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杰,河北兴隆人。河北省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于《延安文学》《鸭绿江》《中国作家》等。出版中短篇小说集《没有人参加的婚礼》《风中木马》。
1
老郝网购了一套渔具,快递哥通知去拿邮件时,他却现出一脸的茫然。村主任老董提醒道:忘了?给老余头买的鱼竿么。老郝猛拍一掌脑门:瞅我这记性。便从一堆的档案盒前站起身。此时还不到十一点,距离午饭时间尚早。驻村队员谷粒正在制作贫困户的电子版档案。老郝跟他交代:午饭别等我,吃完继续。走出屋,给村里的一个面包车司机打电话。将近十二点,他走进盛世小区的门卫室。
门卫室的西北角堆放的全是邮件,老郝将那些大包小裹翻个底掉,也沒发现自己的名字。电话问妻子许秋兰拿没拿。她说没拿。又问当值门卫。门卫说:都那堆着呢,您自个找吧。那堆邮件已经翻过一回了,再翻属于炒冷饭,可无论怎样这个冷饭也得炒。老郝太想看到那套渔具了。无奈又猫下腰,在大包小裹的邮件上查找自己的名字。就像看着河底的鱼儿,漂来掠去的老也不上钩,他心里起急,但还得忍着。当那堆邮件翻检完,他再也沉不住气了,冲着门卫吼道:我的邮件呢?你们把我的邮件弄哪去了?门卫说:您找不着邮件问快递员,我个看门的,本来就没义务帮业主收邮件。这个门卫说话太没道理:你是看门的不假,没有义务收邮件也说得过去,那你为什么还要接邮件?既然接了,就得负责。于是老郝的声音提高了八度:你怎么说话呢?个傻子!
门卫长得膀大腰圆,别看体型粗犷得像个举重运动员,却不是那种愣头青的暴脾气,反而有些腼腆柔弱。他望着老郝,嘴唇痉挛着说不出来话,坐到长条椅上,低下头自语:招谁惹谁了我。
老郝自觉失态,懊恼得都想抽自己两嘴巴,正想给门卫道个歉,后背猛地挨了一巴掌,回头一看是许秋兰。不容他说话,许秋兰拽住他的胳膊就往门外拉,边跟门卫说:大兄弟,别生气,他酒喝多了。
老郝家住盛世小区E座三单元901。从门卫室到家里,也就七八分钟的时间。在这个时间段里,许秋兰出着牛气,用着牛劲,肿胀的眼睛瞪得也比牛眼睛还大,拽住老郝始终没撒手。老郝让他松手,拉拉扯扯的让熟人撞见多不好。
你还知道不好?许秋兰说,我这张脸都让你给丢到爪哇国去了,还知道不好!
到了家,许秋兰将老郝推倒在沙发里,自己撞进卧室,从大床的床箱里掏出一个黑皮袋子,而后像拖着一条死狗,将黑皮袋子拖到老郝面前。哧呜的一声哨音,致密的拉链儿被拉开,接下来便是一通倾倒:这就是你要找的破玩意,瞅好了,少一件还是少两件,瞅清楚了吗?
老郝看到包装考究的渔具按捺不住心跳,但他也发现许秋兰哭过,便预感到她要拿渔具泄愤,便瞪大眼睛问:你想干啥?
我想干啥你还看不出来?还骂人家傻子!说话间人已走到厨房,等她返回客厅,手里拎了一把菜刀。
老郝纳过闷来:你敢——
许秋兰握紧菜刀,指着地上的渔具,怒视老郝:不让我废了这破玩意,今个你就废了我。
没用多长时间,许秋兰不管不顾地毁掉她能毁掉的所有渔具。比如钓线、鱼钩、盛鱼用的草绿色软筐等物件,至于鱼竿因质材过于柔韧,菜刀对它没起到多大的破坏作用。可在许秋兰心里,鱼竿才是罪魁祸首,别的渔具毁掉还能就近配上,只有砍断鱼竿,老郝才会死心塌地断了钓鱼的念想。她毁掉渔具的决心不可改变,又是那么愤恨决绝,老郝也没阻拦。只说:别砍了,那不是竹竿。往后听你的,不钓鱼了。
许秋兰慢慢停下,发会呆抽噎道:我早就跟你说了,我回单位打扫卫生,是赎罪呢,那是个啥滋味你知道吗?
老郝手机这时响了。面包车司机问他,是在家里吃午饭,还是马上回村里。老郝说我这就下楼,便站起身,拽着门把手说:你要是不愿意打扫卫生,就跟我驻村去吧。
老郝下楼走进小区门卫室。门卫真把他当成醉鬼了,说:你不好好睡觉,咋又来了?等酒醒了再找邮件吧。老郝说:给你陪个不是,刚才我不该跟你发脾气,对不起啦兄弟。门卫说:没事,谁还没有喝高的时候。
2
老郝在西堤村驻村,每次回家都跟许秋兰说乡下如何好,空气新鲜山青水秀什么的。说得许秋兰心里直痒痒,恨不得乘着老郝余温未消的话音,到他驻村的那个地方逛一圈。可她在镇医院收费,三班倒的岗位把人拴得死死的,哪儿也去不成不说,连个公休日都享受不到,好在她五十周就能办理退休手续了。她掰着指头跟老郝说:等着吧,等我退了休,视察的第一站就是你们西堤村。
不是许秋兰说话算话,实在是她退休之后没事做。
一天下午她在文化广场的告示牌前看到一则招工广告:御春堂大药房特招聘调剂一名,有意者请前来面试。她心里一动。大药房的调剂就是个卖药的,跟两元店卖杂货的没什么区别,专业技术含量并不高。她便打个三马车,信心满满地前往御春堂大药房。
老板姓侯,是个身高不足一米六零的胖子。因两人相熟,见面后说话便没了礼节。侯胖子说:给我打工相当于卖身呐,你可得想好喽。许秋兰说:我都能当你妈了,还怕那个。侯胖子说:我有恋母情结,这点你可能不知道。许秋兰说:那好哇,我正愁没儿子呢。侯胖子倒了多半杯酸梅汁,放到许秋兰手里,说:我就纳闷了,瞅你长得跟杜十娘似的,咋说退就退了。许秋兰也不恼,因她了解侯胖子,正经话不正经说,还多是色情渲染,倒是懂得含蓄。
给个痛快话,行还是不行。许秋兰假装生气道。
当然行。侯胖子说,不但行,你上岗都不用前戏,什么见习期试用期,揉了摸的全免。
许秋兰放下酸梅汁起身要走,侯胖子一探身,又把她按坐下了:等会儿,我还有两点重要声明没说呢。
有屁赶紧放,明天我就来上班。许秋兰说。
我这两点重要声明,归纳起来其实也就一点。侯胖子伸出一根手指,在许秋兰眼前摇动着。我招聘的员工,特别是女员工,特别是有老公的女员工,上岗之前必须跟家里商量好,能来就来,不能来千万别勉强,因为做我的属下,存在着一定的名誉风险,这一点我必须跟你讲清楚。
德行吧你。许秋兰笑骂。
侯胖子的重要声明真假难辨,但以许秋兰的脾气,哪个男人敢打她的歪主意,恐怕是他活得不耐烦了。不过到私企打工是不是真该跟老郝商量一下?她不在乎别人说什么,老郝呢?
本来可以电话里跟老郝商量打工的事,但她想借此机会到西堤村转一转,散散心,顺便征求他的意见。上午不到十一点赶到西堤村。下车跟一村民打听:老郝住哪?村民说:郝书记在村南头钓鱼呢。许秋兰脑门猛然撞上一股火:驻村干部还敢钓鱼?没病吧他!老远看见一幢外墙镶着白瓷砖的四层小楼,正面垂直挂满了各色条幅,好像刚刚搞完一场什么促销活动。许秋兰看见“董家饭庄”四个大字,火气更大了:钓鱼不算,估计也没少在饭店大吃大喝,真是活膩了他!迎面走过来一个女孩,许秋兰问:老郝在哪儿钓鱼呢?女孩警觉地问:您是郝书记啥人?许秋兰说:我是他媳妇。女孩笑着指向小楼:您到楼后面看看。
小楼后面是一条河,河水在两侧水坝的约束下,从东向西奔腾而下,跳坎过坑,到了距离小楼十几米的地方,水势骤减,形成一个硕大的水塘。不知道有多深,水面显得清幽碧蓝,倒映出空中的云彩,两岸紧密排列的杨柳树。水中是否有鱼看不出来,不过这里还真是个垂钓的好地方,尤其隐蔽,不容易被发现。
老郝坐在河西岸,屁股底下垫个小马扎,鱼竿在他手里吃力地举向半空,身后放了一个红色的塑料水桶。许秋兰环视四周,就想搞一搞恶作剧,惊吓老郝。正要蓄意大喊一声,西岸的水坝上突然冒出一个女子的身影。定睛细看,女子三十岁的模样,留披肩长发,鼻梁上驮了一架太阳镜,胸前挂一个照相机。许秋兰闪身躲到一棵大树后面,屏住呼吸。听那女子喊:郝书记,该回去了。老郝歪头冲着河坝问:到点了吗?问完看一眼腕表,还真是嘿。
女子顺着河坝当中的人行台阶走下来,站到老郝身后,看看水桶,又望望平静的水面:今天收成不咋的呀。
老郝将鱼竿贴着河坝地基顺直放好,说:知足常乐,太贪了可不好。
女子拎起水桶前面走,老郝跟在她身后。两人走出人行台阶站到河坝上,老郝下意识地回望一眼坝下的河水,竟与许秋兰的目光猛然撞到一起了。
吃过午饭,屋里只有他们夫妻俩。许秋兰问老郝:为什么上班时间钓鱼,就不怕撞上暗访的领导?老郝说:哪有那么巧,再说时间也不长,顶多一个小时。许秋兰又将话锋转到那个女子身上:那个小媳妇是谁?
老郝神秘地摆摆手,示意许秋兰说话小点声,谷粒还在隔壁的村部里加班呢,便起身关严了屋门。
老郝告诉许秋兰,他钓鱼不是自己吃,村里有个老余头,是给他钓的。一个星期钓一次,一次个把钟头。
他怎么了?为啥专门给他钓鱼?许秋兰问。
他倒也没怎么,老郝说,就是儿子得了肝癌去世了,孙女高考前又跳楼了。
那那那,许秋兰听得有些发懵,她对这样的信息没有一点心理准备。就问,钓鱼还领个小媳妇干啥?
她叫董青青,老余头的干孙女,老郝说。她得给他送家去,我没空不是。
许秋兰一时没了说话的冲动,往东面墙上望一眼,倒把她吓一跳。墙上挂了两幅大框子,里面密密麻麻写满了人名,都是县直单位结对帮扶的人员名单:扶贫怎么用这么多人啊?老郝说:你看见的只是冰山一角,想不想去村部看看?许秋兰说:我又不是你上级,看也白看。环视一圈老郝的床上床下,被子叠得齐整方正,褥单也是洗过铺上不久的,床下摆放的替换皮鞋擦得油光锃亮。老郝在家可没这么勤快过,出来驻村倒学会了收拾自己,这也算是天大的进步了。
许秋兰心里豁然敞亮许多,毕竟做了大半辈子夫妻,信任还是有的,何况她不是来吃醋,找老郝打架。但没忘了叮嘱老郝,做好事要利用休息时间,上班钓鱼是走钢丝,踩红线。而后征求老郝意见,给侯胖子打工是否可行:我想去,又怕你不同意。
我为什么不同意?老郝说,不偷不抢,靠辛苦赚钱应该提倡呀。
工资不低,就是那个侯胖子吧,忒他妈流氓,三句话不离本行。
那倒无所谓,都这岁数了,还怕他流氓?老郝笑道。
这么说你同意了?许秋兰面露喜色。
这样吧,老郝说,我给镇医院打个电话,在原单位找个活干,算返聘。
那敢情好,许秋兰说。甭管啥活,只要别闲着,省的我家里待着闹心。又嘟囔道:上班盼退休,退休了又想干活,我真是贱的。
那天许秋兰没在西堤村住,回到家推掉侯胖子,静等原单位返聘。两天后院长打来电话,问她:当清洁工行吗?
行。她痛快地回答。
3
返聘头一天,许秋兰的自尊就受到了严重伤害。本来老单位,都是熟面孔,可这些熟面孔却给她找别扭。收费的那两个女人,过去见面一口一个许姐,现在则是直呼其名让她倒垃圾。倒垃圾就倒垃圾,也没什么,偏要高声大嗓地喊,生怕别人听不见似的:许秋兰——垃圾满了——要快呀——喊完捂着嘴故意笑喷。几个护士也都是老熟人,过去不是姐呀就是妹的,跟一个妈生的似的。现在不但直呼其名,还戏谑地在许姓后面加上一个修饰语,阴阳怪气地喊:许大美人。谁听不出来呢,那不是夸赞,倒暗含着讥讽,让她难堪。
许秋兰找院长诉苦:她们怎么了?我退了,不也是单位的一员吗?
院长说:你是不是太敏感了?
许秋兰说:我不是傻子,她们为什么这样对我?
你先别急,院长眯缝着一双小眼睛,抚摸着亮光光的秃顶说。现在当官的都变回公仆了,郝局长又去驻村……再说你上班时,的确享受过局长夫人的特权嘛。
那也不能这样对我呀,变化也太快了吧。许秋兰拧了一把鼻涕。老郝虽说驻村,毕竟没犯啥错误,要是他被判了刑,我是不是就得自杀去呀。
千万别那么想,院长说。她们是在找心理平衡,忍忍吧。
我算是明白啥叫破鼓乱人捶了,许秋兰说。
晚饭也没心思吃了,早早地躺到床上,很想给老郝打个电话,跟他诉说心里的怨愤。又一想,老郝驻村,不算是局里的班子成员,就算知道自己的老婆受屈辱,他又能奈何?院长返聘她,已经给足老郝面子。再跟他电话里抱屈,除了让他对世态炎凉、人情薄如纸的感受更加深刻之外,还能怎样?
许秋兰本来是临床医生,因为工作量大还要值夜班,她就放弃了所学专业去收费了。院长给她开了绿灯,收费只上白班,不值夜班。那时候老郝刚刚升任副局长,饭局特别多,他喝完酒还没有吃饭的习惯,老这样下去胃口就坏了,许秋兰怕他糟蹋了身体,落下病根,故而主动调岗。
老郝的早饭过去是可有可无的,午饭和晚饭也常常自己做。升任副局长以后,晚上回来得特别晚,差不多哪天都是十一点左右。这个时间在许秋兰心里装着呢,他人没到家,夜宵就给准备好了。早饭更不能糊弄,那是天饭呀。多数情况下,老郝还懒在床上,她就把早点摆上餐桌。或馄饨,或甜点,或蛋羹,或汤圆,加之几样小菜,打量一番之后再喊老郝起床。
老郝派出驻村没多久,许秋兰就值夜班了。院长找她谈话,说现在这形势不比从前了,职工们都敢提意见了。
不就是值夜班嘛,没事。许秋兰坦然地说。
别说我落井下石啊,郝局长没犯啥错误。
我理解,现在这风气是得好好整整,都成啥了。
郝局长驻村,十天八天回不来一趟,反正都得值夜班,要不你还上临床吧。
许秋兰想了想说:算了吧,也没几天干头了。
4
让许秋兰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她从西堤村回来没两月,得知老郝因为钓鱼挨了通报批评。通报发到各单位,镇医院传扬开来,说咱们那个姓郝的局长胆子真他妈大,还以为是过去呐,想怎么散漫就怎么散漫?中午喝酒,下午打牌,晚上泡歌厅,唱完歌又去撸串儿。一天二十四小时安排得满满当当,就是没他妈一样正经事。
许秋兰正在拖楼道,议论老郝的话是从楼上的拐角处传下来的,她不知道真假,估计不会错。下班就给老郝打手机,手机接通劈头便是一通数落:你能让我省点心不?早就给你提过醒,你钓鱼那是踩红线,连我个大白人都明白的道理,你怎么就不过脑子,不走心呢?
没你说得那么严重,我钓鱼是事出有因,你是知道的。
那为什么还通报你?
毕竟违反了驻村纪律嘛。
不知道哪里涌上来的委屈,许秋兰捧着手机哭了。边说:老郝哇,你就心疼一回你媳妇吧。我返聘头一天,遭的啥罪你知道吗?真想一赌气不干了,又不是缺钱花,非要吃那些个黏痰吐沫。可你大小也是个官呀,无论哪方面,我过去都跟着你沾光。现在形势紧张了,在别人眼里,你又是个落魄鬼,我哪能在家里躲清净呢?受人讽刺也好,挖苦也罢,就算是给咱俩赎罪了。
我明白了,老郝说。你要是觉得打扫卫生气不顺,就别干了。
许秋兰说:气顺不顺也得干,咱俩的罪过我还没赎完呢。
又到新的一天,许秋兰的上下班时间比其他职工提前一个小时。这天她回到小区,曾与老郝相熟的门卫喊住她,说有郝局长的邮件拿回去。许秋兰问啥东西呀?门卫说不知道,便将一个纸箱交到她手里,不多時交班回家了。
许秋兰将纸箱扛回来,打开后见是一个黑皮袋子,翻看袋子里的物件,原来是渔具,便涌上一股怒火:老郝呀老郝,你可真是不知悔改,通报一次不长记性,还鸟枪换炮买新的,这不是顶风作案吗?这么嘀咕完,抱住黑皮袋子伤心地哭了。
就那天钓鱼而言,老郝所花时间是最短的。鱼儿上钩特别快,不到半个小时就有十几条了,还都是匀溜个儿。老郝特别兴奋,望一眼水桶里活蹦乱跳的鱼儿就收线了。可这个时间点,在镇上开影楼的董青青还没赶过来,收线后给她发个短信:鱼桶放在饭店。短信发出,拎着水桶来到董家饭庄,拨开门帘,看见包村的许副乡长坐在里面。收银台里是董主任媳妇,她跟前站个年轻人。老郝不认识他,以为是来订饭的,就问许副乡长:都是你的客人吧?许副乡长愣怔一下,冲他努嘴挤眼睛。老郝以为是要看他钓的鱼,就把水桶举过来给许副乡长看。收银台里的那个年轻人这时走出来了,同时从包厢里转出一个肩扛摄像机的小伙子,两人同时走到老郝跟前。年轻人看一眼水桶问:这鱼是您钓的?许副乡长接过话:你们可能不知道,郝局长这是学雷锋呢。而后给老郝介绍,说这两位是县纪委派下来的,检查公款吃喝问题。年轻人笑道:现在公款吃喝收敛了,自己钓鱼送到饭店来加工,小卖部再买两瓶酒,大吃大喝照常进行是吧!老郝皱皱眉头,心说:要栽。第二天到县纪委接受约谈,老郝讲出了实情。
老余头的儿子是承包工程的老板,他活着时,每隔七八天就给老爸买几斤鲫鱼回来熬汤喝。老人有这个偏好,无论在哪、走多远,儿子都能让老爸喝到鲫鱼汤,还都是水库里的活鲫鱼。儿子离世后,老人的这个偏好并没有中断,而是由董青青包揽下来。读大学时老余头儿子资助过她,心里始终视他为恩人,后来索性认下老余头做干爷。她想,不能因为干爷的儿子早逝,他的生活嗜好也跟着没了,她要替恩人尽孝道。估摸老人该喝鲫鱼汤了,她就开车找附近的水库,找到水库还要偷偷地联系垂钓者。水库里的鱼不是啥时想钓就能钓的,那些垂钓者完全是违规行事,不敢光明正大地出现在水库边上,更不敢在水库边上卖鱼。因此,董青青买一次鲫鱼很麻烦,也很辛苦。老郝驻村知道这事后,就跟董主任商量,能否去他家饭店后面的水塘钓鱼,听村里的老人讲,那个水塘里有鲫鱼。董主任说就一个喝汤,钓就钓吧。又怕老余头嫌河套里的鲫鱼脏,不吃,就瞒着他,让他以为送去的鱼还是董青青从水库边买的。这才有老郝钓鱼,董青青送鱼。
虽然事出有因,也很有人情味,毕竟违反了驻村纪律。从纪委约谈回来,老郝就跟老余头讲了实话。还问他忌不忌讳河套里的鲫鱼,要是不忌讳,想喝汤了自个钓去吧。老余头却说:那有啥忌讳的,过去两孩子都小,没少到河套堵鱼捞虾。怕就怕董主任媳妇甩脸子,以为我图省钱,不上她的鱼池钓鱼。老郝说:她的鱼池里都是鲤鱼草鱼,没有鲫鱼,甩啥脸子?再说,咱是有时有晌地钓鱼。
老郝只陪老余头钓了两次鱼,老余头就不让他陪着了。说钓鱼这活没啥,只要不是急性子就行。老郝说:这个水坑太静了,一个人坐这有点瘆得慌。老余头说:下次再来把我老伴领着。老郝说:那样最好了。便许诺给他买一套新渔具,现代版的,鱼儿上钩快。
……这些事老郝没跟许秋兰讲过,包括纪委的那次约谈。老郝知道,现在的许秋兰不在意他的官位大小了,只希望他平平安安,无论干什么工作都让她少些牵挂。至于她说自己是在赎罪,的确有点言重了。老郝自认为是清廉的,没有什么罪过可言。但他又想,许秋兰所谓的赎罪,可能是对他们的过去进行反思,而后产生的自我感觉吧。
5
回到村里老郝付过车费,司机开车回家了。谷粒从村部走出来问:还没吃饭吧?老郝说:你吃的啥?谷粒说:董主任他媳妇给拿的大馅饽饽,您要是嫌凉,再用微波炉转转。老郝问:没做稀的?谷粒说:我就用早晨的剩粥,泡的白开水,要不我给您卧个鸡蛋汤。老郝说:不用,有开水就行。
大馅饽饽是羊油拌的萝卜馅儿,老郝咀嚼了几口去看墙上挂的日历牌,又歪头瞧瞧腻乎乎的萝卜馅儿。心说这日子混得真快,眨眼工夫,初冬又往深里走一步。从第一次吃到村里的新萝卜,感觉自己就像被拴在时间的绳子上,不管不顾地往深冬里拉。他实在打怵过冬天。单位倒是给买了空调和电褥子,可深冬时节,空调成宿开着也敌不过八面来袭的贼风。电表还常常掉闸,老郝就得电话招呼电工检查电路。电工住得不远,可大冷的天谁愿意半夜从热被窝里钻出来呢?就算来了,脸色也不好看,老郝还是体谅到电工的不易,有过两次之后,电路再发生故障,他就不好意思打电话了,都是熬到天亮再说。
老郝就着白开水干咬大馅饽饽,董主任进来了,说:说吴佩兰要改嫁,余校长不答应,他不知道咋办好了,想请你出面给协调协调。老郝问:余校长怎么这样呢,弟媳改嫁也敢拦?董主任说:她那人谁不知道呀,严重的更年期综合征,别看是知识分子,还不如我媳妇呢。老郝说:弟弟一死,她受刺激了,理解她吧。董主任说,这个老余头也真是的,又不是贫困户,大事找驻村干部,一个家事也让人出面,我瞅呀,他就是你惯的!老郝只是一笑,没再答言。他知道老余头遇到难事了,又不好电话里直接跟他讲,才让董主任传话的。
老余头确实不是村里的贫困户,但他的家庭境况特殊,老郝认为,扶貧不光要让老百姓脱贫致富,也得解决他们精神层面的困境。那天入户走访,老郝由董主任引路来看老余头。
老余头当时的情况非常糟糕,他跟老伴坐在楼跟底下晒太阳,有人进院,连眼皮都不知道抬一下,就那么紧攥着老伴的一只手,跟个傻子似的呆愣着南山。那天在镇中心校当校长的大女儿也在家,她拖着长音介绍老郝时,两位老人就跟没听见似的,显得麻木不仁。余校长就跟老郝说:我弟弟殁了,他俩还知道哭,孙女再跳楼,简直又是一记重锤,与人搭话跟个哑巴似的,光知道用手比划,听不见发声。余校长又拖着长音喊她爸:郝书记是卫健局的副局长,驻村干部,家访来了。老余头这才慢慢地扭过头,问:卫健局是啥部门?余校长说:就是过去的卫生局。老余头望着老郝,嘴唇不停地蠕动,眨巴几下眼睛,睫毛上就粘了一层雾样的水气。
老余头喜欢中医,当过多年的赤脚医生。后来要求考试,考了两次没考过去,村卫生室的那份差事就让别人顶替了。他自己偷偷行过几年医,又被同行告发,说他是非法行医,交了罚款就不敢给人治病了。老余头对上级的罚款耿耿于怀,跟老郝抱屈说:我是拜过师的,针灸不怵谁。当医生也跟他们不一样,他们只知道赚钱,不琢磨治病,我是靠治病养家糊口。老郝知道民间有很多中医奇才,苦于制约,正在走向自生自灭,就跟老余头说:你有中医专长,可以考有专长的医师资格证书,现在国家有这个政策。老余头问:好考不?老郝说:只要你的中医专长名副其实,过关应该没问题。老余头那天难得一回有了笑脸,话也比平时多了。老郝鼓励他,尽快从阴影中走出来,恢复体力,锻炼大脑,争取考试过关。
接下来又问儿媳在没在家,目前是个什么情况。老余头不知道怎么回答,余校长替他说:弟媳叫吴佩兰,弟弟一死,她家里就待不住了,前两天回来一趟,住了一宿又走了。老郝就跟老余头说:往后有什么难处,就给我打电话。便将自己的电话号码给了余校长,让她帮助储存到她爸的手机里。
那次家访过后没几天,老郝又来找老余头,跟他商量可不可以参加异地搬迁。异地搬迁是一项扶贫工程,村里谁家住的是危房,或者吃水困难、出行不便的,都可以搬到准备盖起来的楼房里面去。老余头处在搬迁范围之内,但他不属于危房,吃水走路也省劲,就是住得离村中心远些。平时儿媳闺女都不在身边,万一发生大病小灾的,特别是需要急救的可就困难了。老郝担心的是这个。老余头却说:跟大伙住一块敢情好,可我的这栋小楼就得夷为平地,谁舍得呀!老郝说:政策就是这么要求的,搬到楼里,老房子必须得拆除。老余头说:要不我不搬了,你也甭担心我,我没事。老郝放心不下,生怕两老人出什么事故。可是白天或开会或入户走访,晚上加班整理贫困户档案,抽不出空闲时间去老余头家。只好每天晚上打个电话问候一下,有时自己打,有时谷粒打。后来,老余头能下地干活了,每到临近傍晚的时候,他都要领着老伴来村部转一圈。老郝若在就跟他聊一阵,多是中医话题。两人都对这个话题感兴趣,有时还为《伤寒论》里面的方剂用量发生争执。老余头说现在的医生胆子忒小,不敢按张仲景的方子下药,剂量不给够数,影响治疗效果。老郝说还是摸索着来安全,不能过于鲁莽。老余头说摸索就耽误事了,猛药去沉珂,就得够量。老郝说这个问题值得探讨。一句值得探讨,又为下一次聊天埋下伏笔。有一次董主任看见老余头在小广场来回溜达,知道是在等老郝,就说:没事别老是往村部跑,不嫌累呀?老余头说:你不懂,我这叫放开腿,管住胃,还给郝书记省了电话费。
去年夏天,县局向各乡镇卫生院发出通知,将那些有中医专长又无行医资格的人员资料上报,具备申请资格的准备参加考试。老郝按着文件要求,替老余头填写了一大沓子的文字资料,报了上去。到了去市里考试的那天,老余头却因身体状况不佳没能参加。他很是沮丧,泄气地跟老郝说:我岁数大了,往后你也甭为我操心了,那个试不考了。老郝说:越是岁数大,越是要行医,要不你靠什么活着?地种不动了,果树又不会修剪,不能光靠闺女养着呀。老余头说:我怕到时候还不提气,又让你白搭辛苦。老郝说:我就是干这个活的,搭点辛苦有啥呢。老余头说:我又不是贫困户,给我搭辛苦也没啥意义。老郝拿笔在一张纸上写了“志”和“智”两个字,而后问:认识这两字吧?老余头说:认得呀,咋了?老郝说:别看你不愁吃不愁穿,还住着小洋楼,可你缺少这两样东西也不行。老余头盯着纸上的字,自言自语:这两样东西是啥?老郝说:你过去考试不过关,是没智慧,现在又要放弃考试,是没志气,你想当这样的人吗?老余头脸红道:不想。便跟个孩子似的笑了。
6
吴佩兰是昨天回来跟二老吐露的改嫁事。那个男人是她舅妈家的表兄,表嫂两年前死于车祸。舅妈说反正也不打算要孩子,姑舅亲也没啥。
老余頭的心思很复杂;儿子活着时,儿媳哪都不去,家里家外地陪着他们老两口,想吃什么给做什么。赶上农闲,又是好天,还领着他们坐班车到城里散散心。那时候他们的身体也争气,地里的农活不但干着不发憷,还带上儿媳上山挖草药。老伴对儿媳的要求严格一点,主要是教她如何做个有教养、懂规矩的媳妇。吴佩兰素质并不低,就是不会做针线活。其实以他们的家庭条件,从头到脚的穿戴全都是买现成的,到什么季节买什么衣服。越是这样,婆婆越要教给儿媳针线活。纳鞋垫,锥老虎鞋,做绣花枕套,秀兜肚上的鸳鸯图等。这些个物件和佩饰点缀的不单是一件物品,还有一个家庭的生活,老两口是把儿媳当亲女儿疼的。所以他们对儿媳改嫁虽有不舍,但决不反对,当晚老余头就给女儿打电话,让她准备点钱,等到吴佩兰改嫁那天,别空手空脚地离开这个家。
吴佩兰改嫁余校长也不反对,这之前还给爸妈卸过心理包袱,她怕哪天弟媳一走,他们想她。还说等她退休了,接他们到城里去住,她城里有楼房。接到老余头的电话,她没感到意外,只说:问问她,给您留下多少钱?
老余头说,你弟弟治病,钱都花光了,哪还有钱了。
余校长说,让您问您就问。
没等老余头问,吴佩兰就跟公婆说,她改嫁是净身出户,除了自己的穿戴,像家用电器房产什么的全部留下,至于现金不是太多,就五万块钱。老余头吃了一惊,当着吴佩兰的面又给女儿打电话,问她:你弟媳净身出户,还要撂下五万块钱,这钱咱能接么?不料女儿却说:啥——五万?她打发要饭的呐!
吃过晚饭老郝跟谷粒来到老余头家,看见一家子人都没有好模样;两老人畏缩在沙发里,吴佩兰站在窗前朝外面看,余校长背对窗子专注北墙上的全家福镜框。两人都哭过,脸上还挂着泪痕。看得出来他们都在等老郝。见老郝进屋了,余校长寒暄几句便给倒水,吴佩兰挨着婆婆站在沙发一角。
老郝坐下跟余校长说,咱也别绕弯子了,开门见山吧。
余校长说,我也没别的意思,我就想,我弟弟要是个种地的,佩兰给两老人留五万,我啥也不说,可我弟弟他不是呀。
老郝点着头说,倒也是呀,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吴佩兰女士你也说说。
吴佩兰不说自己有没有存款,却给屋里的人算了一笔账。先说家里的房子是三层小楼,院子里又有东西厢房,东西厢房不是随便搭建的柴火棚子,也跟正房一样的砖石料。楼里的摆设哪样不是钱买来的?还都是高档品。又说死去的独生女上学,从小学到高中全是贵族学校,一年的花费爷爷奶奶不知道,大姐你不能也不知道吧?还有就是家里吃水;打井打了多少次也不见水,没办法只得安装抽水机,从河套往水窖里抽。抽水简单,一合闸水来了,可你算过没有,从河套到家里用了多少铁管子?从家里到村部这条路,你知道用了多少水泥、多少人工么?还有咱们楼前的小广场;健身器材是国家白给的,可那场子过去不是溜平的,瞅瞅那个大坝,全是雇人垒起来再修平的。最后说到丈夫治病,吴佩兰只那么一提:他……治病呢?大姐你是吃官饭的,得个大病小灾的,甭管是百分之几,横竖能报点,我们行吗?那可是癌呀,我不想让他死呀,我想把他从阎王爷手里抢回来呀。话到此就说不下去了。
他能花还能挣呢,余校长说。你就把存折拿出来,当着驻村干部的面,二一添作五,我啥废话都不说。
吴佩兰说:大姐呀,我要说我一分钱存款都没有,你信吗?
余校长鄙夷地哼了一声:你骗鬼呐!
吴佩兰听罢屈身抱住婆婆的脖子,呜呜地哭了。
老郝想吴佩兰哭得那么伤心,可能真有一肚子委屈话,不好说出口。便说:吴佩兰女士,你能回答我个问题吗?
吴佩兰抽噎着看老郝。
你说你没有存款,老郝说,可你丈夫毕竟当过老板呀,一点余钱没留?
吴佩兰被问住了,光抽泣不说话。
做人得诚实,余校长说。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我最讨厌说谎的人了。
老郝笑道,余校长可是教育家,对人品的要求是非常严格的。
吴佩兰渐渐止住抽噎,说:实话跟您说吧,他住院治病,所有钱都花光了,后来是他的几个哥们,给掏的钱,包括发丧啥的。他们没打算让我还债,也不让我跟家里人说。
你留下的五万呢?余校长说,别说是你打工挣的,你没那两下子。
那钱,那钱,它是我舅妈给的,吴佩兰低声说。她说我改嫁了,家里就剩两老人,心里过意不去。舅妈让我瞒着,不让说,怕爸妈不要这个钱。
屋里没人发声了。
过去半晌老郝说:有这样的事,你怎么不早跟余校长说呢?
吴佩兰说:是我舅妈不让说,我也怕公婆不要这个钱,没想到大姐这么不相信我。
老郝就跟余校长说:你看这五万块钱,是接着呢,还是给人家退回去?
接!为啥不接?余校长说,明天我亲自登门道谢,感谢舅妈的大恩大德。
没必要,没必要。老郝摆手冲老余头说,既然话都说开了,你儿媳给的五万块钱,你也甭客气了,该怎么花,就怎么花吧。
那不行!余校长又把脸绷紧了。明天必须去,郝局长也得跟着我去,给我当个证明人。
我能证明什么呀?老郝说。
到时候你就知道了。余校长说完问吴佩兰:明天我去舅妈家行吗?
吴佩兰说:我要不让你去,好像我心里有鬼,要是让你去,这么远的路,来回十多个多小时呢,随你便吧。
次日起早余校长开车老郝陪她去了吴佩兰的舅妈家,了解到的情况跟吴佩兰说的一样。余校长就把那五万块钱放下了,她跟吴佩兰的舅妈说,虽说我爸我妈年事已高,但是请你们放心,他们的儿子没了,还有女儿呢,还有驻村干部呢。
回来的路上老郝心生抱怨,余校长此行让他当证明人,只是证明那五万块钱退回去了,有什么必要呢?真是想一出是一出!转念又想,余校长说话做事显得神经兮兮的,都是因为弟弟病故、侄女自寻短见给她折磨的。暗自叹息一声,就劝余校长:弟弟的三周年都过了,别再折磨自己了,往开了想吧。
余校长说:我也这么解劝自个,不行啊……
这时老郝接到谷粒发来的短信:
明天上午八点半县里开会。董主任下午开车进城办事,住下了,明天您还得自己打车走。
余校长说,明天我去城里办事,走时我拉着你。
余校长准备在家多待几天,跟吴佩兰交交心。过去两人也交心,那时弟弟还活着,交心自然都是家事,如何让两位老人开心,吃什么东西顺口等等。出了一天远门,老郝跟舅舅舅妈吃饭时,她一个人跑到县城的护城河河坝上反省了一番,很是后悔不该不信任弟媳,伤害了她的感情。余校长明天回城是想给吴佩兰买几件新衣服,再到银行取些钱。她跟老郝说:别耽误她了,把事尽早办了吧。
7
这天县里召开的会议规格很高,四大班子领导悉数到场,中心议题就一个,迎接上级检查组的年终验收。为了不使验收出现纰漏,县里临时组织十个验收小组,对全县的所有贫困村进行一次模拟考核,查漏补缺,防患于未然。
西堤村地处深山区,也是名副其实的革命老区。这里的百姓生活在深山里,吃住好不好,出行怎么样,致贫原因都哪些,未来生活如何安排等等方面。上级来人验收时,要看档案,翻台账,查数据,然后再到贫困户家里逐一核实。老郝本来没什么担心的,他怕那些贫困户档案出问题。这项“留痕”的工作实在是不好干,没有经验,条条框框也多,老是出问题。
县里的模拟考核西堤村不是第一站,可相差时间也就三两天,如此一来,老郝想住家里一宿也不能住了,得马上回村自查一遍,争取模拟考核顺利过关。散会后,他跟董主任在一家快餐店各吃一碗辣面,就返回村里了。
走到半路接到许秋兰的电话,劈头盖脸一通数落:啥要命事啊,让你连家都不回,至于忙成这样吗?实话告诉你,我人退休了,生理需求还有呢。你整天外头忙乎,把我一个人甩在大床上,我的月经周期都让你给弄乱了,知不知道呀?还记我的仇!
老郝盯视手机屏,纳闷许秋兰怎么知道他回城的,是谁跟她打了小报告,还是她在街上偶然看见?想着噗地笑了。心说:谁记你的仇了,不就一套渔具吗,毁就毁了呗。嘀咕完跟董主任说:给老余头买的渔具,质量有些问题,回头想着给我提个醒,再从网上定一套。
8
一个人的饭菜没法做,吃起来也是没滋拉味的。许秋兰习惯了这样的日子:愿意下厨,随便糊弄一口吃,否则就去快餐店;中午饭吃饱饱的,晚饭便省了,只吃几个水果了事。
老郝在快餐店吃辣面那会儿,许秋兰就坐在靠北墙的一张桌子旁,就着一盘炒猪肝和一碗紫菜汤吃米饭。她看见两人低头吃面,也没惊动他们,放慢咀嚼速度,只等老郝抬起头猛然发现她,而她正在不错眼珠地盯着他。今年初夏她在水塘边的大树后面,与老郝的目光意外相撞,那种感觉着实有些小刺激。不料两个男人谁也没有抬头,吃完面摩挲一把嘴巴竟走了。许秋兰想,董主任不抬头没什么,老郝怎么了,为什么也不抬头?钓鱼那天怎么就回头了?许秋兰这么想下去,觉得老郝吃面时还是看见她了,是有意无意地撩一下眼皮。越是这样轻描淡写,越说明他心里闹鬼。闹鬼不是因为别的,是她毁了那套渔具,他记恨在心,故意给她甩脸子,不搭理她。
许秋兰上班就找到院长,说她一走进单位就烦得要命,老想跟谁打一架,清洁工这活不干了。院长说不干就不干吧,又不是吃了上顿没下顿。
许秋兰辞职没跟老郝商量,她想你不理我,我也不理你。天天到文化广场跳舞去,舞跳累了,再去逛商场,有合体的衣服买下来,昂贵的就给它试穿。许秋兰衣柜里有不少衣服也仅仅是试穿后买下,到现在还有没穿出去的呢。所以,她想把看着眼馋又心疼花钱买的衣服试穿一遍,即省钱也满足了虚荣心。还有现在使用的化妆品全部淘汰,包括那几袋子劣质面膜。要用就用高级的,实体店买不到,去转网上商城。许秋兰这是在跟老郝赌气,只是这气赌得有些不同凡响。她似乎把自己所谓的赎罪忘掉了,或者没忘掉,恍然间觉得自己压根就没有罪,赎罪纯粹是自寻烦恼。
半个多月后,气温骤降,人们添衣加帽,许秋兰这时想到老郝。从家里走时,他穿的是半大的羊绒外罩上衣,里面的羊毛衫也不厚,下身还是入冬时穿的薄棉裤,皮鞋也不是棉的,这么冷的天他受得住吗?想完忽然骂道:你真是贱肉,因为一套渔具,他家不回,电话也不打,你挂念他,他心里装着你吗?爱冷不冷,脚丫子冻流脓才好呢。
事实上,老郝给许秋兰还是打过一回电话的,想跟她解释那天县里开会为什么没回家。话没说两句,许秋兰就阴阳怪气地说:是呀,你个大局长多忙啊,我个穷酸小媳妇,不值得你挂念。吧嗒一声挂线了,自此老郝再无音讯。老郝无音讯,许秋兰也不放下身段,就想这么僵持着等他回来再说。
元旦那天,许秋兰实指望老郝回来,早晨遛弯顺便买了一只鸡,一条子五花肉。五花肉炖鸡,再放一撮细粉,老郝特别喜欢吃这口。
将近中午,老郝的徒弟、在医政股当股长的姜海洋过来送苹果。看见饭桌上摆了两个砂锅,惊讶道:嫂子,你胃口够大的,自个吃得完吗?许秋兰气道:吃不完喂狗。姜海洋看出她为何气恼,就说:咱们县有两个乡镇,扶贫验收查出很多问题,别的乡镇问题也不少,这说明啥?说明查出来的问题具有普遍性。现在县里的大小领导,全在山沟里走村串户呢。许秋兰紧张道:你哥那个村查出问题吗?姜海洋说:问题也有,不過不太大。许秋兰问:那他,得啥时回来呀?姜海洋说:估计得年根儿了。
姜海洋走后,许秋兰有些后悔了,不该电话里对老郝那个蛮横态度,由此想到她一气之下毁掉的渔具,暗暗地埋怨自己。老郝过去没什么特别爱好,除非酒喝多了,跟朋友打几圈麻将,也是不计输赢纯粹找乐儿的。她还劝过他,工作之余多一些爱好,比如练书法、打台球、打太极拳什么的,老郝一律推到退休。现在他终于爱好钓鱼了,装备一下鱼具也是可以理解的,怎么还要阻止他呢?
楼里的温度达到二十三四度,许秋兰穿一身线衣线裤还觉得热。楼外的风声却像不停甩响的牛鞭子,一下下地抽在她的身上、心里。她想老郝住在村部里,有没有暖气她当时没留心,却记得那排房子是旧式民房改造过的,应该不漏雨,但它挡风吗?
许秋兰到底还是给老郝发去了一条短信:明天我去村里看你。始终不见回音,直到晚上许秋兰才看见回复:你别来,来了也看不见我。许秋兰又发:你不在村里吗?老郝回复:白天入户,晚上回来。许秋兰再发:我给你送大衣,还有厚棉裤。老郝停顿一会后回复:要不再拿双棉鞋吧。许秋兰刹时心头一热,眼泪就流出来了。
还是那趟班车,还是那条乡村公路,行驶中的景色竟是一派苍白、枯涩。一年走到头了,从生机盎然的初夏到肃杀破败的隆冬,许秋兰凝视窗外,觉得四季交替就是一个人的成长过程,现在到了垂垂老矣阶段,胸中便生出壅塞之感,堵得她喘不上来气。
老郝果然不在村里,留守村部的妇女主任告诉说,他们中午都不回来。还挽留她今天别走了,要是住下,晚上就能见到郝书记了。
许秋兰没打算住下,放下那个大大的包裹,在老郝的宿舍里细细地看,静静地听,就好奇了紧贴北墙的门拉手。扣起门拉手往里稍一用力,竟开出一块门板。再往里推一推,现出一个狭小逼仄的小厨房。碗橱、水缸、单灶电打火,小容量的电冰箱……许秋兰讶异地张大嘴巴,感到眼睛热得发胀。她想:一个大老爷们,出来驻村还要操持锅碗瓢盆,也真够难为他的了。
回来临上班车,许秋兰短信告诉老郝:衣服放你屋里了,要注意身体,按时按点吃饭。这条短信没见回复,回来的路上总要打开手机看看,却没有下文。直到晚上她躺到床上准备睡觉,手机轻响一声:谢谢老婆。
腊八这天,许秋兰的一个舞伴电话里问她,过春节买不买猪肉。许秋兰说买也买不了几斤。舞伴说她男人的帮扶对象,养了两头大肥猪,进腊月门了,先杀一头卖点钱。她男人是帮扶责任人,得帮着卖些猪肉出去,能捧场就捧捧场吧。许秋兰说要是那样就买十斤吧。放下电话便想,舞伴的男人没去驻村还有帮扶对象,老郝是不是更得有呀?他的帮扶对象就没养猪?要是养了,是不是也得帮着卖猪肉呢?她想问问老郝。不发短信了,用手机直接问。手机号刚摁到一半,手机铃声骤然响起,吓她一激灵。打开细听,是西堤村的董主任。董主任说老郝住院了,让许秋兰过去替他,他得马上回村里。
9
许秋兰推开病房门,看见老郝的同学、内一科主任老唐正跟老郝说话。瞥见许秋兰进来,问候两句又接着说:你这病花钱买现在都不好买了。我就纳闷嘞,你个驻村干部,有啥大不了的事,把你忙成这样?早些用药,何至于发展到如此地步!
老郝挂着吊瓶显得非常痛苦,他锁住眉头,冲老唐摆摆手。老唐却说:你不让我说,我也得说,都这岁数了,干点啥不行?非要充那大尾巴草鸡。
老郝患的是大叶性肺炎合并胸膜炎,这种病临床上的确很少见了。呼吸道疾病不等发展到这一步,就痊愈了。老唐走后,许秋兰安抚老郝,说这种病就是感冒初期不及时治疗,麻痹大意,小病养成了大病。口气不急不躁,没有埋怨苛责的意思。老郝已经打起鼾响。许秋兰站到病房窗前。窗外此刻大风扬起沙尘,遮天蔽日的看不出去多远。她仿佛被扬起的沙尘打疼眼睛,悄悄地淌下了眼泪。
老郝住院第四天,一个干巴瘦老头推开病房门。许秋兰以为他探视病人走错门了,要支走他。老郝张开眼皮惊讶道:老余头,你怎么来了,快进来。
老余头手里拖一个蛇皮袋子,喊一声:郝书记啊!撇下蛇皮袋子扑过来,捧起老郝的双手,说不出话来。
老余头不知道老郝生病了,天太冷,他跟老伴都不大出屋。几次想电话联系老郝,又没什么事,只得作罢。那天实在想找他说话了,趁中午日光充足,来一趟村部。董主任说老郝生病了,有事就上县医院吧。他这才着急。从村部回来就跟老伴商量杀不杀猪,什么时候杀猪。他跟老郝有过约定,今年这个年他们一块过。老余头过去不养猪,老郝答应他在村里过年,他才撺掇老伴养一头年猪。猪是年初买的猪秧子,现在也有二百六七十斤了,只等到年根底下再杀。现在腊八刚过,猪杀是不杀?老余头跟老伴说:估计郝书记过年来不成了。
蛇皮袋子里装着一个二十多斤重的猪后丘,两条猪腿,一嘟噜煮熟的猪下水。老余头跟许秋兰说:眼瞅着就要过年了,我代表我老伴,慰问一下郝书记,自个家养的猪。许秋兰便想,老郝虽然挨过通报,驻村还是得民心的,甭管送来什么东西、东西多少,那也是乡亲们的一片情。可这贵贱也是一份“礼”,驻村干部收这样的礼算不算违纪,她拿不准,就盯视老郝。老郝偏要吓唬她,说:你可得想好啊,别看退休了,犯了错误照抓不误。许秋兰拽起蛇皮袋子就往门外拉。老余头抱住她胳膊喊老郝:麻溜说句话,就说是你花钱买的。老郝想笑没笑,说:别撕吧了,这礼我收了。便让许秋兰把钱包拿给他。老余头说:郝书记,你要是给我猪肉钱,就是打我这张老脸呀。老郝数出五百块钱,说:这钱跟猪肉没有关系,是我的一点心意,过年了嘛,回去买些年货。老余头不接钱,说:我又不是贫困户,杀猪就是留着自个吃的。老郝说:是贫困户也不怕,用不了两年,就都脱贫了,到那时候,谁家再杀猪,一条肉也不卖,全留自己吃。
老郝住院第六天敢下床走动了,但不能随意说话,说话前要有所准备,冷不防的会引起后背心疼。到了下午,老郝自觉虚弱,没有上午精神状态好,躺到床上让许秋兰给女儿打个电话,问她今年过年回来不。女儿大学毕业没在家过过一个年,每到年关老郝都要問一问。
电话接通传过来顽皮的问候:哈喽——雷偶哇——
老郝低声说:甭说我住院了。
许秋兰对着手机说:还拿自个当孩子呐,知不知道多大了?
女儿赖了吧唧的声音传过来:哎——呀,又说那话。
女儿在拿小品台词搪塞,许秋兰没觉得有多好笑,瞟一眼老郝说:你爸问你,今年过年回来不?
女儿马上说:回不去,真回不去。
许秋兰下颌努努老郝,意思是他还有什么话要说的。
让她吃饱点,少熬夜,老郝叮嘱道。还和往年一样,年夜饭吃的啥,跟谁一块吃的,都用微信发给我。
许秋兰转述老郝的原话,转述到一半,感觉嗓子发咸,手机便挂了。
窗外飘起零星的雪花,灰蒙蒙的天空仿佛不断膨胀,整个病房也遭受到重重地挤压,老郝和许秋兰都感觉到一种难以支撑的沉重。
夜里两人没有睡意,灭了大灯,按亮床头灯。许秋兰坐在床下的方凳上,掰弄着老郝的一只手掌,想跟他说些道歉话。刚说出你是不是还恨我呀,老郝就打断她:都过去了,说点别的吧。许秋兰说:那不行,你得跟我说实话,我把你的鱼竿给砍了,这疙瘩还能解开不?老郝说:不满情绪肯定有,不过也就那么一会儿,两口子没有隔夜仇。许秋兰说:我给你说两句好听的吧,要不我这心里不落忍。老郝说:你给我说好听的,相当于给我做好吃的,我当然愿意接受了。许秋兰就在老郝的胳膊上虚拧一把,说:好像我哄你似的,人家早就后悔了,没看出来呀?老郝望着天花板说:其实,那套渔具是给别人买的。许秋兰错愕道:给谁买的?老郝说:前天来的那个老余头。我不能再挨通报了,让他自个钓去吧。许秋兰懊悔道:给他买的,你怎么不早说呢!老郝说:早说你信吗?就你那脾气,真是老更了。没办法又买一套,怕你再闹,给寄到镇政府去了。许秋兰空拳捣着老郝的大腿,说:我不是怕么,怕你這个,怕你那个,倒还说我的不是。老郝长吁一口气,说:人都说钓鱼的好处多,我钓鱼还真体会到了其中的奥妙。许秋兰说:啥奥妙,跟我说说。老郝说:气沉丹田,倾听自然,这是养生;不以物喜,不以己悲,这是养情;感受克制,体验约束,这是养性;闭门思过,反省自己,这是养心啊。许秋兰说:你还一套一套的!等遇到机会,我也跟老余头聊聊,鲫鱼汤真有那么养人吗。
10
翌日老郝输完液想跟许秋兰下楼放放风,正穿大衣戴帽子,姜海洋推门进来了。他告诉老郝,他的副主任科员批下来了,原本只是暂时驻村替老郝,等他身体康复再撤回。现在局里正式派他驻村,接任第一书记职务,老郝明年不用再去驻村了。许秋兰一副深情无限的样子,说:老天爷呀,你总算睁眼了。
老郝出院后不几日就过年了。过完年到了上班时间,他去单位报到,很快就回来了。接下来始终没再去上班,跟个闲人似的,遛早,登山,或在护城河两岸看风景。又过去一个星期,吃完早饭,老郝拉门欲出。许秋兰问:哪去?老郝说:随便走走。许秋兰说:为什么不上班呢?老郝说:你要是一个人待着没劲,也跟我出去溜达溜达。许秋兰克制着陡然升起的火气,说:这么长时间不上班,还没溜达够呢?跟我说老实话,你是不是又犯啥错误了?
没有,局里安排我到企业帮扶。
帮扶哪家企业?怎么不见你行动呢?
你看咱们县里,哪家企业需要我帮扶?
该不是让你二线吧?许秋兰略有所悟地说。
现在没有二线这个说法了。
没有这个说法,那不也是这个意思嘛。
许秋兰想局领导把老郝闲起来,可能跟他钓鱼挨通报有关,这样的事情发生在驻村第一书记头上,也算是有“前科”的人了。就气愤地说:不安排你进领导班子,继续驻村也行呀,他们这不是卸磨杀驴么。
别瞎说,老郝拉下脸,是局领导心疼我。
清明节那天,老郝扫墓回来接到局办公室的电话:局长找,马上。
原来,驻蛙鼓村的闫副局长突发脑出血住院了,暂时找不到合适的人选替他,局领导又想到老郝。可是蛙鼓村距离县城太远,老郝又没有私车,回一趟家挺费劲的,就派他还去西堤村。姜海洋年轻,自己还有一台“捷达”车,师徒俩换个位置倒也合适。
我说什么来着,老郝领命回来跟许秋兰说,局领导就是心疼我。
许秋兰对老郝的驻村工作,抱怨的话说过,示好的愿望也讲过,现在动真格的了,也不好意思再发牢骚,只得自嘲道:我就是贱的。
又说:从今往后,你走哪儿,我跟哪儿。
那忒儿好嘞,老郝学着外地口音说,俺们村正缺个村医嘞。
次日一早夫妻俩坐班车来到西堤村。刚好赶上村部搬家,几个村民正往楼里抬橱子,扛桌子,搞得特别热闹。新老村部都坐不了人,两人就朝河坝走来了。谷粒说,老余头在水塘边钓鱼呢。
许秋兰站到河坝上,望见老郝曾钓鱼的水塘边,果然坐了两位老人。一位手扶钓竿专注水塘,另一位坐在身边,头靠住他肩膀,也是一副凝神模样。他们安详的背影让许秋兰好生羡慕,问老郝:是那老两口吗?老郝说:不是他们是谁。许秋兰便想,她跟老郝到了他们这把年纪,会有这样一副温馨幸福的画面吗?感慨间,从东面河坝传过来一个女子的歌声:
苍茫的天涯是我的爱,
绵绵的青山脚下花正开,
什么样的节奏是最呀最摇摆,
什么样的歌声才是最开怀。
老郝见那女子一边唱歌,一边挖着大树周围的野菜,问许秋兰:那个小媳妇,你还认识吗?许秋兰闻到歌声就认出那个女子了,但她却说:认识我也不告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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