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往夏天的绿皮火车

2019-12-17 08:09王举芳
延安文学 2019年6期
关键词:座位火车妈妈

王举芳,山东新泰人。泰安市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于《清明》《安徽文学》《小说选刊》等。

1

午夜十二点多,KN次列车终于在陶小桃的殷殷期盼中驶入泰安站。陶小桃向前微倾身子探着头来回看缓缓停下来的火车,牙齿把下嘴唇咬出了好几个牙印,她毫无察觉。这是她第一次坐火车呢,且是一个人,去见那个在梦里描摹了千百次的人,这么多神秘的欢喜加在一起,陶小桃的兴奋早已像钱塘江大潮,无声地在心海汹涌澎湃。

陶小桃随着人流欣喜地踏上火车,找到自己的座次,在行李架上放好行李,座位上的人还没有要离开的意思。

“您好,这是我的座位。”陶小桃嘴角的酒窝漾满笑意。

座位上坐着的是一位老人,头发刺挠着,特别是头顶和后脑勺上的头发,横七竖八又十分团结地纠缠在一起,一看就是多天没有梳洗过了。老人皮肤黝黑,脸上满是岁月的皱褶,看上去和陶小桃的爷爷年纪差不多。老人的旁边有一个小男孩,躺在座位上睡得坦然自在。老人抬眼看看陶小桃,没吱声。

“您好,这是我的座位,您看,这是我的车票。”陶小桃从口袋里掏出车票亮到老人面前。老人瞅一眼陶小桃,随即转头给小男孩盖薄毯,刚才小男孩翻动了一下身子,把毯子压在了腿下。

火车缓缓启动。看老人依旧坐在座位上不动,陶小桃拧着眉,表情变得严肃起来:“您好,这是我的座位。”语气里多了几分坚定的执拗。

“看看,孩子睡着了。”老人揪揪毯子盖盖小男孩的肩,又揪揪毯子盖盖小男孩的脚。

“这是我的座位,我有车票。”陶小桃一双眼睛定定地盯着老人的脸。老人不看她,歪头看向小男孩,嘴里重复着“看看,孩子睡着了,孩子睡着了……”口气里满是理直气壮。

陶小桃紧抿着嘴唇,僵直地站在那里,两只无处安放的手顺着衣服漫无目的地抓挠下去,终于碰到了衣角,可劲地绞弄起来。

“小姑娘,你就站一会儿吧。”对面座位上一位描眉画眼、穿着时尚的老太太说。

陶小桃像是没听见老太太的话,又对老人说:“这是我的座位。”老人低下头,一声不吭。

现在的孩子真是娇惯坏了,连给老人让个座都不肯,真不知道这家长和老师是怎么教育的……老太太瞥了陶小桃一眼,提高声调不咸不淡地说。周围人的目光一下子聚拢过来,像一只只火烛炙烤着陶小桃,她的脸一下子红到了耳根。但陶小桃很快恢复了镇定。妈妈曾对她说过,做人一定要与人为善,但也不能滥做好人。记住,善不是懦弱,善也要有底线有锋芒,要懂得据理力争。

“这是我的座位,为什么您坐着?这是我的座位,为什么您坐着……”强压着慌乱的陶小桃找不到别的合适的词,只复读机一般重复着。老人置若罔闻,照旧一副无动于衷的样子。

“您再不起来,我要找乘警了!”陶小桃说完紧咬着嘴唇。高兴或手足无措的时候,陶小桃总是会不自觉地咬嘴唇。妈妈警告过她好多次了,说你再咬嘴唇,看,都脱落皮了,一个姑娘家的,嘴唇上满是肉皮可不好看。可陶小桃就是改不了。陶小桃对妈妈说,您能改掉吃剩菜剩饭的习惯吗?您要是能改我就能改。妈妈笑着给了她脑门一指头,你个死丫头,剩菜剩饭都倒掉,多可惜啊。陶小桃有点想妈妈了,如果妈妈在,指定不会有人敢欺负她,妈妈是断然不会让她受此难为的。以前出远门,身边都有妈妈的陪伴,可这次出门,陶小桃第一次向妈妈撒了谎,她说她特别想去看爷爷。到爷爷家坐公交车只用半个多小时,妈妈把她送上车就放心地回家了,妈妈不会想到陶小桃“半路离家出走”了。

其实,陶小桃筹划今天的出行好久了。光是望眼欲穿的盼自己十六岁的生日就盼了半年多。十六岁才可以有自己的身份证,有了身份证才可以买火车票,然后才能去青岛,见那个想见又害怕见面但仍然热切期待相见的人。十六岁生日前夕,陶小桃对爸妈说,今年的生日礼物換成现金,她说要中考了,想买点用得着的复习资料,她还让爸爸陪她到派出所办了身份证,她说老师说指不定啥时候就用得着。一切都朝她预期的样子发展,真是天时地利人和的顺。陶小桃踏上火车的那刻,心里还在暗自庆祝自己的成功“脱逃”。

陶小桃向左看看,又向右看看,正巧一个乘务员和一个乘警一前一后从左边走了过来。陶小桃转身还没迈动脚,通道另一边座位上的一个陌生女子一下拉住她:“你坐这儿吧。”陶小桃刚张嘴还没出声,女子抢着说,你快坐吧坐吧。说着把陶小桃按在了座位上。

“看好自己的财物,注意安全。”乘务员和乘警前后过来了。陶小桃还是想跟他们说说自己座位的事儿,她站起身,女子立马按下她,你这孩子,听话,好好坐着。陶小桃不甘心地看着乘警走过去了。

乘警和乘务员的身影远的看不见了。“那,您坐哪儿?”陶小桃这才仔细打量站在身边的女子。女子看上去比陶小桃妈妈年轻一些,长发像妈妈一样,用一个简单的黑色发圈懒懒地绑缚在脑后,穿着一身灰色休闲装,脚上一双灰色运动鞋。

“我坐这儿。”女子冲陶小桃笑笑,蹲下身,从脚边的编织袋里拿出一个毛毯,铺在过道和座位下的空隙间,然后脱掉鞋子坐在毛毯上,对着座位底下说,快出来,来这儿坐。不多会儿,三个小男孩从座位底下钻了出来。陶小淘惊得瞪大了眼睛。

三个男孩中,最小的那个走路摇摇晃晃一脚深一脚浅的,像是才学会走路,最大的那个看上去也不过三四岁的样子。他们乖巧地拥挤在女子身边躺下,没一会儿就睡着了。

手机响,陶小桃赶忙打开,是弥隐发来的信息:上车了吗?陶小桃回:上车了。大约七点到。弥隐回过来:好。那你睡会儿吧。早晨我在车站等你。

陶小桃望着手机屏甜甜地笑了。

2

忽然被一阵异香熏醒,陶小桃揉揉眼,一个浓妆艳抹的女子站在她旁边正把一个黑色的手提包费力地举到行李架上。女子放好行李拍拍手,整理一下衣装,说,我是中间的座位。陶小桃赶忙站起身,才发现里面两个座位已经空了。

火车不知停在了哪里,有人下车,有人上车,窸窸窣窣的脚步声、低语声。陶小桃扭头向车窗外望。窗外灯光明亮。不远处另一辆火车也停在那里,有人撩开窗帘把脸贴在玻璃上往外看。有人貌似在躺着。陶小桃以为自己眼花了,搓搓眼再看,没错,有床有被子,是卧铺车厢。

“嗨,让一下嗨。”一个又黑又胖的男子一手提着一个有些肥大的编织袋一手扶着一个瘦瘦的男子走过来,三个孩子躺在那里挡住了他们。

穿休闲装的女子把孩子们唤起来,把毛毯快速折叠起来。黑胖男扶瘦男在对面的座位上坐下,自己折回来,说,最里面那个座位是我的。

陶小桃和香味女子都站起身。黑胖男真是胖啊,不是一般的胖,他是硬挤着进到座位里面的。香味女子皱着眉嫌弃地看着黑胖男,和他挨着坐好像自己吃了大亏似的,眼神里满满的不情愿。还真是吃亏了。黑胖男一屁股坐下,差点坐到香味女的腿上,香味女子呼一下站了起来,吓得陶小桃也弹簧般站了起来。三个座位,黑胖男自己占了接近两个。黑胖男一点也没觉察到香味女那异乎寻常的目光。香味女死死盯住黑胖男,无奈地犹豫了一会儿,扭捏着坐下,又厌恶地盯了黑胖男几眼,黑胖男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双手抱在胸前,头歪靠在靠背上闭眼惬意地睡觉。陶小桃看看座位,只剩了窄窄的一小块。陶小桃迟疑了一下,还是将就着坐下了,脸朝通道,斜楞着身子将不到半个屁股坐在座位的边缘,她感觉此时的自己特像一棵料峭在悬崖边的草。

对面的瘦男头发乱蓬蓬的如同一团风烛残年的野草,眼睛大大的,目光呆呆的,显得暗淡无神。左胳膊上缠着白白的纱布,用一条绷带绑着挂在脖子上。

“到济南了。”休闲装女子轻轻说。

陶小桃掏出手机看时间,还不到一点半。

一个帅气的小伙子手牵着一个年轻的孕妇过来了。站在那个赖了陶小桃座位的老人身边说,这孩子和您一起的吗?您让一下好吗?里面那个座位是我们的。

老人机械地说:“看看,孩子睡着了。”

“我媳妇儿还有一周就到预产期了,总不能让她一路站着吧,何况我们买的是坐票。怎么,您占座还有理啊?”小伙子的语气有点不耐烦了。

“现在的年轻人,真是娇贵得很,一点苦也受不得,连给老人孩子让个座儿都不行。”又是对面那个老太太。

“不要拿年轻人说事儿,我媳妇儿是孕妇呢,她快要生了,万一把她累着了,动了胎气,有个好歹咋办?您还在这儿说三道四,您坐的这个座位可是我的,我还没让您起来呢。”小伙子瞪眼看着老太太。老太太的头立时蔫了下去,趴在餐桌上装睡。

老人犹豫了一会儿,站起身,把盖在小男孩身上的毯子拿下来折成两层铺在餐桌下,抱起小男孩,对孕妇说,您进去坐吧。小伙子扶孕妇坐好自己退出来。老人把小男孩轻轻放在毯子上,把身上的褂子脱下来给他盖上,自己坐回座位上。小男孩毫无察觉,依旧睡得香甜。

“这个老头儿和他小孙子是从常州上车的,他买的是站票。他说他腿疼好些天了,不敢去医院看,说家里穷,自己没本事,不能给儿子添负担,年纪大了,更不能再浪费钱。他站了两站,终于碰到有个空座,他坐下后就不敢起来了,老害怕座位丢了。”休闲装女子轻言轻语。

陶小桃不由得看了老人一眼。老人闭着眼,头仰靠在座位靠背上,面容安静、慈祥。看着饱经沧桑的老人,陶小桃想起了爷爷。爷爷今年七十多岁了,还每天下地干活儿。劳累了一天的爷爷回到家也是这样靠在椅子上休息。陶小桃又看一眼老人,心里的厌烦如烟雾般,一缕一缕缓缓地消减。

火车缓缓启动。瘦男指着旁边的空位对休闲装女子说,他们都是您的孩子吗?让孩子们上来坐吧。休闲装女子说,谢谢您。又说,火车都开了没人来就是暂时没人坐了。她把最小的那个男孩抱到座位上,转身对站着的小伙子说,你来这边坐吧。小伙子笑笑,对她摆摆手说,不用了,您坐吧,我在这边陪着我媳妇儿。

休闲装女子坐到座位上把小男孩搂在怀里,望着瘦男衣服上、手臂上隐隐的血迹,说,您这是?还没等瘦男开口,对面的黑胖男说,我们正干活呢,也不知他怎么就从架子上跌下来了,就把胳膊摔骨折了。还好,其他地方没事儿。老板让我送他回家,老板不让他在那儿住院。老板的心真黑啊,老板的心真狠啊。瘦男低下头,很细微地叹了一口气,轻轻地说,是我不好,是我自己不小心,是我给老板和大家伙儿添麻烦了。其实老板人也不孬,给了一些钱,让我回家养病,他说等我胳膊好了还让我回去干呢。

“你还挺知足。老板那么有钱,给你那点钱能干啥?现在感个冒千儿八百的还不够呢。再说,你这属于工伤,工伤,你知道吧?他为啥不让你在城里住院?还不是怕花钱。你就是太老实,这世道,人太老实,人家就把你当驴使唤了还把你当傻子欺负。”黑胖男正义愤填膺说的起劲儿,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手往裤子口袋里掏去,左掏右掏掏出一个用报纸折成的纸包:“哦,我差点忘了,工友们自发给你凑了一些钱,怕你不接受,让我到你家时再给你,现在我想起了就先给你吧,省得到时我又给忘了。拿着。这该死的老板买这半夜的车票,困死我了,我合合眼,你也眯一会儿吧。”说着打了一个响亮的哈欠,嘴巴吧嗒吧嗒搅动了几下,双手交叉抱在胸前,头歪靠在靠背上,不一会儿就响起了鼾声,嘴巴还在不时搅动着,像正在吃一顿饕餮盛宴。

瘦男低头紧紧盯着手里的纸包,眼里似有流辉在闪。

车厢里安静下来,尖细的、粗狂的鼾声一声高一声低,充满了节奏感。陶小桃也禁不住打了一个悠长的哈欠,她脑袋有些困了,可眼睛却固执地不想睡。

车窗外,夜深沉,稀疏的灯火像流星划过。

3

海风里荡漾着别有的清新,晨光里的沙滩一片温柔的金色,透着光的细浪追逐着亲吻陶小桃的脚。弥隐拉着陶小桃的手在海边奔跑,陶小桃开心极了,心里像有十万颗棉花糖在徐徐融化。弥隐忽然停了下来,惯性让陶小桃差点扑进他怀里。他俩离得那么近,那么近,陶小桃却怎么也看不清弥隐真切的脸庞,但她能感觉到弥隐火辣望向她的眼神,弥隐慢慢靠近她,靠近她,呼吸的气息温热地拂上陶小桃的脸,陶小桃小鹿乱撞,慌张地闭上了眼睛,她整个身子都摇晃起来,摇晃起来……陶小桃被晃醒了。

“嗨,让一下嗨。”是黑胖男的声音。陶小桃睡眼迷离抬起歪耷的脑袋。

是香味女子摇晃陶小桃的。陶小桃睁开迷离的眼。香味女子和黑胖男已站起身。黑胖男又说一遍:“劳驾,让一下嗨。”陶小桃赶忙起身,香味女子和黑胖男走了出来。香味女子抬手拿自己的行李。黑胖男说,我来吧,哪个是你的。香味女子指指那个黑色的手提包。黑胖男把包递给香味女,香味女子友善地看了黑胖男一眼,没说话,转身走出几步,回头朝黑胖男微微笑了一下,才大步流星地走了。黑胖男仿佛沒看见香味女子特意给他准备的笑,顾自拿下自己的编织袋,过去扶起瘦男,说,到淄博站了,咱是从这儿下车是不?瘦男点点头。

陶小桃看向车窗外,灯光灰黄,暗的看不清此时的世界。

火车启动,陶小桃身边的座位没有人来。陶小桃坐到中间的位置,趴在餐桌上迷糊。

“美女,咱俩能换下座位吗?我很困,我想在这里躺着睡一下。”陶小桃猛地抬起头,是个瘦高个男子,个子虽高,但不挺拔,探着腰弓着背,眼睛细小,笑着眯成一道缝儿。

“这,我……”陶小桃有些不知所措起来。

“不好意思,不换。”坐在对面的休闲装女子说。

“不换?你是谁啊?我问你了吗?你说不换算数吗?我说换就得换!”小眼男脸上没了笑,眼睛依旧像一道缝儿。休闲装女子示意三个孩子坐到陶小桃那边。小眼男看看三个孩子又看看休闲装女子,踟蹰了一会儿,走过去一屁股坐到休闲装女子身边,胳膊搭在她的肩膀上就把她往怀里搂。见此情景,陶小桃有些紧张起来,她左右看看那些乘客,多希望有人能过来制止小眼男啊,可是没有,乘客们好像都睡着了。

“拿开你的胳膊!”陶小桃鼓足勇气瞪着小眼男厉声说。

“吆嗬,小美女,人小脾气可不小啊,有个性,我喜欢。”小眼男坏笑着,笑着笑着脸突然扭曲起来,嘴里“哎呀哎呀”着,带着哭腔说:“姐姐,你饶了我吧,我改了。哎呦哎呦,疼死我了。”

陶小桃有些不明所以。休闲装女子站起身,扯住小眼男的衣领把他扯起来,说:“赶快消失!滚回你的座位去!”

看小眼男灰溜溜逃走的模样,陶小桃真想为休闲装女子热烈鼓掌。陶小桃看看周围依然睡着的乘客,朝休闲装女子伸出两个大拇指,低声说:“您是怎么把那个霸道的人制服的啊?”

休闲装女子轻轻一笑,说,我可是个女汉子呢。停了停又说,女人特别是女孩子,遇到有人欺负你或是对你图谋不轨的时候,你千万不要让自己乱了阵脚,要看清形势,在对自己有利的情况下要勇敢去战斗,不要一味地胆怯害怕,不轨的人心里其实比你更害怕。有些不规矩的人啊,看你强了,他就怂了。陶小桃又朝她伸出两个大拇指。

“跟你说实话,我学过柔道,我女儿也在学,你也可以学学,对女孩子有好处的。睡会儿吧,这会儿清静了。”休闲装女子把三个孩子招呼到自己那边。

“我,我,能叫您,姐姐吗?”陶小桃有些腼腆。

休闲装女子咯咯笑起来,说,我好高兴啊,好多年没有人叫过我姐姐了呢,看来我还没老到老眉耷拉眼的地步。跟你说,我大女儿都和你差不多大了,你十六七吧?我大女儿今年十四了,我都是四十岁的人了,人过四十天过晌,不行了,老咯,老咯。

“您比我妈妈才小两三岁,但您看上去比我妈妈年轻好多呢。”休闲装女子听陶小桃这样说,笑得更厉害了。陶小桃很认真地说,我说的是真的。女子收住笑,说,嗯嗯,我相信你是个诚实的孩子。

陶小桃低下了头,是啊,她从小没撒过谎,可这次,她对妈妈和家人撒了谎,还是个“弥天大谎”。如果妈妈知道她“半路出逃”而且是去见网友,一定会急得疯掉。忽然想起如果妈妈给爷爷打电话了怎么办,那样岂不露馅了。陶小桃的心激烈地颤栗起来,她不由自主紧咬着嘴唇,两手交握不停揉搓着。

“你怎么了?”休闲装女子问。

“我,没事儿……”陶小桃抬手撩撩刘海儿,笑一下。

“你去青岛吗?”

“嗯。”

“一个人?”

“嗯。”

“家在青岛?”

“不。”

“去看朋友?”

“嗯。”

“家里人知道吗?”

陶小桃没有回答。她觉得自己的脸忽然冒出一团火在腾腾地燃烧,不由抬起双手摸摸脸腮。休闲装女子说,你啊,和我女儿一样一样滴,你们这些小丫头啊,年龄虽小心可是不小哩,唉,你们啊,要怎样才能体会到家长的揪心和苦心哩。

“网友也不一定就是坏人。”陶小桃说出这句后立马后悔了,但收回已来不及,她偷眼看一眼休闲装女子,赶忙把头低下了。

看不出,你这小妮子还挺大胆的啊,你就那么相信一个陌生人啊,你了解那个人吗?女孩子随便见陌生网友,是件很危险的事儿,一定要慎重啊。休闲装女子看着陶小桃的脸,小心翼翼又严肃地说。

我知道的。弥隐他是个好人。弥隐是个残疾人,他天生没有双足,春天的时候他安了假肢,他说他现在能像正常人一样跑呢,明天,哦,是今天了,他要参加马拉松赛跑,他特别想我在现场为他加油,所以,我……陶小桃没再说下去。

“我相信你说的是真的,但你一个人出远门,是不是应该跟家里人说一声啊,要是万一他们发现你不见了,你想想他们得多着急多担心啊,是不是?”休闲装女子将头靠在靠背上,说,你也睡一会儿吧,闭上眼睛,解解乏。

陶小桃“嗯”了一声,枕着双手趴在餐桌上。不一会儿,弥隐的笑脸在她眼前晃啊晃。

4

陶小桃拿着试卷飞奔上楼,一进门就喊:“看,我的期中考试,妈您要兑现诺言,给我买智能手机。”

妈妈端着果盘从厨房里走出来:“那么大声干嘛,我还没聋呢。”妈妈说着把一颗葡萄塞进陶小桃嘴里。

陶小桃手指着那红红的分数,骄傲地看着妈妈。“好,买,买,只要你好好学习啊,买啥妈都答应。”妈妈放下果盘,撩起围裙擦擦手,接过试卷仔细看。

陶小桃早就眼馋同学们的智能手机了,可妈妈说,买了智能手机你就老想着玩游戏啊、上网啊,智能手机功能太多诱惑太多,你会没心思学习的,坚持让陶小桃用充话费赠送的那款老掉牙的手机,说手机嘛,能打个电话、发个信息就行,功能多了对你百害无一利。陶小桃拗不过妈妈,在家里妈妈总是“一言堂”。陶小桃把哭、闹、作的招数都试完了,依然没突破妈妈的防线,她只好求助爸爸。爸爸说,小桃啊,我有个办法保管行,可是也得靠你自己。陶小桃眼睛一亮,说,啥办法,快说快说。爸爸说,你要是能把成绩提上去,提到班里的前几名,这样,你的小心愿很快就能实现了。陶小桃说,您确定?爸爸说,我不太确定,但你成绩好了,我就能名正言顺地帮你说话了啊,再加上你妈妈一高兴,头脑一发热,这事能成的概率就大大增加了啊。听了爸爸的话,陶小桃立即跑去跟媽妈“谈判”。妈妈说,只要你能把成绩提到班里的前五名,并稳定保持住,我就答应你。那时,陶小桃刚上初一,成绩在中下游。

陶小桃开始硬着头皮啃课本,啃着啃着竟啃出了感情,后来几乎到了手不离课本的地步,成绩也像开了挂一样一路上涨,短短半个多学期,她的成绩就跃到了班里的前三名,令老师和同学们刮目相看,也把妈妈惊得哑口无言,欢天喜地为她买了她中意的智能手机。手机到手的那天,陶小桃一夜没睡,研究手机的各项功能,就在那一晚,她在手机上下载了QQ,申请了QQ号并成功加了第一个好友,就是弥隐。很久以后,陶小桃仔细回想当初是怎么加到弥隐的,但一点也想不起来了。

弥隐的头像是个清秀的男孩照片,眼睛亮亮的、黑黑的,好像一潭泉,深不见底又清澈明亮。陶小桃问,头像是你本人吗?弥隐答,是。陶小桃发过去一个微笑的表情,想了一会儿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便发过去三个字,改天聊。又等了一会儿,没有等到弥隐回复,陶小桃这才退出QQ,看看时间已快清晨五点了。她把手机放在床头柜上,告诉自己必须睡一会儿,五点半,妈妈就要喊她起床了。

起初,陶小桃很少和弥隐聊天。很长一段时间,弥隐都是陶小桃唯一的好友。有时候陶小桃登录QQ,静静望着弥隐的头像发呆。弥隐的头像有时候是亮着的,有时候灰灰的。后来陶小桃从同学那里知道,QQ头像亮着是在线状态,灰着是离线。再看到弥隐头像亮着的时候,陶小桃会不自觉地微笑,有时候一连几天,弥隐的头像都是灰灰的,陶小桃就会莫名的失落。有一天,弥隐在QQ空间里发了一个视频,是一个少年在大海边奔跑,温润的阳光在他的眼睛里跳跃,和煦的风跟着他的头发起舞,少年满脸散发着圣洁的光辉……陶小桃看呆了,直到一声“滴滴”声把她拉回到QQ对话界面,是弥隐发来的,说,你看我空间了?陶小桃答慌忙说你怎么知道的?弥隐说是访客记录显示的。停了一会儿,弥隐说你猜那个男孩是谁?陶小桃说我不猜,我又不认识他。弥隐发来一个捂嘴笑的表情。陶小桃说你再笑我就不理你了。弥隐说我不笑了。就这样一来一去,虽然只是浅浅的、废话连篇的交谈,陶小桃却觉得愉快极了,她的脸上、心里漾动着从未有过的开心。妈妈敲门让她早点睡,陶小桃答應着关掉灯,对弥隐说,明天见。我得睡了,明天还要早起上学呢。弥隐说,你上几年级?陶小桃说,你猜呢。弥隐回,我猜不到。又回,我很笨。陶小桃发过去一个月亮的表情,又发了一个再见的表情。

退出QQ,把手机放在床头柜上,陶小桃钻进被窝闭上眼使劲睡觉,兴奋却劈头盖脸来势汹汹,把她的困意冲得七零八落,不知所踪。陶小桃使劲裹紧被子,再狠狠使劲裹紧,直到把自己包裹成一个结实的粽子,如果不这样,她发现自己想要冲出被窝去飞。“陶小桃啊,不就是交了一个网友吗?你至于这样兴奋吗?你要淡定,听到没?”说完痴痴地笑着,把脸埋进了被子里。

弥隐知道陶小桃今年要中考后,就总是鼓励她,说我因为天生没有双足,一直没有上过学,最初是爸妈借了课本来教我认字,后来有个邻居大哥哥,利用课余时间教我,可是我还是无数次向往走进课堂,那是多么幸福的事儿,所以,你要好好珍惜上学的时光,也替我弥补遗憾。听弥隐这样说,不知怎么,陶小桃忽然就哭了,说,弥隐,我一定替你好好学习,替你享受课堂时光。此后,陶小桃每天坐进教室里,都有了一种责任感和使命感,也学得更加卖力和起劲儿,成绩也一天天好得出奇,令同学和老师,还有爸妈都惊讶的摸不着头脑。

弥隐说自己还有一个最大最大的梦想,没有告诉过任何人,但很想说给陶小桃听。陶小桃说,是什么呢?弥隐说,希望有一天,我能在风里奔跑,做一个追风的人。陶小桃说你试过安装假肢吗?弥隐说从来没想过,假肢怕是很贵的吧,我不想再给爸妈添负担。陶小桃说我在网上看很多人安了假肢后,自己能像正常人一样生活做事,给家人减轻不少负担呢。陶小桃把看到的一个视频转发给弥隐,视频中的老者勇敢的攀登上了珠穆朗玛峰顶峰,看到最后,老者撸起裤管,他的双腿竟是假肢。弥隐的双手不由从大腿根摸下去,摸到膝盖下一搾多的地方,再往下就是空空的裤管了,弥隐第一次没有伤心,他甚至笑了起来。

在爸妈和好心人的帮助下,弥隐如愿安上了假肢,在爸妈的搀扶下第一次挺直腰身站立走路的那一刻,他觉得自己瞬间高大了许多。一步,两步,三步……弥隐终于能跑了。那天他跑完一小段,第一次给陶小桃发了语音,气喘吁吁对她说,陶小桃,如果没有你,我想我依旧是一片将要萎落的叶子,毫无生气的活着,愿今生爱与美的旅程,我和你,一起同行。

“嗨,让一下,我的座位在里面。”陶小桃顾不得揉揉眼,眼睛半睁半合着赶忙向外挪动,还没来得及起身离开位子,那个穿着一身白的年轻人就擦着她漂移到了座位上。

陶小桃将头靠在靠背上继续迷糊。陶小桃又看见弥隐在对她笑,看着弥隐的笑脸,陶小桃觉得整个世界都喝了一杯珍珠奶茶,又加上一个香草冰激凌甜筒那样甜。

5

“喂,醒醒,你快过去帮忙!”白衣青年推醒陶小桃。陶小桃睁开眼,看见面前挤了一堵人墙,一下子恐慌地睁大了眼睛,想看清发生了什么。

“各位男士请回避一下或是回你们自己的座位,请女士们靠前围过来。”几个乘务员和乘警指挥着嘈杂的人群。

一个男子离开,陶小桃赶紧补上去,她一眼看见那个孕妇头靠在靠背上,闭着眼,头发散乱,表情扭曲,满脸是汗。老人和小男孩不见了,那个小伙子坐在那里攥着孕妇的手,一脸焦急。

“我是医生,让我过去看一下。”一名戴眼镜的男子拨开人墙,小伙子赶忙站起身,眼镜男子过去给孕妇把脉,问:“是第一胎吗?预产期是哪一天?”小伙子说是第一胎,离预产期还有一周。

“我需要给孕妇做个检查,但,需要她褪一下裤子。”

“这……”小伙子看看围在四周的无数双眼睛。

“我得看看她羊水破了没,骨缝开了没。”

小伙子看着孕妇,没吱声。孕妇使劲摆手,小伙子说,我媳妇儿不同意。

“可是,这样很危险。”眼镜男子站起身。

“看时间了么?她多久疼一次?”小伙子说,我不知道。

“最好是让我给她检查一下。”

“可她……”

“这可是人命关天的事儿,两条命呢。”

沉默。车厢里静的只听见孕妇沉重的呼吸声。

乘务员说,请大家配合一下,请都把脸转过去。休闲装女子把毛毯递给小伙子,说,你给她遮着。那个描眉画眼的老太太说,我这里有一次性手套,还有一瓶橄榄油,我想这样会好些。眼镜男冲她点点头,接了过去。

过了一会儿,眼镜男说,还好,羊水没破,骨缝才刚开,我来的这会儿看她阵痛也不是很频繁,根据经验,一时半会儿她生不了。快到潍坊站了,我看你们还是就近下车住院吧,这样保险些。

乘务员拿出手机看了一眼,说,还有十几分钟就到潍坊站,我马上去汇报。

明明能听得见火车奔跑的脚步声和喘息声,陶小桃却觉得火车像停止了一样,她暗暗咬紧了嘴唇,偷偷瞄一眼孕妇,孕妇此时像是平静了许多,依旧闭着眼,脸色看上去没那么苍白了。陶小桃在心底暗暗为孕妇祈祷,坚持住,上天一定会佑护您和宝宝的。

乘务员跑过来,对孕妇和小伙子说,你们放心吧,已联系到了120,他们会在潍坊站等。

看著孕妇在乘警、乘务员和医护人员的护送下上了救护车,陶小桃的心一下子敞亮了许多,她没想到自己会和那么多陌生人能为一个萍水相逢的人牵肠、担心、照护,这种感觉神奇又温暖。

看自己座位空着,陶小桃过去理直气壮地坐下。休闲装女子笑着看她,她也微笑着看休闲装女子。

“我,我……”是那个老人,他抱着小男孩又回来了。陶小桃看看老人,站起身,说,我已经坐过我的座位了,我现在同意把它让给您,您坐吧。老人的嘴唇蠕动了几下,但没发出声音。

陶小桃又回到了白衣青年那边。白衣青年戴着耳机,似是在听音乐,身体和四肢不时有节奏的舞动几下。

“快到家了,下一站咱们就该下车了。”休闲装女子对三个孩子说。

“他们都是您的孩子吗?”陶小桃已没了睡意。

“不是,大的和小的是我弟弟家的孩子,这个中间的是我家二宝。”休闲装女子宠溺地看着孩子们。“我们一家和弟弟一家都在外地,有时候过年也不回来,过年的时候总是一票难求,车上更挤得跟什么似的,我就选立夏的时候回来,这个时节不冷不热,带着孩子坐车好招呼些,孩子们还不到买票的年纪,不是每次都有好运气遇到空座的。”休闲装女子悄悄指着那个时尚的老太太说:“她周围那些人都是和她一起的,那么多人,就买了三张坐票,她刚上车的时候,自己显摆说给每个人都买票简直是浪费,靠一靠别人的座位就行,说三靠两靠就到了,他们好像是到青岛旅游的。看他们打扮不像是缺钱的人呢,买票这事儿却是这般小鸡肚肠的。”

陶小桃瞥了一眼老太太:“特讨厌,我极不喜欢她。”

休闲装女子笑了:“你这孩子。”

火车停在青岛北站,休闲装女子要和三个孩子下车了,嘱咐陶小桃一句:“记得注意安全,有事找乘务员和乘警,下车的时候别忘了拿行李。”陶小桃鼻子眼睛猛然一热,眼泪差点滑出来,她点点头:“阿姨,再见!”

白衣青年也下车了,嘴里唱着:“我们都是追梦人,千山万水奔向天地跑道……”

6

车厢里显得有些空寂了,陶小桃四下看看,只剩一少部分乘客了。陶小桃走到窗前,此时的天际已露出蛋白,薄雾冥冥,一些灯光在薄雾间交织着亮晶晶的彩虹。不远处,水光潋滟,一波一波涌动着旖旎的波纹。

“这是海吗?”陶小桃的心微微颤了一下,她还没亲眼见过海呢,立时,激动和惊喜在她的脸上、眼里、心底分外活跃起来。

“到青岛了是吧?”是那个时髦老太太。陶小桃不想搭理她。

“这是到青岛了吧?”陶小桃依旧没吱声。

“到青岛了。”不知道谁说了一句。老太太率领一伙人赶紧拿行李,一会儿就不见踪影。

坐在她座位上的那位老人领着小男孩离开座位,在通道里走走停停,犹豫张望着,似乎有些拿不定主意。

“爷爷,您是在青岛北站下车吗?”

老人说,我儿子跟我说,要等火车开到不能走了才下车。陶小桃说,那您坐下吧,还有一站才到终点站。

火车又开始启动了。陶小桃突然有些后悔,后悔刚才没有跟老太太他们说明白,这个站是青岛北站,他们来青岛旅游,很大可能是在终点站青岛站下车的。

“就当是给他们占别人座的一个小小惩罚吧。”陶小桃舒了一口气。

陶小桃拿出手机看看时间,已是早晨六点多了,天光已大亮,太阳也出来了,温柔的光不时抚摸着她。陶小桃想给弥隐发个消息,想了想又删掉了,把手机塞回口袋里。

知道陶小桃要来青岛,弥隐很高兴。陶小桃说,我下午必须回去。弥隐说,只要你来看我比赛我就开心。陶小桃又说,我的零花钱不太多,恐怕不够乘高铁来回的。过了好一会儿,弥隐回过来,我没有零花钱,平时都是妈妈打理我的生活,我帮不了你。后面还有一个难过的表情。陶小桃说,你不用担心,我的钱够买车票,只是不太富余。弥隐说,我查了一下,绿皮火车也能当天回,你坐绿皮火车吧。绿皮火车现在很少很少了呢,有些地方想坐都坐不到呢。坐绿皮火车有趣得很,你可以见识不少人不少事呢。

果真,这一趟绿皮火车之行,陶小桃感觉自己不再是一只井底之蛙了。

陶小桃拿出手机,犹豫了一会儿,还是给妈妈发了一个信息:妈,我在青岛,你们不要担心我,我下午就回。还没等手机自动黑屏就收到妈妈回的消息:小桃,你可吓死我们了,你爷爷来咱家说没见到你,我打你电话,说什么也打不通。

过了一会儿,又有消息提示音,还是妈妈发来的:小桃,你不见了我们很着急,我看了你的日记,原谅妈妈,看了你的日记我们知道了你的去处,才有些放心,但还是担心,又想着你一向是个懂事的孩子,做事懂得轻重。小桃,我们在家等你回来。

妈妈肯定一夜没合眼,陶小桃悔怨自己之前不该把妈妈的手机号拉黑。陶小桃垂着头,眼泪静静地滑落。

“到哪儿了?”是弥隐发来的。陶小桃擦擦泪,回,马上就到。弥隐回,我已到出站口。我今天穿的是一件青色的体恤衫,白裤子。陶小桃回,好,我相信我一眼就能认出你。

走出站口,夹杂着大海味道的清鲜空气一下子将陶小桃包围,她站在那里,陶醉式的深深地吸了几口。

陶小桃继续走。看见不远处的电子屏幕上有一幅清新的画,还有一行字:今日立夏,万物至此皆长大。

陶小桃正四处张望,蓦然看见弥隐迎面向她走来。陶小桃羞涩地笑了。

责任编辑:侯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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