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堂口的舞蹈

2019-12-20 06:34娄光
文学港 2019年12期
关键词:建平小雨微信

娄光

素萍起身时,日光已经斜了下来,她背过身穿乳罩,可能是刚才被董建平动作猛烈扭到了,手有点酸,反手扣乳罩的扣子时才发觉手不太舒服,不过也没什么大碍,她停顿了一下,吸了口气。

“怎么啦?”董建平好像还没缓过劲来,正坐在床头吸烟,一时没找到烟灰缸,他一手夹烟一手摊在底下等着接烟灰,看起来像在坐禅。

“没什么。”素萍继续穿,用乳罩遮住乳房,“要不,咱们还是分了吧。”

董建平没说什么,也没接素萍的话茬,下了床,赤着身子在床底下找衣服,他很快穿好了衣服,取下墙上挂着的摩托车钥匙。

“我送你回去。”

素萍没说话,跟着他往外走。他的背影越发庞大,怎么看也不像是三十出头的人。

立冬已经过去很久了,天却没有冷下来,一直热着。位于东部沿海岛城的气候调皮了,似乎想逃过冬季,直接来到蠢蠢欲动的春天。一辆摩托车倒在院子里,董建平咒骂了一声,肯定是邻居的那个调皮小孩干的,每次他带素萍回来,小孩在窗口看见了,就会过来闹事,有时把摩托车推倒,有时往院子里扔沙子。他曾找小孩的家人说过,那家人冷不丁回一句:“你看见了吗?”这是他租住的小房子,不是自己的,说话就缺少底气,对这样的质问只能忍着,不能回话。

扶起摩托车,董建平说他憋了一肚子气,给这孩子攒着,这小子,敢这样?等着——素萍面无表情,若有若无地听董建平在自言自语地说着气话,看着地上一摊脏兮兮的机油。素萍感觉到孩子的做法是大人背后的主导,肯定是一种心理歧视,当然她也知道让董建平一肚子火的不仅是因为摩托车被推倒的事。半年前,他们第一次发生关系时,素萍问他,你怎么会看上我?那时董建平还瘦一些,精壮,是个俊俏的小伙子,面对素萍的发问,董建平有点羞涩地说:“我就喜欢你这样的,感觉好。”

每次起身穿衣,素萍都得背过身去,按理说没这个必要,大白天的,赤条条在床上,什么没看过,但她还是不愿意把小肚的褶皱以耷拉的姿势展示在一个比自己年轻十多岁的男人面前,当然了,还包括那条剖腹产留下的幼蛇一样的疤痕。或许因为董建平是外来人吧?素萍就在心里用这样的理由来安慰自己。

董建平贴身穿着褐色T恤,背面印着一个头像,素萍看不太清楚,应该是个外国人,戴着一顶贝雷帽,枯瘦,胡子拉碴的,跟董建平一点都不像。素萍不明白年轻人怎么会喜欢这样的图案,她似乎在步行街也看到过,当地中学的学生,特别是女儿所在的艺术学校的艺术生都喜欢这样装扮自己。有一天晚上,女儿往素萍的微信里发了段小视频,几个小孩在湛山陵园门口跳街舞,同样穿着这样宽大的T恤,在素萍看来,他们的穿着和举动都很怪异!她可不希望女儿也加入那样的队伍。

在岛城,人们把艺术学校对面湛山陵园的门口称为天堂口,虽是一片陵园,但风水好得不得了,南有湛山寺,佛家圣地,北有树林,入土为安的人仿佛也真的进了天堂。门口场地开阔,离陵园有长长的一条窄路,被茂密的树木遮蔽,惊扰不了那些远去的灵魂,自然就成了这些中学生跳街舞的去处。所以一说跳舞,大家想到的就是天堂口。

摩托车从水清沟老区驶过海泊桥,素萍侧脸去看桥下海泊河的水,在河水的入海口有人在撒网捕鱼,听说几天前,河里漂来一具腐尸,被海里的防鲨网给拦住了,尸体腐烂了,都分辨不出男女了,有人说是跳桥自杀,有人说是沉尸,几天过去了,也没有一个确切说法,不过再过几天,岛城人就会把这事给忘掉了,哪一年没有从这桥下捞起几具尸体!都不算什么新鲜事了。怎么死的,仿佛也没人过问,自然也不必知道最终的答案。

榉林小区的麻将馆还没收场,叽叽喳喳地似乎有人吵了起来。素萍跟董建平说:“你回去吧,我等会坐公交车回家。听说明天降温了,外面得加个厚外套了。”董建平勉强笑一下,他两个长腿支着摩托车,掏出烟来抽,看样子不想走,还想进去打会麻将。两人都是榉林小区麻将馆的常客,是在这里相互认识的,那时素萍一家刚搬来不久,素萍和丈夫也是郊区人,过去住的地方不过是给岛城种菜的村子。前几年东部大开发,原来的农村划进了城市,地皮升了值,原本一套四间的农房就换来三套楼房,素萍就和丈夫何壮子商量,卖掉了两套楼房,到这城中买了套面积稍小的,一来女儿上学方便,二来成了真正的城市人,余下的款,丈夫何壮子在新城开了个瓷砖店。素萍就成了家中的闲居夫人,没事可做,就来麻将馆消遣,那时刚搬来,麻将馆的人和她不熟,有些排外,只有董建平理她,他是外地人,在麻将馆里也尴尬,两人似乎同病相怜,一个眼神儿一道目光便连在了一起。好上以后,他们约好每周三五日,打麻将是借口,干那事才是真的。为了掩人耳目,他们也得把工作做足,岛城里的人,特别是在桑梓路附近的居民,大街上一扫,十个里头保不准就有一个是认识的,通常是董建平先撤,支着摩托车在小区门口等,半个小时后,给素萍打一电话,她才假装有事,溜出来。

素萍快到家时,董建平的电话打来了。想不出还有什么事,总是这样,见面时没话说,一走就来电话,她不想接。可能是手机在兜里压到了拨打键。铃声不依不饶,素萍接了,压低声音:我要回家了,还有什么事?董建平说,我就是想问你,你今天说的话是认真的吗?素萍问,什么话?董建平就把电话挂了。素萍能忘了自己说了什么话吗?她故意那么问,实际上也不明白为什么要故意装傻,既然说了,就摊开谈吧,她心里其实也是不舍的,董建平身上那种肉的汗酸和T恤布料混合在一起的味道是丈夫身体里没有的,要命的是,她习惯了生活中有他,还有这種气味的存在。

还没进门,素萍就听到女儿和丈夫顶嘴的声音,声音尖细,几乎和锥子划过玻璃一样让人难受。她手里还提着一袋顺路在南山市场买回的菜。她买了海鲜、羊肉和鱼头,神经病似的,好像她今天打麻将赢了不少钱。火锅料在冰箱放了一阵子,就等着冬天快点到来,支起电炉,她也感觉一家人很久没好好一起吃火锅了,各忙各的,丈夫忙生意,她忙打麻将,女儿白天忙上学,晚上忙着去湛山跳街舞。

“又怎么啦?”素萍把一大袋菜往桌上一放,“何壮子,你能不能别在家里抽烟啊?”

“活该。”女儿正往包里塞她的帽子和跳舞用的布鞋。

“还有你,何小雨,跟你说了多少回啦,晚上好好在家写作业,别老去跳舞。”

“作业写好了,晚上不吃饭,有同学请,拜拜。”何小雨快步绕过素萍的腰身,猫一样,很快就出了门,没几秒,就听到电梯“叮”地一声上了五楼。

“就知道说我,有时间管管你女儿,她现在一句话都不听了。”

素萍懒得搭理何壮子,她连做饭的兴致都没有了,站在厨房门口看着桌上的海鲜、羊肉和鱼头发呆。素萍也不是反对何壮子吸烟,董建平不也吸烟么?在岛城的桑梓路要找出哪个男人不吸烟的,还真不容易,艺术学校的学生,穿着校服,也一样聚集在跳舞的天堂口吸烟,男生吸,女生也吸,好几次,素萍从天堂口路过,见此情景,她故意多看几眼,似乎想从人群里找出女儿的身影。

何壮子在泡茶,瞬间倒跟个无事人一样,他有话说,只是懒得说,这点素萍清楚,比如打麻将的事,比如他不知道的事——自然他那里也有她不知道的事,素萍这么猜忌,至少在心里就达成了平衡,像是高手之间看穿了对方的死穴——瓷砖店的工人,刚请的,那个刚满二十岁的小女孩,高中辍学,比何小雨大不了几岁,就那么点工资买得起那么贵的裙子?事情看破不说破,素萍不想在店里呆着,她厌恶伺候客户,请人吧,一个不够请两个,两个不够请三个,她哪里想到,何壮子真请了三个,清一色的女工,年轻漂亮,说起来当然是为了岛城日渐兴盛的瓷砖生意,背后是个什么心思,素萍比谁都明了。

素萍就那么站着看何壮子坐沙发上慢悠悠地抽烟、泡茶,时间像是停止了,静得只有鼻腔里的呼吸声清晰可辨。何壮子自有一种生意人的派头,五十好几的人了,竟然也不秃顶,小平头,要是几天不刮胡子,下頜和两颊的胡须就粗得跟头发似了。年轻时,素萍还喜欢那一脸胡渣子,觉得扎在身体上有一种痒痒的骚动,后来就消失殆尽了,成了厌恶的东西。那时的何壮子还不具备生意人的派头,派头是这几年才有的,前些年生意低落时,还一副落魄相,当然,素萍也是一副家庭主妇的模样。两人都发生了些改变,似乎触手可摸,却谁也阻止不了谁,眼睁睁就那么看着。素萍看着何壮子一遍一遍地冲洗茶具,用到的工具之多,不亚于做一桌丰盛的晚餐,似乎有了观众,他便故意延长这过程的时间,就连往烟灰缸铺上一张纸巾,他都得抻扯半天,再往里面斟着倒进多余的茶水,茶水被纸巾吸干,颜色成了黄褐色,直到这时,他才舍得把嘴角上含着的烟蒂掐灭在烟灰缸里。

看来饭是不用做了。

素萍懒得把海鲜、羊肉和鱼头放进冰箱里,故意让它们明天都臭掉。

天气预报说的不假,外面开始下起了小雨,岛城初冬小雨的雨点很轻,没声,刚开始素萍不知道,她一边啃着夹肉面包一边到阳台偷着给董建平发语音微信,故意把话说得洒脱——吃饭了吗?在干什么?完全是莫名其妙的话,至少对此刻他们之间而言。雨点随着风飘进阳台,茉莉花和山茶花的叶子沙沙一阵响,茉莉花散发着撩人的香气。都忘了有多久没浇过水了。素萍打了个寒颤,有点冷,气温随着雨已经下降了。她这才想起何小雨没带伞,不但没带伞,里面似乎还跟董建平一样穿着一件印有夸张图案的短袖T恤和一件薄外套就出门了。现在的孩子,简直都不注意季节了!再不冷也已是冬天。

何壮子是叫不动了,他看样子一辈子都不想离开那张沙发。

素萍下楼开电瓶车时,遇到一起去过健身房的邻居,邻居问她今天赢钱没有,素萍说没有,输了几百块。她随口一声,邻居吓一跳,说,我最近报了一个瑜伽班,就在台东,老师是外地的,竟是个小伙子,很帅的,学费才一千八,你也去吧,少打两天麻将就行啦,是不是?素萍不想继续聊下去,她笑着说好啊,改天联系你。素萍把电瓶车开出小区时,雨下大了,幸好电瓶车安装了顶伞,不过雨大也不管用,没一会,就湿了一身,免不了骂何壮子是个死人,欺负她不会开车。

素萍自己也说不清去哪,不自觉地驾车就沿着延安路上了山,走到天堂口时一个人也没有。素萍支着电瓶车四处张望,路过的汽车溅起的水花在对向而来的车光里晶莹如冰,天堂口大门边上的牌坊倒像个巨人那样压在上头,前面是几级台阶,上了台阶就是一个小平台,平时夜里,都会有一帮小年轻自提音响在那跳街舞,边上有围观,时间久了,围观的人也少了。下雨了,料想孩子们都跑山上的艺术学校去避雨了。素萍这才记起要打女儿的手机,通了,却一直不见接听。奇了怪,这死妮子到底怎么啦,电话也不接了。再打,还是一样。素萍在气头,心想得好好管管她了,何壮子说得没错,这一两年,的确没把何小雨当回事,还一直当她是小孩,实际上不经意间就长大了,保不准在外面能干出什么事了。

素萍有点紧张了,她得给何壮子打个电话,在最近通话里找不到,都不记得有多久没给他打过电话了,新买的手机还没用顺手,只能在通讯录里一个个往下翻,大概也忘了存的是“何壮子”还是“老公”。正翻着,董建平的微信进来了,素萍才记起一个小时前给董建平发过莫名其妙的微信,微信通知在手机屏幕上跳了一下,她竟第一时间摁了进去,董建平在微信里说:“素萍,你今天讲的话是认真的吗?”显然,是喝了酒的语气。素萍“刷”一下火了,她拇指头湿漉漉,摁住手机,几乎是喊着说:“是的,我们分了吧,我们再也不要见面了,你听不懂人话啊,到现在还没明白我的意思?”语音信息“咻”地一声发出去,待她回过神来,已经撤不回了。撤不回就撤不回,大不了就这么算了,一了百了。素萍继续翻找何壮子的号码。她的手指一直在抖,闹不清是因为哪件事而慌乱。

十分钟后,何壮子开着车赶了过来,夫妻俩把陵园左右找了个遍,交替着给何小雨打电话,这下好了,不是没人接,而是直接关机了。报警吧。何壮子撑着伞在想朋友里哪个跟警局比较熟。

找老刘。素萍说。

老刘今天刚在朋友圈说他去乡下老家喝喜酒。何壮子说。

老江呢,他不是在宣传部吗,应该有熟人。

找他还不如直接打110。

那你打啊。

没用,才两个小时,警察懒得管,你又不是不知道岛城这地方。

可现在已经关机了,万一有什么不测,你没听说海泊河前几天的事吗?

不会的,别老把事情想得那么坏,说不定只是手机没电了。

可她一直没接电话。

她不是说跟同学吃饭吗!说不定喝了酒,你看她都敢喝酒了。

她敢?

她都已经这样了,还有什么不敢的,你应该好好检讨一下自己啊。

我?你不是她爸爸啊?

我是她爸爸,但你是她妈啊。

好了,别吵了,我们好久没吵过了吧,都吵不过你了。

连吵架的心情都没有了,还想怎么样?

不想怎么样,你晚上得把小雨找回家,不管你用什么办法,要不谁也好不了。

素萍都哭了。她不知道自己哭,她以为眼里和脸上都是雨水,她恨不得上前给何壮子一巴掌,又觉得没充足的理由可以打他,她只是在这时间想打人而已,何壮子还在原地站着,还在手机里翻找谁在此刻可以帮上忙,显然这不是件易事。

实在不行,找下——

没等何壮子说完,素萍打断了他,她的手机响了,是何小雨嘟着嘴卖萌的头像。

何小雨说:“妈,来接我一下?”

素萍说:“怎么啦,你在哪?”

何小雨说:“我也不知道在哪。”

何小雨说完就哭了。

素萍说:“你先别哭,冷静,看看周边有什么。”

何小雨说:“我看见外面是农商行,应该是在延安三路。”

素萍说:“好,你待着别动,我和你爸马上就过来。”

素萍和何壮子在延安三路的海云酒店找到了女儿何小雨。刚一打开房门,素萍就知道发生了什么。她把何壮子挡在了外面,她浑身抖得厉害,她沒想到事情这么糟糕,都不知道该怎么往下走。何小雨倒是穿好了衣服,那件单薄的印有夸张头像的T恤,已经变了形,松垮得有点异样,头发是乱的,随着抽泣在耸动;素萍看了一下房间,被单和枕头都扔在地上,烟灰缸里掐着几根刚抽了一半的香烟,圆桌还撒了几根没抽的,烟味倒有些陌生,似乎抽的是一种陌生的牌子,不是何壮子的,也不是董建平的,味道混合着,看似被遮掩,实际空气中到处都是精液那漂白水一样的味道,这是素萍所熟悉的,她想起了下午董建平还残留着精液的粗黑的下体,突然有一阵恶心……这是犯罪现场。素萍还不能动这里面任何一样东西,甚至都不能打开窗户让这些弥漫的味道散去。

何壮子,进来吧。素萍长舒了一口气,捂住嘴,短暂闭了一下双眼,随时有晕倒的危险。

现在,他们一家三口就在海云酒店的房间里。房间里开着暖气。

怎么回事?何壮子也是明知故问。

何小雨不敢看父亲,晚上刚说过父亲活该,时下又被父亲看笑话了。

报警吧。何壮子有些受不了了,他想离开房间。

素萍一把拉住他。

何小雨这才站了起来,喊:“你们要是报警,我就死给你们看。”

何壮子冲上去,终于给了女儿一耳光,这么多年,是第一次,也是忍了很久的一次。素萍也想上去打一耳光,只是让丈夫快了一步,她便瞬间转换角色,当起了保护者。你疯啦,何壮子,她刚刚经历了什么,你难道看不出来吗?素萍推了何壮子一把,险些把他推倒。那你说怎么办?何壮子掏烟要抽,被素萍一把抓了,揉成了烟丝。都什么时候了,还抽烟,我都快喘不过气了。

素萍坐下来,把何小雨拉到身边,她想知道这是谁干的。

何小雨嘴里念叨着:别报警,别报警,报警我就完了。

素萍说:“没报,不报。”

他们说玩玩,我也不知道他们要玩什么。

他们是谁,几个人?

高年级的,我们在天堂口跳舞时认识的,刚开始吃饭是五个人,后来是三个。

你们认识?

认识没几天,同学介绍的,他们说不喝酒可以喝点饮料,可能下了药。

怎么找到这些畜生?何壮子跳了起来。

别找了行不行,就当没发生过。求你啦,爸,妈。

他们这是强奸,不,是轮奸,要毙了他们,不行,我要剁了他们。何壮子还是把烟抽上了。

我愿意,我就愿意,怎么啦,是我自愿的,自愿被他们睡,我们学校,哪个女生没被人睡过,被睡过怎么啦,都什么年代了,又不会缺块什么,你问问你老婆,会缺块什么吗?

素萍顺手就给了何小雨一耳光,力气用得有些大,下午被董建平扭到的胳膊突然又酸痛起来。

回来时,已经很晚了,延安三路没见到几辆车,雨是停了,却越发冷了,车子拐进桑梓路时,素萍下车去药店买了紧急避孕药,当她向药店的小姑娘说出药名时,竟有一种羞耻感,仿佛被强奸的人是她。她在湛山的天堂口下车,电瓶车还锁在那里,她得独自骑回去,她竟然不急于走了,兀自走上空荡荡的小平台,有一分钟的时间,她头脑完全空白,如梦初醒,她突然意识到唐突,其实她只是想知道,如果她也和女儿这么年轻,她大概也会觉得街舞是一件很酷的事。

既然这样,从明天开始,素萍得跟女儿达成交易——她再也不能来湛山陵园跳舞,而她也会和董建平彻底了断。当然交易是在素萍的心里进行的,看起来有些无耻,也有几分悲壮。

也许还得附加上一条:何壮子把店里的那个小女工辞了。

素萍还想给董建平发最后一条微信,把事情说清楚,她下午提分手有心血来潮的意思,眼下的诀别却是认真的,这么说来,她还是有负于他了,因为这,她就不知道这条微信应该怎么来组织语句了,她想了一路,深夜的桑梓路空无一人,连车都难得见到一辆,路过花鸟市场时,她突然觉得没必要发最后一条微信,何必这么认真呢,又不是十七八岁的年轻人谈恋爱,在一起和分开都得给对方一个解释,他们是什么关系?说好听点,是两厢情愿,说不好听点,就是一对狗男女,狗男女还有脸谈分手吗?就像半年前他们认识并决定互加微信,第一天就开始暧昧,没过几天就上床了,也没有一个理由,顶多也就是彼此都有生理上的需求,既然这种需求遇到了阻力,不想要,那也很简单,把微信一删,手机号码一屏蔽,岛城虽不是很大,想要遇到一个人,也不是想遇就能遇的,或许三五天,一个月,两个月,人家就把你长得什么样都忘了,在桑梓路遇到也认不出来了。

素萍在空无一人的路上停了下来,屏蔽了董建平的号码。她觉得这个人从此就消失了,至少在她的世界里消失了,要让一个人消失就这么容易。想到这又找到他的微信,刚要删又有些犹豫,一个人消失真的这么容易?她没有删,心里说,以后不理他就行了,微信也不理!

素萍却想起董建平后背印着的头像来,那个毛发拉碴的外国人瞪着双眼,直勾勾地看过来,竟像极了董建平,她努力摆脱这样让人心绪慌乱的想象,她眼下遇到的是更为麻烦却又毫无办法的事,总应该做点什么。从酒店的房间离开时,她故意带走了烟灰缸里抽过的烟嘴和地上擦过精液的卫生纸,得留下点什么,事情不能这么一了百了,虽然也像女儿所说的,遇到这种事,身为女人也不会因此少块什么,但终归不一样,她和董建平可以这么认为,何小雨就不可以这么认为。

进小区时,保安在亭里用手机看视频,素萍在他身边停下来,后视镜里一晃而过的影像大概能知道他看的是什么,女人白花花的屁股和大腿,每个男人都沉迷其中不能自拔。保安一阵慌乱,差点把手机掉在了地上,素萍假装什么都不知道,新来的保安,大概也就十七八岁,估计晚上那三个强奸犯也是这般模样。小保安羞涩地笑,说这么晚才回来啊。素萍却问,你有女朋友吗?小保安一愣,素萍也弄不清楚怎么会问他这样的问题。

等素萍离开了十多米,小保安才回答:有啊,她在利群当收银员呢。

在利群当收银员的小妹大概也不知道她的男朋友正看着别的女人打发这漫长而寒冷的夜晚。

何小雨在浴室里洗了半个小时,她湿着一头头发出来时,素萍拿药端水在门口等着,就那么一瞬间,素萍觉得女儿已经大到足以跟自己抗衡了,她为之前的鲁莽感到不好意思起来,尤其是刚刚还打了她。素萍说,来,把药吃了。语气之轻,都出乎自己意料。何小雨别过脸去,头发上的水甩了几滴到了素萍脸上,带着洗发水的清香。何小雨说,不用了,我让他们都用了套。素萍看着手里的药丸,它一头一种颜色,看起来像是某种隐喻。你确定?何小雨不说话,转身进了房间,开起吹风筒,声音巨大,几乎能淹没夜晚,素萍不再坚持,她把药丸丢进自己嘴里,一口温开水把它送进了空空的肚子,她忘了下午董建平是体外射精,还是把那腔热情都推送进了她的体内。

何壮子坐在沙发上,那是他的位置,眼前一套茶具,还停顿在中途,茶水早凉了,素萍在他侧面坐了下来,抬眼看墙上的钟,已经是凌晨两点,他们是不是应该就今晚的事好好谈谈?这不是睡一觉就能过去的事情,却谁也没有准备开口的意思。

不能就这么算了的。何壮子起身离开。

何壮子,有事跟你说。素萍语速急促。

明天再说。何壮子显然累了。

客厅里只剩下素萍一个人,她想找件事情来做,最终却只能把桌上的海鲜羊肉和鱼头放进冰箱里,或许明天真应该做一餐火锅,这天突然冷成这样,素萍感觉头晕,想呕吐,大概是吃下去的药丸起了作用,她没事吃它干吗呢?董建平每次都体外射精,射在她起伏的肚皮上,精液像暖流一样窝在肚脐眼里,像是从她的体内涌出来的,那种感觉很奇妙,尤其是当董建平扯一手纸巾帮她擦拭下体又擦拭肚皮时,她舒坦地躺着,似乎此刻高潮才真正到来。她想从小到大,结婚二十年了,小姑娘时没得到任何一个男人真正的爱护,结婚又是一个逐渐麻木和失望的过程,到了四十多岁的人了,肉多了皮皱了人老了,却出现这么一个能帮她擦拭下体和肚皮的男人,这看似是上帝的馈赠,却又充满罪恶感地享受着,她一边是感慨一边是悲哀,眼角每次都充满了泪。

素萍在客厅里坐了一夜,天亮时,她假装是刚睡醒的样子,给何壮子和何小雨准备早餐,煮了一锅粥,又下楼买了油条和煎包,正想去敲女儿的门,才想起是周末,周末做点什么呢?边喝粥边想,要是没经历过这么一个夜晚,她大概会听从邻居的介绍,去台东报那个外地人办的瑜伽班,现在她一点兴致都没有。素萍坐在沙发上等丈夫和女儿,朦朦胧胧地做了个梦,在天堂口里飞出一只雄鹰,尖利的嘴直叼她的心脏,她猛地醒了,一下子出了一身冷汗,预感到有不祥的事情要发生,紧张的心情久久不能平静,最后她想来想去,决定要去湛山寺,实在应该去一趟湛山寺,小雨发生了这样的事,是不是怠慢了佛祖呢?他们很久没去拜佛了,他们平时虽然都不是很热诚,但是还是要去求佛祖保佑的。這么多年,就参加过一次盛大的佛诞活动,放过一回生,往寺里的放生湖投下过三条红鲤鱼,代表的是他们一家三口。这实在不应该!要不家里是不会发生这些事的,连她自己也迷失了方向。

把何小雨也带上。素萍正想着,何壮子说,小雨也叫上。

夫妻俩好久没这么默契过。

一夜之间,街道和楼舍都显得萧瑟,车过海泊桥,素萍再次去看桥下的水闸,浑浊的河水在落差处摔下时,看起来竟也是白晶晶的很干净,捕鱼的人还没出来,或许天冷了,他们不想出来了。也不知道天天捕,是不是每天都能捕到鱼,不过海泊河里如果再现浮尸,他们倒是第一发现者。

听说是个小姐。何壮子说。

是吗?谁这么狠,小姐也不放过。素萍说。

听人说的,也不知道是真是假,估计和以前一样,最后就不了了之。何壮子说。

素萍回头看何小雨,何小雨坐在后座,正塞着耳机听音乐,看起来情况没想象那么糟。

登湛山的石阶时,素萍故意落下来,和何小雨走一起,素萍问何小雨:那个戴帽子、一头长发、满脸胡子的人是谁啊?我看你们的衣服上都印着他,跟哪个明星似的。

何小雨摘下耳机,素萍又把话重复一遍。

何小雨说,哦,切·格瓦拉。

干什么的?

革命者,英雄人物。

何小雨说这些时嘴角带着一丝得意的微笑。

山不算多高,不过他们才爬到半山腰就累得不行,开始从另一边的石阶往下走,到了大雄宝殿,拜佛求签,在山脚下的店铺买了三只小鲤鱼,拿到放生湖放生,就算做完了一件事。回到桑梓路,时间已是中午,他们去台东步行街吃午饭,人很多,等了好久才等到一张桌子。吃过午饭,何壮子忙着去瓷砖店,何小雨说约好去同学家里玩的,昨天就说好了的,不能说话不算话,就当什么事都没发生过,跟无数个周末一样。这时素萍应该干什么呢?除了回家,似乎再没什么地方可去。她干脆不急着走,又点了两屉小笼包,一个人慢慢地啃,边啃边刷朋友圈,好几次搜出董建平的微信,小心翼翼地点进去,没更新,最新的转发还是那条海泊河发现浮尸的公众号新闻。她心里一边骂自己,一边庆幸没有删掉董建平的微信。

吃完两屉小笼包,素萍决定给董建平微信。

半小时后,董建平来到了台东素萍吃饭的餐馆,素萍在二楼隔着玻璃看到他支着摩托车在楼下张望。素萍下楼,在隔开几步远的地方站住,她突然有些后悔,不该发这么个微信,可看到董建平一脸紧张,整个人在摩托车上发抖,又觉得他怪可怜,他大概把手头的活儿都放下了,有时有人会请他去做水电安装。他是个电工。

这本不属于他们约会的时间,素萍想找个地方坐坐,把事情聊妥了,就可以了,他做他的工作,她回她的家,准备晚上的家庭火锅。她刚要开口,董建平也刚好要说话,她不说了,让他先说,他尴尬地笑着,说昨晚不好意思,喝了点酒,都忘了自己说了什么。素萍的心一下软了下来,眼前这个男人似乎又回到了以前,羞涩、被动、顺从起来。

风吹在脸上,刺骨,素萍把围巾围起来,只露出两只眼睛,她看着董建平把摩托车开出威海路,过了几个红绿灯,瞬间就到了海泊桥,她没有阻止董建平继续向前,干脆闭起双眼,等她睁开眼时,摩托车已经进入小巷子——董建平又把她带回家。最后一次。素萍想,做了这一次就再也不会来这里了。她一边说服自己妥协,一边又为自己的妥协感觉羞耻,女儿才刚刚被人强暴呢。

什么话也没说,和往常一样,进屋,脱衣服,窗户的玻璃透着光,素萍看地上的影子,慌乱地扭动,这是怎么啦?两小时前,她还和家人在湛山寺拜佛。董建平的身体抖得厉害,好几次都把床头柜上的物件打落在地,他慢慢将身体往下缩,把头埋进了素萍的两腿间,他的牙齿在咯咯打架,舌头却像米粥一样温润,他极度贪婪,仿佛要将素萍从下体开始一点点吃进肚子里去……素萍不自觉地曲起两腿,像是有两股力量把两只腿往高处提,她浑身开始抽搐,她感觉天就要塌了。

一直到董建平筋疲力尽地趴在素萍身上哭泣,素萍才从迷幻中清醒过来,她意识到董建平把满腔的愤懑和委屈都倾注进了她的体内,他是故意这么干的,这小伙子开始有心思了,好在吃过避孕药,素萍并没为此紧张,她试图推开董建平硕大的身体,却被抱得更紧了。

好啦,就到此为止,不值得你这样。素萍劝董建平。

董建平是真哭了,他把头埋在素萍的胸口,泪水是冰冷的。

总不能这样过一辈子。素萍再劝董建平。

董建平还是不起来。

素萍顺势把他抱住,她的手臂不够长,够不着他整个后背。

你知道你衣服上印着的那个人是谁吗?

不知道。董建平一摇头,把泪全都涂在了素萍的胸口上。

切·格瓦拉。

什么人啊?

我也不知道,我女儿说的,她喜欢去陵园跳街舞,她说是个好人。

好人?

是的,好人。

可他長得像坏人。

那你呢?

我?我也不知道,有一次,我去中山公园,一个女人问我要吗,她说普通话,是外省人。我说不要,她就缠着我,说很便宜的。我被她拉拉扯扯,就去了她租在旁边的房子,那房子真小,转身都不够位置,她一进门就脱衣服,脱到只剩一条短裤时,她说坏了来月经了,她边说边把手往下身摸,拿出来时,五个指头都是血。

你恶不恶心啊?竟然干这种事。素萍把董建平翻了下来,去找自己的衣服。

我没有,我们什么都没干,她只是让我抱着她,她很不好意思,说月经来了,做不了我的生意,就那样,我抱了她一夜,她说我是个好人。

我衣服呢?素萍找不到自己的衣服。

我抱着她,就像你刚才抱着我。

你把我衣服藏哪去了,董建平?

你别急,我先去修一下摩托车,最近化油器老漏油,你没闻到吗?满院子都是汽油味,都有些呛人了。

董建平竟然光着身子出去了。

素萍开始大喊:董建平,你想干什么?

很快就修好,车坏了怎么送你回去呢?

董建平把门反锁了。她再叫喊也无能为力。

素萍疯狂地在屋里找衣服,她奇怪董建平能把衣服藏在哪呢,抬眼一看,窗户开着,风“咻咻”地往里灌,坏了,素萍感觉眼前一黑。

院子里响起一阵声响,听上去不像是车坏了的声音。没一会,董建平推门而入,他的肩上趴着一个小男孩,血顺着董建平的肩膀往下滑,一路滴进屋里。

这小子又想推倒我的摩托车,总算被我看到了。

董建平把小男孩扔在床上,血流得到处都是。我这是给他们教训!其实董建平嘴里的他们是谁,他自己也未必说得清楚。

董建平手里还握着扳手。

素萍吓傻了,她跌倒在墙角——杀人啦,杀人啦……你——

别怕,别怕,等下我们把他丢到海泊河里去,没人会知道的。董建平试图去扶素萍。

素萍躲开,她几乎是跳着到了另一边的墙角。

那个小姐也是你杀的?

不是,我没有杀人。董建平连续重复了几遍,每重复一次就往素萍的头上砸一下,他拿扳手的手抖得都抓不住了,扳手“哐当”一声掉在了地上。都是你们逼我的。

素萍全身无法动弹,意识却仍清醒,她和小男孩正被费劲地装进一个帆布袋里,在脚底处收口,被牢牢地打结系上,像是在梦中,明知是个噩梦,却怎么也醒不来了。等她再次有意识时,似乎已经在路上了,她被横在摩托车脚踏处,董建平的双腿正踩在她的肋骨上,透过帆布稀薄处,她依稀辨出正在经过什么地方,过海泊桥,往环湾路方向,海泊河的下游,或者更远一些,总之,她会从河里往海里漂,等防鲨网挡住她继续漂流时,捕鱼的人们就会发现她的尸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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