吐蕃职官spyan(悉编)研究
——吐蕃地方职官委员制的形成与发展

2019-12-19 08:57林冠群
敦煌学辑刊 2019年2期
关键词:主官吐蕃敦煌

林冠群

(中国文化大学 史学系,台北市 110)

一 前言

公元八世纪前后,吐蕃王朝经历一场大变局,在几近内战边缘下,吐蕃王室族灭长期垄断政权的噶尔氏家族,重掌失去达50年的政柄。为避免重蹈中央权臣独揽大权之恶局,以及防杜地方首长阳奉阴违或不听命于朝廷之弊端,于是在吐蕃政治体制的精神上,作了重大调整,不论中央或地方,均由原有的首长制,改变成委员制。在实践上,于中央将独相制,改成任命多人同时为相的众相制;在地方上,则增设spyan官职,与地方上的主官共掌地方军、民之政。职是之故,spyan一职的设立,实与吐蕃政局的发展息息相关,代表着吐蕃于政治体制上的重大变革。吾人从spyan官职的设立与发展上,可以窥探出唐代吐蕃历史的走向,其重要性不言而喻。

前此,学界对吐蕃spyan官职,已有所致意,但皆未能从上述的意义上出发,以致有因深信 《新唐书·吐蕃传》所载,为正史错载所误导,而曲解spyan官职;亦有将现存文献上有关spyan官职的载记,搜罗齐全后,予以统整并作初步分析,然因误解古藏文,不但自创吐蕃未曾存有的官名,错误比附唐制的官属,而且未能将spyan官职的职权与功能,作有系统的整理。本文基于上述学界对spyan官职研究的不足与缺失,以及针对下列的问题,包括:其一,spyan(悉编)究为唐制中的 “都护”或 “观察使”?或为 “监军、监军使”?或为 “监察御史”?是为常任官抑或为使职?其二,吐蕃王朝究竟于何时设置此官职?此官职的职能为何?功能为何?设置spyan官职究竟于吐蕃王朝的政局发展,有何意义?其三,spyan官职真如佐藤長氏之主张,系由吐蕃中央悉编掣逋所统管,①[日]佐藤長 《古代チべッ卜史研究》,京都:同朋舍,1977年,第722頁。彼之主张,几等于认为吐蕃于中央设立了专门管理边区的机构,此机构的首长为 “悉编掣逋”(spyan ched po),此说是否符合史实等,笔者尝试提出研究所得,提供学界卓参,敬请赐教。

二 前人时贤之见解

吐蕃职官spyan,汉语音读为 “悉编”,亦有作 “悉边”,字义为 “眼睛”的敬语。《新唐书·吐蕃传》记载吐蕃中央官制 “尚论掣逋突瞿 (九大尚论)”之中,有此官职曰:“都护一人曰悉编掣逋。”②[宋]欧阳修、宋祁 《新唐书》卷216上 《吐蕃传上》,台北:鼎文书局点校本,1979年。亦即宋代史官依据唐人的记载,将 “悉编掣逋”比定于李唐官制中之 “都护”。日本著名藏学家佐藤長氏于其巨著 《古代チべット史研究》一书中,肯定 《新唐书·吐蕃传》将 “悉编掣逋”比定为“都护”,并加以诠释以为:spyan之名称应为一地方官吏,为中央spyan ched po(悉编掣逋)所辖,在语意上spyan是 “見守る者”(保护者、照看之人)、“見張る者” (睁大眼睛看的人、看守的人),ched po为 “大”,是以在意义上与汉语的 “都护”具充份对应的关系。③[日]佐藤長 《古代チべッ卜史研究》,第722頁。按:ched po与chen po可互通,原因在于藏语尾音da与na可以互换。于此可见,佐藤長氏完全接受 《新唐书·吐蕃传》的记载。日本另一著名藏学家山口瑞鳳氏亦同样将spyan比附为都护,其于所著 《吐蕃统治的敦煌》一文中,均将spyan译作都护,其云:

吐蕃占领敦煌等河西走廊的八个州之后,把这些地方称为 “幸福之国”(幸ぃの国),为了利于统治管轄,设置了由四名大臣组成的德论会议,会议首长称为德论。四名大臣中,有一人叫作 “悉编”,相当于 “都护”。①[日]山口瑞鳳 《吐蕃支配時代》,《講座敦煌二·敦煌の歷史》,東京:大東出版社,1980年,第203頁。另见山口瑞鳳著,高然译 《吐蕃统治的敦煌》文刊 《国外藏学研究译文集》 (拉萨:西藏人民出版社,1985年)第37页。按包括河西走廊与部份新疆地区的河西道,于唐睿宗景云二年 (711),设立有7州及2都护府,分别为瓜、沙、甘、肃、凉、伊、西州,以及北庭、安西都护府。山口氏所云之 “河西走廊的八个州”,可能将位于天山北路的庭州,就是后来的北庭都护府亦计在内,故曰八州。然而庭州位于北疆,并非位于河西走廊,不应将庭州置于河西走廊。

山口瑞鳳氏于该文后再说明spyan一职谓:

翼长 (ru dpon)和千户长 (stong dpon)之间有叫作 “翼都护” (ru spyan),和位于他之下的 “副翼长”(ru theb)。我认为前者是 “监军”的职责,从吐蕃王的亲信 (王の側近筋)当中选拔任用的。②[日]山口瑞鳳 《吐蕃支配时代》,第211页;另见山口瑞凤著、高然译 《吐蕃统治的敦煌》,第45页。又见 [日]山口瑞鳳著,许明银译 《吐蕃支配敦煌时代》, 《国立政治大学边政研究所年报》第13期,1982年,第254页。按高然氏將 “王の側近筋”译作 “吐蕃王近支”;许明银氏则译为: “王的亲近血缘”,二者均不确,易使读者误为王之近亲。“王の側近筋”应为 “王身边的亲信”方为正解。

就上引二文而言,山口瑞鳳氏所云之 “幸福之国”(bde khams),事实上还包括有原李唐陇右道、剑南西山道以及今青海、新疆南域及帕米尔高原等地区。原李唐河西道七州二都护府是为 “幸福之区”五道 (东、北、西、南、青海)中之北道,即吐蕃河西北道节度使所统。③林冠群 《唐代吐蕃军事占领区建制之研究》,《中国藏学》2007年第4期,第3-17页。吐蕃北道节度使即为蕃文的bde blon(德论),是为吐蕃河西北道的主官。于此,将spyan比附为都护,显然不妥,因为都护于唐朝为都护府的主官,其职责为慰抚、征讨、斥堠、安辑所统诸藩,并总判都护府事,④杜佑 《通典》卷32《职官十四·都护》,北京:中华书局,1988年,第896页。而spyan却绝非主官;吐蕃北道节度使直属于吐蕃众相,为吐蕃统治原唐河西道的军民合一机构;⑤林冠群 《唐代吐蕃军事占领区建制之研究》,第3-17页。而唐制都护府则以镇抚、监督诸藩统治阶层,虽可干预诸藩之内政和军事,但并未直接管理诸藩之民政,属间接统治的机制,⑥详见李大龙 《汉唐藩属体制研究》,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6年,第482-511页。二者性质不同;更何况吐蕃北道节度衙一个单位内,也不可能同时有2位主官。山口瑞鳳氏既然已认知翼都护 (ru spyan)负有监军职责,为何不直接译为 “监军”,却仍称之为 “都护”?而 “监军”与 “都护”是两个完全不同性质的官职,笔者不敏,从未闻知都护负有监军之职责者。另其所谓 “翼都护”是从 “吐蕃王的亲信当中选拔任用的”,此当系本于P.T.1089中的载记:“ru spyan nang kor nas bskos pa”,所作出的解释。上引文之蕃文文意为:“从nang kor所任命的ru spyan”,即为今词nang vkhor,[vkhor]一字因v前音不发音,另古藏文之正字法仍未确立,因此古藏文字母的使用仍不稳定,同一类字母中之不送气清音子音字母与送气清音子音字母之间,有互相通用的现象,是以古藏文字母kh与k之间可互相通用,是故 [nang kor]又可作 [nang khor],亦同于 [nang vkhor]。nang vkhor的词义有内眷、内侍从、近友、近侍、家仆等,①请见格西曲吉札巴著,法尊、张克强等译 《格西曲札藏文辞典》,北京:民族出版社,1990年,第460页;另见张怡荪主编 《藏汉大辞典》,北京:民族出版社,1993年,第1503页。上述nang vkhor的词义可大致分类为:(1)内眷;(2)近侍、家仆;(3)近友。“内眷”意为赞普的眷属,就目前所知,赞普的眷属从未有受命出外任官的记录,因此并不适用;“近友”似亦不适用,因赞普以一国之君身份,生长于护卫重重的宫帐之中,少有私人近友;较有可能者为 “近侍”或 “内侍从”,意为常侍候于赞普身边之臣子,或赞普周遭的近臣。亦即悉编系由赞普身边受到信任的臣子所出任。然而山口氏将 “ru spyan nang kor nas bskos pa”译成 “翼都护亲任官者”②[日]山口瑞鳯 《吐蕃支配时代》,第209页。,显然未将上引藏文的真义译出,而且容易遭误解为 “翼都护亲自任命的官员”,有所不妥。于此吾人可以了解山口瑞鳳氏与佐藤長氏同样深信且拘泥于 《新唐书·吐蕃传》的记载。

大陆著名藏学家王尧与陈践二氏,于1989年翻译了一件重要的敦煌古藏文卷子,是为编号P.T.1089《吐蕃官吏呈请状》,这是一卷吐蕃处理河西北道节度使境内沙州之官员品秩排序问题的纪录。③王尧、陈践 《吐蕃职官考信录》,《中国藏学》1989年第1期,第102-117页。王尧、陈践二氏将该卷子中的所有spyan官职大部译作“观察使”,少数则音译为 “悉编”,例如将 “Sha cuvi Khri dpon Khri spyan”中之Khri spyan译作 “万人悉编 (观察使)”④王尧、陈践 《吐蕃职官考信录》,第103、108页。、将 “bde blon gyi vdun sa//zhang btsan bzang dang/blon rgyal sgra dang /spyan blon byang bzher dang…” 中之 spyan blon byang bzher译作 “悉编论羌热”⑤王尧、陈践 《吐蕃职官考信录》,第103、109页。、将 “ru spyan nang kor nas bskos pa”译为 “茹内悉编”⑥王尧、陈践 《吐蕃职官考信录》,第105、110页。、将 “rtsis spyan”译为 “会计 (审计官)观察使”⑦王尧、陈践 《吐蕃职官考信录》,第105、110页。、将 “Kwa cuvi dmag pon dang spyan gyi mchid kyi bcad ces”中之 “spyan”译为 “观察使”⑧王尧、陈践 《吐蕃职官考信录》,第105、110页。等等。并于 “万人悉编 (观察使)”处加一注释云:

悉编 (观察使):spyan,见于 《新唐书·吐蕃传》“都护一人,曰悉编掣逋”,此官名又见于吐蕃简牍…。此处 “悉编”系指都护下属的 “营田观察使”,《长庆唐蕃会盟碑》东侧碑文第68行,亦有此名,即译为 “观察使”。spyan在藏语中作为 “眼睛”的敬称,由此可引伸为观察使。⑨王尧、陈践 《吐蕃职官考信录》,第116页注6。

上述王尧、陈践二氏对于spyan官职的理解,似乎仍不甚清晰。因为彼等舍 《新唐书·吐蕃传》所释之 “都护”不用,而用 “观察使”,是为其高明之处;但彼等复于上引注释中谓营田观察使为 “都护下属”,既然spyan都是观察使,又何来 “都护”?而且所有派驻于吐蕃军事占领区的spyan职官,是否都可以比附为唐制的观察使?此似乎仍需进一步探讨。再者,彼等将上文所言及之 “ru spyan nang kor nas bskos pa”,译作 “茹内悉编”,于此不但透露了彼等似乎不了解上引蕃文,系提供了任职spyan者身份的重要信息,而且并未正确理解整句蕃文的意义,于是译出 “茹内悉编”此一奇怪的吐蕃官称。尤有进者,既然将spyan视为观察使,但为何有些译作观察使,有些却直译为悉编?例如参与bde blon gyi vdun sa(德论之会议)的spyan blon byang bzher,将之译为“悉编论羌热”;而将 “Kwa cuvi dmag pon dang spyan gyi mchid kyi bcad ces”中之 “spyan”,则译为 “观察使”。这是否说明了王尧、陈践二氏未能掌握spyan究属何种性质之职官?

学界新近有关于悉编的研究,由大陆陈楠氏于1998年所出版 《藏史丛考》一书中,肯定唐人将悉编掣逋与都护相对应,而认为悉编掣逋之职掌为管理被吐蕃征服的周边地区或部族的首领。①陈楠 《吐蕃职官制度考论》,收入氏著 《藏史丛考》,北京:民族出版社,1998年,第40页。此说与佐藤長氏之看法:spyan为中央spyan ched po(悉编掣逋)所辖,具异曲同工之慨。此说等于认为吐蕃于中央设立了专门管理边区的机构,此机构的首长为 “悉编掣逋”(spyan ched po)。上说似需好生斟酌一番,容下文探究。另陈楠就 《唐蕃会盟碑》碑铭所描述,李唐所遣来参与吐蕃于逻些立碑典礼的杜载之任务为 “rdo rings vdi vdri bavi spyan”②王尧编著 《吐蕃金石录》,北京:文物出版社,1982年,第38页。,再据杜载之官衔为 “御史中丞”,因而判定spyan亦可用来称奉旨外出处理国家政治、军事、外交方面事务的监察御史、观察使一类的官员;③陈楠 《吐蕃职官制度考论》,第40-41页。又按新疆出土的吐蕃简牍所载,以为悉编掣逋就是吐蕃王朝派往被征服地区执行王命、处理军政要事的官员,很类似唐朝的都护;其又以 《旧唐书》 《册府元龟》所载之吐蕃 “观察使”来朝,以为:吐蕃河南观察使或许就是悉编掣逋及其属下官员。④陈楠 《吐蕃职官制度考论》,第41页。上述陈楠氏的看法,并未就spyan官职的职能,作一系统性的整理,致未能将悉编官职作一明确的界定,例如spyan ched po(悉编掣逋)既为唐制之都护,而spyan(悉编)又为监察御史、观察使,按上述逻辑,监察御史、观察使是为位居中央都护的下属。如是比附妥适否?似需再行商榷。

至2008年杨铭氏出版 《吐蕃统治敦煌与吐蕃文书研究》一书,书中以专章详尽地译解了P.T.1089。⑤杨铭 《吐蕃统治敦煌与吐蕃文书研究》,北京:中国藏学出版社,2008年,第35-62页。杨铭氏所译释之最大特色,在于P.T.1089之中所有的spyan,全数翻译为 “都护”;⑥杨铭 《吐蕃统治敦煌与吐蕃文书研究》,第38-48页。而且几个关键语词的翻译都采用了山口瑞鳳氏的见解,例如 “ru spyan nang kor nas bskos pa”译作 “翼都护亲任官者”等。⑦杨铭 《吐蕃统治敦煌与吐蕃文书研究》,第42页。由此可见,杨铭氏亦完全服膺 《新唐书·吐蕃传》对悉编掣逋的记载。

至2010年,陆离氏发表 《吐蕃统治敦煌的监军、监使》一文,将所搜罗现存文献中有关于spyan的史料,加以分析后,提出不少见解,笔者商榷如下:其一,将 《新唐书·吐蕃传》所载之 “都护一人,曰悉编掣逋”,认系吐蕃中央职官的外相系统,并认为悉编掣逋与唐朝的都护职能相类似,是吐蕃王朝派往征服地区执行王命、处理军政要事的官员。①陆离 《吐蕃统治敦煌的监军、监使》,《中国藏学》2010年第2期,第30页。此说与上引佐藤長、山口瑞鳳、陈楠等氏之主张相似,均深信 《新唐书·吐蕃传》的记载;所不同者,陆氏将悉编掣逋归类为外相系统,但 《新唐书·吐蕃传》所载之 “尚论掣逋突瞿”或中央职官之中,从未提及 “外相”(phyi blon)及其系统的官属;若依陆氏所云悉编掣逋既属外派征服地区之官员,就不应将其归类为中央职官。其二,根据 《唐蕃会盟碑》碑铭所载之铭文:“rdo rings vdi vdri bavi spyan”,陆氏将之断句为vdri bavi spyan,译成 “问事悉编”,推断此官与唐朝监察御史职能相当,其职能应与唐监察御史之职能,包括分察百官、巡案郡县、纠视刑狱、整肃朝仪、分察六部、监仓库等相类;②陆离 《吐蕃统治敦煌的监军、监使》,第30页。按陆氏对上引铭文似有误解,此容下文详述。再者,唐廷赐予出使国外使者之衔称,为临时加衔性质,具酬庸且兼具提高使者身份地位的作用,是为一虚衔。因此,冒然将吐蕃职官spyan比附相类于李唐监察御史的职能,似乎不妥。其三,据 《旧唐书·德宗本纪》所载之 “吐蕃臧河南观察使”官衔,认为 “臧河南观察使”就是,负有罢战、息兵、交好两国的使命;③陆离 《吐蕃统治敦煌的监军、监使》,第31页。陆氏因主张 “问事悉编”或 “悉编”就是 “观察使”,遂以为spyan亦负有外交使命。其四,将P.T.1089《吐蕃官吏呈请状》中所载及之 “spyan”,有译为 “观察使”,亦有译为 “都护”,如译 “观察使”者有:位于Sha cu khri dpon(沙洲万户长)之后的Khri spyan、Kwa cuvi dmag pon(瓜州将军) dang spyan、rGyavi khri spyan、 rGyavi spyan、 rtse rje blon (节儿论) dang spyan、spyan blon byang bzher等;译 “都护”者有:位于 Khri dpon go cu rub之后的 Khri spyan、位于To dog chungu(小都督)之后的rGyavi spyan等;陆氏并云:“官职都护(spyan悉编,又译为观察使)。吐蕃统治下的敦煌在830年设有万户都护 (Khri spyan)和汉人都护 (rGyavi spyan)两职。”④陆离 《吐蕃统治敦煌的监军、监使》,第31页。并称:“吐蕃之都护 (spyan、悉编、观察使)与唐朝的都护职能相似,有监察处理军政要务,出使邻国的职能。”⑤陆离 《吐蕃统治敦煌的监军、监使》,第31页。陆氏将spyan既称为观察使,又称为都护,并主张都护有出使邻国的职能,按李唐所遣出使国外的使者所持有的官职,绝大多数均属中央机构的官职,未闻有以都护身份出使的记录。⑥详见李大龙 《唐朝和边疆民族使者往来研究》,哈尔滨:黑龙江教育出版,2001年,第164-168页。而且唐制都护的职掌,《通典》并未载及通使邻国。⑦杜佑 《通典》卷32《职官十四·都护》,第896页。是以吐蕃spyan的职能如何与唐朝的都护职能相似?其五,陆氏以为:

吐蕃在敦煌设有监军之职,亦称监使。吐蕃文为spyan,音译为悉编。在蕃占前期,设有节儿监军 (rtse rje spyan),亦译为节儿观察使,也即万户都护 (khri spyan),此职在吐蕃沙州蕃汉官员中排名第二,由吐蕃人担任,主要负责监管沙州地区的军事防御、汉人部落的土地划分、赋税征收等事宜,并主持司法断案。①陆离 《吐蕃统治敦煌的监军、监使》,第32页。

上引文将spyan译作 “监军”“观察使”以及 “都护”,一词三义,究竟何者正确?而且又将 “节儿监军” (rtse rje spyan)与 “万户都护” (khri spyan)混一。此乃因陆氏将敦煌最高长官误以为是乞利本 (khri dpon即万户长),陆氏将乞利本又称为节儿;②陆离 《吐蕃统治敦煌的监军、监使》,第29页。另方面将P.T.1089之第80-81行所载:“rtse rje blon dang khri dpon go cu rub//khri spyan//to dog chen po…”③王尧、陈践 《吐蕃职官考信录》,第107-108页。(节儿论及万户长go cu rub、万户监军、大都督…),认为rtse rje blon(节儿论)就是khri dpon(乞利本、万户长),因此rtse rje spyan(节儿监军)就是khri spyan(万户都护)。如是见解,有待商榷,容下文详述。其六,陆氏再据敦煌古藏文卷子P.T.997、P.T.1104,以及新疆米兰出土的吐蕃简牍所载,以为:“吐蕃河陇西域地区各节度使衙署中的悉编 (亦译为都护、观察使)是节度使的副手,与唐朝节度使下属的观察使有相似之处。”④陆离 《吐蕃统治敦煌的监军、监使》,第33页。吐蕃悉编职官的性质,似非节度使的副手,而且是否与唐朝节度使下属的观察使有相似之处,仍有待商榷,此容下文详论。综合以上所述,陆离氏并未将spyan官职作明确界定,亦未能予以系统性整理其职权,而且所论述者,是否能符合史实,仍有待验证。

笔者于拙著 《唐代吐蕃史》及 《唐代吐蕃宰相制度之研究》二书,均论及吐蕃悉编之官属。⑤详见林冠群 《唐代吐蕃史研究》,台北:联经出版事业股份有限公司,2012年,第649-651页;林冠群《唐代吐蕃宰相制度之研究》,台北:联经出版事业股份有限公司,2015年,第323-326页。其中论点与上述诸学者不同处,殆于笔者认为悉编绝非唐制中的 “都护”,而且提出悉编官职的设置,实意味着吐蕃于地方实施有类现代之官僚集体领导制。然而,笔者既然反对将悉编比附为都护,却仍于文中将悉编大部译作都护,如此行文并不妥适。再者并未详论吐蕃政治体制由首长制朝向委员制形式之发展,与设置悉编官职的关系,仅点到为止。由于没有提出充足的论证,致无法形成坚实的主张。宜有本文予以充分说明。

在国外学界方面,英国托马斯氏 (F.W.Thomas)于1951年所出版Tibetan Literary Texts and Documents Concerning Chinese Turkestan,Part2⑥《关于新疆的藏文文献与写本》(第二卷)。一书中,以为spyan(悉编)可能是rgyal gzigs的同义语,源自梵文的rajacakshu,意为赞普利益的代理人 (a general representative of the king’s special interest)。⑦F.W.Thomas, Tibetan Literary Texts and Documents Concerning Chinese Turkestan, Part2.London.1951.p.322,p.349.托马斯氏亦于其书中解释spyan就是王之眼、伟大之眼 (king’s eye,great eye)。⑧F.W.Thomas,op.cit.p.341.按西方学者每遇蕃语名词,就自动于梵文上找语源。实际上,此官之职称与梵文无涉,而且吐蕃在政治制度及职官体系方面,仍较近于中原。①详见林冠群 《唐代吐蕃宰相制度之研究》,第417-448页。至于以rgyal gzigs作为spyan同义语,并不恰当,因为吐蕃似不存有rgyal gzigs的官称。日本武内绍人氏于其所著Old Tibetan Contracts from Central Asia(《中亚的古藏文契约文书》)一书中,解释dmag dpon spyan一词时,虽将spyan理解为inspector(检查员、监督员),但仍引用佐藤長氏的意见,认为相当于汉文 “都护”的官职,并以为spyan系设置于所委派前往的单位之内或该单位主官之旁。②详见 Tsuguhito Takeuchi, Old Tibetan Contracts from Central Asia.Daizo Shuppan, Tokyo.1995.p.230.岩尾一史氏則以为spyan与 “御目付”(おめつけ监察官)有关,汉文音译为 “悉编”,亦有作 “悉边”,此职是否属于武官性质,目前仍不清楚。③[日]岩尾一史 《チべット支配初期の敦煌史に關する新史料-IOL Tib J 915とIOL Tib J 292(B)》,《敦煌寫本研究年報》第五號,2011年,第220頁。

由上述可知,学界至目前为止,对于吐蕃spyan官职的主张,或遵循 《新唐书·吐蕃传》的记载,或有所误解,或分析未能深入,致使关系着吐蕃王朝政治体制与官僚体系变革之spyan官职设立的意义及其功能,隐而未彰。

三 现存吐蕃文献中之spyan

现存吐蕃文献之中,记载有关spyan官职信息最多者,殆属成书于公元九世纪上半叶之敦煌古藏文卷子编号P.T.1089《吐蕃官吏呈请状》。④杨铭 《吐蕃统治敦煌与吐蕃文书研究》,北京:中国藏学出版社,2008年,第50页。P.T.1089《吐蕃官吏呈请状》是一件相当有趣的文献,其所载内容提供了许多宝贵的讯息,包括吐蕃攻下李唐河西地区以后,吐蕃之统治政策,以高等告身赋予被征服地区的统治阶层,却仍位居低等告身吐蕃官员之下;其内部官员的配置与官位品秩排序;河西地区内部有了争议之时,下级向谁申述、如何申述,上级如何处理、如何回复;吐蕃统治敦煌以后,敦煌内部的蕃汉双方官员,都耻于居对方之下的倾轧情形等等,均于该文献的载记之中透露出来。⑤有关P.T.1089的译读与研究,早于1955年由法国拉露女士 (M.Lalou)于 《亚洲学报》 (J.A.)发表《公元八世纪大蕃官员呈请状》一文。在日文方面,有山口瑞鳳氏于1981年 《東京大學文學部文化交流研究施設研究紀要》第五號,发表 《漢人及び通頰人による沙州軍團編成の時期》一文,文中重新译注P.T.1089。在中文方面,最早由汶江于 《西藏研究》1987年第3期发表 《吐蕃官制考--敦煌藏文卷子P.T.1089号研究》;接着王尧、陈践二氏于 《中国藏学》1989年第1期发表 《吐蕃职官考信录》;杨铭氏则于2008年出版 《吐蕃统治敦煌与吐蕃文书研究》一书,书中于第35-62页,有专章详尽地译解了P.T.1089。以上详见杨铭 《吐蕃统治敦煌与吐蕃文书研究》,第35-37页。尤其攸关吐蕃spyan官职的记载,更属可贵。

首先,P.T.1089于第2行记载:

thabs la mchid myi mjal pav //sha cuvi khri dpon khri spyan gis yang slad du zus…①详见国际敦煌项目网页International Dunhuang Project所登载之Pelliot tibetain 1089.http: //idp.bl.uk/database/oo_scroll_v.a4d? uid=11352019612; recnum=86434; index=1

对于官位阶序意见分歧 (一事),沙州万戸长、万戸悉编也为此呈请…

由上引文显见,吐蕃于沙州万户设有Khri spyan,此Khri spyan与万户长联名向上级行文呈请,此意味着Khri spyan的地位与职能,几与万户长平齐,且暗示着万户向上行文时,亦需Khri spyan联署。另于P.T.1222属一份手稿的片段内容记载:

Va zha khri sde gsar gyi khri dpon khri spyan dang/khri dpon gyi yi ge pa la spring ngo //②详见国际敦煌项目网页International Dunhuang Project所登载之Pelliot tibetain 1222.http: //idp.bl.uk/database/oo_scroll_h.a4d? uid=2347584549; recnum=5604; index=1

致书吐谷浑新万户之万户长万户悉编以及万户长之书吏。

上引文显示吐蕃于吐谷浑所设立的新万户之中,亦设置了Khri spyan(万户悉编),由此可见,吐蕃不仅于河西北道设置spyan职官,也于青海道设置spyan职官。易言之,吐蕃于各军事占领区普遍设置了spyan的官职。其次,于P.T.1089第6-7行记载:

bde blon gyi vdun sa//zhang btsan bzang dang/blon rgyal sgra dang/spyan blon byang bzher dang g-yu…ra bsdus ste…③详见国际敦煌项目网页International Dunhuang Project所登载之Pelliot tibetain 1089.http: //idp.bl.uk/database/oo_scroll_v.a4d? uid=11352019612; recnum=86434; index=1

德论会议由尚赞桑、论杰札、悉编论蒋热以及论玉札,于…召集…

由上引文可知,吐蕃河西北道的德论会议 (bde blon gyi vdun sa),由4位官员所组成,包括尚赞桑 (Zhang btsan bzang)、论杰札 (Blon rgyal sgra)、悉编论蒋热 (sPyan blon byang bzher)及论玉札 (Blon g-yu[sgra])等,其中名列第3位者,其官衔为 “spyan”,余3位之衔称则未载明。显然于主掌吐蕃河西北道节度使军区的最高层级的4位官员之中,包含排名第3的spyan,spyan确实参与了德论会议,共同议决军区内的政务。其三,于第12行记载位于蕃人副节儿 (rtse rje vog pon)之下,有名叫张达列(Cang stags legs)者出任汉人的spyan(rgya las spyan du bskos pa)。④详见国际敦煌项目网页International Dunhuang Project所登载之Pelliot tibetain 1089.http: //idp.bl.uk/database/oo_scroll_v.a4d? uid=11352019612; recnum=86434; index=1此姓名显示为汉姓蕃名,意味着敦煌汉人蕃化的模式,保留汉姓取用蕃式名字。另rgya las spyan du bskos pa一句,杨铭氏译为 “汉人方面任命的都护”,⑤杨铭 《吐蕃统治敦煌与吐蕃文书研究》,第39页。杨氏按照字面的意义翻译,却易为读者误以为此spyan系汉人方面所任命,实则为 “从汉人之中任命为spyan”之意。亦即spyan官职亦有由汉人出任者。

其四,于第36-43行记载由众相 (zhang lon chen po)所裁示的凉州军镇 (Khar tsan khrom)除主官大将军 (dmag dpon chen po)及spyan chen po(悉编掣逋)之外,其余官员之官衔品位排序,部份排序如下:

ru dpon //khri dpon //dgra blon chen po //rtse rje ra gan pa //zhing pon chen po //mkhar dpon chen po //stod smad gyi phyug mavi gzhis pon chen po //ru spyan nang kor las bskos pa rnams //dgra blon vbring po //ru theb dgra blon chungu…/zangs pa sna la gtogs pa /rtsis spyan //…gzhis pon spyan /…gzhis pon vog pon //…①详见国际敦煌项目网页International Dunhuang Project所登载之Pelliot tibetain 1089.http: //idp.bl.uk/database/oo_scroll_v.a4d?uid=11352019612;recnum=86434;index=1。 另见王尧、 陈践 《吐蕃职官考信录》,第105页。以及杨铭 《吐蕃统治敦煌与吐蕃文书研究》,第57-58页。

翼长、万户长、大守备长、黄铜告身之节儿、大营田官、大城塞长、上下部牧地大管理长、由赞普亲信出任之ru spyan、中级守备长、ru theb、小守备长…属于红铜告身的僚佐、会计spyan、…牧地管理spyan…副牧地管理官…

由上引文得知,吐蕃于凉州军镇之中所设置的翼spyan,系位居军镇中各级主官之后,各级副官与僚佐之首,且此ru spyan系由赞普身边亲信所出任,ru spyan于编号P.T.997《瓜州榆林寺之寺户、奴仆、牲畜、公产物品之清册》一文中,载为nang khor(赞普内侍),②详见Ariane Spanien&Yoshiro Imaeda,Fonds Pelliot Tibetain in Choix de Documents Tibetains conserves a la Bibliotheque Nationale Paris,1978,1979.vol.2.P.T.997.pl.305.第7行。可见nang khor为ru spyan的代称,也由此可见蕃廷对翼spyan的重视。同时,蕃廷亦于会计、营田等官设有spyan官职。

其五,当沙州蕃人官员与汉人官员分别上诉,未获回音之际,汉官再向瓜州将军陈情,要求厘清沙州官阶排序,此陈情由瓜州将军 (Kwa cuvi dmag pon)以及spyan共同商议决定。此于P.T.1089第46-47行记载:

kwa cuvi/dmag pon dang spyan gyi mchid kyis bcad ces //sha cuvi rtse rje brtsangs pavi gral thabs las vbyung bav //③详见国际敦煌项目网页International Dunhuang Project所登载之Pelliot tibetain 1089.http: //idp.bl.uk/database/oo_scroll_v.a4d? uid=11352019612; recnum=86434; index=1。

由瓜州将军及悉编经商议裁定了沙州节儿所派出官员的品位阶序。

上引文显示了吐蕃军镇 (Khrom)的主官将军之侧近,亦设立了spyan官职,而且遇事,由军镇主官会同spyan议定。类此事实,亦于编号P.T.997《瓜州榆林寺之寺户、奴仆、牲畜、公产物品之清册》一文有所记载。P.T.997记载了瓜州将军及spyan会同榆林寺住持等共同主持清点瓜州榆林寺寺产事宜,并规定每七年重新清点后登记,于沙门住持及瓜州将军与spyan驾前点交。其载云:

rtsis mgo bzhin thang lav brgal nas //ban de chos kyi gzhi vdzin dang dmag pon dang spyan gyi g-yar sngar gnyer bkum nas //④详见Ariane Spanien&Yoshiro Imaeda,op.cit.P.T.997.pl.305.第15-16行。

依册清点,更改清册之后,于沙门住持以及将军与悉编驾前点交。①译文见王尧、陈践编 《敦煌吐蕃文书论文集》,成都:四川民族出版社,1988年,第5页。

上引文确证了瓜州将军遇事需会同spyan共同处理的事实。另于新疆米兰出土的吐蕃简牍,编号II 455-1 M.I.,vii,46记载:

byi bo bgyis pa khrim che la thug pa //dmag pon dang /spyan gyis dbyongs dkyigs[la] gsol cig //②详见王尧、陈践 《吐蕃简牍综录》,北京:文物出版社,1986年,第392条,编号II 455-1 M.I.,vii,46。

行淫乱而触大法者,将军及悉编应将犯人处以绞刑。③译文参酌王尧、陈践 《吐蕃简牍综录》,第69页。

另编号II 403-1 M.I.x,6记载:

sgo gsol/spyan ched pos mchid kyis bcad de Nob ched povi rtse rje dang /zhang lon la gthad pa/④王尧、陈践 《吐蕃简牍综录》第393条,编号II 403-1 M.I.x,6。

此案,为悉编掣逋所判,交付大罗布节儿及尚论。⑤译文参酌王尧、陈践 《吐蕃简牍综录》,第69页。

按上二引文所载,指的是吐蕃西道节度使辖内的军镇中事,此处再次确认了上文所述及吐蕃于军事占领区内遍设spyan职官的事实。同时,此处亦提示吾人有关军镇主官会同spyan处理司法案件的例证。

其六,瓜州将军及spyan所暂定沙州官员排序,于47-49行记载如下:

rtse rje blon rgyavi khri dpon/rgyavi khri spyan to dog chen po/rtse rje vog pon/to do chungu /rgyavi spyan /stong pon bod las bkos pavi rnams//stong pon gyi zla rgya las bkos pavi rnams…⑥详见国际敦煌项目网页International Dunhuang Project所登载之Pelliot tibetain 1089.http: //idp.bl.uk/database/oo_scroll_v.a4d? uid=11352019612; recnum=86434; index=1。

节儿论、汉人之万户长、汉人之万户 spyan、大都督、副节儿 (rtse rje vog pon)、小都督、汉人之spyan、由蕃人担任的诸千户长、由汉人出任的千户长诸僚佐…

上引文已经很明显地指出节儿论与万户长属不同的职官,不能混一。因为按照上引蕃文的行文,若以为节儿论与汉人之万户长写于同一字段,就据之以为二者同一。若然,则后续一栏的汉人万户spyan也应与大都督同一,但这是错误的,因为众所周知,大都督是沙州汉人所担任的最高官职,从未兼任汉人万户spyan。同理,前一字段所显示:节儿论与万户长是为各别不同的官职。其七,于76-77行记载:

Sha cuvi dpon snavi gral thabs slan cad vdi dzhin mchiv shig cas par rtse rje blon dang spyan gyi (steng du) spring shig ces //⑦详见国际敦煌项目网页International Dunhuang Project所登载之Pelliot tibetain 1089.http: //idp.bl.uk/database/oo_scroll_v.a4d? uid=11352019612; recnum=86434; index=1。

沙州各种官员的排序与品位今后就依此执行,并致函节儿论与spyan。

上引文提及上级于行文知照沙州之时,其系以节儿论连同节儿spyan为名照会之。于此可见,吐蕃于州节儿侧近亦设立了spyan官职,但P.T.1089并未列出节儿spyan的地位,按spyan的地位均低于主官的常例来看,节儿spyan当位于主官沙州节儿之下,却能与沙州节儿共同主管州务。

其八,于80-83行记载了最后确定下来的沙州官员品位排序,兹节录部份如下:

rtse rje blon dang khri dpon go cu rub //khri spyan //to dog ched po //stong pon bod las /bskos pavi rnams//rtse rje vog pon //to dog chungu //rgyavi spyan //stong zla rgya las bskos pavi rnams //stong cung bod las bskos pavi rnams //rtse rje chungu dang mngan go cu rub…①详见国际敦煌项目网页International Dunhuang Project所登载之Pelliot tibetain 1089.http: //idp.bl.uk/database/oo_scroll_v.a4d? uid=11352019612; recnum=86434; index=1。

节儿论以及州内万户长、万户spyan、大都督、蕃人所任诸千户长、副节儿、小都督、汉人之spyan、由汉人出任的千户长诸僚佐、蕃人所出任的诸小千户长、小节儿以及州内岸本…

上引蕃文中,有将rtse rje blon dang khri dpon go cu rub理解为:节儿论兼万户长州内权限者,更因之将节儿与万户长二官职视为同一,亦将节儿spyan与万户spyan二官职视为同一。例如陆离氏将46-48行以及上引80-83行合观以为:

这里的节儿论 (rtse rje blon)和 (dang)万户长州内权限者 (khri dpon go cu rub)即节儿论唐人乞利本 (rtse rje blon rgyavi khri dpon)②陆离《吐蕃统治河陇西域时期制度研究:以敦煌新疆出土文献为中心》,北京:中华书局,2011年,第20页。复以46-48行所载以为:

沙州最高官员全称是”节儿论唐人乞利本 (rtse rje blon rgyavi khri dpon)”,简称”节儿论 (rtse rje blon)”,由此可知沙州乞利本 (khri dpon)也即是沙州节儿论 (rtse rje blon),它们是同一官职的两种不同的称呼。③陆离 《吐蕃统治河陇西域时期制度研究:以敦煌新疆出土文献为中心》,第19页。

笔者试揆陆氏将沙州节儿论与乞利本二职混一的理由,可能是依上引蕃文的行文方式,所列各个官称均置于一栏之中,唯有rtse rje blon dang khri dpon go cu rub及rtse rje chungu dang mngan go cu rub二栏内,将二官职中间用dang字联结,遂将dang字理解为“兼”或 “兼任”之意。此理由的问题在于,吾人若将rtse rje chungu dang mngan go cu rub理解为 “小节儿兼州内岸本”,将产生一根本疑问,即小节儿仅由一人出任,而州内岸本应不只一人,二者间如何兼任?更何况藏文dang字为 “和、与、及”之意,当二个名词之间使用dang字连接之时,就是 “和、与、及”之意,若将之视为 “兼、兼任”的字义时,则仍须视前后文而决定,倒如P.T.1089第54行记载:“vBal dra ma Legs rtse rje chungu dang dra blon go cu rub…bskos nas/”①王尧、陈践 《吐蕃职官考信录》,第106页。,上引文就明确指出:任命未杞玛勒为小节儿兼州内守备长,此处之 “dang”就是 “兼、兼任”之意。别无他意,更无 “兼、兼任”的字义。笔者以为上引蕃文的每一字段,为记载官称及显示其官位品阶的顺序,如是则沙州各级官员中,最高阶为节儿论与州内万户长,以下依序为万户spyan、大都督等,如此理解当属合理。

综合以上P.T.1089的记载,吾人得知吐蕃并未于中央设立以悉编掣逋为首长的管理边区专门机构,而是吐蕃军事占领区各节度衙、各军镇遇事向众相禀呈,由众相作裁示。因此,众相显为吐蕃军事占领区各节度使 (bde blon)的直属长官。另方面,吐蕃于军事占领区的建制之中,从最高主官德论,中间经德论下属各军镇之主官如瓜州将军(Kwa cuvi dmag dpon),以及各军镇下属主官如翼长 (ru dpon)、万户长 (khri dpon)、州节儿 (rtse rje)等之侧近,都设置了spyan官职。甚至连汉人所出任的万户长之侧近,也设置了spyan,而且于事务性职官如会计、营田也都设置了spyan。

四 吐蕃spyan职官的属性

吐蕃在州节儿以下的主官,仍有主管部落的部落使,此为吐蕃基层的地方官。吐蕃是否于军事占领区基层的单位亦设立spyan官职?此虽于敦煌古藏文卷子之中,仍未检索出现,但在敦煌汉文文献之中却有所记载,例如编号S.11454F《戌、亥等年左六至左十将供羊历》之文书,记载左十项目下载:“十三日白母一口供…”以下残缺,其左侧有 “丝绵监军”之字眼,②中国社会科学院历史研究所、英国国家图书馆等编 《英藏敦煌文献》第13卷,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95年,第284页。此衔之蕃文似应为:“dar pavi sde spyan”,然古藏文卷子中仍未见及。按丝绵监军应即沙州汉人部落之一丝绵部落的spyan,当时沙州汉人已将spyan称之为 “监军”,而非 “观察使”,亦非 “都护”。此非单例,又如编号S.5812《丑年 (821)八月女令狐大娘牒》牒文记载:

经七、八年,后致三部落了监军,借张鸾堂…南房一、厨舍一…亦经五、六年,监军死后,两家各自收本分舍,更无言语论理。③唐耕耦、陆宏基编 《敦煌社会经济文献真迹释录》第2辑,北京:全国图书馆文献缩微复制中心,1990年,第287页。

上引文之 “致三部落”,应为沙州部落中之 “Phyugs mtshams kyi sde” (擘三部落)的另一音译。故引文中之监军应即擘三部落的监军,蕃文应为:“Phyugs mtshams kyi sde spyan”。另编号S.6172《布萨文》记载:“次用庄严,节儿监军尚论爰及良牧杜公。”④中国社会科学院历史研究所、英国国家图书馆等编 《英藏敦煌文献》第10卷,第138页。编号P.3770《发愿文》载:“时则有节儿监军及良牧杜公,为城隍囗安之所为也。”⑤杨富学、李吉和辑校 《敦煌汉文吐蕃史料辑校》,兰州:甘肃人民出版社,1999年,第194页。P.3699《祈愿文》亦载:“节儿、监军,福祚潜运,光祥大乘,荣贵日新,口声不朽。”①杨富学、李吉和辑校 《敦煌汉文吐蕃史料辑校》,第231页。另李正宇氏缀合编号ДХ.1462与P.3829两件文书,是为 《吐蕃论董勃藏修伽蓝功德记》,②李正宇 《吐蕃论董勃藏修伽蓝功德记两残卷的发现、缀合及考证》, 《敦煌吐鲁番研究》第2卷,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7年,第249-257页。其上所载论董勃藏的官衔为:“沙州行人三部落兼防御兵马及行营留后大监军使。”③上海古籍出版社等编 《俄藏敦煌文献》第8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年,第192页。笔者以为上引衔称中之 “防御兵马及行营留后”,应为汉人所填加上去的“空衔”,因为在现存传世的吐蕃文献之中,例如P.T.1089并不存有以蕃文书写的 “防御兵马行营留后”等字样的衔称,这是典型的汉式官称,是为吐蕃实际不存在的官员衔称。其所以如是书写,目的在于美化其官衔。因此论董勃藏的实际衔称应为 “沙州三部落大监军使”,易言之,就是 “沙州节儿监军”,二者同一。

上引四例中之 “节儿监军”或 “沙州行人三部落大监军使”,应即蕃文之 “rtse rje spyan”或 “Sha cuvi sde gsum spyan ched po”。于此吾人可以确定,在吐蕃治下的唐人所书写的当代文献之中,将spyan官职以 “监军”或 “监军使”目之。

事实上,唐廷亦知悉吐蕃spyan职官应为何种性质的官属。于唐宪宗朝任翰林学士、左拾遗④元和二年至六年间 (807-811)的白居易,奉命撰拟 《代忠亮答吐蕃东道节度使论结都离等书》,白居易于其书函之中,称吐蕃东道节度使领导人衔称为 “大蕃东道节度使论公都监军使论公麾下”⑤白居易 《白氏长庆集》卷57《代忠亮答吐蕃东道节度使论结都离等书》,景印文渊阁 《四库全书》,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年,第1080册,第621页。。上引衔称中之 “大蕃东道节度使论公”指的就是吐蕃东道节度衙的主官论结都离 (dBavs blon rgyal to re stag snyes),论结都离至赞普墀祖德赞与乌依冬丹 (达磨)之时,出任为首席宰相;⑥林冠群 《唐代吐蕃宰相制度之研究》,第219、414页。论结都离当时的吐蕃官衔应即为 “bde blon”。而另一衔称“都监军使论公”,就是吐蕃东道节度使 (bde blon)侧近的spyan chen po,唐廷称之为“都监军使”。由此足见,李唐官方致书吐蕃东道节度使时,亦尊重当时吐蕃的体制,按照吐蕃官场的习惯,将书函的收信人,以主官东道节度使 (bde blon)及其侧近的都监军使 (spyan chen po)并列。于此,吾人更可以确认,上至吐蕃bde blon侧近的spyan(都监军使),下至吐蕃底层的sde spyan(部落监军),不论是吐蕃治下的唐人或李唐官方,皆以 “监军”或 “监军使”名之,从未使用 “观察使”,更遑论 “都护”。

上述吾人所引用吐蕃时期文献所载之职官,均属于吐蕃以武力攻占他国疆域的军事占领区。其他如吐蕃本部的五翼六十千户,是否亦如吐蕃军事占领区般,于各级主官之侧近设置spyan职官?答案是肯定的,但仍有些差异。近于巴桑旺堆氏所解读新近发现的古藏文文书 《吐蕃兵律文书》中,①敦煌古藏文 《吐蕃兵律文书》系由西藏百慈古藏文研究所负责人噶玛德莱先生提供给巴桑旺堆氏之电子图版。原件为长卷式的残本,长约8-9米,宽约0.3-0.35米左右。与敦煌古藏文文书风格完全-致。据巴桑旺堆氏分析,该文书似属公元784年至848年间的产物。图版请见巴桑旺堆 《一份新发现的敦煌古藏文吐蕃兵律文书 (下卷)初步解读》,《中国藏学》2015年第S 0期,第49-61页。另见巴桑旺堆 《一份新发现的敦煌古藏文吐蕃兵书残卷解读》,《中国藏学》2014年第3期,第5页。有如下记载:

…mnangs chod do vtshald /la //dra ma de vi tshe dpav bo bgyiste //dpav mtshand la ma thug pa man chad //srang grangsu /nod de chog //dmag phond dang spyan gyis//bkav grims bzhin du //stsiste stsold cig //②巴桑旺堆 《一份新发现的敦煌古藏文吐蕃兵律文书 (下卷)初步解读》,第10页第213-215行。

…缴获战利品过程中,若以作战中勇猛而获得,则获赏者是具勇士标帜以下者,其 [赏赐]按秤数来领取,由将军和监军使依钦命法计算后给予。③译文参酌巴桑旺堆氏之翻译,并作部份调整,详见巴桑旺堆 《一份新发现的敦煌古藏文吐蕃兵律文书(下卷)初步解读》,第30页。

上引文记载蕃军于分配战争所得战利品之规范,系由 「dmag phond dang spyan」 (将军和监军使)共同处理。设若战利品甚伙,仍可分与翼长以下,平民以上之时,该文书载及翼监军所分的数量等级如下:

stong phond lug gnyis stsold chig /stong phond gyis //lug gnyis thob na //ru vu chung gi mnangs skal du lug gsum stsold cig //ru vu chung gis lug gsum thob na ///ru vbring lug bzhi stsold cig //ru dpond vbring pos lug bzhi thob nav //ru dpond chen pho lug lnga stsold cig //mnangs ji las bgo vang//rung shas vdi bzhin //du goste stsold cig//khrom gyi vog dpond ni//ru dpon dang thang mnyam bar stsold cig //ru spyan gyi rnams gyang //ru vbring dang thang mnyamo //dmag phond chen pho dang //spyan chen po ni //mnangs sa las myi stsald to //④巴桑旺堆 《一份新发现的敦煌古藏文吐蕃兵律文书 (下卷)初步解读》,第10页第220-224行。

千户长分得两只羊为例进行分配。若千户长分得2只羊,则赏给小翼长的战利品为3只羊。小翼长若分得3只羊,赏给中翼长4只羊。中翼长若分得4只羊,赏给大翼长5只羊。战利品无论如何分配,宰羊数目按此分配。赏给军镇下级官员之标准与翼长等同。翼监军之标准与中翼长标准等同。大将军与大监军使之赏赐则不从战利品出。⑤译文参酌巴桑旺堆氏之翻译,并作部份调整,详见巴桑旺堆 《一份新发现的敦煌古藏文吐蕃兵律文书(下卷)初步解读》,第30-31页。

按上引文所载,吐蕃翼 (ru)之建制设置有大翼长、中翼长、小翼长等官职,而翼监军使的地位等同于中翼长。由于 《吐蕃兵律文书》应属针对全蕃军事作战方面的法规,并非片面针对边区或军事占领区。由是得知,蕃廷于全蕃各地翼 (ru)之层级均设置了监军使职,地位低于翼长,却能与翼长共同议决地方军、民之政。至于本部千户长以下则未见有设置监军的记载,此与吐蕃军事占领区于各级均设置监军,大有不同。

至于吐蕃对spyan官职的概念为何?幸有陈寅恪氏誉为 “大玉天球”的 《唐蕃会盟碑》碑铭,①陈寅恪 《吐蕃彝泰赞普名号年代考》,氏著 《陈寅恪先生论集》,台北:“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1971年,第225页。提供了宝贵的线索,让吾人有机会就吐蕃人对spyan官职属性的理解,一探究竟。《唐蕃会盟碑》背面碑铭记载吐蕃于公元823年 (穆宗长庆三年)二月十四日,于蕃京逻些竖立长庆会盟碑。其中第68行至70行记载唐廷派遣御史中丞杜载与赞善大夫,前往参与观礼。碑铭载其事云:

rdo rings vdi vdri bavi spyan yan //rGyavi pho nya thabs//vGu shevu zhang shing yod pa /Do tseve dang /thabs Tsan shan de bvu yod pa /lastsogs pas byas su //②王尧编著 《吐蕃金石录》,北京:文物出版社,1982年,第38页。

上引碑铭,王尧氏译为:“树碑之日,观察使为唐之御史中丞杜载与赞善大夫高XX等参与告成之礼。”③王尧编 《吐蕃金石录》,第44页。按上译文并未如实地依蕃文铭文翻译,因为上引蕃文碑铭并未有“树碑之日,…参与告成之礼”等字样及文意,也未译出rdo rings vdi vdri bavi之意义,以致误导后辈引用者。实际上,铭文应译成:“观询 (vdri ba)此石碑之悉编 (spyan),由唐之使者,官居御史中丞之杜载与官居赞善大夫等担任。”由上得知,吐蕃将唐廷派遣至逻些,负有参与并观询立碑事宜的唐使,命之曰 “spyan”(悉编)。

有关上述碑铭的译释,中外学者或误译或未能真确理解碑铭意涵,而错失了解开spyan职官属性的线索。例如英国理查德逊氏 (H.E.Richardson)将 《唐蕃会盟碑铭》第68-70行,载录为:

rdo rings la vdri bavi spyan yan //rGyavi pho nya thabs //vGu shi cung shing yod pa //Do tsheve dang thabs Can shan de bvu yod pa //Li khri bvu la stsogs pas byas so //④H.E.Richardson, A Corpus of Early Tibetan Inscriptions, Royal Asiatic Society, Hertfort.1985.p.116.

上引碑铭虽与王尧氏所著录的铭文者,小有差异,⑤例如王尧版vdi-理查德德逊版la;王尧版zhang shing-理查德德逊版cung shing;王尧版Tsan shan-理查德德逊版Can shan;王尧版 “无”-理查德德逊版Li khri bvu;王尧版su-理查德德逊版so。然实际内涵仍属一致。理查德逊氏却将上引碑铭译如下文:

And an examination of this inscribed stone pillar was made by the Chinese envoys Do Tse’ e, who has the rank of‘Gu Shi Cung Shing,and Li Kri B’ u,who has the rank of Tsan Shan De B’ u, and others.⑥H.E.Richardson,op.cit.p.117.

由唐使官居御史中丞的杜载,以及官居赞善大夫的李继夫及其他人,检视此刻字石柱。

由理查德逊氏所译者看来,并未将 “vdri bavi spyan”译出,仅约略译出 “vdri ba”为“检视、检查”,而且以名词词组 “an examination of”呈现,漏失了 “spyan”一字。显然理查德逊氏对spyan职官一无所悉。李方桂、柯蔚南二氏则译为:“As supervisors of the long stone, the Chinese envoys Do Tse’ e, having the rank of‘gu…and…having…, did…”,①李方桂、柯蔚南合著 《古代西藏碑文研究》,台北:“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1987年,第99页。(作为石碑的监督人或指导者,官居御…之唐使杜载…以及…拥有…作了…)。李、柯二氏以 “As supervisors of the long stone” 译 “rdo rings la vdri bavi spyan yan”,将“vdri bavi spyan”理解成 “supervisors” (监督人或指导者)。显然李、柯二氏已看出spyan的意义,此较诸理查德逊氏高明,但并未说明spyan究为何性质的官属。陆离氏则未理会动词vdri ba(观询、检视)所支配的rdo rings vdi(此石碑)或rdo rings la(对石碑),将之断句为 “vdri bavi spyan”,并据之创造出一吐蕃官名为 “问事悉编”。实际上rdo rings vdi(或la)vdri bavi为一名词补语,用来修饰spyan,正确理解应为“观询此石碑之悉编”。而此处之 “悉编”(spyan),是否为李、柯二氏所理解的supervisors?或王尧氏所翻译的 “观察使”?还是应译成其他官称?此仍需视杜载入蕃,究竟是以何名义,负何任务来决定。

唐使杜载入蕃一事于汉史料之中,仅有 《册府元龟》载及,其于 《外臣部·通好》记载:“(长庆二年)十月辛酉,以太子仆杜载为太仆少卿兼御史中丞,持节,充答吐蕃谢会盟礼毕使,仍赐服金紫。”②《册府元龟》卷980《外臣部·通好》,台北:大化书局,1984年,第11516页。据上引文,唐廷于穆宗长庆二年 (822)十月辛酉派遣杜载赴蕃,途程至少需时3个月,至长庆三年 (823)一至二月间抵蕃京,二月十四日顺道参与竖碑典礼。由此即知唐廷并非派遣杜载专程前往蕃京参与竖碑典礼,而是就完成唐蕃会盟一事答谢吐蕃,其正式头衔为 “答吐蕃谢会盟礼毕使”,御史中丞为其虚衔。对此,按上引碑铭所载分析,吐蕃将唐使杜载所负的任务,以其国spyan职官加以概括。除此外,笔者以为仍可有另一层的解读,即唐蕃会盟碑铭所载之 “rdo rings vdi vdri bavi spyan”,此句所提及查看此会盟碑的 “spyan”,仅指查看此碑铭的内容,是否有依照唐蕃双方所议定的内容雕制,“查看” (vdri ba)后,回朝廷禀报。此处所表达之 “spyan”,仅只针对查看石碑一事,并未涵括杜载等人其他的任务,因为杜载等人主要是代表唐朝的 “答吐蕃谢会盟礼毕使”,并不专为吐蕃立碑事而来。因此,上引碑铭中的“spyan”,似乎专指作为朝廷的 “耳目”,代替唐廷来了解吐蕃立碑及碑铭内容等事宜。由此足见,蕃人对 “spyan”官职的概念是为赞普或是蕃廷的 “耳目”,与 “spyan”字义是为吻合者。是以不宜将 “spyan”与唐制中的监察御史、御史中丞等职衔混为一谈。由是得知,蕃廷为了解外朝或地方上的人、事、物之时,作为蕃廷的耳目,所派出去的使者,就称之为 “spyan”(悉编),属于使职,并非常任官。这是由 《唐蕃会盟碑》碑铭的记载所获得的概念,因此,王尧氏将之译成观察使,较诸supervisors(监督)要准确。但若是将所有spyan均看成是观察使,则大有疑问。因为如前所云,吐蕃于地方各级主官之侧近均设置了spyan,与各级主官共同掌理辖区内的一切军、民之政。如是职官若是译成唐制的 “观察使”,则与吐蕃体制大有扞格:其一,唐制 “观察使”于唐初,名称仍未确定,诸如 “巡察使”“按察使”“采访使”均有之,系由中央不定期派出至各州县,任务为察访地方官政绩,并回禀朝廷;反观吐蕃spyan官称于初始启用就确定下来,从未改变;而且就官员配置上看,吐蕃为军事占领区各级主官及地方翼长之旁设立,唐朝为不定期派遣,二者显然不同。其二,至唐肃宗乾元元年 (758)唐朝改 “采访处置使”为 “观察处置使”,简称观察使,此官经常为节度使自领;反观蕃方,军事占领区各级主官及地方主官从未兼任spyan。其三,唐制 “观察使”亦可为地方主官,掌理数州之政;然而,吐蕃spyan绝非地方主官,不能单独掌理地方。而且吐蕃地方各级主官大部已设置副手,例如副节儿 (rtse rje vog dpon)等,无需监军担任主官副手。更何况监军与副主官为不同性质的官职,一为监督主官,一为辅佐主官,怎可混为一谈。是以李唐官方与吐蕃治下的唐人了知spyan职官的属性,将蕃廷于各级地方主官侧近所设置的spyan,以 “监军”或 “监军使”名之,而不用 “观察使”,当有其道理。

综上所述,吐蕃职官spyan(悉编)的属性为使职,依任务的不同,可分为二种不同的汉译名称:一为派赴至地方及军事占领区,与地方主官及军事占领区各级主官共治,具有代表蕃廷监视军事占领区与地方主官意味的官职,因而译称为 “监军”或“监军使”;二为属于临时性任务者,代表蕃廷的耳目,或监督,或实地了解真相后,任务完成即回朝禀报者,或可译称为 “观察使”。然而,笔者对于 《旧唐书·德宗本纪》记载于贞元二十年 (804)夏四月丙寅,吐蕃派遣使团54人赴唐,唐方将蕃使团团长之官衔载为 “臧河南观察使”,①《旧唐书》卷13《德宗本纪下》,台北:鼎文书局点校本,1979年,第399页。深以为不妥。考上引官衔应即为吐蕃雅鲁藏布江南岸,属吐蕃左翼军区之中的一位ru spyan(翼监军),受命往使李唐,唐方将此spyan官衔,译成了 “观察使”。按上文已述,此位吐蕃左翼监军是为赞普亲信 (nang kor),是以受命出使赴唐,但其身份仍然是监军使,并非观察使,而且是地方层级的官属,可见贞元二十年夏四月的吐蕃使团层级并不高。

五 吐蕃设置spyan职官的功能与意义

吐蕃spyan职官的设立,与吐蕃君相关系以及中央与地方关系之演进,息息相关。按吐蕃于立国初始,将吐蕃赞普定位为入主人间的天神之子,是为神人合一的概念与形象。由于赞普所特具的神性,使得吐蕃赞普在职责与角色扮演上,与实际统管国务民政的相权,作了明确的分工。此于藏学先驱意大利杜奇氏 (G.Tucci)的研究中,已有很清楚的论述,杜奇氏以为由于赞普的神圣性,其职责为:

that of keeping off epidemics, causing the rain to fall, assuring fertility, in other words that of maintaining the cosmic and social order intact and in due working order.①Tucci, G., The Secret Characters of the Kings of Ancient Tibet.East and West.VI.Roma.1955.p.200.

负责免除瘟疫,促使风调雨顺,保证土壤肥沃,换句话说就是要完整地维系宇宙与社会秩序,并使之运作正常。

上述杜奇氏的研究所得,当来自于 《敦煌古藏文卷子》所记载的内容,例如 《敦煌古藏文卷子》所收P.T.1286《吐蕃赞普世系表》述及吐蕃王室始祖由天界下凡之内容显示,赞普以天神之姿入主人间,促使天人和谐,万物滋长的象征意义。②Ariane Spanien&Yoshiro Imaeda,Fonds Pelliot Tibetain in Choix de Documents Tibetains conserves a la Bibliotheque Nationale Paris, 1978, 1979.vol.2.P.T.1286.pl.555.第43-44行。由于上述角色的扮演,赞普对于俗世的琐事,诸如管理百姓、征税、维持社会秩序、征战等等,均由赞普王室委托其所信任的贵族代为处理。③林冠群 《唐代吐蕃建构天下秩序初探》,《中央民族大学学报 (哲社版)》2016年第4期,第83页。

易言之,赞普为天下共主,透过委托关系,由入朝为官的贵族代掌国事,其中以大论 (blon che)为最高行政首长,相当于中原王朝的宰相,由赞普任免。大论带领实际推动吐蕃王朝政务的官僚体系,而此官僚体系运作的负责人,就由大论一人担纲。凡此,中原史官亦获有类似信息,而有所记载,例如 《通典》记载吐蕃 “置大论以统理国事”④《通典》卷190《边防六·西戎二·吐蕃》,第5172页。;《册府元龟》描述吐蕃政事的推动云:“事无大小,必出于宰相便宜从事”⑤《册府元龟》卷961《外臣部·土风三》,第11309页。。职是,吾人可云吐蕃赞普王室所代表的王权,与实际统理国事的大论所代表之相权,早于吐蕃建立王朝政体甫初,即已区分得非常清楚。⑥林冠群 《唐代吐蕃宰相制度之研究》,第78-80页。例如 《敦煌古藏文卷子》P.T.16记载:

rje lha sras kyi zhas nga nas //myi rje lhas mdzad pas thugs la vphrul mngav…blon chen po vphags pha dang ldan ba…⑦Ariane Spanien&Yoshiro Imaeda,op.cit.P.T.l6.pl.12.叶33下第1-2行。

王神子陛下,由于天神来作人主,心具神变…大论卓越…⑧译文参酌张云、黄维忠辑 《唐代吐蕃资料选辑》,北京:中国藏学研究中心历史所,2005年,第362页。《敦煌古藏文卷子》I.O.751载:

lha sras dbu rmog brtsan po dang /blon po dpav vdzangs ldang zhing…⑨Ariane Spanien&Yoshiro Imaeda,op.cit.I.O.751.pl.15.叶38上第2-3行。神子头盔坚固 (表权势浩大之意),臣子英勇贤明…

上引二文显示,于描述吐蕃赞普多以天神化现等相关概念呈现,而大论或臣子则以诸如“vphags pha”(卓越)、“dpav vdzangs”(英勇贤明)等词汇加以形容。上述文意呈现出吐蕃君相之间委托关系的特质。

其间,松赞干布 (Srong brtsan sgam po?-649)一朝之君相关系曾有戏剧性的变化。据汉史料所载,松赞干布性格强悍,才能出众,系为不世出的雄主。①《旧唐书》卷196上 《吐蕃传上》记载: “弄赞弱冠嗣位,性骁武,多英略,其邻国羊同及诸羌并宾伏之。”吐蕃于其在位之时,君相之间的关系是为君上主导政务,大论协助实践政令,大论于此时方真正成为赞普的部属,凡事奉赞普的命令行事,此改变了原先赞普与大论分工的现象,大论充其量仅为赞普跑腿、办事的吐蕃政府最高官员之身份。②林冠群 《唐代吐蕃宰相制度之研究》,第200-202页。

然而,好景不长,松赞干布子早亡,松赞干布于公元649年薨逝,其孙芒伦芒赞(Mang slon mang brtsan 650-676在位)8岁继立,大论禄东赞 (mGar stong rtsan yul zung?-667)摄政,如是情况造成原本君强臣弱形势,逆转成为君弱臣强的局面。芒伦芒赞束手于位,所有国事由禄东赞代掌。自公元650年至公元699年近五十年期间,大论职位接续由禄东赞父子三人包办,噶尔氏 (mGar)家族掌控了统治吐蕃的实权,吐蕃王室落入凡事无法置一喙的困境。

芒伦芒赞于公元667年去世,遗腹子都松芒保杰 (vDus srong mang po rje 676-704)于父王逝后7日出生,③dPav bo gtsug lag vphreng ba,Chos vbyung mkhas pavi dgav ston(贤者喜宴)part 4,New Delhi.1962.叶70上,第5行。随即登基。随着都松芒保杰年岁的增长,吐蕃王室处心积虑策画夺回大权。此时李唐正由武则天掌政,对吐蕃之侵扰唐境,采取主动出击的政策,唐蕃之间情势因之逆转,迫使主掌政权的吐蕃大论论钦陵 (mGar khri vbring btsan brod?-699禄东赞次子)无法安坐于吐蕃政治中心,必须前往青海边区与李唐周旋,如此给予吐蕃王室倾覆噶尔氏家族的良机。

公元699年,时年23岁的吐蕃赞普都松芒保杰执杀论钦陵党两千余人,并举兵讨伐论钦陵,握有重兵的论钦陵竟然不战而溃,自杀身亡。④《资治通鉴》卷206“则天后圣历二年 (699)二月丁酉条”,第6539页。按论钦陵不但拥有吐蕃正规雄师,且于过往38年间 (至少于660年始),战无不胜,攻无不克,至此竟未战而兵溃,可见吐蕃赞普为天神之子下凡的信念,深入吐蕃人心。吐蕃王室于收回大权以后,开始着手改革体制,以避免重蹈王室有如摆饰花瓶的覆辙。

蕃廷首先于中央改造宰相制度,废除单独一人担任宰相的办法,同时任命多人为相,赋与chab srid kyi blon po chen po bkav la gtogs pa头衔,蕃文字面上意义为 “诏命政事大臣”,唐人则理解为 “宰相同平章事”⑤《唐蕃会盟碑》右面碑铭:“大蕃宰相等和好登坛立盟官寮名位”。详见王尧编著 《吐蕃金石录》,第13-17页。。公元701年以后至712年,是为吐蕃王室改造相制的初始,据 《敦煌古藏子卷子》所收 《吐蕃大事纪年》所载此12年之中,行使宰相职权如主持会盟等之大臣名讳累计如下表⑥详见Ariane Spanien& Yoshiro Imaeda,op.cit.I.O.750.pl.584-586.第 86-87、89-90、98、103-104、106、 107、 109-110、 112-113、 115-116、 117-118、 127、 128-129、 131-132、 133-134 等诸行。:

吐蕃701-712年间众相任职表

上表所示,吐蕃于铲除独相制,新立众相制甫初的12年之间,共计任命了10位 “宰相同平章事”,分别为尚赞咄热拉金 (Zhang btsan to re lhas byin)、森哥囊咄热畿 (Seng go snang to re skyi)、曲芒保杰拉松 (Khu mang po rje lha zung)、论芒赞东息 (Blon mang btsan ldong zhi)、尚墀桑达则 (Zhang khri bzang stag tsab)、韦乞力徐尚年 (dBavs khri gzigs zhang nyen)、坌达延赞松 (vBon da rgyal btsan zung)、尚甲咄 (Zhang rgya sto)、达古日则 (sTag gu ri tsab)、属卢墀徐囊恭 (Chog ro khri gzigs gnang kong)。其中曲芒保杰拉松于公元705年任首席宰相,旋即遭罢黜,同时也失去众相官职,而由韦乞力徐尚年接任首席宰相职务。上述之宰相同平章事分摊了原大论的职权,众相会议遇事集体议决之方式,取代了原有大论的独自决策,促使吐蕃官僚体制由首长制走向集体议决的委员制。中央体制如此变革,地方体制势必跟着改变。

《贤者喜宴》记载吐蕃原有的地方建制如下:

de rnams la rgod kyi stong sde drug bcu rtsa gcig zer ste rgod ni vbangs rab tshan dmag gi las byed pavi ming ste de rnams la stong dpon yang drug bcu rtsa gcig go/dbu ru stod smad kyi dmag dpon sna nam rgyal rgan dang sbas skyes bzang stag sna/devi dpav zla gnon vphan gsum dang shod bu khod btsan/…/g-yo ru stod smad la ru dpon myang stag gzig g-yu btsan dang mchims rgyal gzigs shud ring/dpav zla g-yas mang bzher dang so gad gnyan bzher…①dPav bo gtsug lag vphreng ba,op.cit.叶20上,第4-6行。

对那些称为六十一个 “桂之千户”(rgod kyi stong sde)者,即高等属民从事军事者之称呼。那些千户长,据谓有六十一位。中翼上下部 (dbu ru stod smad)之将军 (dmag dpon)为那囊杰干与贝杰桑达纳 (sbas skyes bzang stag sna),彼等之副将 (dpav zla)为农潘松与许布奎赞…。左翼上下部 (g-yo ru stod smad)之翼长(ru dpon)为娘达息玉赞与琛杰息许仁,副将 (dpav zla)为叶芒热…②译文参酌巴卧祖拉陈哇著,黄颢译注 《贤者喜宴 (mkhas pavi dgav ston)摘译 (二)》,《西藏民族学院学报》1981年第1期,第9页。

佐藤長氏根据上引文中翼上下部之将军姓名贝杰桑达纳 (sbas skyes bzang stag sna),比对吐蕃墀松德赞朝时之兴佛证盟与誓臣工名单中,于上下部总督与将军 (stod smad kyi dbang po dang dmag dpon)衔称一栏内有Blon skyes bzang stag snang之名,③dPav bo gtsug lag vphreng ba,op.cit.叶110上,第1行。除姓氏外,余名字完全相同;并依据 《旧唐书·吐蕃传》与 《吐蕃大事纪年》所载考证出,唐将浑日进曾与参与仆固怀恩叛唐入侵唐境的蕃将,战于九嵏山,此吐蕃将领全名为dBavs skyes bzang stag snang,就是当时吐蕃中翼上下部的将军贝杰桑达纳 (sbas skyes bzang stag sna)。④[日]佐藤長 《古代チべット史研究》,第557-558、753-754頁。因此断定上引 《贤者喜宴》所载之地方建制,系属于赞普墀松德赞一朝(755-796)的产物。⑤[日]佐藤長 《古代チべット史研究》,第753-754頁。然而山口瑞鳳氏亦主张中翼上下部副将之一的农潘松 (gnon vphan gsum),事实上是墀伦赞赞普 (Khri slon rtsan松赞干布之父)时期,吐蕃雅砻部讨伐森波杰之将领之一mNon pang sum,前者姓名是为后者姓名的变异,二者实为同一人;因而比定上引 《贤者喜宴》所载之地方建制,亦属赞普松赞干布时期 (?-649)的产物。⑥[日]山口瑞鳯 《吐蕃王国成立史研究》,东京:岩波书局,1983年,第842頁。笔者同意山口瑞鳳氏的意见,但以比对人名的方式,用以确认属于何时期建制的方法,有所争议,例如dBavs的发音与sBas发音不同,但dBavs字中之v字母脱落,乃有迹可寻,自属可信;但为何dBavs之 “da前音”会演变为sBas之 “sa上加音”?此不论在字形上的变化,或语音学上的解释,均有所争议。如是以字形变异辩证谁是谁,易坠 “移的就矢”之讥。笔者以为上引 《贤者喜宴》所载之地方建制,似属吐蕃王朝初期的地方建制,其理由如下:

上引 《贤者喜宴》所载翼之长官的衔称为dmag dpon(将军)或ru dpon(翼长),副将为dpav zla。由此分析当时地方体制亦如同中央,亦属首长制。由此角度视之,《贤者喜宴》所载之地方建制确属吐蕃早期的产物。另方面,吾人观P.T.1089以及书写于公元8世纪中叶以后的 《吐蕃兵律文书》等敦煌古藏文卷子之载记,于翼 (ru)的层级已不见有dpav zla之官职,而增加ru dpon vbring po(中翼长)、ru spyan(翼监军)以及ru dpon chu ngu(小翼长)。而且翼中诸事务也均由翼长、翼监军共同处理,且共同署名发文,上级下行文告也以翼长、翼监军联名收文。除此外,吐蕃军事占领区的各级主官亦配置了大中小之位阶,同时配置监军,例如州一级的节儿 (rtse rje),据P.T.1089所载,有节儿论 (rtse rje blon)、副节儿 (rtse rje vog pon)、节儿监军 (rtse rje spyan)、中节儿 (rtse rje vbring po)、小节儿 (rtse rje cungu) 等,①详见王尧、陈践 《吐蕃职官考信录》,第106页第53-54行。其他上至各道节度使 (bde blon)、军镇将军 (khrom gyi dmag dpon)、万户长 (khri dpon),下至各事务官,如大会计官 (rtsis pa chen po)、大牧场庄园官 (phyug mavi gzhis pon chen po)等,也都配置了spyan(监军)。

由此吾人可以确认,吐蕃自八世纪中叶以后,吐蕃中央于各地方及各军事占领区之各级主官侧近,均配置了监军 (spyan),与各级主官共同召开议会,共同处理事务。吐蕃王室透过上述途径,在功能上,监军 (spyan)分摊了地方及军事占领区各级主官的职权,共同处理军政、民政、司法、职官管理等等事务,并由spyan官称之用字了解为眼睛的敬语,而且ru spyan又有nang kor之代称,系由赞普侧近亲信所担任者,由此角度视之,即知spyan为代表蕃廷监督地方及军事占领区各级主官,希冀藉之避免因天高“赞普”远,所带来的弊病,因此唐人及吐蕃治下的唐人均理解为 “监军”。在意义上,吐蕃地方原实施首长制,亦即由地方各级主官总其责的体制,随着中央官制的变革,透过派遣监军 (spyan)与地方各级主官共同执行中央命令,推动地方政务。如是于吐蕃地方及军事占领区亦形成集体议决的委员制体制。是以,吐蕃于地方及军事占领区普遍设置监军 (spyan)职官,正呼应了吐蕃 “多疑”民族性的特征,“不信任、防弊”成了吐蕃中后期政治制度的精神所在。

六 结论

吐蕃自肇建王朝以还,致力于突破所处西藏高原先天上的限制,包括因地形崎岖,交通不便,以及高原人性格普遍桀骜不驯,而形成各地豪姓部落的割据;复因高原地势险峻,远离亚洲主要交通干道,因而受困于高原之内,无法向外发展。吐蕃面对上述困境,一方面以武力侵占邻国土地,遂行向外扩张政策,以因应受困于高原的缺憾;另方面以中央集权之一元统治方式,将分散且强悍的各地部落,收拢于吐蕃王朝的体制下。

随着王朝的对外扩张,吐蕃控弦之地日广,政务益形繁重。吐蕃于公元663年并吞吐谷浑,公元670年于青海击溃李唐大军,确定掌控青海高原全境。如此一来,吐蕃土宇增长倍余,并藉青海高原地理位置之便,持续向外扩张,吐蕃成为一不折不扣外向型的征服大帝国。在此情况下,吐蕃原蛰伏于西藏高原内部时期的体制,已不再适用于外向型的大帝国,势必有所变革。另方面,吐蕃君相关系亦于此时发生剧变,吐蕃王室不再甘于扮演橡皮图章的角色,急切于收回大权。吐蕃原有政治体制至公元八世纪前后,已走到了尽头,不再适用,遂不得不改弦更张,于中央改行众相制,于地方增设spyan(监军)职官,呈现出有如现代概念之集体领导制的形态。大约从公元八世纪中叶以后吐蕃官制上的首长制走入了历史。

经本文论证,吐蕃spyan职官设置于地方及军事占领区内,是为 “监军”或 “监军使”,系中央派至地方,监督地方主官,与地方主官共同处理地方事务。其阶级虽低于地方主官,然而,地方所有事务无所不与,而且向上禀事,向下训令等,均与主官联名。吐蕃于地方之翼 (ru)级,以及军事占领区的各级主官,上自军区节度使 (bde blon)、军镇大将军 (khrom gyi dmag dpon chen po)、翼长 (ru dpon)、万户长 (khri dpon),中至州节儿 (rtse rje),下至基层部落长 (sde dpon)等,均遍设监军,与各级主官共治。如此之统治形式,是为委员制,由此突出了吐蕃于公元八世纪以后政治体制的特征。

准上所述,沈琛氏于 《吐蕃统治时期于阗的职官》一文中,①沈琛 《吐蕃统治时期于阗的职官》,朱玉麒主编 《西域文史》第10辑,北京:科学出版社,2015年,第215-231页。在理解编号Or8212、1834c《藏文买奴契》时,引该文契第1行:

lugi lovi d […] //Li bla [b] lon Khri[g] dav [m dang] /sp [y] an blon dpal bzher la stsogs pavi vdun sa /vu te [n sh]②引自沈琛 《吐蕃统治时期于阗的职官》,第218页。

羊年…,于阗上论弃达姆以及悉编论贝热等之会盟…

以为上引文的 “悉编”,不知是吐蕃在于阗王廷中设立的官员,还是从萨毗到此巡查的官员?③详见沈琛 《吐蕃统治时期于阗的职官》,第218-219页。针对沈琛氏所提之疑问,吾人可依本文所持见解,予以解答。即Or8212、1834c《藏文买奴契》第1行的 “悉编”,应译作 “监军”,其完整官衔可能为 “Livi spyan”或 “Livi blon spyan”,系蕃廷派驻于于阗上论侧近的监军,与于阗论或上论共同召开盟会,共同处理于阗所有大小政务,并非萨毗监军来到于阗巡查。

至于吐蕃的官僚委员制,在地方上的形式,是以监军所参与的会议所呈现,例如吐蕃北道节度使bde blon一级,就有包括主官bde blon及监军spyan等4位官员所组成的会议,做为北道节度使的最高决策者。如是形制,在表面上是集体领导;在实质上,是否因监军的设置而使得蕃廷的意志得以申张与贯彻,则有赖尚待发掘的吐蕃文献所载之事例来加以印证了。

中原历史书写蔚为传统,上至天文,下至地理,无一不志。然而,中原对其周边的非汉族群,却是志而未详,写而错漏。①详见林冠群 《汉文史料记载唐代吐蕃社会文化”失实部份”之研究》,氏著 《唐代吐蕃历史与文化论集》,北京:中国藏学出版社,2007年,第64-113页。林冠群 《吐蕃中央职官考疑—— 〈新唐书·吐蕃传〉误载论析》,《“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集刊》第80本第1分,2009年,第44-76页。正如本文所论述的吐蕃悉编 (spyan)职官,《新唐书·吐蕃传》将之比附为唐制的 “都护”,而且归类于吐蕃中央官属。后世学者竟毫不起疑,从1954年佐藤長氏开始迄今,学界仍全然接受spyan就是都护的比附,是谓之 “尽信书不如无书”。

附记:本文曾于台湾 “中央研究院”史语所及四川大学藏学研究所宣读,获得李贞德研究员、霍巍所长、石硕教授、熊文彬教授之宝贵意见,谨此致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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