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区选举中的选民参与:公共理性与个体理性的双重驱动
——基于对安徽省H社区“一票”选举制度的思考

2019-12-19 13:42姚德薇
关键词:选民理性社区

汪 振,姚德薇

(安徽大学社会与政治学院,安徽合肥,230601)

选举在我国有着悠久的历史,古代统治者以自上而下的方式实施选举,通过“乡举里选”“察举”“科举”为国家和社会选择治理者,虽有以“贤”选“贤”等局限,却体现了古代社会中人们以“选举”来治理国家的愿望。进入现代社会,人们愈发重视选举的社会治理作用,选举适用范围也从精英选举扩大至普选,突破了以往社会地位及财富的限制,选民以投票的方式选出某个人或某个团体来代表自己对本身所属的群体或社会进行治理。在当下的中国,社区随着社会治理重心下移成为公众表达愿望的重要平台,选举使居民参与社区事务的诉求合法化,通过投票选出“当家人”代替自己行使治理权,是公共善在社区选举领域的重要体现。党的十九大报告明确提出“扩大人民有序政治参与,保证人民依法实行民主选举、民主协商、民主决策、民主管理、民主监督”。[1]

一、公共理性与个体理性:选民参与选举的动力所在

选民何以参与?缘何参与?此为基层民主选举研究的重要议题。从已有研究来看,学界主要集中于选民“理性”的探讨,形成了两种理论阐释视角。

(一)公共理性视角

公共理性指公民以公共善为目标在公共领域中形塑公共精神、公共责任意识和公共行动观念,能有效提升公民政治参与的积极性与质量,促进有序参与,实现个体利益与公共利益的良性结合。[2]在公共理性视域下,公共善是政治参与的共同目标,被社会大众广泛接纳,具有普世性的价值与意义,引导公众平衡个人之善与社会之善的关系,领悟到公民作为政治生活一员所承担的责任与义务,并在一定程度上转化为选民积极参与投票选举的社会化动力。

(二)个体理性视角

个体理性指单独个体或其他类型个体的行为以实现自身利益最大化为目标。在个体理性视域下,公众参与投票之前会有一个心理预设,当确定自己的投票无关选举结果时,会理性地选择放弃以节约时间和精力。对于这一现象,安东尼·唐斯将其归结为“理性的无知”。[3]现代公共选择理论对此作出进一步阐释,“政治市场中,每一位选民都扮演经济人角色,根据给定的程序与规则选择出最令自己受益的政治参与方案”。[4]之后诸多学者的实证研究印证了该观点。

综上所述,两种“理性”视角从一般意义上诠释了当下我国基层民主选举两种完全不同的选民参与模式。公共理性倡导的是一种公民身份下的理性,选民以积极的态度参与选举既是维护自身政治权利,也是履行公民义务。正如约翰·罗尔斯所言,“公共理性的观念属于秩序良好之宪政民主社会的一种构想,这种理性的形式与内容——其为公民所理解的方式及其公民之间政治关系的阐释如何。”[5]作为理想的基层民主实践状态,公共理性指导下的选民参与是国家层面制度设计的重要内容。公共理性是公共的,具有三个方面的特征:一是作为自身的理性,它是公共的理性;二是它的目标是公共善和基本的正义;三是它的本性和内容是公共的。[6]从当前我国民主选举实践来看,选民对“公共”意义的理解仍有待提升,具体表现为个体理性主导下公民身份意识的缺失。公民的公共性首先建构在国家这一“共同体”基础之上,而共同体存在必然要求其内部成员共同参与共同体建设,但选民在社区选举表现出的“共同体”意识缺失彰显了“共同体”成员作为单独社会个体在现实生活的逐利本质。

二、案例背景与调研过程

H社区是典型的开放式老年生活小区,2005年W市区县规划时从原来的S社区划分而来,位于W市老城区,辖区建筑大多是20世纪80年代所建,少部分是90年代修建,主要是企业单位为员工所建宿舍楼。据了解,H社区内常住居民目前主要分为两部分:一部分为社区原住居民,由原单位下岗职工组成,长期居住于此,熟悉社区内一草一木,现虽已步入老年生活,但仍保持单位制时的熟人社会传统,拥有强烈的社区归属感;另一部分为新入驻居民,由社区内流动人口组成,以升学、工作、经营为目的暂时租住。此外,H社区内驻有包括市工商局、市市容局、区人民检察院、工贸公司等在内的多家政府与社会单位,人员出入频繁,居委会管理难度较大。2018年7月至10月,安徽省实施新一届村(居)民换届选举工作,H社区因各项工作居民参与度高,群众基础较好,被市、区民政部门选为“一票”制换届选举试点社区之一。“一票”制选举是安徽省深化村(居)民委员会换届中“三项制度”改革的一项重要举措,即在村(居)委会换届选举过程中将提名候选人环节与正式选举环节合并,在没有候选人的条件下,选民将自己信赖的人直接推选出来,可有效缓解以往程序繁杂带来的选举压力,增进选民参与积极性。据统计,本次“一票”制选举H社区共发出选票3063张,收回选票3059张,选民参选率高达99.9%,一定程度上表明“一票”制选举制度在H社区实施的成功。

本文所采用的资料数据与所阐述的观点均基于研究者于H社区“一票”选举制度实施过程中参与观察的实证研究。得益于安徽省村(居)委会换届选举观察员制度实施,在省、市、区民政局帮助下,研究者以省本级观察员身份进入H社区进行蹲点观察,观察员制度与“一票”制选举制度、定岗选举制度并称为安徽省村(居)民委员会换届中“三项制度”,旨在对新一届村(居)委会换届选举进行全过程、全方位的观察和监督,以促进选举的公开、公平和公正,营造良好的选举氛围。①安徽省民政厅.关于开展村(居)民委员会换届选举省本级观察工作的通知.皖民基函[2018]352号.

为深入了解“一票”选举制度在H社区的实施状况,观察员在全程追踪基础上有选择性地观察三个关键环节:第一个环节为推选居民选举委员会,观察选举委员会成立的程序是否规范、选举方式是否民主,选委会人员构成是否合理;第二个环节为居委会竞选人推选,观察居委会竞选人推选是否规范合理,对H社区主要负责人、工作人员、社区居民展开深入访谈;第三个环节为选举日,观察选举日选举程序是否规范、选举方式是否公正民主,此外,在H社区,观察小组对社区选民作了抽样问卷调查,共收集了126个样本数据。

三、个体理性视角下H社区选民行为特征

在现代政治生活中,每个公民都是国家的主人,并在多数时候以投票选举的方式行使自己的民主权利,彰显国家“主人翁”的身份与地位。也正因如此,公民积极参与民主选举对整个国家政治民主生活开展具有至关重要的意义,亨廷顿指出“二战以后,民主的界定几乎都以选举来完成”。[4]但值得深思的是,公众现实政治参与水平远达不到政治家所期待的状态,选民在日常选举中表现出来的参与动力不足、政治冷漠以及失范行为仍困扰着良性政治生活开展与优质基层民主实践。

(一)委托投票

H社区选举“委托”投票现象较为严重。从采集的样本来看,H社区“委托”投票率达到了20%,多数选民以家庭为单位代一人或二人进行投票,但也有特例,一位H社区选民竟代十位选民进行投票。根据中共安徽省组织部、安徽省民政厅于2018年5月下发的《安徽省村和社区“两委”换届工作指导手册》规定,选举人不能写选票的,可由本人委托非候选人按选举人意志代写,委托人必须采取书面的形式发出申请,且每一位选民接受的委托不得超过三人。需要说明的是,整个选举过程,观察员并未发现被委托的选民办理相关手续。

(二)以年龄为特征的群体参与分化

根据样本数据统计(详见表1),选举日当天,H社区前来投票的选民中,60岁及以上占比高达56.9%,而18~19岁、30~39岁、40~49岁年龄段参加投票的选民仅占8.7%、7.9%、7.9%。针对这一现象,H社区党委负责人王书记是这样解释的:

H社区本来就是老龄化社区,社区原住居民多为上世纪80年代“单位”下岗职工,这么长时间过去了,他们的年纪也大了,但这些原住居民仍然保持在单位社会时期的集体荣誉感,乐于参与社区公共事务。至于年轻人嘛,一方面工作忙,另一方面觉得和自己关系不大,已经很少关注社区里的事情了。

表1 H社区居委会选举中各年龄段选民在全体选民中占比情况

(三)从众投票

从众是选民比较普遍的心理状态,对于选民来说,从众可有效规避社区选举中潜在的利益风险,在无获取收益动机的前提下最大限度地止损。从H社区的选举现场来看,具有从众投票行为的选民可分为两部分,主动从众选民与被动从众选民。主动从众多发生于漠视自身选举权利的选民之中,这部分选民未能认识到社区选举的意义与价值,将投票当作“走过场”,为节省筛选候选人的时间和精力以“大家选谁我就选谁”的态度完成投票,在H社区,甚至有选民在选举当天拿着别人填好的选票现场填写。被动从众则指选民发现自己所选候选人与其他选民有较大出入时会产生较大的心理压力,不断怀疑个人选择是否正确,通常会通过更改选择与其他选民保持一致来释放压力,观察员发现H选举现场不乏临时改选的选民。

(四)熟人投票

熟人是影响选民投票行为的重要因素,无论是社区选民还是居委会候选人,都有着同样的身份——社区居民,日常生活使他们相互联系,彼此信任,当社区选举来临时,社区选民更愿意将选票投给熟悉的候选人。一位接受访谈的H社区选民表示“近年来,居委会服务群众做得很好,有问题基本都给解决,至于居委会选举投票给谁,我一定要投给自己认识的人,自己了解的人我才能放心”,但当问及对新一届居委会候选人哪一位比较了解时,这位选民却只认识社区书记,至于其他候选人则一概不知。

四、公共理性视角下H社区选民行为特征

毋庸置疑,基于“成本—利益”分析框架下的个体理性视角对于选民在社区选举的种种参与行为具有较强解释力,以这一考量制定的政策方针也可有效促进社区选举质量提升。然而,观察员在H社区调查时发现,并非所有选民都将投票行为与个人利益挂钩,社区内党员干部、退休老人等特定群体呈现出极高的参与热情。此外,从调查问卷分析结果来看,被访者对于此次居委会选举的态度也并非漠不关心。

(一)社区老人的公共事务参与呈现出积极态势

如前文(表1)所示,此次居委会换届选举,社区内老年人群体扮演重要角色,呈现积极参与态势。据悉,老年人口约占H社区总人口二分之一,主要由原单位职工组成,至今仍保留单位社会时期公共责任意识与集体行动观念,乐于奉献自己的时间和精力投入社区公共事务。例如,H社区组建了以社区老人为主体的“一米阳光”志愿服务站,从事社区志愿服务事业,分担了社区部分公共服务压力。

(二)社区选民公共参与意识正在养成

91.3%的被访选民表示关注社区选举,尤其是与自己日常生活紧密相关的居民委员会换届选举和社区党委换届选举,关注比例分别为65.9%和23%,对社区选举表示不关注的仅为7%。此外,被访选民在对“参与此次居委会选举有何意义”的回答中,有51.6%的选民认为是选民权利得到保障的最直接体现,25%的选民认为是密切干群关系、稳定社会秩序的途径,23%的选民认为是社区社会主义民主建设的重要内容,22.2%认为是社区居民自治的重要手段,而认为意义不大、只是走个过场、选出来也不管事的仅为7%。

H社区选民公共参与意识的养成离不开近年来我国基层选举实践的展开,公众在耳濡目染中养成参与的意识和习惯,此次居委会换届选举,H社区在党组织领导下提前做好了动员准备工作,包括张贴“十严禁”和“十不准”画报、利用社区内电子屏滚动播放动漫视频等多种形式进行宣传。

(三)选民投票动机趋于合理化

在被问及“投票的主要依据”时,42.1%的选民表示被选人应办事公正、不沾不贪、敢为居民说话,34.1%的选民认为被选人应具有卓越才能、带领大家致富,18.1%的选民认为被选人应具有很高的威望,另有4%的选民分别将“被选人与自己是熟人,私交关系好”“被选人深受上级组织青睐”作为自己的投票选项。从问卷数据来看,多数被访选民推选候选人时的考量趋于成熟,认识到自己手中的选票对于未来社区治理的重要意义,投票时更倾向于被选人的“正直”“才能”“威望”等有利于社区善治的因素(详见表2)。

从以上几点来看,H社区老人与多数被访选民已认识到公众选举参与所具有的政治民主意义及其给集体与个人带来的社会价值,以积极的态度投入社区选择当中,这是公共理性在基层民主建设领域的集中体现。

表2 H社区选民投票倾向情况

五、结论与讨论

鉴于上文所述,不同理性模式的选择导致公众在选举认知与参与行为上呈现出显著差异,在H社区,不乏基于个体理性选择模式下的选民在社区选举中表现出政治冷漠和参与行为的不规范,这是对现有选举制度与民主参与文化的回应,具有深刻的社会性烙印。但需要指出的是,H社区老人们的公共参与热情,被访选民表现出来的公共参与意识和投票动机的合理化彰显出基层群众在社区选举领域的公共理性正在成长。因此,笔者认为当下的社区选举,选民的理性模式选择介于公共理性与个体理性之间,两者既冲突又妥协,共同构成选民复杂的参与心理,随着制度环境的改善与公民文化土壤的培育,公共理性在选民理性模式选择中必然占据有利位置,公众的选举认知和参与行为也将愈发合理。从H社区选举实践来看,基于“成本—利益”考量的个体理性是选民参与的原动力,而基于公共责任意识与集体奉献精神的公共理性则将这种选举参与转化为选民的自觉行为,共同推动选举活动的展开以及选举目标的实现。

(一)优化社区领导班子

对于H社区来说,居委会换届选举后最直接的变化在于社区权力的重新洗牌,社区治理资源得以重新调配。新一届居委会领导班子是各方利益群体不断博弈产生的结果,选民希望推选出有能力、有责任心、愿意为群众服务、能代表己方群体利益的候选人进入居委会领导班子。总体而言,H社区新一届居委会领导班子结构较为合理,班子成员平均年龄仅35岁,学历均为大专以上,且在社区居民中有着不错的口碑。年轻化、高学历、高素质人才是H社区能够自治的重要基础,尤其是“互联网+社区治理”与“智慧社区”理念融入我国城市社区建设体系的今天,城市老旧社区治理队伍需要有激情、有活力、有知识的新鲜血液注入其中。

(二)赋予社区治理主体合法性

社区选举实质是居住在同一空间的生活共同体建立起具有共同利益和集体行动力的组织。居委会选举彰显了居委会作为社区治理主体的合法性地位,社区居民通过选举宣传、选民登记、投票选举等一系列相对合理的选举方式,选出综合各方利益诉求的自治组织,是公共理性在城市基层组织的表达。换言之,选举强化了社区居民与居委会社区治理委托关系,居委会由社区居民选举产生,对社区居民负责。这种社区治理委托代理关系主要有两个方面内容,一方面居委会拥有处理社区事务、分配社区资源权限;另一方面居委会工作受社区全体居民监督,如任期内不能完成竞选承诺将面临任期结束后被替换的压力。

(三)构建城市基层民主建设愿景

居委会在社区治理实践中出现了行政化现象,但居委会选举仍是广大城市社区居民实现民主政治权利的重要渠道。居委会选举的政治意义已超出选举对于社区自治本身意义的范围,进入到中国民主发展的战略题域。[7]一方面,城市基层群众的政治素养通过参与居委会选举实践得到培育。对于城市基层群众来说,居委会选举是参与政治生活、表达利益诉求和实现合法权益的直接舞台,也是民主意识培育的最好学堂。另一方面,基层民主制度伴随城市化进程不断发展和完善,H社区实行的“一票制”选举制度正是居委会选举制度与时俱进的表现。

猜你喜欢
选民理性社区
社区大作战
3D打印社区
另辟蹊径的《选民登记》
在社区推行“互助式”治理
听奶奶讲当“选民”的事儿
人人都能成为死理性派
不负当初对选民的承诺
改革牛和创新牛都必须在理性中前行
建立选民测评代表机制
理性的回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