么原因,就是有些看不顺眼。何丽四十来岁,长得有几分姿色,尤其是那双眼睛,有些媚,看谁都像是在眉目传情,她擅长喝酒跳舞,以前是有名的舞厅皇后。她还是普通教师时,曾被教育局领导调去做接待工作,所谓接待,在老师们眼里,也就是陪上级领导喝酒、跳舞。当上了校长,老师们都把她的提拔和以前的工作联系了起来。几个月前,原教育局副局长艳照门事件曝光被抓,供出和四十多个女教师女校长有不正当关系,许多人都偷着乐,准备看她的笑话。何伟明倒觉得,她和局领导的关系未必如老师们想的那样。这些年来,何丽为了阻止老何头他们上访,吃尽了苦头,因为总有人写信给她老公,说她与许多男人有不正当关系,她的婚姻摇摇欲坠。为了拦截上访的老何头,她把正在發烧的儿子扔在家里,结果儿子留下了后遗症。她曾好几次写辞职报告,局里都不同意,因为没人愿意接替她。如果她与局长关系不一般,她早就换一个舒适的地方了。
妻子也翻了个身,发出一声梦呓。尽管他们同睡一床,但不同被窝。妻子说,这样免得相互打扰。其实是彼此厌倦了,想保持距离,又不想让孩子知道他们夫妻的真实情况。何伟明已经不记得和妻子多久没夫妻生活了。再过几天,省里某次重要的会议就要胜利闭幕,他也可以暂时喘口气了。这么多年来,他早已熟悉了老何头的行动规律,老何头就是一条蛰伏的蛇,平时趴着不动,一有重要的会议和活动,他就出洞了。他没有想到,那些从全国到省市的各种会议、活动,如此遥远,如此陌生,却会如此深刻地影响到他的生活、他的人生,甚至影响到了他的心情、他的作息时间、他的性生活。他和妻子感情很淡漠,如果不是为了儿子,他们可能早就离婚了。他们的性生活本来次数就不多,有那么几次,刚来了点兴头,电话来了,说老何头出现在车站里了。于是兴致全无,中断进程,穿上裤子往车站赶。他花了点钱,买通了汽车站、火车站打扫卫生的大嫂、保安,让他们一旦发现老何头出现在车站,就立即向他汇报。老何头、车站,这是他的敏感词,一听到这两个词,他就不由自主地紧张,头皮发紧。到后来,只要一脱裤子,老婆一贴上来,他的注意力就全在电话机上了,任他老婆怎么挑逗,都不行了。老婆对他很不满,几次下来,索然无味,他们那少得可怜的性生活也渐渐没了。
他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阳痿了,这让他恐惧。后来,有关他阳痿和老婆给他戴绿帽子的风言风语开始在人们的嘴皮里流传,他感到自己彻底丧失了男人的自尊。从各种蛛丝马迹和老婆对无性婚姻的平静态度看,何伟明确定老婆应该在外面有人了,三十如狼,四十如虎,老婆正是如狼似虎的年纪。何伟明觉得,是提出离婚的时候了,关键是谁先提。两个人谁都没有一了百了的勇气。
他从床上坐起来,发了一会儿呆。这段日子他总是失眠。昨天傍晚,他从家里出发,沿着河边的水泥路跑,一直跑到一片水稻田,足足跑了一个多钟头,又跑到体育场,和一群不认识的人打了两个钟头的篮球,直到热汗淋漓精疲力尽,才回家洗澡上床,结果,睡眠依然没有眷顾他。
2
何伟明在牛头山上的树丛里坐了三个多小时,抽掉了一包烟,学校几个领导轮流盯梢,现在轮到他。教育局长说了,这个老何头只要出现在省城,鹿山所有老师的年终考核奖全部敲掉。这个树丛正对着老何头家的房子,是监视老何头的绝佳位置,既盯住了老何头家的正前门,也将老何头家后门的那条路纳入视野,他老何头就是变只鸟从窗口飞出来,他也能看见。他确信老何头还在屋里,现在是傍晚五点,再过两个钟头,驶往省城的最后一趟火车将驶离火车站,再过四十分钟,驶往省城的最后一辆汽车将离开汽车站,那时,这一天就结束了,他就又过了一天。这些年来,受老何头所赐,他已经能够熟练地背出本地驶往市里、省城和北京的火车、汽车的时刻表。每到北京和省城、市里有重要会议,那一张张时刻表就会变成一列列火车、一辆辆汽车,在他的脑门子里轮番轰鸣,将他的精神击溃、碾碎。
何伟明转动了一下脖子,回头看看远处另一个灌木丛,在灌木丛后面的杂草上,那对男女已经坐了起来,女的将她那条巴掌大的短裤套在了男人的头上。
你不能提上裤子拍拍屁股就走人。女人说,你得负责到底。
一定,一定。男的匆匆忙忙地提上裤子,心不在焉地说。
就在刚才,何伟明经受了长达半个钟头的煎熬,女人放浪的叫声让他心旌神摇,一回头,透过灌木的缝隙,他看见了女人雪白的大屁股,把他吓了一大跳。
那个男的已经四十多岁了,大肚腩一抖一抖的,像在腰上挂了一个袋子,女的怎么看都像未成年。何伟明总觉得这女的似曾相识,他想,搞不定她就是他以前教过的学生。作为一个老师,他有时候很伤感,鹿山中学是一所乡村中学,近年来,优质教育资源向城区集中,优秀学生也向城区集中,学校的风气越来越差,教学质量一落千丈。他有时就想,他所教的学生中,将来不会有总裁、董事长、市长,但一定会有一些游离社会主流的人。
他觉得自己很悲哀,一个堂堂乡镇中学的校长、镇教办主任,却像一个特务一样盯梢一个老人。他当校长八年多来,这个叫老何头的人,简直成了他的噩梦。八年前他三十四岁,人生最好的年龄,现在,他四十二岁了。他人生最好的阶段被消耗在了这个老人身上。因为这个老人的上访,他两次失去了提拔或者调往好一点的学校的机会。他的命运不是掌握在自己手中,而是取决于这个老人某一天某一时辰的一个念头。这个老人还决定了全镇所有教师的收入。按照教育局的考核细则,凡是辖区内有教师(含退休教师、退养教师)上访,该乡镇的考核一律定为不合格,年终考核奖和每个月的绩效工资拿第三等,这么一来,每个老师一年少拿六七千块钱。像鹿山中学这种学校的老师,补课收入、家长红包只是传说,六七千块钱,那是一个教师两个月的工资。他这个校长的压力可想而知。
手机响了,是何丽。作为鹿山中心小学的校长,严格讲,她才是老何头的直接领导。手机的声音吓着了那对男女,他们一阵慌乱后向山上跑去了。
我给你送点、吃的来吧。何丽说。
算了吧。他说,快结束了。
明天我来蹲点。
再说吧,你一个女的,不方便。
我把派往火车站和汽车站的老师都撤了吧?
好吧。
天暗下来了,学生已经放学,何伟明还是回了一趟学校。鹿山中学坐落在山脚下,背后是满山的毛竹,山泉在石缝里潺潺地流。校园里种满了树,楝树、梧桐、金柳,还有几株橘子树,一到秋天就挂满果子。校园很大,夜晚显得更加空旷。何伟明记得他刚来这所学校时,这里有一千多个学生、三十多个班级、一百多个老师。现在,只剩下三百来个学生了,其中一半还是外来民工子女。西边的两幢教学楼长期不使用,显得有些破败。暑假的时候,他找了几个民工,粉刷了外墙,拔除了四处疯长的杂草,才使校园看上去不那么破败凄凉。
何伟明坐在办公室里,抽烟。远处传来跳广场舞的音乐声。在这个离他在市区的家十几公里的地方,他透过窗户向城区方向遥望。黑暗弥漫了整个天空。他想他的妻子现在一定也在跳舞。他没有给她打电话,告知她自己迟点回家,她也没来问。妻子跳的不是广场舞,是交谊舞。她的舞伴他见过,是国税局的一个科长,长得高高瘦瘦的。文化广场的南角是交谊舞场,每天晚上有十多对男女在跳舞,妻子在家里蔫蔫的,挂着个脸,一进入舞场,一下子有了光彩,容光焕发,神采飞扬,仿佛变了个人似的。舞场上的妻子,裙裾飞扬,何伟明得承认,妻子和那个人跳得很合拍。何伟明也会跳交谊舞,但妻子从未邀请过他。妻子和那个男的经常去外地参加各类舞蹈比赛,一去就是好几天。
你们孤男寡女去外地比赛,他老婆难道没意见?何伟明问。他的意思,你们孤男寡女的常常在一块,考虑一下我的感受。
他老婆早死了。妻子说。
何伟明顿时脸都绿了。
有关他和何丽关系的传闻,妻子是知道的。但她没什么反应,就跟不知道似的。
何丽是谁?有一次晚饭时,她忽然问他。
鹿山小学校长。怎么,有事儿吗?
长得漂亮吗?
嗯,还行吧?就是有股骚狐相。
哦。男人喜欢。
然后,就没话了。
一天早上,他收拾好公文包准备去上班,走到门口,妻子赶了过来,交给他一封信。昨天收到的,你看看吧,她说,我差点忘了。
信是寄给妻子的,已经打开过了。他抽出信一看,是关于他和何丽私通幽会的匿名揭发信,信上列举了某月某日,在什么地方,两人进入某处,多少钟头没出来等等等等,然后一片好心地劝告妻子,不要被何伟明的道貌岸然所蒙蔽什么的。
这是污蔑,是无中生有,是胡编乱造。他愤怒地撕毁了那封信。他知道这一定是老何头干的。他和老何头,现在是彻底杠上了。
我知道。妻子转身回屋。
他愣着张张嘴,看着妻子,手里的碎纸不知道该不该扔。
可你撕它干什么呢?妻子回头说道。
何伟明觉得饿了。他想起自己還没吃过晚饭。他打开办公室的柜子找方便面,还有一盒。他的儿子已经读初中,住校,他和妻子吃得就很将就,经常是下碗面,面里放点儿青菜、火腿肠。两人各煮各的,因为都不知道对方是否回家吃饭,也懒得问。
趁烧水的工夫,何伟明打开了教育局的办公系统,浏览各类下发的文件。排在前面的三个文件都是通报。第一个通报是关于各校家长骑电瓶车戴头盔率的,市里搞平安建设,其中一条,骑电瓶车必须戴头盔,怎么落实?责任落到了教育系统,通过教师来抓家长戴头盔。市里委托第三方放学或上学时段到各校拍照,数人数。何伟明早就向班主任布置了,让班主任向家长发宣传短信,通过家长群提要求,还天天派老师站在校门口劝导。这次鹿山中学家长戴盔率是25%。看看鹿山小学,更惨,18%。这里的家长素质比较差,对老师的劝告大多充耳不闻,甚至会怼一句,我戴不戴头盔,跟你有什么关系!
这段日子学校主力都去对付老何头了,把这事疏忽了,年终考核又得扣分了。何伟明想,可为什么没看见一个警察在马路上劝告骑车的人戴头盔呢?他有些愤愤不平。
第二则通报是关于垃圾分类的,鹿山中学又榜上有名,通报理由,拿不出对学生进行垃圾分类教育的台账;校园内没有垃圾分类宣传标语;第三方检查,垃圾桶内垃圾没有按要求分类。何伟明知道,这件事不能怪政教主任,作为他的心腹,这段日子,政教主任一直在老何头家附近盯梢。
第三则通报,何伟明有些懒得打开了,反正没好事。三下两下扒完面,忍不住好奇,还是打开了,是关于某教师资源网使用积分排名。教育资源网和XX网的使用率是列入考核的,局电教馆每隔一段时间公布一次使用情况,全市现在平均积分是多少,XX学校平均积分是多少,排名第几。老师们每天到校第一件事,点开这些网,攒积分。鹿山中学这次排名,比以前有进步,倒数十八。
这数字不错。何伟明想,债多不愁,虱多不痒,随他去吧,现在的教师,教书是副业,主业是应付各类杂事,净瞎忙。这时手机响了,是何丽。
你吃过饭了吗?
吃了。
方便面吧?
嗯。味道不错。
没营养,少吃。你等着,我给你把饭送来。
不用不用,太麻煩了。
那边挂了电话。
3
何伟明活了四十多岁,忽然发现自己的人生被什么东西挟裹了,如同掉进了一个漩涡里,身不由己,随波逐流,他不知道该如何摆脱,岁月让他逐渐看明白了人生是什么,他想,也许这就是命运吧。他和老何头,无冤无仇,在路上碰见了,他也许会叫老何头一声大叔,但是,由于他被安排到了现在这个位置上,他们的人生就互相纠缠在了一起,两个毫无瓜葛的人,却成了你死我活的仇人。
八年前,何伟明当上了鹿山中学的校长兼镇教办主任,成了全镇教育的一把手,从此,老何头就走进了他的人生。老何头其实不是一个人,他身后有一帮和他一样退养的民办教师。老何头他们千方百计要去上访,何伟明他们绞尽脑汁阻止他们去上访,猫捉老鼠的游戏,玩了八年,直到把何伟明折腾得筋疲力尽。
在这八年里,何伟明对老何头嘘寒问暖,关怀备至,每个节日按时慰问,有个头疼脑热就去看望,就是对自己的亲爹也没这么孝敬,他的一片良苦用心,老何头两个词语就打发了:虚伪,阴险。猫捉老鼠的游戏最后发展成了对抗和仇恨。老何头认为,他们的问题之所以到现在都没有解决,就是何伟明和何丽在阻挠。有一年春节,何伟明把家中的老母接来一起过年,正月初一,老母亲要出去走亲戚,一开门,就看见家门口摆着一个花圈。他母亲是个很迷信的人,气得当场晕倒。从此疑神疑鬼神神叨叨的。何伟明认定,这个花圈是那些上访的退养民办教师放的。
在这八年里,何伟明在绞尽脑汁对付老何头的同时,也在想方设法逃离这个是非之地。但上头就是不让他走,他调动报告打了一次又一次,每一次的领导干部换岗流动,都轮不到他。后来他干脆直接打辞职报告,想安安心心当个普通教师,但局里就是不批准,局长说,这么个鸟不拉屎的地方,是非又这么多,你让我派谁来接这副担子?他后来才知道,当年任命他当鹿山中学校长,是因为没有人愿意来,他其实被任命的是另一所学校的副校长。他曾经两次参加市里的领导干部选拔公开招考,一次是竞选乡镇的副镇长职位,一次是竞选副局级领导干部职位,他笔试和面试的成绩都进入前三名,但关键时刻,几封群众来信及时地到了领导手里,检举他生活作风有问题,和下属镇小学校长何丽通奸,说得有板有眼,事实一件又一件的,内容非常香艳。他想逃离这个是非之地的梦想也就泡汤了。
何伟明和何丽确实到旅馆开过一次房,但那也是为了监视老何头。那一次,省里来了一班领导,搞什么大检查,局长电话里对何伟明说,何校长,你也转告何丽,不能让老何头弄出乱子来,否则,我饶不了你们。何伟明只是个校长,没有权力限制公民人身自由。他琢磨来琢磨去,想了个主意,搞一个慰问活动,组织全镇所有退休教师,包括退养的民办教师去河东乡摘草莓。但活动那天他没看见老何头,一问,老何头临时变卦,被什么人叫去发挥余热,到十字路口指挥交通去了。何伟明和何丽连忙把活动委托给工会主席,驱车到了市区,在横街路口找到了老何头,他手臂上戴着个红箍,手里拿着一面红旗,在指挥交通。要是省里的领导经过这个路口怎么办?何伟明和何丽在这个路口的横街宾馆一楼开了个房间,站在窗口居高临下监视老何头。这个路口地势开阔,从一楼往下望,横街一百多米范围内所发生的事情看得清清楚楚,一旦发现领导从这儿经过,他们就可以跑下去把老何头架走。
那天省领导临时变卦,没来。但何伟明和何丽进宾馆的背影和何伟明那辆轿车却让人拍了照片,寄到了教育局和市纪委。何伟明确信,如果有人感兴趣,还可以在宾馆的监控里找到他们开房的证据。何伟明感到有些恐惧。
作为一个女人,何丽所承受的压力显然比何伟明要大,整天哭哭啼啼的,脖子上还多了块乌青,并且打了辞职报告。
其实何伟明和鹿山镇还是有缘分的,他爹就曾经是鹿山镇中心小学的前身——拔茅小学的校长,那时候鹿山镇还是鹿山乡,下面有拔茅、潘家垛、张岗等五六所小学,学校里老师成分复杂,公办教师很少,大多是民办教师,还有部分代课教师。老何头就是拔茅小学的民办教师,而何伟明的爹,那时老何头在背后称他为狗腿子,是个独眼龙。
说一些三十多年前的陈年往事。
独眼龙顾名思义是独眼,独眼很毒,被盯一眼,就像被黄蜂蜇一口,许多老师都怕他。唯独老何头不怕。老何头每天起早上承包地干农活,太阳一竿子高了才上学校,裤脚一只高一只低,脚板上还沾着泥巴,有时候会挑着一担盛大粪的木桶,晃晃悠悠地进校门。这时他会看见他的校长独眼龙也挑着木桶,从河里担了水,在亲自冲刷厕所。亲自打扫厕所,是独眼龙在教师里起表率作用的手段,因为厕所最脏最臭。那时候全区所有学校的厕所都是又脏又臭,唯独他们学校是干净的。有一次县里管教育的头头表扬了他们的厕所,自此,独眼龙打扫得更勤了。但老何头却有些看不起独眼龙,认为他这个校长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会,只会打扫厕所,一天里有一半时间在厕所里,与其叫他校长,不如叫他厕所所长。老何头心里这么想,一不留神就漏了嘴:所长,扫厕所呐。独眼龙瞪了他一眼,莫名其妙。
老何头一直固执地认为他当年被踢出教师队伍是独眼龙对他的报复。因为他对这个厕所所长流露出了轻蔑。那时候全县清理民办教师队伍,其中有一条硬杠杠:教龄十年以下、考试不合格的民办教师一律清退。老何头算来算去,他的教龄离十年還差一个月零五天。他记得很清楚,他是在地头剥麻的时候,被独眼龙硬拉到学校去教书的。独眼龙说,老何,王扁头死翘了,四五年级的学生没人教了,你读过五年书,又当过兵,在部队里应该学过不少东西,你替王扁头顶个差,怎样?
一个月几个钱?
十来块,不少了,我一个公办教师才二十几块。独眼龙使劲眨巴着他的独眼说。
我不去,承包地里的活都干不完。
没事,不影响你干农活的,你这相当于赚外快,地里有收成,还能挣外快,多好的事,要不是咱们平时走得近,我还不找你呢。
老何头有些动心了。
要不,你先顶几天,等我找到人你再撂挑子?
好吧,但不能耽误我干农活,干农活才是正事。
晚上我请你喝酒,女儿红。
他就这样被独眼龙骗到了学校,而且一顶就是十来年,成了民办教师。
这次老何头想留在教师队伍里了,因为只要留下,总有一天会转正,每年县里都会下达民师转正的指标,乡里每年都有民办教师通过正当不正当的方式转正了。老何头也想转正,转了正就成了国家的人,工资翻倍,有退休工资,看病可以报销,还有粮票、煤饼票等。老何头被独眼龙拉到学校教书应该是十月份,国庆节刚过,四舍五入的话,也可以算十年。老何头觉得独眼龙该不会计较这一个多月,但独眼龙却来找他了。
老何,你准备准备,参加民师考试,争取考出好成绩。
何校长,我的教龄十年到了的。
没的,我记得很清楚的,你少糊弄我。
不就差了一个多月么,四舍五入,到了。
不行的,你差一个多月可以算十年,老毛差三个月可不可以算?老刘差十一个月可不可以算?这样一来事情就不好做了。
老何头只好去参加民师考试,要说试卷题目也不难,都是小学里的题目,可老何头不争气,语文考了五十九,数学考了六十,不合格。于是老何头被辞退了。老何头那个气啊,语文五十九,作文少扣一分不就六十分了吗?作文多扣一分少扣一分有区别吗?再说了,那篇作文他自我感觉还可以啊,写小朋友下雨天保护五星红旗,立意多高啊。老何头认定这件事自始至终是独眼龙在搞鬼,要把他这个刺头赶走。好在那时候教师工资不高,老何头琢磨了一番,觉得当老师这点工资,干什么都能挣回来,就跑到学校把独眼龙骂了一顿,做小生意去了。
老何头上访的原因是他对自己的民师退养金不满意。好几年前,一批当初被辞退的民办教师去市政府提要求,差点堵住了市政府的门,要求解决待遇问题。领导们觉得他们的要求也不是没道理,就同意给这些当初为了教育事业奉献了青春、却被“遗弃”了的老民办教师发放退养金,每教一年书,每个月发二十块钱。老何头教了十年书,每个月可以领到二百块钱退养金。大多民办教师挺高兴,偃旗息鼓了,老何头却很不满意。当初那些留在教师队伍里的人,后来都转正了,现在已退休,每个月拿着三四千的退休金,还有公费医疗什么的,和他一同被辞退的老毛老刘,后来进了乡镇府,一混两混,混成了公务员,退休金比那些老师还高。唯独他老何头,混得最惨,留下的积蓄都用来给儿子娶媳妇了,老了,还要看儿子媳妇的脸色吃饭;老婆还是个瘫子,什么活都不会干,每年还要花几千块钱的医药费。每个月给两百块钱,顶个屁用,糊弄谁呀。老何头心理很不平衡,他对独眼龙恨得咬牙切齿,恨不得吃了他的肉。用老何头的话说,这独眼龙几年前去阎王那儿报到了,现在还没从油锅里爬出来呢——干了坏事的人,死了是要下油锅的。老何头于是又去撺掇了一些退养的民办教师,激起了他们的不满,又去市政府提要求,闹。但市政府不可能永远妥协,有几个同伙禁不起折腾,退出了,剩下以老何头为首的老马老江等几个,坚韧不拔地闹腾了八九年,成了不稳定因素,在这八九年里,他们的退养金也从两百块,增加到了一千多块。
当老何头知道现在阻止他上访的何伟明是独眼龙的儿子时,他认为,这是延续了两代人的报复,何伟明继承了他父亲独眼龙的遗志,在报复他。至于动机,老何头说不上来,反正他感觉就是在报复。他认为,这个何伟明,比他父亲更为歹毒,为了阻止他上访,什么阴招都用上了,收买、盯梢、恐吓,那可是特务才干的勾当。有一次,他在广场上等一个参加群众文艺活动的领导,准备那个领导一出现,就跪到他面前递交材料,为了不被何伟明发现,那天他弄了一身打太极拳的衣服穿在身上,戴了个墨镜,打算混迹在群众的队伍里。他正东张西望的时候,一个穿着短裙和黑色丝袜的女人贴了上来,刺鼻的香气差点把他熏晕。
大爷,玩玩吧。女人说。
你干什么?他吓了一跳。
女人一下子像藤一样缠上了他,他拼命挣扎。
便宜的,八十块,怎么样?女人说。女人的声音有些响亮。
这一幕吸引了四周的人,很快几个警察跑了过来,喊,干吗干吗?
他耍流氓。女人突然给了他一个耳光说。
他被带到了派出所。后来是他儿子来派出所保他的。唉,活了一大把年纪,他居然成了流氓,脸都丢尽了。他肯定这一切都是何伟明设的局。这么多年来,他一次次地想接近领导,一次次成功就在眼前,却都在关键时刻被何伟明毁于一旦。
4
那个旋涡和那只鸟又出现在何伟明的梦里了,何伟明想,这是在暗示我吗?妻子昨晚没回家,也没有跟他说去哪儿了。对于这段名存实亡的婚姻,妻子估计也想结束它,但没有勇气点破,有所顾忌,似乎在等待一个破釜沉舟的契机。两个人住在同一个屋檐下,却各自生活,看上去相敬如宾,如同一对恩爱夫妻。他们的邻居是一对小夫妻,经常吵架,女方的母亲跟他们住在一块儿,就以何伟明夫妻为榜样教育她的女儿女婿:你们看看人家,多少恩爱,从没见他们拌过嘴。何伟明哭笑不得,他有时候也想,其实这样过下去也挺好,就当成立了一个互助组。
他和妻子是经人介绍认识的,那时候他二十八岁了。那时的男老师,找对象很困难,他师范学校毕业回乡教书,周边的姑娘,大多是农民,他好不容易跳出了农门,让他再跳回去,他很不甘心。供销社、信用社和卫生院有几个居民户口的姑娘,又看不上他這个穷教书的,现在总算有个居民户口的姑娘愿意嫁给他,也没资格挑,就她了。而她,那时二十七岁,挑来挑去成了老姑娘,不能再挑了,也认了。婚后的生活,怎么说呢,感觉一碗不喜欢吃的菜,吃了二十来年,或者,一件不合身的衣服,穿了二十来年。尽管不舒服,别扭,但忍一忍,也凑合。两个人完全不在一个频道上,但两个人都能忍。
他和妻子的这种状态,他的父母和岳父母不是看不出来。他也向父母透露过离婚的念头,但父母都反对:又不是到了过不下去的地步,离什么婚!谁不是凑合着过?
非得过不下去才能离?怎样才算过不下去?难道让我去捉奸,把脸皮都撕破,把大家都逼到悬崖边?他想。
妻子一夜未归,这是以前从来没有过的事情。让何伟明特别憋屈的是,他和何丽之间的传闻,大多数人知道是怎么回事,尽管都津津乐道,却不过是当笑料讲,没几个人当真,连教育局的领导都不信,他们生气的是他多事。而妻子的那些传言,人们未必不当真。这让他觉得丢尽了脸。但他又抓不住证据。很多时候,他倒愿意人们相信他和何丽之间的事,尽管这对何丽不公平。
门“咔嚓”一声响。妻子回来了。何伟明一看时间,六点二十五。以前这个时间,他早就上班去了。老师们七点到校,他一般都在六点四十分左右到校,巡视校园,在校门口站一会儿,迎接老师和学生。妻子见了他,吃了一惊,何伟明等着她说些什么,她却什么也没说。
何伟明站在妻子身后,打量她,想发现点蛛丝马迹。她今天穿的是紫色裙子,腰身和臀部包得紧紧的,回头看地上的高跟鞋,红色的,裙子和鞋子他以前都没见过,显然刚买的。头发也刚做过,直发做成了波浪。何伟明承认,妻子的这身打扮看上去显得年轻。
何伟明拎上公文包,走出了家门。他有些沮丧,他在妻子面前成了一个可有可无的人物。要是妻子以后经常不回家,他该如何挽回自己的面子——无论是在妻子那儿还是在别人的目光里?他想。
到了学校,何丽在等他。她靠在他办公室阳台前的扶栏上,目光很忧郁。何伟明开了办公室的门,何丽跟了进来,顺手关了门。
开着吧,省得别人说闲话。
已经说开了。
换换空气吧。何伟明开了门窗,拿了电茶壶烧开水。
你也就这胆。
光明正大的事,关什么门!
我还想关上门在你这里哭一会儿,看来没希望了。
怎么啦?
我今天一大早就让人打了。
啊,伤了没有?谁打的?你老公?
他已经懒得打我了,一学生家长。
原来何丽学校有一学生,经常调皮捣蛋,扰乱课堂秩序,老师批评他,让他罚站,他就回家告诉父母。他的父母对他比较宠爱,放学的时候站在校门口当着学生和那个老师的面骂:我的孩子要你管啊,你有什么资格管我孩子,我孩子上课说几句话怎么啦……当时校门口人多,那个老师又比较老实,觉得跟这种人讲道理讲不清,所以没理他们。这孩子有了父母撑腰,以后只要老师批评,就指着老师骂:你有什么了不起?你在校门口被我妈妈骂了,你有什么资格管我?这一次,他在课堂上唱歌,老师忍无可忍,把他拖到办公室罚站,那个学生就用手表电话向父母告状:老师又无缘无故骂我了,我在做作业,她把我拖到办公室,不让我上课。他父母赶到学校,当着全班学生的面,骂那个老师,还动手打人。何丽赶了过去,见此情景,喝道,你们再动手,我就报警。结果他们赶过来,抢了何丽的手机,那个男的还打了何丽一拳。
后来呢?
他们带着自己的儿子走了,还扬言,除非我们去请,否则,他们的孩子就不来读书了。
这么狂?
有资格狂。九年制义务教育,学籍管理很严,真不来读书了,那学生就成了流生了,学校有责任去请。
后来报警了吗?
我先报告了教育局,教育局说,让我安抚好老师的情绪,报警要慎重,要重视舆论影响,其实是不让我们报警。
你觉得这事要是上了网,舆论会支持谁?
这种事说不清楚的,根据以往经验,骂老师和学校的不会少,现在许多键盘侠,看见“老师”两个字就骂,可悲的是,这些人,也是老师教出来的。何丽苦笑,说,当时还有几个老师去制止那个家长,也被打了,现在他们都罢课了,要求学校保护他们的人身安全。我是来向你汇报的,该怎么办?
监控在吗?
在。
老师们动手了吗?
吸取以前事件的教训,不敢动手。
何丽,我这几天忽然想明白了一件事,我发现,我自由了,我根本不用那么窝囊,我想怎么干就怎么干,我再也不用看任何人的脸色做事,大不了把我免职,这不正是我希望的吗?
何伟明说着,掏出了手机,说,报警。
何校长总算雄起了一回。何丽说,说出口觉得不合适,捂住了嘴。
5
何伟明是在教育局开会时接到派出所电话的。铃声响起时,局长正在台上讲话,局长的声音戛然而止,他用眼睛盯着台下的何伟明。教育局开会,排座有讲究,乡镇学校一把手坐前排。何伟明忘了把手机调到振动了,静悄悄的会议室里,手机的铃声突兀而刺耳,让何伟明心惊肉跳。他手忙脚乱地看了一眼手机屏,是派出所片警老刘打来的,他没敢接,连忙关了机。
看来何校长很忙啊。局长说。何伟明如坐针毡。
我们有些校长,名声不好,被人检举私生活不检点,管不住自己的下半身,每年我收到的关于他们生活作风问题的检举信有一尺厚。局长用手比了比说,尽管查无实据,但给教师队伍的形象带来了不好的影响。许多参加会议的校长都笑了。谁都知道,局长在说何伟明和何丽。何伟明看了看不远处的何丽,她低着头,专注地记着什么,面不改色。在教育系统,谁都知道,局长不待见何伟明,谁都说不清是什么原因,连何伟明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
一人一半吧。何丽说。
6
何伟明想,自己是什么时候丢掉了对教育的信念的。读师范的时候,学校三天两头对学生进行巩固专业思想的教育,那时他就确信,教书是个没什么人愿意干的行当,除非走投无路,比如,像他这样的农村穷孩子。毕了业,当了老师,那时候每到教师节,老校长就去各个村、各个企业跑,要点钱,给老师们发点福利,补贴点收入,开庆祝会的时候,领导就在台上教育老师们:你们要反省反省……还把那个“省”字念错了。以前,老师是要求戴校徽的,但走出校门,老师们都会把校徽摘掉,有一次他忘了摘,过红绿灯时没看见是红灯,抬脚就走,被旁边一个中年男子叫住了,中年男子教育他:你还是当老师的呢,你怎么去教育学生啊!然后,他自己迎着红灯走了过去,还回头得意地朝他笑笑。再后来,到了成家的年龄,发现老婆难找,没人愿意嫁给一个穷教书的。但是,即便在那时,他也没有丢掉过对于教育的信念。
再后来,他当了校长,那时候的他,对教育还是有自己的想法的,但是,这些想法,他从来没有实践过。这几年,他尽在忙了,忙些什么?说不上来,只知道一天到晚没有空的时间。他忙,老师们也忙,没完没了地培训学习,写论文、做课题,还有许许多多与教育无关的事,反正,教书成了副业。说成绩,还是有的,学校行政楼上那满满的一墙铜牌,就是他当校长的功绩。如同某个国家的那些将军,衣服正面满满一面的勋章,就差没挂到裤子上了。一年到头,忙不完的考核、评估、督导、创建,发动行政班子和老师们开动打印机,弄虚作假,做一盒盒精美的材料,这一盒盒精美的材料,最后都成了墙上的铜牌。至于他的学校,还是那所学校,什么也没有改变。他不是没有抗拒过,但是,他抗拒不了。
日益的忙碌,销蚀了他对职业的认同感,他经常想自己到底是干什么的,自己到底是不是一个老师。工作这么多年,他从来没有像现在这么沮丧过。尽管这个职业被捧得很高,什么人类灵魂的工程师、太阳底下最崇高的职业,但他从来没有真正相信过。这些优美的赞誉,更像是道德绑架。有一回他在辅导学生,一个同事路过随口问了他一句,这个月的工资打到卡上了吗?这时,他的一个学生非常震惊地站了起来,说,老师,原来你们教书是拿工资的啊,你们不是要无私奉献的吗?他哭笑不得,说,我们不拿工资靠什么生活啊?那个学生说,你可以晚上去打工啊。他也知道,选择了这个职业,不能谈钱,因为要甘于清贫;要夹着尾巴做人,因為老师是高尚的人。从毕业到现在,除了一些家境不好的家长送的一些土特产,他不收学生的东西。那些土特产,他也会估计一下价钱,然后给学生买点学习用品或书籍,礼尚往来嘛。他认识的老师里,也有办各种培训班挣钱的,但他从来没办过,他都是中午或者傍晚放学后在学校里给学生辅导,从来不收费。他身边的绝大多数老师都是这样的,并不是社会舆论中的那种形象。
他厌倦了,也曾一次次地想要离开。但当他静下心来思考后路时,他才发现,离职的代价太大,离职,意味着他二十几年的书白教了,他的养老金、医疗保险等等,都是与他的职业捆绑在一起的,丢掉了教师这个职业,他会一无所有。
那就熬吧。
日子还得过。事情还得做。
星期六何伟明去了一趟老何头所在的村子,拜访了负责监视老何头的几个村民,每人给了他们一条百多块钱的香烟,都是他自己掏的钱。快中午的时候接到何丽的电话,何丽说,知道你不想回家吃饭,我在学校给自己弄了个房间,买了电磁炉,你过来,我们一起吃火锅。
何伟明说,算了吧,我随便找点吃的,下午我还得去我妈那儿接儿子,然后送他去学校。
何丽说,你放心,我就是眼睛看上去有点骚,其实人很正派,不会勾引你的。
何丽这么一说,何伟明就不好拒绝了。开车去了鹿山小学。到了学校,找到了何丽的临时住所,就在校长室旁边,原来是堆放杂物的,现在被清理出来了。何丽在洗菜,桌上,火锅底料已经烧上了。
你儿子呢?何伟明问。
在我妈那儿。我不想让我的父母知道我现在的状况,所以不敢住在父母家。何丽说,不想回家的时候,就在学校将就一宿。
两人涮着火锅喝着饮料。何丽把虾、青菜夹进锅里,又往锅里倒了些热水,把一盘生羊肉推到何伟明跟前,说,你爱吃的。看你这段日子气色不好,多吃点。又说,拍一下镇领导的马屁。
何伟明看了何丽一眼,她平时穿衣服中规中矩的,都是黑色、灰色的,今天穿了条绛紫色连衣裙,显得有活力,脸色也红润了些。何伟明以前没仔细看过她的眼睛,现在细看,觉得其实她的眼睛也没什么骚狐相,倒有些忧郁和哀怨。何伟明想,我干吗把她的为人和眼神联系在一起呢?不觉有些愧疚。
我这几天一直在想该怎么摆脱我当前的处境。何伟明说。
何校长有何妙计?
我现在挺羡慕明溪乡那个刘校长,有人愿意和他通奸,然后,被免职,发配边缘学校教书,一了百了。
其实去边缘学校教书也没什么不好,每个月还能拿一千多的山区补贴。
对于像我这样没什么本事、离开了教师这个行当就什么都不会了的人来讲,这是个不错的选择。所有的烦恼全去他妈的,还能保留工作。
何校长说的烦恼包括家庭的烦恼吗?
夫妻两个双双出轨,和老婆出轨给男人戴绿帽子,两者比起来,哪个能保住男人的脸面?
至少心态平衡一些。
有些事情需要破釜沉舟,或者破罐子破摔才能实现。
何校长有出轨的对象了?
没。打算去找一个从事被坚决取缔的职业。
那叫嫖娼。当心染上脏病。
也是,哪位女同志愿意发扬风格伸出援助之手呢?我说笑话自嘲呢,你也当笑话一听。
我当真话听。何丽笑了。
何伟明的手机响了。他拿起来听,脸色立马变了。何丽问,怎么啦?
有一个学生,在河边玩,滑下河淹死了。
啊?
真是按下葫芦浮起了瓢,前段日子,发生了几起电瓶车交通事故,死伤了几个人,市里平安建设考核被降了级,所以教育系统上上下下重点都在抓骑电瓶车安全。没想到,骑电瓶车的不出事故了,掉到河里淹死的事故来了。前几天某高中游泳队一个选手擅自在学校游泳馆游泳时脚抽筋,幸亏发现及时,被救上来了,但也把教育系统吓得够呛,教育局下了文件,要求各校加强防溺水教育。鹿山中学前几天刚下发了防溺水宣传资料,溺水事故就来了。何伟明起身就走,边走边给教育局管安全的领导打电话,汇报这件事情。又驱车赶到那学生家,只见屋子里哭天喊地,那个学生躺在地上,浑身湿漉漉的,脸色发紫。学校安监办主任已经在了,正站在一边不知所措。何伟明见了家长,也不知说什么好。他把安监办主任叫到屋外,问他,防溺水教育宣传资料确定发到每一个学生手上了吗?
应该发到了,还让每个家长签字,上交回执。
你去查查每个班主任的安全工作记载本,有没有防溺水安全教育的记载,没有,都补上,同时引导好学生。
所谓引导好学生,就是一旦上面追究这件事情、来查了、找学生了解情况,班主任必须想方设法引导学生照着学校的要求说,以证明学校预防工作到位。每一次让老师做这样的事情,何伟明都会进行道德上的自我谴责,一个老师,让学生撒谎,还有比这更卑鄙的事吗?可他又有什么办法呢,现实总是让人无奈,学校的责任无限大,都成了惊弓之鸟了,这次這个学生溺水而亡,只要家长一闹,相关部门到学校一查,如果学校相关教育没有到位,学校就得承担责任。溺水如此,交通事故呢?触电呢?火灾呢?谁料得到学生会发生什么事情。学校各个部门和老师都有一叠的记载本,来应对各种突发的事件和莫名其妙的检查,以证明学校没有责任,证明学校和老师预防工作都做过了。学校里,体育课凡是有不安全因素的项目,都不敢上了;学生春游秋游,就在学校附近转转,走远了怕出事故;中午休息时间,都早早地把学生关进教室,辅导作业,免得学生到处乱跑,弄出事故来。没办法,真出了事故,责任都是学校的,家长要闹,社会舆论骂人的口水也会把学校淹了。一切为了自保。
何伟明让安监办主任召集班主任开会,加班做好此事的应对工作。同时让他去查一查,那个死亡学生的防溺水教育宣传资料的回执交了没。事情没发生时,老师们都会认为收回执是小题大做,不会太当回事。
查过了,他们班有八个学生没交回执,其中包括溺水的刘鹤鸣。过了一会儿,安监办主任哭丧着脸说。
看来只能指望家长不闹了。何伟明说。他一肚子火没处发。
7
月亮下面,老何头在磨刀。他的身后是他住了二十来年的旧楼影子。他今天四处扬言要杀人,要杀那个何伟明。其实他不想杀人,他只想向对方表达愤怒,同时威慑一下他的邻居。他现在已经知道,何伟明让他的邻居在监视他,这件事很容易让人认为他精神很不正常,让他成了村里人的笑柄。
刀刃在月光下闪着晶莹的蓝光,老何头用手指抹了一下刀面。老伴马翠花在屋里喊他,老何头,你磨刀干什么?
杀人哩。老何头大声说。黑夜万籁俱寂,他的声音显得格外突兀和嘹亮。老何头确定,他的话应该传入他左邻右舍的耳朵里了。
你胡搞什么啊,你杀人?你连只鸡都不敢杀,你有个屁用。老伴说。
我要杀何伟明。老何头大声补充道。
第二天早上,老何头来到鹿山中学门口,学生正在陆续到校,校门口站着门卫和保安,还有两个值周的女教师。老何头冲着校园喊,何伟明,有种你出来。保安走了过来,推了他一把,说,你想干什么?
老何头从布袋里抽出了亮闪闪的刀,这是一把短刀,确切地说是一把匕首。保安吓了一跳,门卫和保安冲进门卫室,拿着长棍子跑过来抵住了老何头。
告诉何伟明,我要杀了他。老何头把刀一挥,削掉了门边一棵冬青树的枝桠,说着扬长而去。
何伟明到校后,保安把这件事报告给了他,并建议报警。这件事不是闹着玩的,要是老何头拿学生泄愤,那就是大事件。何伟明思前想后,决定还是不要报警,把老何头抓到派出所,反而会刺激他,闹出不可预测的事来。以他对老何头的了解,老何头不是那种容易冲动的人。
晚上,何伟明趁着夜色,又去了一趟监视老何头的那几个人那里,这些人都没怎么给何伟明好脸色,都不想干了。何伟明塞给每人一个信封,里面有两百块钱。何伟明从他们嘴里得到了一些信息。所有汇集来的情况表明,老何头可能要出洞。何伟明很不安。
第二天一大早,何伟明跑了趟汽车站和火车站,又关照了那些保安和搞卫生的阿姨一番,每人给了他们一个信封,里面有五百块钱。
傍晚的时候,何伟明爬上了老何头家对面的那座山,他想看看老何头在干什么,举止有什么异样,尽管他也知道看不出什么来,但不来看看,他不放心。待了半个钟头,何伟明又拿起望远镜,准备对老何头的家做最后一次的扫视。老何头忽然出现在镜头中,他从门里出来,身上背着一个包,转身锁上门。何伟明一惊,他锁门干什么?根据老何头周围邻居向他提供的情报,今天早上,老何头已经把瘫子老婆送到了儿子那里。这是个不祥的预兆。何伟明连忙往山下赶,边赶边给何丽打电话:叫几个老师去汽车站火车站蹲点,有情况,你快过来。
何伟明冲到山脚东张西望,他无法确认老何头的去向。这时他听到后面有人咳嗽了一声,一回头,只见老何头站在他的身后,身上不知什么时候披了一个黑斗篷,手里拿着一把明晃晃的刀,如同一个拦路抢劫的山贼。
哈!哈!哈!老何头挥舞着刀,说,小子,你敢跟踪我,小心我要你狗命。说着,那把刀凌空就向何伟明的脖子划过来。
何伟明一闪,吓出了一身冷汗。他不由自主地摸了一下脖子。完了,老何头要跟他玩命了。
你就在那山头像个特务一样蹲着,你以为我不知道?你会跟踪我,我们也会跟踪你。老何头得意地说。
何伟明看见不远处站着两个人,是老马老江。他吓了一跳,自己在山头待了这么久,居然不知道黄雀在后。
老子过几天带着瘫子去杭州瞧病,你他妈的别拦我,小心我剁了你。老何头说着走了。
何伟明感到自己的脖子凉飕飕的。何丽气喘吁吁地赶了过来,问,怎么样?老何头人呢?
暂时没事。何伟明说。
省城的会议什么时候结束?
快啦。熬吧。
教育局开校长会的时候,何伟明一直心不在蔫,想省城的会议快接近尾声了,老何头他们会不会也抓紧行动。昨晚他一直在担心这件事,一宿没睡,在床上翻烧饼,妻子被他吵得睡不着,从柜子里拿了条毯子,睡客厅的沙发去了。半夜里,他听见了妻子用语音输入发微信的声音,尽管压得很低,但在寂静的夜里还是听得清清楚楚:“我睡不着,你呢”;“你又不来陪我”;“他怎么可能知道呢,他知道了早就闹了,不过,也说不准,他这么要面子,也不会想把事情搞大”……
奸夫淫妇。何伟明心里骂道。
他打开微信,也用语音输入给何丽发信息:睡了吗?我睡不着。他估计何丽现在应该睡了。他的声音有些大,故意让外面听见。外面果然没声音了。
想什么呢?何丽回复。看来她也睡不着。现在流行失眠吗?他想。
还能想谁,想该想的人呗,想他现在在干什么。何伟明说。这话语意暧昧,他想何丽应该明白,自己指的是老何头。
不会是我吧?不知何丽是故意装傻还是真没听明白。
睡吧,好梦。他说。
鼓奶。何麗回复。何伟明看着这个回复发愣。愣了一会儿,明白了,是晚安。
何伟明回头看了一眼何丽,她也正在看他。他的手机振动了一下。他一看,何丽发来的微信:我雇了个人,去盯着了。
好,想得挺周到。他回复。
好像有人在跟踪我们。
老马老江?
对。
反侦查?
大概,也许吧。
何伟明想,今年的年终考核奖和绩效工资千万不能再敲掉了,再敲掉的话,他这个校长更难当了。现在在学校,有几个老师还听他的?好些老师,每天到学校报个到,上完课走人,他在会上再三强调劳动纪律,可一点用也没有,有人带了头,这种现象就会有蔓延的趋势。他发现自己在学校,越来越像是孤家寡人。学校工作没人愿意做,他的指令没有人执行,许多事情,他都自己在做。
今天教育局开的是“扫盲工作中期会议”,管成人教育的副局长在会上表扬扫盲工作做得好的学校,并让他们做经验介绍,批评了那些扫盲工作拖了后退的。然后,副局长的脸色变得非常的难看,狠狠地批评了鹿山镇的扫盲工作,时间已经过半,居然还没有行动起来。完成六十岁到七十岁的老人的扫盲,是市政府今年的教育工作重点之一,如此明目张胆地拖后腿,是不是对我个人有意见?
六七十岁的老人,难道不需要文化知识吗?副局长在台上厉声叫。
教育局的局长们,尤其是那几个副手,一般不会对下面的校长说过重的话,尤其是在会议上,都会给校长留面子。今天这位副局长,连一点面子都没给何伟明和何丽留,可见他们俩在领导心目中的位置了。
何伟明不觉心灰意冷。在众校长惊愕的目光中,起身走出会议室。
8
半个月前,镇里的成教干事来到鹿山中学,向何伟明何丽传达扫盲会议精神。会议主要精神有三点:1、扫盲目的和对象:满足老年人对文化知识的追求,对全镇六十到七十岁的老人进行扫盲。2、扫盲要求和方式:采用夜校的形式,要求每个老人认识常用汉字一千左右,能基本读懂报纸。3、时间:十月份启动,十一月结束,给每位老人发脱盲证。成教干事交给何伟明何丽几百张扫盲报名表和脱盲证,嘱咐何伟明何丽十一月二十一日前务必结束扫盲工作,到时上交一份经验总结和两张扫盲班照片。
这件事,市里已经联系了各大媒体,到时各大媒体会进行连续报道。成教干部说。
鹿山镇比较大,所以,西边八个村加上镇政府所在的社区,由鹿山中学负责扫盲,东边九个村,由鹿山小学负责扫盲。
一个月完成扫盲,可能吗?何丽说,让一群六七十岁的老太太,在一个月内认识一千个汉字,当他们是天才?
你觉得人都快到进棺材的年龄了,扫盲还有意义吗?那些老头老太会来吗?估计我们会被骂死。何伟明说。
这里是山区,老头老太跌一跤怎么办?谁负责?何丽说。
何伟明说,当然我们负责,你看,文件上写着,各校要把安全工作放在首位。领导已经考虑到这个问题了,出了事当然是我们贯彻文件不到位。
有经费吗?
有,每扫掉一个文盲,给一百块钱。
我的天,真当多快好省。
两人发了一顿牢骚,然后商量这事该怎么办,商量来商量去,都觉得这事完成不了。后来两人把精力用来对付老何头了,居然把这事忘了。
其实何伟明知道的,那些被表扬的乡镇,压根没有办扫盲班。谁都知道,办这种班是惹麻烦,也完成不了任务。以城南镇为例,他们从派出所拿到了六十到七十岁的老人的名单,然后发动了一批所在地的退休教师,按名单索取一寸照片,要到一张,给五十块钱,至于这五十块钱怎么分配,学校不管。然后,他们举办了一次隔代教育培训活动,邀请学生的爷爷奶奶外公外婆参加培训,但横幅拉“城南镇扫盲培训班”,“咔嚓”“咔嚓”拍个照片,再填好脱盲证,贴上照片,然后请学校笔杆子写一篇总结,扫盲工作顺利完成。
城南中学校长对何伟明说,大家都不认真,你老兄何必这么认真。
但何伟明对弄虚作假厌倦了。他没有去落实这件事,除了忙,还有一点抗拒心理。这些年来,对于弄虚作假这件事,他一直是有一条底线的,那就是不能让学生掺和进来,但他却一次次地碰这条底线。
他第一次教唆学生扯谎作假是在什么时候?那时他还是一个普通教师,学校创建什么达标学校,要求学校生均图书达到十五册,并且每周向学生出借一次。当时学校图书生均两册都不到,都是发黄的旧书,也从未向学生出借过。但这个创建是必须完成的任务。那时几所学校搞资源共享,考核团到那所学校,这些学校的所有图书都集中到那所学校。同时要求各班做好学生的引导工作,统一口径。
校长布置下任务后,他这个新老师震惊了,还有这样的事情?这不是教育学生撒谎吗?我们不是教育学生要诚实吗?怎么可以这样?其他老师都去教室里落实了,他也不好多说什么。当时他站在讲台上,红着脸不知怎么说好,学生们都莫名其妙地望着他们的老师。
同……同……同学们,明天,学校要迎接一次……检查,可能会找几个学生了解情况,当然也有可能不会,当然但愿不会。就是有个事情,有个事情我们要统一口径,我们学校不是刚运来几车书吗,到时你们不能说这书是别的学校运来的,要说,啊,你们懂的。
知道知道,老师,我们知道该怎么说。马上有学生说。
还有,学校图书,每周出借一次。
知道知道,老师你放心。
他看着这些心领神会的学生,心情很复杂,这些学生远比他想象的世故。他逃似的离开教室。晚上他睡不着了,总觉得自己这么做不是很恰当。整整一晚他心神不宁,辗转反侧。第二天一早,他走进教室,对他的学生们说,老师要向你们道歉,老师不该教唆你们撒谎,今天如果有人找你们谈话,你们该怎么说就怎么说吧。
然后,他松了口气。
那次,他们学校没有通过创建考核。事后校长把他叫到办公室,校长气得脸色铁青,胸脯像牵风箱。校长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然后摆摆手,让他走了。
他向校长鞠了个躬。
后来他自己也当了校长,理解了老校长的苦楚,那一次,由于他在学生那儿工作没做到位,全校老师为迎接考核所付出的半年辛苦,全部付诸东流,教育局奖给学校的一笔经费,也飞了。那时学校穷,很需要这笔钱。
在他当校长的这八年里,他也曾一次次要求老师们,为了某个检查、创建、评估,做好学生的引导工作,每一次,他都会有一种愧疚感、负罪感,随着时间的推移、次数的增多,他的负罪感渐渐麻木,这时,他会提醒自己,何伟明,你堕落了吗?
其实已经堕落了,不是吗?
9
何伟明走出会议室,何丽也跟着跑了出来,追上了何伟明。
你出来干吗?
你出来我也出来。
何必。
有一件不好的事情,我不知道该不该告诉你。
说吧。
还记得那两个打老师的家长吗?他们已经把举报信写到了教育局纪检组和市纪委,举报我们剥夺孩子的受教育权;举报学校老师对他儿子心理虐待,他儿子现在心理出问题了,据说还有医院证明;还举报学校包庇老师。据说举报信上还写了许多学校领导的问题。开会前,教育局长把我叫去骂了一顿,还让我看看网上网友的评论。
哦。
他让我去跟家长道歉,把学生请回学校。
哦。
你怎么啦?
没什么。何伟明走得风风火火的。这时,手机响了,何伟明接了,是管成人教育的副局长打来的。副局长说,何伟明你什么意思,竟然当着这么多校长的面甩脸给我看,难怪你在鹿山这个鬼地方呆了八年,你就在那儿呆一辈子吧。你有话不会好好说?亏你还是个校长!
何伟明想,亏你还是个局长。也不想听副局长训斥,按了。
刚上车,又是一个电话,是教育局安全科打来的,因为上次学生溺水的事,安全科要进行全市安全工作检查,重点检查防溺水工作。另外,上次淹死的学生家长已经控告鹿山镇政府,没有在深水河道边设置警示标语,到时可能会牵涉到学校安全教育问题,请及时准备。
来吧,都来吧。何伟明想。
驱车到了學校,刚走下车,迎面走来老马老江。老马是光头,老江一头白发,见了何伟明,两人一脸的笑,老马扯着嗓门喊,何校长,向你报告一件事,今天,我们看见你老婆和财政局那个科长到玉门宾馆开房去了。你赶快赶过去,捉奸还来得及。
老江说,我们本来是去跟踪你的,没想到发现了你老婆的秘密。
滚!滚!何伟明操起公文包向他们砸去,两个人抱头鼠窜,嘴里却喊,你快去捉奸,快去!
何伟明知道,此时,一间间办公室的窗户后面,一定有一双双眼睛在看着他,或可怜他,或幸灾乐祸。他快步走进办公室,关上门,用手抹一把脸,手是湿的。
过了一会儿,有人敲门,他抽了一张餐巾纸擦了擦脸,过去开了门。是何丽,她跟过来了。
你怎么啦?
没事。
你刚才闯红灯了知不知道?
没注意。
我刚接到一个电话,说老何头明天要带着他的瘫子老婆去杭州看病。
确定?
我已经让叶副校长赶去确认了。
谁打的?
不肯说,估计是他的邻居。
嗯。明天是会议最后一天。
总不能不让他们去看病吧?
他就是找给老婆看病的借口去上访,这么多年了,你还不知道他?
让他们去上访好了,闹出大事来,把我们撤职,我们就解脱了。
他们闹出的事还少吗?领导是不会为这事撤我们职的。首先,我们有丰富的斗争经验,换个新的校长来,根本不是老何头他们的对手;其次,我们脸皮厚,肯替他们背黑锅,债多不愁虱多不痒,再多几个黑锅都无所谓了。何伟明说。
其实我们私人和老何头毫无瓜葛,要是没有上访这件事,我们在什么地方和他碰上了,会叫他一声老伯伯,他也应该对我们慈祥地一笑,是吧。
问题是,我们坐上了这个位子。
我们陷入了人生的荒谬里了。我们跟一个和我们自己毫不相干的人结了深仇大恨。说吧,打算怎么做?
还能怎样?如果确认,就阻止呗。明知不能为而为之。为了老师们那点可怜的年终奖!
老何头包了同村人马哲民的一辆面包车,和儿子一道把瘫子老婆抬上了车,正要出发时,来了一群陌生人,把车子团团围住,不让走。领头的疤脸一把从车里揪出马哲民,说,还钱,别想溜。
老何头连忙下车,说,我们是去杭州看病的,怎么啦?出什么事了?
他欠我赌债,赌债也是债,欠债还钱。疤脸说。
马哲民说,大哥,不就两万块么?你不是答应我一个月后还么?
大哥我改主意了,必须今天还,否则别想走。
那几个人在车子前面一坐,不挪窝了。马哲民说,何老师,要不你换一辆车吧。
老何头和儿子要把瘫子抬下来,疤脸和几个人往车门口一站,说,不许换车。
凭什么?老何头问。
除非他把赌债还了,否则,你们别想换车。
老何头火了,说,他的赌债和我们有什么关系?说着和疤脸他们拉扯起来。瘫子躺在担架上,喊,别打了,别打了,求你们别打了。
老何头不是好惹的人,他仗着自己年老,那些人对他有所顾忌,疯狂叫骂,有种你们打死我,来,往这儿打,你们打不死我,我打死你们……
疤脸也不好惹,叫骂,打死这个老不死的,给我往死里打……
正闹着,躲在车里不敢出来的老何头的儿子突然叫了起来,不好啦,妈昏过去了。
几个人停了手,往车里一看,只见瘫子两眼发直,口吐白沫,一动不动。
老何头瞪了疤脸一眼,道,我老婆要有个三长两短,我不会放过你们。
疤脸显然吓坏了,边跑边说,别,别,冤有头债有主,是,是何伟明让我们来的……
10
何丽和何伟明躲在一家叫阿春饭店的路边小饭馆里吃饭,他们关掉了手机。他们再也不想听到各级领导的训斥和责难,这些领导有教育局的、鹿山镇的、信访局的等等等等,平时,他们像隐身人一样,在空气里看不见找不着,现在,他们该纷纷粉墨登场,来表明他们的正义立场了。
他们知道,现在,那个疯掉了的老何头,也许正拿着刀,在四处寻找他们。
两人喝闷酒,都有些醉了。
教育局会撤我们的职吗?
不知道,何伟明道,也许,大概,不一定,但愿吧。
嗯。
今年的年终考核奖又完了,何伟明说,老师们又要骂我们了,我不怪他们,可我就是难受,开会的时候,他们指着我的鼻子骂我。
我也是,每次布置工作的时候,他们都和我抬杠。何丽说,没人听我这个校长的,你知道吗?有一次,教体局要来我们学校检查,我布置了大扫除,结果,结果,整个校园都是我一个人打扫的,他们就躲在办公室里看我。
他要杀我儿子。何丽突然趴在桌上大哭起来,我儿子招谁惹谁了,他还那么小。
何伟明拍拍她的背,内心不由地涌起了一股爱怜。
我最对不起的就是儿子。何丽喝干了一杯酒说。我害了……他一辈子,我招谁……惹谁了。
我的人生全毁了,何伟明说,有时候真想把这份工作扔了,可不教书,我又能干什么?教了这么多年书,成了一个废物,想想真可悲。
我感觉自己的人生就像是踩进了一个烂泥塘里,拔不出来了。你说,他们凭什么要把我们和老何头捆绑在一起?他老何头要去上访,是我们让他去的吗?八年了,我人生最好的八年都在和一个神经不太正常的老头较劲。何伟明喝着酒,说,我只想安安静静做一个教书匠,其实去山区也挺好,没那么多人管,可以安安心心做自己想做的事。
咱们……也通奸吧。何丽忽然说,她满脸通红,头发散乱。
何伟明吓了一跳。
我们得甩掉现在这一切,我们要破釜沉舟,我实在受不了了,受不了了。何丽说。
以堕落的方式,更新人生。哈哈哈。何伟明笑得有些狰狞。
你不是……想找个女人通奸么?你……你找着了没有?何丽指着他的鼻子说。
这样的女人不好找,我正琢磨着去嫖娼,可嫖娼档次太低。何伟明说。酒精使他浑身兴奋,他的大脑已经失去了控制,他浑身的细胞都蠢蠢欲动。
不用……找了,就找……找……我。何丽指着自己说。
这不太好吧?何伟明觉得应该谦虚一下。
你得拉我一把,你解……解脱了,也得让我解脱,咱们互利……互惠,再说了,他们不是说……我们……我们有一腿么,反正我们通不通奸,都是有一腿。反正名声……名声已经传出了。何丽说。
我,我跟你太熟了,不好意思下手。何伟明看着眼前这个尊称他为何校长的女人,想到平时大家都是衣冠楚楚冠冕堂皇的,真要和她赤身相见,确实是件很难堪的事。
你以为我……真想和你通奸?假的,我们是……演一场戏让他们抓。何丽嬉皮笑脸地说。
哦,那行。何伟明说,怎么演啊?这尺度不好把握。
你……你不能对我起色心。何丽说。
去开房,就到广场旅馆,那儿人多,许多退休老师都住在那儿,对了,老江,老江就住在那儿,到时他一定去报信。何伟明说。
你……你放心,许多人对我们恨之入骨,只要我们一出现,他们一定……盯我们的梢,这叫报应,报应,我们盯了他们八年的梢,現在轮到他们盯我们的梢了。何丽说。
要不要上床?何伟明兴奋起来。
你……你流氓。何丽说。
不上床怎么叫通奸?那是谈……谈工作。何伟明嬉皮笑脸地看着何丽说,他忽然觉得这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
那……那好,上……上床。何丽说。
要不要脱衣服?
脱!
啊?
脱……脱外衣。
还是不像通奸啊?何伟明想说的是要不要抱在一起,酒精让他越来越兴奋了。
我……我豁出去了,除了胸罩、内裤,其他都脱,我他妈的就当穿比基尼了。
啊?
短裤胸罩……不能脱,这是底线。何丽指指何伟明说。
你不怕我忍不住啊?
你?就你?谁不知道你……你阳痿啊,哈哈哈……
何伟明脸“刷”地红了,讪笑几声。
两个人出了小饭店,来到了鹿山广场。鹿山是个山区小乡镇,人口不多,镇中心就是这个鹿山广场。广场四周是居民区,一排排的农村自建楼夹杂着几幢公寓楼,鹿山中学和小学的许多老师都住在这儿。两个人挽着手在广场四周逛了几圈,招摇过市,许多人都认识他们,有些还是他们以前的学生,都跟他们打招呼,他们回应着,声音嘹亮而兴奋。他们能感觉到有人在背后指指点点,也许还有人在用手机拍照,这些照片可能会被传到论坛和朋友圈去,弄出一些风雨来。在一个卖麦芽糖的摊子前,他们指责摊主不讲卫生,和摊主吵了几句,态度极其蛮横,招来了一群人观看。
一切都昭然若揭了。
他們走进了广场旅馆,这是鹿山唯一一家旅馆,老板是何伟明的学生,读书时喜欢摸女同学的屁股,被当时的班主任何伟明打过一记耳光。
何校长好,开房吗?老板狡黠地一笑,我给您打六折。
废话。何伟明说。
老板把房门钥匙扔给何伟明,大声说,两个何校长,306。
何伟明犹豫起来,何丽拉了他一把,对他说,还有回头路吗?
进了房间,何丽把包一扔,说,你烧点水,我渴,我们得给他们通风报信的时间。
何丽坐在沙发上发呆。何伟明说,要不,算了。
你总得给我心理准备的时间吧。何丽说。
我们好像在干傻事,万一他们不来捉奸怎么办?何伟明说。
我们都得想清楚,这件事后果是什么,值不值得冒险。我已经想清楚了,你呢?何丽说。
我们的名声已经那样了,其实我们也没什么好损失的了。何伟明说。他忽然想,这事要是传到妻子耳朵里,她会怎么想?他有些兴奋。
我必须摆脱这样的生活,我受不了了。何丽说,来吧。
说完,何丽开始脱衣服。转过身去。何丽说。
何伟明听见窸窸窣窣脱衣服的声音。你也上来吧。何丽说。
何伟明转过身,何丽已经上了床,躺在了被子下面。何伟明情不自禁地瞄了眼何丽脱下的衣服,没发现胸罩和内裤。
何伟明上了床,他有一种荒谬感,一男一女,脱了衣服躺在床上,什么也没干,等待着别人来捉奸。
他动了一下,身子接触到了何丽,就那么若有若无的一碰,他能感受到何丽肌肤的光滑细腻和温暖。被窝开始变得暖和,这是他们俩共同的热量。他转过头去看看何丽,她眼睛盯着天花板,不知心里在想些什么。何伟明感到自己那个地方复苏了,他本来就是充满活力的,只是由于某种原因冬眠了,现在,春回大地,冰雪融化,草木蓬勃生长。他有些尴尬,真不是时候。
你真的一点不喜欢我?何丽问。
事情来得突然,何伟明有些吃惊和不知所措。他感到浑身燥热。
我一直很喜欢你。何丽说。
房子的隔音效果显然不是很好,屋外有脚步声传来,两人侧耳倾听,一个,两个,三个……似乎有好多人在朝这边走来。
我管不了那么多了,我豁出去了。何丽转过身,身子向何伟明压过来。
去他娘的。何伟明心想。他一把搂住何丽,反把她压在身下。
外面的脚步声越来越响。来吧,来捉奸吧。
摆脱啦,一了百了!
他们的人生将被更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