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端华
(成都大学 外国语学院, 四川 成都 610106)
历史文学作品通常分为两大类:反映真实历史或真实历史面貌的作品(如人物传记、组织机构或国家历史记述)与历史小说。本文主要对前者的翻译规范问题做一简要探讨。历史文学作品与纯文学作品既相似又相异。相似性在于两者都使用相同的文学语言和相似的修辞手法,差异性主要体现在所描写的内容和语言风格上。就内容而言,前者主要记载真实历史事件的进程、真实历史人物的情感命运、真实组织机构的建立发展状况与真实的国家历史面貌等方面;后者倾向于讲述传说或虚构的故事情节及人物情感与命运。在语言风格上,前者倾向于写实,后者往往具有模糊性。历史文学作品自身的特点决定了其文学通俗性与历史专业性的双重特征,并因此决定了历史文学翻译与纯文学翻译之间的差别。简言之,历史文学翻译更注重译文内容的真实性,具体表现在译文内容、文体、专有名词和专业术语等方面与原文的一致性或规范性。所谓规范,通常指“约定俗成或明文规定的标准”[1]416。鉴于此,本文将竭力澄清历史文学翻译的规范问题,以有利于提高历史文学译著的翻译质量,减少不必要的翻译误差。文中倘有不确,敬请方家指正。
内容规范,主要指译文内容必须与原文保持一致。在论及翻译优先原则时,尤金·柰大等曾指出,翻译的唯一要旨“就是用接受语言来复制最接近于原语文本的自然对等物,首先是意义,其次是文体”[2]12。如上所述,历史文学作品兼具文学通俗性与历史专业性的双重特征,两者可谓“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文学通俗性是两者的共性,主要表现为使用文学语言来讲述历史故事,翻译时经常需要运用一些常用的翻译技巧,例如:
Hanoi was now in the catbird seat,able to encourage its allies to outdo each other in support of Vietnam's national liberation struggle.[3]209
笔者将其初译为:“河内现在左右逢源,乐见其盟友相互超越对方,竞相支持越南的民族解放斗争。”责编觉得这种译法过于归化,结合上文讲中国在1965年初勉强同意苏联物资从中国过境运往北越,最后采用了阐释译法。这句话的最后译文是:
“河内现在站到了绝对有利的地位,乐见其盟友相互超越对方,不管他们存的是什么心态,最终结果都是有利于越南的民族解放斗争。”[5]266
历史专业性是历史文学翻译的特性。一些文字貌似普通,实则含有丰富的相关专业知识,稍不留意就有可能出错。请看下例:
When it does not rain I go out every day in the fields, generally to the heath.I make my studies on rather a large scale, so I have made among others a cottage on the heath,and also the barn with a thatched roof on the road to Roozendaal,which they call here the Protestant barn.[6]58
原文出自美国学者欧文·斯通根据梵高书信编著的《亲爱的提奥—梵高传》,梵高向提奥讲述自己在野外写生的情况。这段话的一个现有译文是:
“天晴的时候,我每天到野外去,通常是到荒地上去。我画的是大幅的习作,所以我在荒地上盖了一个茅屋。在通向罗森达尔的路上有一间盖着草屋顶的仓库,这里的人称之为基督教新教的谷仓。”[7]51
以上译文与原文内容不一致,最大问题出在对原文的理解上,将make my studies on rather a large scale误解为“画大幅的习作”,所以将后面的made among others a cottage on the heath误译为“在荒地上盖了一个茅屋”。梵高一生穷困潦倒,从没盖过房屋。而且,野外写生与盖茅屋没有必然逻辑关系。细心的读者读到此会感到难以理解。其实,这里的make my studies指外出写生,on rather a large scale指写生题材广泛。Make among others a cottage…实为make among others a study of a cottage的省略式。因studies刚出现过,为避免重复,此处省略了。可见,规范的译文是建立在正确理解原文基础之上的。原文包含一定的美术专业知识,译者需具有一定美术基础才不至于出错。笔者将此段试译为:
“天晴时,我每天都到田野里去,一般是去荒地。我写生的题材相当广泛,其中有一幅画的是荒野里的小茅屋,还有一幅是通往罗森达尔路边的一座茅屋顶谷仓,这里的人称之为‘新教谷仓’。”
上述译例告诉我们,历史文学翻译的“专业性”并不取决于原著的文字表述形式,而是由其所表述的内容来决定的。鉴此,要做好历史文学翻译,译者需具备扎实的语言功底,还需具备相关的历史文化素养[8]117-119,做足译前准备工作,这样才能保证译文内容的准确性与规范性。
所谓文体规范,实指译文风格须与原文保持一致。原文是什么风格,译文就是什么风格。或活泼、或严谨,或成熟、或幼稚,或庄重、或诙谐,凡此种种,都应在译文中得到忠实体现。在这方面,杨宪益先生堪称行家里手。请看译例:
例(1)
The Flower Girl:Let him say what he likes.I don't want to have no truck with him.
The Bystander:You take us for dirt under your feet,don't you?Catch you taking liberties with a gentleman?
译文:
卖花女:他爱说什么就说什么,咱反正不跟他打交道。
旁边的人:你拿咱们不当人看,是不是?你敢对人家绅士那么随便吗?[9]33
原文出自萧伯纳剧本《皮格马利翁》(杨译《卖花女》)第一幕,卖花女在剧场外面躲雨时与旁观者的一段对话。卖花女没文化,对躲雨的绅士说话随意。一位旁观者吓唬并取笑她,说有人记录她说的每一句话。等她弄清原委后,又表现出满不在乎的神情。这惹恼了另一位旁观者,遂说出“You take us for dirt under your feet, didn't you?”的话来。杨先生将此句翻译为“你拿咱们不当人看,是不是?”把这段对话的语言风格表现得淋漓尽致。历史文学翻译则不然。偏重于学术的历史文学著作往往文风严谨,旁征博引。翻译这样的作品需尊重原作者意图,不可将译文弄成“洋腔洋调的中文”或“油腔滑调的中文”[10]55,否则会降低其学术性。请看译例:
According to an in-house history of British Military Intelligence drawn up after the war,Cumming's accident(which,it asserted,‘incapacitated him for some months',an allegation which Cumming would have challenged) had two main consequences.In the first place it meant that the Secret Service organisation was brought more closely under War Office control;and,second,it led to GHQ in France instituting ‘its own independent service'.[11]45
原文出自《军情六处:秘密情报局历史》,讲述首任局长卡明在一战期间出车祸,对情报局的影响。原著文风严谨,作者讲故事也大量引用历史文献。这种作品的翻译难度在于,原文与引文内容几乎没给译者留下任何发挥译入语优势的空间。这段文字的最后译文是:
“根据战后编纂的一部英国陆军情报局内部历史(该历史宣称,车祸‘将使他丧失行动能力几个月’,卡明将挑战这一说法),卡明的车祸产生了两大结果。第一,这意味着秘密情报机构将被置于陆军部更加严密的控制之下;第二,它导致了法国盟军统帅部‘自己的情报机构’的建立。”[12]32
对译者来说,历史文学翻译的发挥空间小于纯文学翻译。但这并不是说,历史文学翻译就无艺术性可言。就学术性与通俗性而言,历史文学翻译的“度”更难把握,要求译者有深厚的历史与文学功底,由此可见两类作品本身的微妙区别。
历史文学作品的一大特点是会出现大量专有名词,比如人名地名、组织机构名、工具器物名,等等。专名翻译貌似简单,若不仔细,同样容易出错。专名翻译的最大障碍,莫过于翻译拉丁文拼音。西方人不熟悉现代汉语拼音,遇到中文专名时,喜欢使用拉丁文拼音(威妥玛或邮政拼音)来表达,这给不熟悉拉丁文拼音的译者造成了一定困难。前两年传为笑谈的专名翻译错误——比如把蒋介石(Chiang Kai-shek)误译为“常凯申”、把中山大学(Sun Yat-sen University)翻译成“双鸭山大学”——就是因为不熟悉拉丁文拼读规则,违背了约定俗成原则所致。要避免此类错误,了解拉丁文拼音规则是不二法门。拉丁文字母的发音见表1。
除此之外,译者还必须了解不同的拉丁文拼音体系。最常用的拉丁文拼音主要有三种,威氏拼音(Wade-Giles System)、邮政拼音(Postal System)与方言。威氏拼音系统诞生于1867年,邮政拼音系统诞生于1906年上海举行的帝国邮电联席会议。两者的主要区别在于,前者有附加符号与音调号,而后者没有;威妥玛拼音中的u在邮政拼音里是w,除非u是该音节的唯一元音;广东、广西及福建的地名拼法以当地方言如客家话、粤语或闽语等为准。要译好拉丁文拼音,译者需了解威氏拼音、邮政拼音、方言与现代汉语的区别,详见表2。
有必要指出,翻译历史文学著作,偶尔还会遇到拉丁文拼音集中出现的极端情况。即使具有深厚外语功底、掌握了拉丁文拼音基本拼读规则的译者,翻译起来仍会感到吃力。请看下例:
表1 拉丁文字母名称与发音表
表2 韦氏拼音、邮政拼音、方言与现代汉语拼音比较表
The ports which are to be opened for foreign trade areChin-kiang,within one year from the signing of the treaty;and three other ports on theYang-tse-kiang,as far up asHang-chow,as soon as the rebels are driven fromNankingand the neighbourhood;Nin-chwang,inManchooria;Tang-chow,in the gulf ofPe-chee-lee;Tai-wan,in the island ofFormosa;Kiung-chow,in that ofHainan;andSwatow,on the coast,aboveHong-Kong,to the north-east,where a considerable foreign trade has already developed itself.[13]III-IV
上文出自《中华帝国图解》(TheChineseEmpire,Illustrated)“作者序”,文中有14个拉丁文拼音(黑体为笔者所加)。该书初版于1842年,1858年再版。由于早于威妥玛拼音系统的确立时间,原文所用拼音不规范,既有威妥玛拼音(如Chin-kiang、Nin-chwang和Nanking),又有方言(如Pe-chee-lee、Swatow),还有汉语拼音(如Tai-wan和Hainan)。不熟悉拉丁文拼读规则的译者遇到这种情况,会感到非常棘手。但既然是讲述中国历史,就有迹可循。结合该书出版时间与原文中signing of the treaty(指1858年清朝签订《天津条约》)的提示,不难了解该书的相关历史背景。通过倒查印证,结合拉丁文拼读规则,即可解决译名规范化问题。经比对《天津条约》内容,笔者将其试译为:
“条约签订一年内向外商开放的港口是镇江;在平定南京及周边叛乱后随即开放的另外三个港口都在远至杭州的扬子江边;另有满洲的牛庄、北直隶湾的登州、福摩萨岛的台南、海南岛的琼州、和香港东北海岸线上的汕头。当时,这些地方的外贸已经很发达了。”
同理,由于文中的满洲、牛庄、北直隶、登州等地名早已变更,即使翻译为白话文,读者也未必熟悉。遇到这种情况,译者应通过加注来填补语义空白,使译文规范完整。以上译文可加脚注如下:
注释:“满洲,东北旧称;牛庄,今营口;北直隶湾,今渤海湾;北直隶为明朝行政区划,指直隶于京师的地区,相当于一个北京市、天津市、河北省大部和河南省、山东省的小部分地区,清初改为直隶省;登州,今烟台。Tai-wan疑为Tai-nan的印刷错误,因Tai-wan与Formosa(葡萄牙语)同指台湾岛,重义了。”
从上可见,拉丁文拼音翻译固然不易,但并非无解。了解拉丁文拼读规则、熟悉相关历史背景和倒查印证,就是拉丁文拼音翻译的解决之道。必须强调,切忌按现代汉语拼音法去拼读和翻译拉丁文拼音,否则必然出错。
规范的术语翻译必须符合约定俗成原则。历史文学著作不可避免会出现一些专业术语,有时频次还很高。非专业读者对术语的理解存在一定困难。遇到较生僻的术语时,译者也应加注予以解释。还需指出,在原著中,专业术语一般不像中文那样,使用引号或大写来标注。但是由于词语之间的关联性,作者在提及专业术语时会有意无意地使用一些标识词,这就为译者辨识并译好术语提供了线索。请看下例:
For most of the nineteenth century,the United Kingdom had been by far the most powerful country in the world,possessing the greatest empire ever seen,and Britain's leaders had been able to pursue a policy of so-called splendid isolation,largely impervious to any serious threat from other countries.[11]3-4
这段文字乍一看不难,真要译好也非易事,难点在“a policy of so-called splendid isolation”上。其中,so-called是标识词。注意到这点就该知道,后面的splendid isolation是专业术语;否则,so-called一词就失去了意义。除so-called外,常见的相关标识词语还有known as, such as, renowned,notorious等等。辨识只是第一步,规范译出才是关键。那么,a policy of splendid isolation该怎么译呢?若不了解历史背景,纵然知道它是专业术语,也未必能译好。其实,这是英国历史上有名的史学术语——“光荣孤立”政策。弄清楚这一点就好办了。请看译文及注释:
“在十九世纪的大部分时间里,联合王国一直是世界上最强大的国家,是历史上最庞大的帝国。英国的领导者们能够追逐所谓的‘光荣孤立’政策,主要是没有受到来自其他国家的任何严重威胁。”[12]2
一般读者不一定知道“光荣孤立”政策的确切含义,故加注如下:
注释:“光荣孤立政策:十九世纪中叶起英国执行的外交策略。核心内容是:英国不应参加任何固定的同盟和集团,保持行动自由,便于操纵‘欧洲均势’。二十世纪初,由于英国自身力量减弱和其它帝国主义国家的崛起及其相互之间的矛盾加剧,遂逐步放弃此政策。”[12]2
另一类标识词,是与术语有紧密关系的历史人物。因两者关系密切,了解历史人物是了解相关术语的关键。请看下例:
Mckinley wanted to make clear that the United States was a formidable Pacific power.Some four thousand American troops helped take Beijing,quell the Boxers,and bring the ruling dynasty to account.With China's future still unsettled,Hay issued a second,more broadly drawn open-door note in September.[3]15-16
本段翻译难点在“a second,more broadly drawn open-door note”词组上。“open-door note”指什么?若贸然译为“开门的字条或信件”,就会闹出天大笑话!原文告诉我们,这是一个叫Hay的人发布的。弄清此人身份,就等于弄清了“open-door note”的含义。根据上下文可知,麦金莱(Mckinley)是美国总统,随后的Hay也不会是平常人物。实际上,Hay指时任美国国务卿海约翰(John Milton Hay,1838—1905),他提出了针对中国的“门户开放”政策,文中的open-door note即此意。熟知美国史的人,看见Hay就知道是指海约翰。弄清关联人物的身份后,这一段不难翻译为:
“麦金莱想要向世界表明,美国不是一个好惹的太平洋国家。于是,他调集4000多名士兵协助攻占北京,镇压义和团运动,并以此迫使清政府赔偿。鉴于中国前途未定,海约翰在9月发布了第二个内容更为广泛的‘门户开放’通牒。”[5]22
同理,“门户开放”政策是史学术语,也应加注如下:
注释:“门户开放政策: 1899年9月6日,美国国务卿海约翰分别训令美驻英、俄、德、法、日、意等国大使,向各驻在国政府提出关于对华‘门户开放’政策的照会,也称‘海约翰政策’。主要是为了维护美国在华利益,缓和列强争夺中国的矛盾,并以机会均等、利益均沾原则,使美国在与各国的争夺中,保持中国市场对美国商品自由开放。”[5]83
与历史人物相关的史学术语在西方历史文学著作中比比皆是,如Sherman anti-trust act(佘尔曼“反托拉斯法”)、Churchill's three-ring diplomacy(丘吉尔“三环外交”政策)、Taft-Katsura memorandum(塔夫脱—桂太郎密约)、Stimson doctrine(史汀生主义)等等。限于篇幅,此处不再赘述。
综上可见,历史文学翻译不同于纯文学翻译,它对译者有较高要求。历史文学作品自身的特点往往就是翻译的难点。目前国内图书市场上出现一些翻译质量欠佳的历史文学译著,大多与译文不规范有关。因此,急需在内容、文体、专名和术语几个方面加以规范。本文意在探讨历史文学翻译的规范问题,并就此提一点个人浅见。文中引用了一些个人翻译材料,目的只为方便研究。作为一名翻译工作者,笔者深知翻译的艰辛。尽管如此,我们仍希望历史文学翻译的质量能得到进一步提高,希望译文的错误少一点,内容更规范一点。若此,则读者幸甚,国家幸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