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晓妮,女,江苏南京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第27届高研班学员。出版中短篇小说集《满庭芳》。
一
他不时会到那家咖啡馆喝杯咖啡,雷打不动。为什么每次都去那家咖啡馆,是因为它的环境很好,他寄居的这座小城非常的闲适静谧,有很多高低起伏的小巷子,安静整洁,偶尔有打盹的猫狗惺忪地伸着懒腰,样子极其慵懒。围墙里四季都有不少的鲜花露出墙面或者匍匐在墙上,蔷薇、木香花、紫丁香、琼花、夹竹桃……很多他也叫不出名字。而他这两年所出没的这条小巷,估計是这个城市最静谧的一个所在了。他喜欢海,而这条小巷不远处恰巧有海。所以他住得很舒服也很舒心,不知不觉间已经住了两年。两年可以发生很多事,但是对他来说,却像两天一样,所以他还没有要走的意思,以往他很少在一个地方住上很久,他总是住上一段时间就想搬离,不停地逃离,从一个地方逃离到另一个地方,距离上一次的逃离已经很久了。这两年来他的生活简单得和白开水一样,他觉得自己好像得了一种社交障碍的病。他并不希望别人认识他,也不见得希望有很多的朋友。他每天都是在电脑上码字,简单规整,写累了就去街角的咖啡馆喝杯咖啡,这家咖啡馆没有名字,第一次去的时候他找了半天也没有找到招牌,索性他也就不找了,后来在一个小小的木质风铃上找到了名字,叫“waiting”。这家咖啡馆布置得简陋,每个沙发后面都有一些比沙发高一些的书架。他一瞥间看到了一本《低吟的荒野》,他之前一直在找这本书,西格德·F·奥尔森,他很喜欢的一个作家。在美国的时候他看过这本书的英文版,当时就废寝忘食地读完,可惜忘了带回来。于是。他坐了下来随便点了一杯爱尔兰咖啡。他喝了一口咖啡,有点惊奇,没想到在这个小店还有这样带酒精的咖啡,他对那个长着丹凤眼皮肤有点黑但很俏丽的服务员说:“姑娘,能给我再加点奶油吗?”这个眼睛很黑的姑娘说:“爱尔兰咖啡只能放这么多奶油!”她的目光坚定得不由质疑。他有些错愕,但也没再勉强。他很能喝酒,这点酒精对他来说小意思,他以前号称千杯不醉。不过这两年他几乎滴酒不沾,他都快忘记了自己还会喝酒这回事。然而世事就是这么奇怪,长期不喝酒,他居然真的不太能喝了。一杯咖啡下肚他就开始晕,甚至他觉得自己的脸变得很红,他是个男人,他不会随身携带化妆镜,他起身,还好这个咖啡店的发光体还是比较多的,镜子等装饰品随时可见,他侧过身去看柱子上的装饰镜,的确,他看到了一个脸很红的男人,他骂了一句脏话,喊来那个黑里俏的姑娘,丢下钱准备走人。那个姑娘喊住他,他回过头对那姑娘说:不用找了。转头准备走,那个姑娘居然紧跑着追上来说:“先生,您还好吧?”
“有什么问题?”他又回头道。
“有些人可能对这种威士忌过敏。所以您是不是过敏了。回去您喝点绿豆汤或者红糖姜汁也许就好了。”
他没有回头摆了个手势就推门走了,没想到那个姑娘追了上来,送了他一本书,他低头一看正是《低吟的荒野》,他有些错愕地看了一下那姑娘。
“因为您刚才一直专注的看这本书,所以就把它送给您。书要遇到知音才会有价值。”
他笑了笑,说了声谢谢,拿书走人。
他自从来到这个小城,他就把自己的手机换成了老的诺基亚的手机,没想到居然还能用,手机号码也换掉了。也就是说他不想联系的人,或者不主动联系的人一般是联系不上他的。他喜欢这种纯粹简单的生活,他甚至于会自己买菜做饭,不知道的人都觉得太奇怪,他住的那栋楼里的人和菜场里的阿姨看到他都有点吃惊的感觉,他也不太在意,他的气质不太像是一个会自己去买菜的人,倒不是说他长得多么不食人间烟火,而是一种感觉,一种气质,让人觉得他不太适合做这些事,但是人不可貌相,很多事情往往和表面现象相反,他不但做得很好,而且很有创意。譬如说他发明了一种肉圆的做法,自己买了不少的肉回来做肉圆,他做的肉圆很好吃,他送了一盘给楼下的大妈,就因为两个人在菜场交流了一下做肉圆的心得。老太太对他做肉圆的水平表达了极大的赞美,很快大家就知道了住在这栋楼的有些怪的先生是一个做肉圆的高手。平日里他喜喝欢咖啡和酒,自从很长时间不喝酒之后,他喝咖啡就喝的更猛了。尤其是他爱喝那种带酒味的咖啡。咖啡加酒他肯定不会过敏,但为什么那一杯他会过敏呢。他想起了邓丽君的歌,现在年轻人听邓丽君多不多他不太清楚。他几乎对各个国家的咖啡都有过或深或浅的了解,尤其是那种有着酒味的咖啡,除了爱尔兰咖啡、意大利咖啡、牙买加咖啡、西班牙咖啡,还有拿破仑爱喝的皇室咖啡,他喜欢研究这些加的不同的酒精的成分以及那背后的故事。他是一个编剧,他的职业是编故事,他觉得不会喝酒的编剧不会是一个好编剧,为此他和一个同行吵过很多次,那个同行一点都不赞同他,但是这并不妨碍他们各自写出好的剧本。不可否认的是他曾经红过,红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没有红过的人肯定不懂,他觉得他略懂了一点,然而花无百日红,人不可能红一世,这个道理他懂得很,但是没有想到他还没有尝到真正的红的滋味,他就已经过气了,就不再红了。而比不红更痛苦的是没有灵感了,他常常枯坐了一天也写不出一个字来,这么多年来他一直引以为傲的就是只要坐到电脑前,他是不可能写不出东西来的。然而没有任何预兆的就没有了灵感,于是他开始买醉,他幼稚地以为酒精可以带来灵感,然而并没有,也就是从哪个时候起,他对酒有了了解。有个投资商,很豪的那种,就是在法国巴黎有酒庄的那种,如果哪天想起来英国有家老牌酒店的下午茶很好喝,就会立刻让秘书订飞机票飞过去的那种,每年戛纳电影节都会飞去参加酒会的那种……很难得他能看中他的剧本,虽然他一向不会为了钱出卖自己的作品,但是富商吸引他的却是他的酒窖。他第一次见到那么大的酒窖,也第一次看到那么多品种的酒,一排一排地码放整齐,如果不知道是私人的,一定以为是哪个大型酒厂的仓库。他在那个仓库待了三天,就觉得要写一部《大酒坊》的剧本。这个剧本写完他戒了酒,跟着也就没有了灵感。剧也没有开拍,原因是富商觉得他写得太不接地气了。
他经常性地外出旅游,每到一个地方他都会到当地的咖啡馆坐坐,一来是为了了解当地的文化,二来也是为了寻找创作的灵感。对于一个码字的人来说,没有灵感是非常悲惨的,但是因为没有灵感的久了,他渐渐地发现其实并没有什么灵感,只是自己的一种精神寄托罢了。他想寻找人在一种真空状态下的生活,所谓真空并不是不需要空气,而是基本上只选择一种单一的生活方式,不与外界联系,等于是一种忘记了自己姓名的生活,没有人喊你的名字,表示你自己也会渐渐忽略掉这个代号。试想一下我们的一生中有多少次会被人呼喊名字,每天吧,你的亲人、同事、朋友、邻居……甚至送快递的,几乎每天要被喊很多次。当没有人喊你的时候,或者非常少的时候,你会怎样,持续一些时日,会孤独吗?
他自从来到这里,几乎已经忘记姓名这个代号了。他没有主动要告诉过别人,但是当有个人拿着他的书让他签名的时候,他有一丝的吃惊。这本书在他看来应该是很小众的,虽然他在编剧界已经小有名气,但他没有想到会有人在大街认出他来。
二
他的名字并不独特,甚至他觉得不够好,他叫林珝,那是他母亲在生他的时候,从一堆古文中选出来的。他一直很奇怪母亲为什么要从这一堆古文中给自己取个名字,他不太喜欢四书五经史记或者古典诗词中取名字,那样略显做作。但是他也不太喜欢取得太随意,例如柱子、狗蛋之类的,所以他给自己取了一个笔名,他自以为很好,却不曾想也还是遭受到了不少人的笑话,就譬如和他吵架的那个碎碎叨叨的编剧就不止一次在微博上指桑骂槐讽刺他的名字,他的笔名叫嘉树,取自南方有嘉木的意思。那个编剧老是说他是歪脖子树,他想自己怎么可能是歪脖子树呢,明明是风度翩翩的嘉木吗?他有时候是挺喜欢歪着脖子说一些比较高深的话,但是从生理上来说他的脖子并不歪。
十岁那年他妈妈改嫁了,他妈妈嫁到了国外,所以基本上每一年的寒暑假他都会去国外,他妈妈很希望他在国外定居或者读大学,能够长久的陪在她的身边。他也无数次的希望如此,可是只要看到他的继父,一个很胖的大胡子的外国男人,他就打消了这个念头,也不知道为什么他很本能的排斥这个男人,虽然他是一个很有趣很有学问的人。他的母亲每次都说你实在太不随和了,可是他却觉得没办法喜欢的事就不要勉强了,不喜欢就是不喜欢,不掩藏自己的感情是世间最好的相处方式,这样大家相处起来都不累。十二岁那年他爸爸也再婚了,他爸爸的再婚对他的打击比他妈妈来得还要大。因为他爸爸的这个小老婆是个难缠的小妖精。她在他父亲林国明的面前总是装出一副很温柔贤惠对他很好的样子,可是背地里掐他打他虐待他的事一件也没少干。只是他也不是省油的灯,他想了各种办法恶狠狠地整治这个女人,久了他爹也累了,对这个小老婆的感情也淡了,也不想回家看他和小老婆斗法。渐渐他觉得乏了,也就和小老婆离了。林珝并不想继承父亲的事业,所以等到大学毕业他就搬了出来,他的女朋友雪儿,是他的大学同学,他和雪儿恋爱之后,他才真正觉得想拥有属于自己的家。他后来写小说写剧本,好多女性角色都是根据雪儿写的。他觉得雪儿就是自己的缪斯思。
雪儿对他的那种好,一般人是无法体会得到的。普通的年轻人谈恋爱,都是你来我往的卿卿我我,逛街看电影吃饭喝咖啡,最不济也是逛马路牙子。但是雪儿不一样,她的名字虽然很诗意,但她的性格却非常的强势,她有点像林珝的母亲付月梅,雷厉风行而又杀伐果断。付月梅的果断让她轻易的结束了和林国明的婚姻,说起来她也曾经后悔过,并且是那种深切的后悔,但是她不会说出来,人总是要向前看的,事情过去了就过去了,也不可能回头,都是年轻时太草率的结果。雪儿和她一样都是那种很强硬的性格,这也是当初吸引林珝的原因,她像母亲一样关心林珝,开始的时候林珝很享受这种关系,然而真正相处起来,林珝感到了一种压抑感,窒息感。他开始理解自己的父亲,也许就是因为这种强势的性格才导致了父母的离异。但是在事业上雪儿的确是个好帮手,她那种勇往无前,永不言败的性格让一直都很退缩的林珝有了一些干劲,至少他那几部还不错的电视剧剧本是在雪儿不停的催促下完成的。但他自己也不喜欢他写的那些东西,所以他的竞争对手骂他歪脖子树,他内心深处也没有那么生气,因为他自己就不是太喜欢,所以被攻击的时候就没有那么心痛。雪儿比林珝要世故的多,她更长袖善舞,也更知道如何去迎和客户,所以很多时候都是雪儿在前面冲锋陷阵,甚至连庸长的编剧会议都是雪儿在开,和制片方导演的沟通都是雪儿在处理,然后她总能言简意赅的把要求传达给林珝,省掉了很多的中间环节,如果林珝自己去谈,以他的性格很有可能就会谈懵了,或者中途已经吵过好多次架绝交过数次。雪儿的这种本领比一般人要强太数倍,她是一个天生的商人,她的思维每天都在精确的计算着数字得失,其实也就是金钱得失。
她和林珝一起在六环买的房子,当然钱是林珝出的。每一分钱的利息都被她算得清清楚楚,林珝觉得她比精算师还要厉害,他一直疑惑她为什么学的是中文,而不是精算或者商业之类的。他父亲林国明做生意这些年经济实力雄厚,给他买房那是不在话下,但他就是不想沾林国明的光,林国明指着他的鼻子骂说:“你这小子有骨气,像我!”当然雪儿并不知道这些事,她要是知道了一定会疯掉的。雪儿的家庭和林珝的家庭相差很多,她来自一个不算发达的小县城,父母都是工人,省吃俭用培养出一个上名牌大学的高材生女儿。她在她父母那里是骄傲,在她亲戚家里是成功的化身,她从小就是第一名,做班长,什么都比别人强。然而当她见到了林珝之后,她才知道自己以前活的太委屈了,认识林珝之后她才吃过一千块钱的西餐,才在五星级酒店喝过咖啡,甚至连第一次出国都是林珝请她去的。她觉得很奇怪林珝有时候很有钱,仿佛一掷千金的样子,有的时候又很穷仿佛没有钱的样子,还需要她来接济。她只知道林珝有一个嫁在美国的母亲,每次拿到母亲给他的钱就大吃大喝,很快就花光了,却不知道林珝还有一个更有钱的父亲,林珝很少谈论自己的父母,雪儿也不问。因为两个人都是学中文的,开始只是搭档起来给别人做抢手写稿子赚点小钱,渐渐的他们俩各自显现出了不同的特长,一个强势而擅长交际,一个内敛而沉默却思维独特。这就是一种互补的关系。
雪儿和林珝在朋友们看来属于神仙伴侣。但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有一天林珝厌倦了这种生活,他感到一种茫然和恐惧,他常常对着电脑长久的写不出东西,其实也没有发生什么事,只是他覺得累了。于是尽量的回避雪儿,两个人都在家的时候,他借口要出去到咖啡馆写作,他说那里安静。开始的时候,雪儿并未在意。但次数多了,雪儿就问:“你为什么逃避我?”林珝自然不会承认,于是双方的感情出现了裂痕。对于爱情一旦出现裂痕就很难弥补,除非特别的心意相通,否则所有的裂痕都很难愈合,都会在心里留下伤痕。如果能够做到不触碰不加深那就是有一定的爱的程度,但是如果做不到很多人都会走向分手。
林珝提出和雪儿分手的时候,雪儿完全无法接受,两人反复吵架,其实林珝的性格是无法和人吵架的,他是一个不太懂得如何去说话的一个人,他基本不和人吵架,即使是父母离异,他也没有和父母产生表面的龃龉。在他的字典里没有吵架这两个字,这是最伤感情的一件事情。而在雪儿那里很多事都是剑拔弩张的,甚至是唇枪舌剑的,在雪儿据理力争的时候往往会显得像吵架。林珝不喜欢这种方式,但是他有时候却很欣赏雪儿努力去争取的样子,这是一个泼辣的女孩子,她身上的泼辣劲曾经让林珝觉得生机勃勃,可是当这种泼辣劲用到他身上的时候,他就觉得头大了。
人生的任何时刻都有可能会发生各种各样大大小小的事情,很多事情不在人们的估算范围,有些时候有些人老以为自己算出来的事情就会一成不变。雪儿就盲目的以为她和林珝的感情是一成不变的,她不知道林珝的内心离他已经越来越远。林珝和雪儿在吵了无数架之后终于还是分开了,给了彼此一段时间的冷静期。
林珝走的时候几乎什么都没带,房子车子都暂时留给了雪儿,他选择去了别的城市生活。重新思考自己该如何出发。在旅途中他见到了形形色色的人,从前他都是匆匆赶路,忙着如何应付各种导演和制片方的见面,或者都是在通宵赶稿。现在他发现自己以前过的生活对于自己毫无意义,名和利仿佛过眼烟云一样,写着言不由衷的东西,说着言不由衷的话,只是为了一点可怜的名与利。在陌生的环境中,他开始感受生活,自己买菜做饭、步行游荡。以前他都不会亲自做这些,都是阿姨买菜做饭,或者叫外卖。代步工具是轿车,不时到健身房运动健身。现在他不去健身房,他每天的步行数就是一种健身。他也学会了在菜市场和小贩们讨价还价,听他们讲讲花生大豆玉米的价格涨落,他发现这些人对时事经济的敏锐度也不比他差。还经常会热心的告诉他一些炒菜的生活技巧,于是他发现了自己另外的爱好就是炒菜,并且从中获得了不少的乐趣。这种简单的自给自足的生活让他从过去的恐慌中脱离了出来。从这样的角度他写出来的东西他自己也觉得有趣了。逛公园的时候看到很多舞剑和打太极的老人,他也会和他们闲聊闲聊,居然也产生不少的乐趣。偶尔和公园里下棋的老人切磋一下,和在公园用拖把沾着水的老人也能一起舞文弄墨一下,还有哪些爱唱歌爱跳舞的大爷大妈们。他以前真的没有关注这些,这些生活是如此的多元,每个人都是一部历史,一本书,个人史里饱含了共性的酸甜苦辣也包含了个性的高低起伏。人生层次的丰富让他更加理解人性,也更理解过去的自己,只是未来的自己他该去哪里?
三
这一段时间林珝喜欢上了骑摩托车,骑摩托的时候听到耳边呼啸而过的风,他有一种奇妙的感觉。不知道为什么,在风驰电掣的时候,他并不是什么都不想,他对车子的控制能力很强,这也许是一种天赋。骑车的时候他想的更多,仿佛电影的画面,他会想起他小时候的片段,那些一点点闪现的过往。他开始和自己握手言和。也许每个人都有厌恶自己的时候,他之所以离开雪儿,正是他厌恶自己到一定程度的时候,而这个爆发显示为逃避,而当另一种生活方式到来的时候,他才开始明白,其实他并没有那么讨厌过去的自己。人的一生其实是不断和自己妥协的过程,当你明白你不是你自己想象的样子,也不可能成为你想成为的人的时候,你就和自己握手言和了。如果命运都和你开了玩笑,那你何必自己还和自己开玩笑呢。当你和自己握手言和的时候,你是否就等于放弃了和自身的劣根性负隅顽抗。不知道为什么,这时候他才猛然想起来,雪儿不会骑摩托车,或者说并不是摩托车,而是电动车,她是一个不会骑电动车的女人,这么一想他似乎有点挂念雪儿,在强悍的外表下她其实很脆弱,很可怜。他们分别的也有点久了,之前他似乎没有想过她。在大街上行走的时候,街上行行色色的女人中,没有一个背影是雪儿的,那个他想要离开的女人。
在这座小城租住的久了,他就开始有点像这个小城真正的居民一样,有那么一点点慵懒,每天十点他经常去的这家咖啡馆,它的名字并不独特,叫:“waiting”。这个名字有正在等待的意思,地点也很隐蔽,隐蔽的他都觉得自己像是在私人家里做客,隐蔽不是说不好找,而是普通、平常。但是这也是这座城市的特点,随便走到一个巷子,一个街道就能看见一个咖啡馆一个酒吧,显得充满了生活气息。有点像他曾经去过的梵高笔下的阿尔勒的夜间咖啡馆。他是一个喜欢喝咖啡的人,不过他对咖啡的品质比较有要求。这家咖啡馆的老板显然很懂行。也许是来的次数多了,他和服务员渐渐熟悉了起来,那个叮嘱他醒酒的姑娘叫钟静,名字很普通,但是姑娘的长相很随和亲切,所以他和这个姑娘多聊了几句。他喝什么咖啡,姑娘也渐渐熟悉起来。譬如店主从维也纳带回的咖啡豆,做成的维也纳咖啡,数量比较有限,味道也比较独特的,钟静会推荐给他。他在咖啡馆继续开始写他的剧本,这次的主题是他自己设想的,而不是雪儿为他接洽的定制活。他把这个剧本定名为《喝咖啡的男人》,他一边写一边想,应该不会有投资商愿意投资这个剧吧。因为这样想着,他写的更加放松了,以前雪儿所说的桥段和噱头甚至几分钟一个包袱几分钟煽一下情,他统统都没有去想过。
钟静二本毕业,在这家店里做工,是因为店主是她的二姨华群群,她的二姨在这座小城的社交圈也算是个传奇人物,早年嫁过一个日本人,后来离婚回到中国,用在日本的积蓄开了这么一个咖啡馆,华群群也算是一个见过世面的女人,她年轻的时候美貌是出了名的。几乎见过她的人都会对她过目不忘,如果用回头率来形容美女的话,她的回头率是百分百。所以她是一个没有争议的美女。当年她的老公也是因为她的美貌而选择了她,她的老公江口智久在日本颇为有钱,早年和华群群恩爱的时候,带她周游了不少地方,珠宝华服也是少不了华群群的,可惜恩爱并不太久,江口智久就喜欢上了别人,两个人之间的性格以及出生的差距就体现了出来,最终不可调和,华群群就选择了回国。江口智久给了她一些钱,她变卖了一些早年江口智久买给她的珠宝,回来重新生活,唯一的遗憾是他们的孩子留在了日本。华群群唯一的儿子江口幸助留在了日本,这是华群群最不能忍受的事情,她本是一个看得很开的女人,但是即便她心再大,在这件事上她也绕不过去。所以华群群回国以后在兄弟姐妹面前总是摆出一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的姿态,但明眼人都知道她过得并不开心。华群群夜夜痛哭,过了好几年才从悲痛中走了出来,但是并不表示她不难过了,她只是放在了内心的深处。她的姐姐把自己的女儿钟静托给华群群照顾,所以钟静从小就和华群群亲,华群群是华家最漂亮的女儿,但她姐姐华瑞瑞就没有那么美了。一娘生九子,九子各不同。华家有四姐妹,除了华群群其他三姐妹都长相普通,分不出上下来,就华群群出挑得异乎寻常地美丽,鹤立鸡群在众人中。从小就享誉了各种赞美的华群群,到了临了,却是姐妹中最不圆满的一个,既没了丈夫,儿子也不在身边,其他的姐妹虽然柴米油盐酱醋茶,平平淡淡的过日子,日子也紧紧巴巴,老公都不甚有出息。但是总归身边有个知冷知热的人,头疼脑热了也有个端茶倒水的人,重活累活也有个搭把手的。夫妻虽然都经济不宽裕,但是这年头也都饿不死,夫妻之间你耕田来我织布的场景时时涌现,我烧菜来你放盐,你洗衣来我晾晒。如果要求不是很高,这种日子也是普通中国夫妇长年的生活写照。平时还好,风韵犹存的华群群身边不缺乏追求者,围绕着她的狂蜂浪蝶也不在少数,可是逢年过节华群群就内心有点难受。别人家都琴瑟之好,情投意合,其乐融融。自己就显得孤单冷清了,别人家的热闹圆满又不是自己的热闹圆满,华群群觉得自己在这种环境下就处于弱势了,她实在是不太喜欢平常比自己差的人在这个时候用同情的眼光看着自己,但是又有什么办法呢?她也不是沒想过再找一个,而是找不着合适的,追求她的人中居然没有一个合心意可托付终身的,现在她也是半老徐娘一个,谈不上什么终身,只能算半生了,下半辈子的事情。华群群想下半辈子的事情比上半辈子要难得多了。上半辈子随便找找都能找个不错的,当初她要是不嫁那个日本人,凭她的相貌想来她也不会差到哪里去。可是呢!下半辈子她是打着灯笼也找不到一个可心的。现在这个岁数,华群群觉得对女人来说已经太老了,属于夕阳红,可是呢!华群群又有点不甘心,一想到下半辈子孤独终老,她就觉得自己这辈子活得有点窝囊,不那么顺遂。所以华群群烦了的时候,烟也就抽得更凶了。
在姐妹们众多的后代中,华群群显然更喜欢钟静,所以才会把她带在身边。说起来钟静打动华群群的地方,就是她的性格,她显得特别的安静,就和她的名字一样,有时候安静的像没有这个人。华群群抽烟抽得凶,别人叫她不抽,她会抽得更凶。而钟静却会默默的走过去,把她的烟从嘴里拿出来,放到一边的烟灰缸里。华群群总是默默的看着钟静做完这些事情。钟静在华家的后代中不属于出挑的,连漂亮都算不上,不高不矮,不胖不瘦的身材,唯一的优点大概就是很匀称。她没有华群群的大眼睛,她是细细长长的丹凤眼,华群群的眼睛会说话,她看着你的时候水灵灵的眼睛总好像含情脉脉,其实她并没有那个意思,很多人都因为她的眼睛爱上了她,误会了她。而钟静显然没有这样一双会说话的眼睛,她的眼神有些羞涩,带着一抹不谙世事的天真,没有那么多的内容在那双眼睛里,但是华群群却很喜欢钟静的丹凤眼,她觉得这样的眼睛古典简单,看着还不累,有一种古典的单纯。所以钟静是既普通又特别的,她像一张白纸,又像山涧的小溪,更像是早春的新芽。
林珝写剧本的时候,常常没日没夜,提神最有效的良药就是咖啡,以前林珝过惯了晨昏颠倒的日子,别人醒他睡,别人睡他醒。所以他和雪儿是颠倒的。但是到小城来之后,林珝变了,他不再那么地昼夜不分,他喜欢在白天思考问题了。喝咖啡的男人和吃大蒜的男人其实并不对立,有可能这两种现象是统一在一个人的身上。谁能保证自己就不吃大蒜呢?谁又能保证自己就不喝咖啡呢。林珝的主题其实并不那么的清楚,他所谓的喝咖啡的男人,是一个对咖啡有着深刻研究的男人,这一点可能还和他的继父有点关系,他的继父斯蒂文是一个农业研究专家,他的一大爱好就是喝咖啡,他除了在实验室种植各种玉米、西红柿之外,他还种一点咖啡树。在他母亲和继父的院子里有好几种品种的咖啡树,阿拉比卡咖啡树、罗巴靳塔咖啡树、利比望亚咖啡树……斯蒂文的咖啡树种植得并不是很成功,可能和地质土壤气候有关。在斯蒂文的地下室有一面墙的橱柜里是放着各种咖啡和咖啡豆的,经常参加世界各地的学术会议,所以斯蒂文会寻找当地的咖啡,收藏的多了,品尝的多了,斯蒂文自然就成了這方面的专家。林珝在斯蒂文家第一次见到咖啡花的时候,很惊奇,因为咖啡花长得白白的,一串一串的,有点像鸡蛋花。只是咖啡花的花瓣更小一些,细长一些,一串串紧密相连。花内部也没有黄色。斯蒂文和他说了半个小时世界各地咖啡花的不同,在这个时候林珝对斯蒂文稍微有了那么一点好感,也不觉得他壮硕的身材有多么的臃肿了。他对林珝说巴尔扎克曾说过:“咖啡一进入肠道,人便会产生一种骚动,思绪像战斗打响时的大军席卷而来,记忆会飞奔而至,迎风飞舞。”他耸耸肩接着问林珝你知道巴尔扎克吗?林珝说当然。斯蒂文展开双手说:巴尔扎克是一个伟大的作家,他是我最喜欢的作家,他的《人间喜剧》实在太棒了。你知道吗?巴尔扎克为了提神经常喝很浓的咖啡。所以喝咖啡的男人,并不一定是那么的悠闲高雅,可能他是一个重度的脑力工作者。也许是斯蒂文的影响,从高中起林珝也开始试着喝一些咖啡。直到他也成为一个重度的脑力工作者,他才知道咖啡对于自己的意义。
林珝和钟静聊天聊的多了起来,林珝觉得钟静身上那股浓烈的小城女孩的气息很可爱,雪儿也是个小城姑娘,但是雪儿和钟静有着不同的气质,雪儿在大城市上学,在竞争激烈的环境中工作,对美好生活有着强烈的向往,对生活的品质有着高标准的要求,但是钟静不一样,她是闲散的随意的,却又生活化的。《喝咖啡的男人》这个剧本在和钟静的闲聊中获得了不少的灵感,在这种没有压力的交谈中,林珝写的东西也更加市井和生活化。和钟静熟悉之后,林珝也渐渐和华群群熟悉起来。在华群群的带领下林珝进入了小城的社交圈,在知道了林珝是一个小有名气的编剧后,华群群表示出了强烈的兴趣,她很希望林珝可以写写她的经历,她那富有传奇色彩的前半生。林珝对华群群说《我的前半生》这部剧里的罗子君有点像你,华群群激动极了,她似乎在罗子君的身上看到了自己在日本的生活,然而她的后半生显然和罗子君并不相同,不同的人有不同的人生轨迹,有相似的也有不同的,有同中有异的,也有异中有同的,不同的人折射出不同的人生境遇,殊途同归还是同归殊途,谁也不知道。华群群对林珝说我的后半生我都能预料得到,一个孤独的老太婆,林珝说不至于啊,你还有这么多的兄弟姐妹,亲戚朋友。暑假的时候江口幸助来见华群群,他已经是一个18岁的大小伙子了,比华群群还要高半个头,两个人站在一起不像母子,倒像姐弟。江口幸助对小城的一切都很好奇,他来的次数并不多,大部分的时候都是华群群飞去日本看他,他今年考上了大学,要去美国的哈佛商学院读书,他和林珝聊得比较多,林珝在美国时特意去哈佛大学参观,尤其是去了哈佛的图书馆,所以聊起来居然有不少的共同语言。江口幸助和当下很多的日本青年一样都很喜欢唱歌,他带着beatsstudio的无线蓝牙耳麦,喜欢听防弹少年团的歌曲。他对咖啡的认识居然也有很独到的地方,林珝写这个剧本的时候,发现了在不同的地方城市族群对咖啡的认知和感受是不同的。
四
林珝废弃的手机被拿出来使用的时候,已经是IPHONEX流行了。他的手机是IPHONE7,他没有换,这还是那一年圣诞节去美国看母亲的时候买的。时隔快两年,居然开机毫无障碍,打开之后一连串叮叮叮的声音,无数的信息微信接踵而来,林珝害怕看,他有空间错位的感觉。好像他又通过平行空间回到了去年,那些吵不完的架,开不完的会,写不完的剧……这些又回来了,他有点颤抖的按开机密码,按了三次才解锁,多可怕,他都快记不得自己的密码了,他想起来了,这个密码是雪儿为他设立的,是雪儿的生日,雪儿拿他的手机一向当成自己的一样使,这是他非常反感的一面。但是雪儿做起来那么的顺手,仿佛那个手机是她赏给他用的似的,他和她吵了半天却吵不过她。他觉得愤怒但却拗不过她。分开两年很可能会让人与人之间的感情消失,尤其是恋人,他几乎以为雪儿已经忘记他了,果然那些信息在开头的半年很密集。他是个编剧,这些信息和他猜的八九不离十,没有什么太多的新意,什么人说什么语言,什么人在什么场景说什么话,这些他都研究过。半年之后信息就少了。雪儿最后一条信息是:你说分开一段时间,没想到这么久,难道是一辈子?林珝看到居然有点想哭,他在想人与人之间的感情为什么这么脆弱,现在的年轻人那么容易就在一起,又那么容易就分开,分开了居然不相念。他和雪儿当然不是这样,可是这并不表示他们之间的感情有多么的深厚。雪儿是那种很浓烈的女人,她有着大大的眼睛,高挑的身材,出众的气质,在大学时代一直是校花,追求者众多,她却在这么多人中选择了内向的林珝,林珝有着忧郁的眼神,沉默的气质,也许正是这样一种淡淡的贵族气质吸引了她。她来自边远的县城,她的父母世故计较,却养出了一个聪明美丽的女儿,她一直梦想着做鸡窝里飞出的那只金凤凰,事实是她也做到了。然而做到了,不代表快乐,就像成功也不代表幸福一样,你拥有了你梦寐以求的东西,你开始害怕担心失去,也开始疑虑这种得到的快乐是否和空虚是相伴的,她开始进入一种焦虑,有人说这叫中产阶层的焦虑,她知道她还不是中产阶层,而林珝不同,他出身富裕,不用他奋斗,他也可以过的很体面,甚至他随时都可以继承他父亲的产业,把林国明的公司发扬光大。当然,以他的性格,也有可能会败掉。也许精明的商人林国明早早的就发现了这一点,所以并没有催促他继承自己的事业。他还可以有另外的选择,去美国到他母亲那里,做一个自在的隐居的闲人,和斯蒂文一起研究一些花花草草。总之他从来不用为生计发愁。然而雪儿不是这样,她有随时可能失去的恐慌,她有跌下云端的害怕。
林珝决定给雪儿回一个微信,他回了一个:可以见面。随手点开了雪儿的朋友圈,他一条一条地浏览下去,却发现雪儿在没有他的日子,依然过得神采飞扬,还多了一些飞扬跋扈的感觉,她也越发地美丽了,她的朋友圈里多了不少九宫格的照片,在这两年里,她去了很多地方,英国、法国、美国、加拿大、澳大利亚……林珝居然内心有点小小的震撼,原来不仅仅是他可以波澜不惊的生活,雪儿也可以过得如此活色生香。
以前的雪儿是一个秒回信息的人,这一次当然也不例外。雪儿问他在哪里,随即说了定了机票就要过来见他。她的雷厉风行从来没有改变过,他想起了他们以前一起看过的一部电影《云上的日子》,他不知道他们是属于彼此的过客还是主角。这个世界上因为主观和客观因素发生的事情实在太多了,造成了无数的偶然和必然。谁也不知道。
他和雪儿约在waiting咖啡馆见面,见面的时候,他居然觉得有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但是很快,雪儿的语气又重新唤回了他的记忆,他知道雪儿并未远离,一直在他的潜意识里存在。雪儿在离开他之后,很快就有了新的男朋友,这是一个外国人,被外企派到中国做高管。雪儿和他同居在国贸附近的豪宅中,他想他和雪儿在六环的房子里的那些多肉植物一定都死光了。钟静给雪儿倒了一杯焦糖玛奇朵,他想钟静这个女孩子倒真是有些灵气,居然看出了雪儿爱喝焦糖玛奇朵。雪儿比以前更加的优雅了,对名牌的把握也更有分寸感,她不再全身都穿上各种名牌,当然以前有不少是仿制品。现在的雪儿把名牌穿的很妥帖,没有了暴发户的感觉,而是随意的信手拈来的搭配。品味这种东西是需要熏陶的,林珝可以想象在没有自己的日子里,雪儿在金钱上是充足的。雪儿看着林珝说:“你在装世外高人吗?”
林珝有点错愕,说:“没有”
“可是你穿成這样,白色的棉质衬衫,还有白色的棉质长裤,真的很像一个得道高人。”林珝有点无语,雪儿快人快语的性格并没有改变。一切都还是原来的模样,只是他们的关系变了,他们不再是恋人,也不能完全算作朋友,唯一可能还延续的关系大概是合作伙伴,林珝不知道该如何界定他和雪儿的关系。但好在雪儿在影视圈混迹多年,专业眼光还是异常敏锐的,她看了几页他的剧本,就觉得完全可以,她对林珝说:这部剧一定会火,会成为爆款。林珝和雪儿在谈到彼此的工作的时候,的确是有着异乎寻常的默契。谈完之后,雪儿幽幽的说:“这两年,你有没有想过我。”
林珝觉得这话问的太俗气了。他说:“当然!”语气肯定。在雪儿的推动下,《喝咖啡的男人》这部剧很快就被投资人看中,很快投拍播出,林珝成了当红的编剧。来找他的导演和制片多了起来。这个时候还是雪儿负责帮他接洽,经过这几年的锤炼,雪儿比以前更加的干练,谈起事情来也更加的游刃有余。林珝和雪儿之间不再掺杂感情,关系反而比以前融洽,做回了朋友,两人之间的共同语言反而多了。雪儿在林珝的面前也不再像以前那般咄咄逼人,人与人之间的感情很奇怪,不是所有的恋人都能和对方心意相通,做恋人的时候很多人会把自己最不好的那一面留给别人,而做回了朋友雪儿和林珝之间的关系反而有了理性的距离,这种分寸感,让雪儿显得很有魅力,林珝对雪儿又充满了欣赏。这部剧成功之后,雪儿很快就随他的外国男友出国了。和林珝之间的爱情也就像断了线的风筝一样,越飞越远。
钟静到北京来找林珝,在那一年初冬的北京,她的姨妈华群群生了一场病,心灰意冷下关掉了咖啡馆。钟静失业之后就想到了林珝,林珝在北京接待了她,并且给她介绍了一个文员的工作。做北漂肯定是很辛苦的,只能租房子住。钟静常常要挤地铁,甚至要算计一下一天的饭食大概是多少钱,有的时候早中晚都只有面包可以吃。林珝觉得城里的人想出去,城外的人想进来。他为了逃避离开,而钟静却为了寻找而来。而她要寻找什么?她自己也说不清楚,林珝也不知道。
钟静文员的工作做了不久就换了工作,之后她辗转了好几份工作。地产销售、超市导购、糕点师……每一份工作都做不长久。林珝再看到钟静的时候发现她很落魄也很落寞。毕竟以前在小城,她的生活虽不富裕,但有父母亲戚的照顾,而这里她似乎无依无靠。人在无依无靠的状态是最容易低落的。幸好有林珝看出了她的无助。钟静最后还是做起了老本行,在咖啡店工作。在waiting的日子里她学会了做手冲咖啡拉花,尤其是最近流行的照片拉花,她也做的惟妙惟肖。她还学会了做各种甜点。人的潜力是无限的。对于雪儿那样的女性,她一生都在追求制高点的生活,而对于钟静这样的女孩来说,三餐一宿就可以是一生一世。有个舒服的胃,有个温暖的家,她就觉得很满足了,她没有想很多。她和雪儿同样来自小城市,但却有着不一样的想法和人生。但是很奇怪,她们都和同样的一个男人发生了纠葛。
日子在平常的琐碎中度过。林珝的父亲林国明又再婚了,这次他找的是一个年轻漂亮的女人。看上去比林珝还要小,林珝也知道这个女人是为了钱才和父亲在一起的。但这次他没有反对。也有可能是他没有力气再反对了。即使是有血缘关系的亲人,也有可能会走不进对方的内心。林珝知道他从来没有走进父亲的内心,他曾经试图努力过,但是他发现失败了,他曾经以为他走不进父亲的内心是他这辈子最失败的一件事,如果连最亲的亲人的内心他都无法触及,他写那么多东西又有什么用,他如何去理解他们。但是后来他经过很长时间的躲避之后,他才明白每个人都只能为自己负责,他不是也一样讨厌雪儿的唠叨和控制吗?他渐渐和自己达成了谅解,至少他的父亲没有逼迫他进自己的公司,继承自己的事业。这一点说明他的父亲很爱他,给了他足够的自由和空间。人与人之间包括亲人之间能这样和平相处,不把自己的思想强加给别人,已经是异常的不容易了,多少人苛求了最亲的人,把最不好的一面给最亲的人,而把宽容和友善给了外面的人。当人们发现自己无法和亲人相处,和社会共融的时候,常常把这些归结为命运的不公。然而究竟什么是命运呢?命运所给予人们的都是人们真正想要的吗?又有多少人能真正主宰自己的命运呢。有人说这个世界上有两件事最难,一件是把自己的思想装进别人的脑袋,另一件是把别人的钱装进自己的口袋。看上去这句话很俗气,但却很现实。这代表了人类生存所需的两样东西:精神与物质。黑格尔说:“理想的人物不仅要在物质需要的满足上,还要在精神旨趣的满足上得到表现。”而林珝和钟静在一起的时候,他有不需要掩饰的随意和自在,觉得这是他要寻求的一种舒适的人生状态。
五
林珝没有把父亲再婚的消息告诉母亲,当初父母离婚的时候,林国明还没有发达,还是一个每天骑自行车接送孩子上学拿着普通工资过活的千千万万的普通男人中的一员。只是付月梅过够了这样的生活,所以她和林国明离婚后,很快就嫁到了美国。她走后,林国明消沉了很久。但是林国明并不是付月梅所想象的那种窝囊平庸的男人,他最终闯出了一片天地。功成名就的林国明不止一次的说他有今天的这一切都是付月梅逼的。他说他很感谢付月梅看不起他,才让他更看得起自己,所以他成功了。他说这些话的时候其实内心是无比畅快的,有着一种报复的快感。你看扁我,我偏要做出点样子给你看看。林国明离婚二十多年都没有见过付月梅,他选择不和付月梅见面。但他却很细心的关注付月梅生活得怎样。
林国明再婚后不久,林珝很快接到了付月梅的电话,付月梅得了一种很严重的病,林珝更不忍心把这个消息告诉母亲。他知道在付月梅的心中其实还是有林国明的。只是她太要强,她的性格又太刚烈,不允许她后悔,不允许她示弱。
付月梅的情形比林珝想象的还要差,看着以前生龙活虎的母亲现在气息微弱的躺在床上,已经很多年不哭的林珝也控制不了自己了。斯蒂文对林珝说很遗憾,他没有照顾好他的母亲。林珝说不要这样说,不是他的原因。两个男人互相伤感的看着对方。在疾病面前,的确很多人都束手无策。疾病和命运之间的关联是没有办法说清的。
在美国的时候林珝见到了雪儿,雪儿在美国过得很不错,至少物质上她并不缺失。但是她的神情间有淡淡的忧郁。她对林珝说能不能重新开始。她可以离开这里。两种文化的差异让雪儿并不能完全适应。林珝也不知道该怎么说,毕竟感情的事情说过去就过去了,不适合的两个人捆绑在一起根本不可能幸福。可是拒绝也是很难的一件事,毕竟多年的感情。说放下也还是心存愧疚。真正的放下是可以和对方做朋友,但却再无任何瓜葛。他的父母其实内心都没有放下彼此,只是这种已经不是放不下爱,而是放不下恨。他和雪儿没有演变到这种地步,再见也是朋友,只是他感到情两难。
在钟静的要求下,林珝去哈佛见了江口幸助,一转眼他已经大四了,在读书的这几年中,他利用业余时间周游世界,去了不少地方。见林珝之前他刚从非洲支教回来。在非洲沙漠曬得异常黑。他给林珝展示他刚刚设想的商业项目,说得眉飞色舞,充满了青年人的朝气。林珝觉得自己好像从来没有这样飞扬过。他还对林珝说等他毕业了,要把母亲华群群接到美国来,一定可以治好她的病。在他乐观的情绪感染下,林珝也觉得自己以前太悲观了。
回北京的时候,钟静去接他,几个月没有见,钟静变得成熟了一些。在林珝不在的日子里,钟静住进了林珝家,除了咖啡馆的工作,她还充当了林珝的半个助手。找林珝写剧本的人,林珝都让钟静负责去谈,在短短的时间内,林珝觉得钟静做的居然像模像样,似乎也不比雪儿差。林珝的花花草草也被钟静照顾得很好,还有他的两只加菲猫也被养得白白胖胖的。以前雪儿对猫毛过敏,而且她不能忍受家里有各种毛发落在地板上。林珝在雪儿走后,养了两只猫,他很喜欢猫这种动物,老舍和杨绛写猫的文章,对他影响挺大,他一直觉得文人的案头是应该有一只猫的。如果是以前,雪儿一定会嗤之以鼻。然而没有雪儿的日子,似乎很多不能做的事都做了。
回北京没多久,林珝就接到了林国明的电话,他年轻的后妈怀孕了,他马上要做哥哥了。林珝觉得有点荒唐,为什么他在可以做爸爸的年纪却突然当了哥哥。相差三十多岁的兄弟俩,他笑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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