辞路

2019-12-17 08:09田华
延安文学 2019年6期
关键词:大牙怀仁母亲

田华,女,甘肃灵台人。甘肃省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于《飞天》《鸭绿江》《朔方》《西部》等。

即使中间隔了几十年,六米依然清楚地记得,那是1987年农历六月初六,陇东乡下俗称“晒六臭”的日子。那天下午,从部队回家探亲的六米,刚到村口,就从哥哥五米嘴里听到家里出事的消息。五米是特地赶在六米进家门前截住他来告诉这个消息的。五米说,家里没说话的地方,就在这里说了吧。

进了村,先去二大家。大去世后,家里的大事基本都由二大掌管。二大惊讶六米的兵贵神速,才几天的事人就赶回来了。六米说,家里的事他在部队并不知道,这次回家探亲是碰巧。二大把事情的大致经过给六米讲了一遍,说,谁也没料想到出这事,出了这事谁也没法子,人已经殁了,活人才最要紧,千万不能叫你妈知道,你妈知道麻烦就大了,谁知道会弄出啥事来?再说年龄不饶人,伤起心来一口气上不来麻烦就更大了。弟兄俩早已习惯二大用这样的口气说母亲,这一次,六米嘴上虽没反驳,心里却极不舒服。

到了家门口,五米把才伸进门槛的脚收回来,再次小声叮嘱六米,叫他千万不要在家里露马脚。五米媳妇带孩子去娘家了,家里其实就只有母亲一个人,这事是瞒着她老人家的。回到家,母亲自是欢喜,也顾不得有病一骨碌从炕上爬起来,给六米擀面,做了顿他在部队一想起就淌涎水的酸汤面。吃罢飯,兄弟俩陪母亲熬汤药,强颜装欢地说了半夜话。

初七清早,两人收拾停当刚要出门,却被母亲堵在大门口。母亲说,一个个鬼七弄八的,今天不说清楚就不要出去,到底出了什么事?六米和五米面面相觑。五米故作轻松的说,能出什么事,昨晚不是给你说了吗?今天进山收药材,六米去给我帮忙,你别一天到晚尽胡思乱想。母亲说,再不要装了,装得再像都是假的!你们把我哄了几天了?这几天我右眼皮不停地跳,总觉得像有啥事,昨天你媳妇好干无事地突然回娘家了,你几个姐姐一个也不见闪面,就连庄里人也没人到咱家来串门子了,见了我躲着走,我越思越想越觉得不对劲,肯定是出啥事了,是不是你春米姐的病麻达了?五米说,妈,你别瞎琢磨,我几个姐地里有活都忙着哩,这一向正收胡麻,人家不过日子了,天天光往咱家跑?母亲盯着五米的眼睛问,你今天给我说实话,是不是你春米姐病重了?念叨了几天,叫你送我去看你姐,你为啥推三阻四地不让我去?啊?是不是你姐殁了?母亲说着突然激动起来,几乎是拖了哭腔厉声责问。兄弟俩的心一下子提起来,看来母亲还是觉察到了什么。

六米赶紧说,我姐好着呢,就是那天看戏回去后头晕得不行,在家里吃药缓着呢。母亲反问,你在部队刚回来,又没见人,你咋知道你姐头晕吃药缓着呢?六米慌忙垂了头,躲过母亲利箭一样的目光。他解释说,我是听五米说的。母亲满脸疑惑地想了一阵说,昨晚鸡叫三遍时我梦见春米了,她也不理我光顾走她的,梦醒后我就再没合一眼,我思想这人世上怕是没你姐了。母亲的喉咙有些噎,她伸长脖子咽了一口唾沫又说,你们都合起来哄骗我,把我当老瓜子!说着母亲眼泪就下来了。母亲一哭,兄弟俩眼窝子一热,不由自主也跟着流下泪来。五米哄母亲说,妈,你不要哭,这几天收药材正在时节上,等忙过了这几天,我就送你去看我姐。见母亲不信,他又补充说,昨天在街上还碰见我姐夫正给我姐买药哩,说等我姐稍微好一些,就来家里看你。五米的这些话,母亲没有表示质疑,人却一屁股跌坐在地上,一双缠过足的小脚乱蹬起来。母亲哭着说,还在哄我,今天不说实话,我就死给你们看。你们有胆前脚走,我后脚就碰死在大门上。六米和哥哥使劲把母亲往起拽,可倒在地上的母亲像生了根的树,死活也拽不起来。母亲苍老沙哑的哭声听起来有些瘆人,一时间惊得院子里鸡飞狗跳兔子乱窜。她说着把头就往门墩子上撞,兄弟俩忙拉扯阻拦,五米一把抱住母亲的头哭着说,妈,你起来,起来我就给你说实话。五米的话刚说完,母亲立时就住了哭声,她抓住五米的手说,你快说,到底出了什么事?

五米往门墩子上甩了一把鼻涕眼泪说,妈,我实在不敢说,怕说了你受不了。母亲此时已安静下来,她抹了一把脸,脸登时花得像猫从泥水坑里刚爬出来。母亲催促说,你快说,妈能挺住,妈没事。但五米还是迟疑了,母亲见状一双大手在地上一顿拍打,打得细末子土乱飞,她哭着吼道,是你说还是我死?五米没法只好如实说了。

五米说完以后,有那么一阵子,院子里静得可怕,时间仿佛凝固,只听得三个人心跳的声音。黄狗蹲在原地,警觉地伸长脖子支棱起耳朵以探究竟,花公鸡单脚独立,诡异地歪着脑袋预测即将出现的状况,一向胆小怕事的红眼睛白兔早跑得没了踪影。随即母亲的哭声如山洪一般爆发了,那撕心裂肺的嚎啕声似要把人的心生生揪出来。六米想,当年外婆跳河自尽后,母亲也该是这样的哭声吧?看着母亲瘫倒在地大放悲声,六米要抱母亲起来,五米推开他说,别拦着,让她哭,哭出来好,闷在心里会出大事的。

过了一阵,声嘶力竭的母亲自己住了哭声,她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踉踉跄跄径直往屋里冲,弟兄俩大呼小叫着跟了进去,他们想把母亲扶上炕,母亲又一次断然甩开他们的手。她双手扶膝坐上一根长条板凳,对六米说,你把柜打开,给我找两件干净衣服,换了衣服我跟你们去春米家,我去看看你姐!

兄弟俩呆住了,万没想到母亲会是这样的反应。五米说,妈,你在家里缓着,让六米陪着你,事已如此,我和二大、姐姐、姐夫还有家门的人去就行了,你去干什么?母亲脸色苍白,眼睛直勾勾的,老半天她才一字一顿地说,没有商量的二句话,我今天一定要去!谁也别想拦挡我!谁拦挡我就死给谁看。

母亲的脾气兄弟俩是知道的。很小的时候,他们就知道母亲的厉害和远传近播的名声,母亲曾是他们兄妹小时候的耻辱。六米兄妹上学的那些年,多少次跟同学骂仗打架正在酣畅处时,对方只要一打出张然然这张王牌,身后立马就会出现大片的盟军跟着起哄。不用说,六米他们不战自败,往往会哭着跑回家寻求安慰。那时,凡是三里塬上的人,无论老小都会说唱一首歌谣。

枣树台台,

有个然然。

提上锅锅,

来缠角角。

这歌谣里的然然,说的就是他们的母亲张然然。在枣树台乃至整个三里塬,多少年过去,人一茬茬生老病死,多少故事多少人物都难抵时间的淘汰,在岁月的长河中化石成沙,变得面目模糊直至湮灭,只有母亲张然然是个响当当不过时的人物,永远是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笑料。据说,当初不光本村人爱讲张然然的荤话,后来传得十村八里認得认不得张然然的人都爱讲。大人当面调侃她,娃娃跟在屁股后追着喊叫,“枣树台台,有个然然,提个锅锅,来缠角角”。开头几年,说到张然然当面,她红着脸骂几句怼回去,后来越说越离谱放肆,张然然就黑了脸。

直到有一天,在生产队的麦场上,张然然一把逮过二妈李巧娃的长辫子,往手腕上两缠,对准腰窝飞起一脚,李巧娃就狗吃屎爬地上了,那时人们才知道张然然还是个狠角色。起因是干活歇下来时,女人们又跟李巧娃扎堆咬耳朵嚼舌头,并时不时地爆发出只有她们才心领神会的诡笑声。女人们喜欢从李巧娃嘴里不厌其烦地往外掏张然然年轻时缠男人的故事。一个锅里搅勺,那些枝节,从李巧娃的嘴里说出来既生动传神可信度又高,可以说女人们是百听不厌。这些情节每次都被她们赋予了新的想象空间,再加上臆想听起来十分过瘾。张然然总是被孤立在女人们的圈子和那些笑声之外,对此,她已忍无可忍。李巧娃是三媒六娉抬来的,张然然是自己提个锅缠来的,自然在家里低人家半截。李巧娃看不起张然然,总明里讽刺暗里说她坏话,张然然心知肚明又没有办法。一家人一起过日子,实在揭不开面皮。好长一段时间,她心里憋着这口恶气只能干受着。那天,张然然觉得老天真是给了她一个绝好的出气机会,因为那些话她亲耳听见了。李巧娃倒地后,张然然轻盈地跃上她的背,一顿拳头像崖边上倒石头一样密集地落了下去。等场里的人反应过来,等队长跑过来喝斥再到男人们把两人撕扯开,李巧娃这只“母虫”已满脸是血满地找牙,张然然手里攥着李巧娃一撮头发站在一旁冷笑。那一架,张然然打出了威风,打出了神气。六米的父亲角角后来对几个孩子说,那一阵,你妈像打虎英雄武松一样。

李巧娃被打掉两颗门牙后不久,兄弟俩就分了家,更确切地说是角角两口子被从大家里赶了出去。出去就出去,张然然早想单过。从那以后,二妈李巧娃再也不敢欺负张然然了,也没人再敢公然戏谑她了,两妯娌因此结下梁子,一直到上了年龄才慢慢化解开。张然然从此赢得了老虎不吃人,威名在外的坏名声。虽是有这样的名声,在六米的记忆里,已经快七十岁的母亲,从来都是善良明事理的一个人,从没见她难为过谁。父亲角角曾说过,你妈是少有的好女人,可也是头踢山骡子——费事着哩!她一旦认准的事,九头牛也难拉回来。父亲说这话的时候装上一锅旱烟,美美地咂一口,慢悠悠地吐出烟圈来,很享受地说起年轻时两人淘气的事。

有一年,张然然爬沟溜渠挖药卖了八块钱,她当时想扯一件花袄罩衫。角角自然是不同意,那时已经有三个孩子,而且刚从大家里分出来,吃了上顿没下顿,连做饭锅都是借的。角角想用那几块钱置办些家当,那时然然正是年轻爱好的小媳妇,皮肤虽黑些却十分俊俏,俊俏就爱打扮。而且那年月正时兴花罩衫,庄里好几个小媳妇都已经穿在身上了,然然爱不释手,恨不得不等天亮就去扯布。角角说什么她都不听,两人就吵了起来。角角年轻火气正旺,吵着吵着就动手打了然然。然然也不是省油的灯,嘴里来啥骂啥,日娘翻老子的骂。后来然然鼻子被打破,披头散发满脸是血哭着冲出家门跑了。被抓破了脸的角角追出去时,人早不见了踪影。角角一时傻了眼,想着然然不会是跟她妈一样去寻了短见吧?他将孩子寄放在母亲家,自己出门去寻。走一路问一路,后来寻到街上时,迎面碰上正要折回来的然然,然然脸上的黑血已结了干痂,她跑丢了一只鞋,怀里却抱着一块碎花布。然然见了角角第一句话就是,你今天打不死我,我就非要扯袄罩衫。角角心里一阵难过,想起然然为嫁他遭的那些罪,觉得对不住她,忙下话说,我打你不对,我不是人,以后再也不打你了!于是然然就跟着角角回去,半道上把跑丢了的那只鞋也找见了。角角说从那以后,他再也没有动手打过然然,因为然然的脾气比老榆木还顽固,是吃软不吃硬惹不起的狠角色。

角角58岁上得病去世前,叮嘱几个孩子说,凡事不要硬来,都让着些你妈,她性子硬又十分要强,不管什么事都会尽心竭力做到最好,若是硬来,一定会惹她伤心。想起父亲的这些话,兄弟俩知道再怎么劝母亲也都无济于事。五米只好在自行车的后座上垫上一件旧棉衣,用细绳子绑平整了好让母亲坐,两人这才推着自行车和母亲一同出了家门。

看到母子三人往庄头走,村里的女人都跑出来看动静。女人们站得老远贴着耳根子说话,并没有人凑近前来打招呼。这情景并非母亲人缘不好,就在春米出事的前一天,家里还是一如既往坐满了做针线说闲话的女人。春米出事后,是五米上门挨家挨户叮咛庄里人,千万不要将这个消息透露给母亲。这个噩耗算是让五米人为的给控制在了门外边。

快到二大家门口时,几个在路边候着的堂兄弟惊讶万分,他们是等着和六米兄弟汇合去春米家的。一个堂哥过来问,大妈这是去哪里?五米说,去春米家。几个人都愣了,另一个瞅着母亲的脸色问,大妈知道了?你们真是嘴闲得慌!五米说,也不知是怎么猜到了,连哭带闹的,实在没办法给明说了。大家听五米这么一说便争相安慰起母亲来,说既然知道了也好,纸终究包不住火,快回去缓着,这会去春米家干什么?母亲脸沉得像块生铁,她说,不要拦劝我,我要去看看春米。这时候二大和二妈李巧娃闻讯从院子里跑出来,二大对母亲说,心里难过就放声吼几腔吧,吼出来许能好受些。再就是你回去缓着,人都殁了还去看个啥?二妈也随声附和劝母亲回去,她早已不是当年的李巧娃了,变得贤惠大度,母亲头不转眼不换地看着前面说,我刚说了,凭谁也不要拦劝我,我要去看春米。二大说,唉,娃可怜的,刚四十出头就殁了,谁心里不难过?二大哽咽了又说,今天娃奠哩,我把你挡了,我和娃娃们去看看就行了。按说我也不能去,但娃娃们都年轻,我不去也没个主事人。我去了,啥情况回来给你说,这事你去不成,哪有白发娘老子送黑发儿女的,从来就没这规矩。再说你年龄大了,到了那场面能不伤心难过?呼天嚎地的,一旦有个差错怎么办?我们到底是顾你还是顾春米的事?

母亲说,快70的人了,一辈子什么事没经见过?我能拿住自己,我去了不哭也不嚎,不会有事的,我就想去看看我娃!母亲说着眼泪扑簌簌掉下来。她边哭边说,谁说去不成?啥规矩?规矩都是人立下的,能立就能改!我今天非去看春米不可。见二大他们一心不想要母亲去,六米说,都别拦劝了,我妈的脾气你们又不是不知道,如果硬来,今天说不定倒要出大事。

出庄上了官路,六米將母亲扶上哥哥的自行车,叮咛她坐好,然后五米小心翼翼地骑着往前赶。不大功夫就到了街口,同早已等候的大姐三姐、两个姐夫及从娘家赶过来的嫂子汇合在一起,除了远在新疆的四姐,兄弟姊妹们算是到齐了。大家见木头人一样弓腰坐在自行车后座上的母亲,心里便明白了七分八分,也不敢多问,将纸活在自行车上绑好,十几个人一溜儿扯开,骑着车子向春米家进发。六米好久不见两个姐姐,有好多话要说,可人人心里都不由得难过,说了几句就没人再说了。

骑过南沟岭长长的驴脊梁岭后,大家将自行车寄放在坡头上的一户人家,然后步行向坡底走去,春米家就在坡底下。母亲虽是缠过的一双小脚,一路却不曾落在人后头。母亲的到来让大家心神不安,二大尤为明显,趁母亲不注意,他将六米拽到人后头悄悄说,我愁了,今天这场合,你妈去了肯定会弄出事来,到时候事情咋收场哩?六米说,不怕,有我哩。二大说,你妈发起威来六亲不认,厉害过火,你忘了你妈当初是咋到咱家来的?为跟你大,连娘家妈都逼死了。怕六米不高兴,二大解释说,我怕她今天去了闹事,我真是愁死了。六米说,有我哩,我妈多少听得进我的话。

母亲咋来六米家的,他长大一些,从街坊邻居嘴里知道了母亲张然然的来龙去脉。大约1943年前后,村里来了个提包袱的黑女子,说是寻季角角的。黑女子背着干粮在他家门口一连坐了三天,季角角跟师傅出门转乡打家俱半年没回家了,那一阵也不知道走到了哪里。家里人仔细盘问黑女子才知道,原来是季角角在枣树台台打柜子时粘扯的麻达寻来了。季角角他大知道情况后很生气,黑了脸对女子说,这事没门道,季家不和枣树台台张家结亲。张然然问,为什么?角角他大说,祖宗订的规矩,你回去问你大去。张然然说,我大殁了。角角他大说,那就问你妈。张然然说,我谁也不问,要问就问季角角。角角他大说,问也是白问,祖宗们为生意的事结了仇,发誓两边不结亲。张然然说,那是祖宗的事,与我和季角角有何相干?角角和我好,说要娶我,我就寻来了。张然然说这话时一点都不臊,角角他大反倒臊了,从没见过这么说话的女子娃。角角他大说,你女娃娃家害不害臊?即使有这事,也是家里作主来说,哪有自己找上门的。张然然说,我的事我作主,不要家里人说。角角他大一看不是善茬,扔下一句话,等柳叶圆了石头烂了再进季家的门。季角角一个月没回来,张然然在门口等了一个月。其间,她妈两次来寻女子,张然然不回去,她妈是哭着走的。

两个月后的一天黄昏,季角角回到家,看见大门旁的柴草堆里睡着一个女人,以为是逃难要饭的。村里经常有衣衫褴褛逃难来撵不走的女人。角角抬脚刚要进门,柴草堆里忽然爬起来个人叫道,角角,总算把你等住了。听着耳熟,细一看角角打了一个激灵,原来是黑女子。角角跟师傅去枣树台台打家俱,一家挨一家地打,有儿子的打柜有女子打箱。打到黑女子家时,她妈把她大活着时早就扯好的桐木楸木梨木枣木槐木板统统拿出来,核桃木方也找出来,叫角角师徒挑顶好的木料打两个大衣柜给黑女子做嫁妆。村里人多给儿子才打一个红漆柜,黑女子家打的却是两个大柜,还要做成雕木镂包铜角描金花的那种。

季角角师徒跟着黑女子她妈在院子里各处走动预备木料,黑女子跟在后头专看季角角。黑女子她大去世早,她妈指望她立门养老呢,所以嫁妆就比同庄的女子丰厚的多。黑女子叫张然然,尽管她后来还有一个更有意思的名字叫张明亮,但那个名字始终没有得到人们的认可。那一年,黑女子刚满二十岁,皮肤黝黑模样俊俏,让父母惯养的六人不怕。角角后来至死都没有想明白,黑女子她大为什么要给她起然然这么个名字?在季角角家陇东一带,到现在人骂人开口就说,胡然怂哩?“然”是俚语里的字眼,常用在无理取闹胡搅蛮缠的死狗烂娃身上。季角角不知道,到底是张然然打小就“然”,他大才给她取了个然名,还是起了这个名以后她就变“然”了?

角角和师傅忙着干活,黑女子出来进去端茶送饭,闲了立在一旁看角角做活,她妈叫喂鸡喂狗扫地抹桌子也佯装听不见。角角躬腰使劲堆刨子,胳膊上的腱子肉一鼓,刨花就结一个卷,再一鼓,又结一个卷。柔软的刨花越结越多,一串串掉的满地都是,黑女子的心思也像刨花一样蓬蓬地起了卷。她盯住角角不住的笑,一天到晚笑得角角师傅想用棉花把耳朵塞起来。黑女子脆生生的笑声撩得角角心里麻酥酥的痒。角角看似在专心做手里的活,其实心早乱了,黑女子刚一转身,他一双眼晴就不由自主地跟了上去。师傅恼怒,拿长杆烟锅敲他的头,师傅黑着脸说,龟儿子操心手里的活,说不定是给自己打柜呢!角角不明白师傅话里话外的意思,也不敢问,低头认真做起手里的活来。

黑女子甩着大辫子,细腰两扭掀门帘出出进进的身影,让角角心里着了火。火越烧越旺,没几天两人就对上了光,编谎骗过师傅和黑女子她妈钻了玉米地。黑女子从倒了一大片的玉米杆上起身说,你来娶我。角角说,这事由不得我,还得问我大。黑女子说,你不来,我就去你家寻你。角角没想到,他还没顾得上给他大说,黑女子就寻来了。季角角一下觉得头如斗大。进门问他大怎么办,反给臭骂了一顿。他大说,不要痴心妄想,让那没脸没皮的野货滚远。角角真心喜欢心疼黑女子,但又不敢违抗他大的令,只好耷着脑袋出来好言软语劝她回去,黑女子听后放声大哭,那一晚没有月亮,黑女子哭得全村人都恓惶。

第二天黑女子走了,村里人都说季家做事太过头,觉得黑女子可怜。谁知第二天天擦黑她又回来了,提着三齿腿的小铁锅,背着米面油和一床旧被子,这回直接在角角家大门旁支了灶,黑女子张然然说,不要我,我就一辈子在这里吃住。不多久,张然然的妈又寻来了,劝闺女回去。母女俩在季家大门外吵起来,当妈的说,你跟我回去,人唾沫水子都快把我淹死了,我臊得活不成了。黑女子说,我来就没打算回去,要回和季角角一道回去。当妈的说,人家不要你,你死皮赖脸的往什么时候耗?黑女子说,季角角要我,是他大不要我,我打算往老死里耗,看他们要不要。当妈的骂,不要脸想男人想疯了,这么个烂下家,哪达找不下?黑女子说,我不是想男人想疯了,是想季角角想疯了。当妈的说,非跟季角角不可?黑女子说,非跟不可,除非去死。当妈的长叹一声,说,我给季家下话去。老太太起身去扣门,门是闩着的。他季家叔,他季家叔的叫了半天没人开,只有狗仗人势在院子里瞎汪汪。季角角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找不到出路,他大说,敢去我打死你,你试一下?

老太太在门外叫了半天没人应声,便跪下对着大门拜了三拜,大声哭着说,他季家叔,张然然她妈给你磕头了,拜托你好好待我娃,我只有这么一个女子,我走了。磕毕,老太太转身对女儿说,我今天是来辞路的,这条路断了,我永世不会再走了。张然然哭着扶起她妈。那一晚天黑风大没有月亮,老太太拄着棍子摸黑出了村,心里惭情(冤屈),一路走一路大放悲声,村里人都关了门却听得真真切切。女人们心里猫抓狗挠似的难受,男人骂角角他大不是人猪狗不如。第二天枣树台台传来话,说张然然她妈先一晚跳河死了。张然然在季角角家门口哭得死去活来,她妈是为她死的,她妈不死她进不了季家的门。因为这事,季角角他大被推上了风口浪尖,心里害怕加上愧疚这才认了账,棺板老衣抬埋了老太太,拉了两个大红描花柜和家当锁了门,张然然自己把自己嫁了过来。从此,枣树台台的张然然声名大噪,黑女子的故事经久传说。

母亲那天穿了一身藏青色的衣裤,头发抿了水梳得一丝不苟盘在脑后。六米几次偷眼瞅母亲,他发现,这天母亲的脸跟父亲最相像,冷静里带着不容置否的刚毅。

行至半坡上,隐约听见悲凉的唢呐声自坡底传来。从坡边的豁口处朝下望,已能看见春米家门口吊起的几杆白纸和里里外外忙事的人。二大转身挡在母亲面前说,原本这事不想叫你知道,也就一直没跟你商量,既然你今天来了,咱先通气一下,到了场合人家肯定要说事,咱们怎么说?母亲说,有啥说的?二大说,出了事怀仁就来了,怕你年龄大受不住,没敢去你那边,在我这边说的事,你不要埋怨我。母亲说,不埋怨你。二大对大家说,咱今去是给春米长精神的,不是闹事的,去了多余的话不要说,也不要难为人家,娃可怜得紧病殁了,这也怪不得人家。大姐夫说,但最起码得问问他李怀仁,让李家人心里明白,咱们今天来的家门户族、亲戚主家都不是瓜子!依我看,春米的这病还不是叫李怀仁给耽搁了?大姐抹着眼泪扯着大姐夫的衣后襟说,就你是非多,不说话能把你憋死?其他几个人却说,这不叫是非多,应该拷问拷问他李怀仁才对呀!母亲说,人都殁了,拷问顶啥用?二大说,嫂子说得对,得饶人处且饶人,再说怀仁和春米两个娃娃好着哩,我看咱春米怕就这么个寿数……三姐夫孙大牙说,可我怎么听说李怀仁为他那个老相好,经常和春米淘气,还动手打春米哩……孙大牙说话没有防备,被三姐照胸给了一拳,三姐变了脸瞪着孙大牙说,没眉没眼,咱今是来行情奠人的,不是煽风点火起是非的,亲戚就是亲戚,把自己的角色位置摆正。大姐说,就是,到现如今了说这话有用吗?孙大牙揉着自已的胸口对三姐说,你愣着哩?一拳把我打死给李怀仁填房去呀?三姐说,狗嘴里永远吐不出象牙。孙大牙说,狗嘴里本来就吐不出象牙。孙大牙接着说他刚才未完的话,有用啊!怎么没用?要是娘家人厲害,今这事就没完!二大说,怎么个没完法?这么说就是你两个不对了,怀仁是狡诈不得人爱,说大话使小钱胡吹冒料,说起他大家心里都不暖和,但这话要看什么时候说,今天人家遭了难,天都塌了。有些话能不说就不说,至于闲话该不听就不听。二大这话主要是针对两个姐夫说的,两人讪讪地住了嘴,众人也都没再言语。

走了一阵母亲叹了口气说,殁了的可怜,活着的更可怜,三个娃娃还都没成人,往后这孤儿寡爹的日子咋过哩?二大说,嫂子一向心地长远,听我一句劝,今去了不要哭闹也不要太伤心难过,看看春米咱就走。孙大牙说,就是,我姨娘这人就是心地长远人明亮!

可能是六米多心了,本来是再正常不过的一句话,可从三姐夫孙大牙嘴里一说出来就怪怪的,特别是“明亮”二字满是讽刺味。六米觉得作为女婿,孙大牙此时应回避说这两个字,因为母亲毕竟叫过张明亮。母亲结婚后,曾一度为带给她声名狼藉的名字而徒生烦恼,她埋怨她早早死去的大,世上的名字成千上万,偏偏给她取了个然然,叫她一生都要背上个“然”字生活。她逼着父亲去大队和公社找人给她改名,父亲不去,母亲就闹,闹了父亲还是不去。父亲说,已经然出名了,再改这个名有用吗?母亲不信,自己去生产队大队公社一级级锲而不舍地找人,生产队和大队都说没问题,以后开会记工分就用张明亮这个名字,但到了公社人家相互推诿却没人把这当回事。

那一年三伏天,全公社组织社员修梯田搞大会战,工地上歌声嘹亮红旗招展人如蚂蚁,山嘴上的指挥部里架着高音喇叭,公社干部天天在大喇叭上对着各个山头喊话,要各大队鼓足干劲开展劳动竞赛加油快干。有一天公社的老子书记来工地检查工作,检查完之后书记在大喇叭上发表了鼓舞人心的讲话,母亲觉得这是解决问题的绝好时机,她撂下架子车一口气从沟底跑上山头的指挥部去说事。母亲气喘吁吁还没把话讲完就让老子书记给骂了一顿。老子书记是好书记,是从部队转业回地方的老革命。他在四川当兵十几年,除了带回一个小个子的川妹子老婆,跟着她学会吃鱼吃麻辣外,再就是学了一口老子腔。本来就脾气火爆爱骂人的他,转回乡后更是开口闭口不离老子,人就给起了个外号叫老子书记。

老子书记说,什么张然然李然然的,老子哪有功夫管你这些“然”事,你肯定就是“然”,要不怎么叫张然然呢?母亲没想到一个公社的大官会这么说话,又气又臊哭了起来。母亲说,我一点都不“然”,是个明亮人,是我大给我起了个“然”名。老子书记说,你大给你起的“然”名,与老子何干?母亲恼羞成怒去扯老子书记的军用半袖,书记一闪再加上手下人中间阻拦,母亲的手向下滑落,最终书记的裤子差点被扯下来。老子书记大惊失色,一把提起裤子,裤腰紧紧攥在手里说,你这女人了不得,都扒人裤子了,还说你不“然”。母亲说,你说扒裤子就扒裤子,反正这事你得管!书记说,老子再说一遍,老子现在的主要任务是赶在八月秋播前修好梯田,晒熟土保好墒种上麦子,明年叫社员多打粮好吃饱肚子。至于你改名的事,啥时候改不行,非要跑到工地上跟老子来凑瞎热闹?母亲说要有人管我肯定不到工地上来凑瞎热闹。后来不知母亲怎么闹,反正全公社的人都听见老子书记在大喇叭里喊话,西坡二社的张然然从今改名叫张明亮,往后不准再叫张然然,特此通知。据说当年老子书记对着大喇叭喊话时,母亲正牢牢抱紧老革命的腿。老子书记上过战场扛过枪打过炮死都不怕,却最怕女人又哭又闹不讲理。那一天,母亲得胜了,同在工地上劳动的父亲臊得差点钻了老鼠洞。经她那么一闹腾,她给自己取的那个张明亮的名字非但没叫起来,反倒使原先的张然然名气更大。那个短命的名字只存在了很短的一段时间就夭折了,母亲悲哀地发现,她大给她取的名字实在太强大了,强大到足以打败任何一个名字。

不管三姐夫孙大牙是有意还是无意,他说了母亲“明亮”之后还是继续说他的。孙大牙年轻时挨过母亲的巴掌,老实过那么几年,但他是好了伤疤忘了疼的那种人,随着他在街上照相馆的生意越做越大,慢慢地在母亲面前说话又放肆起来。孙大牙挨巴掌是因为二姐春米。那一年,在街角半间破房里开照像馆的他和三姐谈对象正在你浓我浓处,家里人讨厌孙大牙油嘴滑舌胡飘乱逛不同意。可不同意也无法抵挡孙大牙在三姐眼里的魅力,也无法阻止三姐偷偷摸摸奔向孙大牙的脚步。那一时期,他连照像馆的正经生意都不管,一天到晚专门追着三姐跑。母亲叫二姐春米看着三姐,姊妹俩一块去干活,她们走到哪里孙大牙就神出鬼没出现在哪里。春米说,她们在山边上锄玉米,冷不防一个人头从崖边上像鬼一样探上来,吓得她一屁股坐在地上。她们在埂边割草,麦地里窸窸窣窣像狼来了,结果钻出一个嬉皮笑脸的人来,吓得两人大呼小叫,诸如此类的事情很多。孙大牙最擅长哄人,无论三姐怎么发脾气骂他唾他都不翻脸,他手里总提着女子娃稀罕的东西,有用的有吃的。二姐看不住三姐,吃了孙大牙带来的东西嘴就软了,她只能眼睁睁的看着三姐跟着孙大牙一次次走向青草遍地的山沟,或是走向麦子齐腰高的原野更深处。二姐那时马上要和李怀仁结婚了,对于二姐的婚事,孙大牙表现出一万个不理解和嗤之以鼻。他说,简直是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了,天鹅怎么能嫁给癞蛤蟆呢?不就是一点点粮食的事吗?怎么能为一点粮食把人一辈子的幸福葬送了呢?他甚至还偷偷把自己表哥介绍给春米认识。他表哥一心看上春米,表示如果春米愿意毁婚嫁他,家里十年间吃下李怀仁家的粮食和花销他愿意悉数补上。二姐曾一度动摇,还没等心猿意马的她抬嘴皮,话就传到母亲耳朵里,母亲盛怒之下追到孙大牙的照像馆里,不由分说对准头蒙在黑布里正给人照像的孙大牙就是几巴掌。二姐最终没敢张口,如期哀哀怨怨地嫁了李怀仁。

母亲打了孙大牙回家又追着打三姐,母亲骂,你个不要脸的野货,家里人的脸都让你丢尽了。三姐回怼,我再不要脸也没有提上锅去缠人家。母亲住了手气得说不出话来。不久三姐嫁给了孙大牙,因为他们滚庄稼地钻树林跳墙的那些丑事早在三里塬上放了响,弄得一名二声影响很不好。三姐没了退路,不嫁他恐怕也难找一门好对象,在这一点上,六米觉得孙大牙是极其阴险无耻的。

孙大牙上前搀起母亲的胳膊说,前一向东坡文革他姐和他姐夫淘了气,喝了农药没救下,听说娘家人把那家人给整治极了,闹火了几天,什么娘家老人的养老钱送终钱,一年四季的吃喝穿戴钱,一应上齐了,才披金挂银把人埋了。三姐挤过来指着孙大牙问,你这话是啥意思?孙大牙说,能有啥意思,我想起了随便说一下。二大说,那叫啥事吗?那纯粹是推下坡碌碡,存心把人往死里整哩。六米说,行了,大家都消停些,不要起是非了,叫春米姐入土为安。正说着,远远看见几个穿白戴孝的人跪拜在前方路中央,往前走了十来步才看清,原来是李怀仁领着儿子女子及几个侄男子弟跪在路当中迎接娘家人。

就在六米他们还在半坡上时,事上帮忙的骑摩托车的人,在去街道买东西的途中同他们碰了正着,骑车人走过后很快就觉出事态的严峻性来,他觉得远有比买东西重要的事要马上去做,便二话没说调转车头往回骑。春米娘家妈张然然和军官兄弟来了,这消息就像平地上骤然起了八级台风,更像晒净颗粮食的人,正在炕上四平八稳睡大觉,睡梦里突然听到噼里啪啦爆豆子般的雨声一样,一时间人人慌了神。李怀仁心惊肉跳脸上转几道颜色,总管慌忙打发他领了娃娃和几个侄子去接路。本家几个管事的人一路小跑迎上来,见了打头的母亲,一紧张老早准备好的客套话全忘了,抖抖索索纸烟从烟盒里抽不出来,纸活也忘了接。跟着来看热闹的人群很快起了骚动,女人们交头接耳话传得飞快,不大功夫,全庄人都知道张然然来了,穿军装的也来了,人们觉得这下可有好戏看了!李怀仁见了母亲,先是瓷了一阵,接着扑倒在老人家脚下,咧开镶了银牙的大嘴嚎起来,姨娘呀!我可怜的姨娘呀!你老人家怎么来了……啊……呜……啊……三个孩子跪在后面哭了。李怀仁头如捣蒜,他哭着讲了事情的原委。

那天春米和母亲跟庙会看戏时,就觉得头疼不舒服,原以为是天热大太阳晒的缘故,她以前经常犯头疼的毛病,当时也没在意。后晌回到家,春米头疼得厉害,叫怀仁给她去买药,怀仁只当春米同平时一样,吃两片去痛片睡下缓一阵就过去了。李怀仁说他那会急着去老庄子摘槐米,他怕隔夜槐米开了花卖不到好价钱。万万没想到的是,不到两个时辰,他就让人给喊了回来,那时春米已跌倒在地不能言语了。李怀仁赶紧将春米送往医院,半道上人就殁了。李怀仁哭着说,姨娘呀!春米这病硬怪我大意给耽搁了……后来医院大夫说是脑溢血。李怀仁说我也不知道这病发作起来这么厉害,一时半会能要了春米的命,可怜春米呀!四十才出头,给我生儿育女过日子,里里外外一把手,半辈子没和我红过脸,今说走就走了,没活一天好人。姨娘呀,都怪我,我不是人,要杀要剐任由你们处置,如果不是看娃娃可怜,小的才十岁,我早就一头碰死陪春米去了。李怀仁说着往旁边让开了道,三个孩子爬过来,嘴里叫着外婆只是哭。母亲弯腰将两个小的搂进怀里,泣不成声地叫了一声,我可怜的娃呀……

到了李怀仁家门口,孝子披麻戴孝拄著丧棍猫腰迎出来,三杆唢呐悲悲戚戚将娘家人接进院子。到上房落坐喝了茶,便饭就端了上来,母亲没动一筷子,大家也没心思吃,胡乱地夹了几口便撂下了。正坐着,总管和李家长辈来请娘家人观容。进到丧房,第一眼就看到春米的黑白放大照片在灵桌上含笑望着大家。估计事情发生的突然,没有现时的照片,只好拿姐姐以前的旧照片来应事。春米那时还很年轻,梳着麻花短辫,明眸皓齿如沐春风。怕母亲激动出意外,二大安顿六米和五米挟着母亲站在一旁,同辈的跪在灵前焚香化纸奠酒。完毕起身,绕到灵堂后面的棺木处,帮忙的人忙抬开棺盖。

几个姐姐里头,六米数爱春米,可看见二姐的那一刻,他的心还是猛地收紧了。圆帽下那张失尽血色惨白的脸,衬着艳光四射的红绸缎寿衣,是那样的触目惊心。姐姐的眼睛半睁半闭,呆恍恍的似在盯着某处想心思,脸上有种怪异的说不清的表情。六米明显地感觉姐姐不在这里,她已经脱身展翅飞走了,正在空中遨游,她坐在云端飘在风里。转眼间又觉得姐姐没有走远,正躲在房梁上或大门口的望着低处的人。六米想,姐姐已和这些人不同界了,人灵魂出窍应该就是这样的。姊妹几个伏在棺沿上强忍着悲痛,略略翻看了棺木里的铺盖和姐姐身上的穿戴,见精细齐整,便转向母亲小声说,都好着呢!李怀仁在一旁说,缝老衣时人问我做五件还是七件,我说还用问,当然是七件,扯的都是质量顶好的绸缎。春米在人世没活好,到那边不能叫她短精神。

没人搭理李怀仁。母亲踮起脚尖去摸春米冰冷僵硬的手。她没有哭,一滴眼泪都没有掉。放好手后她又在春米的额颅上轻轻摩挲着。母亲说,春米,妈来看你来了,你放心走你的。娃娃还有怀仁和我们呢,你不要惦记。她抬起手时,姐姐的一双眼睛已合严实了,面容也比先前平顺了许多。六米分明觉出,在云端上飞翔的姐姐这一阵又回来了。

出了丧房,请去上房说话,母亲和二大坐在中堂的大方桌两旁,这屋子里的物什,六米只认得春米姐结婚时陪嫁的红漆描花大衣柜。二十年过去,花朵依然鲜艳,灼灼地开在柜角里。李怀仁家的长辈都来了,本来是两个长辈和总管来说事,无非是走走过场,但母亲来了,李家人心里害怕,把几个年长的家门都叫来了,凳子和炕边上一时坐满了人。上了荤素六个接路菜盘子,看酒时,总管说,正是娃娃离不开大人的时候,出了这档子事,把人心里难过的几天吃不下饭。老亲家这么大年龄了还来给怀仁两口子长精神,实在叫人感动,把酒给老亲家先敬上。李怀仁从外头进来,头顶木盘托着酒盅端跪在母亲面前,他叔父在一旁端起酒说,亲家把酒接上,咱们借酒说话。母亲没有接酒。李怀仁家人再三劝,最后也不敢勉强。总管是李怀仁堂哥,讲了一遍出事经过,同李怀仁说的是一个版本。说完问娘家人可有疑惑,母亲说没有。总管说,按规程要问问娘家人,春米在世时怀仁家对待的好不好?六米说,好不好问你们李家人,让李怀仁自己说。李怀仁在木盘底下说,我觉得我两个好着哩。六米嚯地站起来,拨开木盘一把指头差点戳进李怀仁眼窝说,你个坏种,还敢说好?好怎么躺棺材里了?母亲拉过六米说,我还没死,还轮不上你们说话!六米唾了一口愤愤地退回去。母亲说,对待的好着哩!谁家两口子还不淘闲气?李怀仁在盘子底下哭一声叫一声,姨娘呀,我的好姨娘呀……怀仁的委屈只有你知道……怀仁叔父说,老亲家深明大义,是女人里头少见的明亮人,男人也没几个能比得上。

总管看过一圈酒后说,咱们继续说事。砖箍墓,一猪一羊吹鼓唢呐全礼宾事,还有春米的棺板老衣有不周全不满意的,老亲家尽管说。二大要说话,发现人家只问一个人,才反应过来今天的主角不是他,把话又咽回去,这次母亲也说没有。最后总管说,春米虽不在了,但你永远是怀仁的姨娘,永远是我们的老亲家,这条路咱不能断,春米留下的骨血在这长着呢!我们也想借此机会尽点心,老亲家有什么要求尽管提出来,只要不太过为难,我们一应满足。

仁怀叔父说,爱个金的银的或是衣服鞋袜,说出来我们好准备。母亲说,什么都不要。总管说,老亲家的寿材不知盖了没有,还有寿衣,需要我们这边出钱跑腿的也说一声。五米说,寿材寿衣不用你们管,还有五个儿女,我们不可能让老人精走了。大姐夫说,这个女婿应当人人有份,怎么能不用管呢?三姐夫孙大牙说,怀仁一个人抬了也不为过,毕竟没咱一口人了。母亲扭头看了一眼,两个女婿立时就禁若寒蝉了。母亲说,我的棺板老衣不用你们管。

事就这么说毕了,娘家人坐起头桌才开了席。酒席吃到一半,一桌喝酒的起了争执,怀仁过去解劝,被一个红头醉汉缠住。醉汉指着李怀仁鼻子骂,李怀仁,你个坏种,装得跟孙子一样,你有嫖风养寡妇的钱,没还你爷我的钱?欠了三年六个月了,利息都能娶一房媳妇了!你想一风吹了还是怎么回事?醉汉说,今天当着大家伙的面说说,我看春米她妈三里塬有名的张然然来了,穿军装的兄弟也来了,娘家来了十几号人,没一个是咬狼的狗!也不问问你家女子是咋死的?这话一出像一颗手雷猛地掷进人群里,哧哧地冒着烟,人们知道爆炸只是瞬息间的事情。满院子推杯换盏热闹混乱的吵杂声,立刻被一把无形的大笊篱给滤走了。总管吆喝,马四平你喝了二两猫尿胡然怂哩?醉汉毫不理会对着娘家席继续喊,给你们透个风,你家人死的那天后晌,人家还在老相好家的树上摘槐米呢,摘完槐米晚上就没回去,人睡半夜殁了根本没人知道……席口间一时鸦雀无声,眼睛齐刷刷朝娘家这边瞅过来。总管喝斥端盘看酒的将人拉出去,几个小伙愣过神来冲上去,像逮住一头嗷嗷嚎叫的猪往案板上送一样往外拖醉汉,力大无穷的醉汉拳打脚踢挣脱出来,李怀仁跟在后头嘴里没底气地回骂,你穷得揭不开锅失急了吗?就欠了两个麻将小钱,你迟不要早不要,我今遭了难,你跟上糟蹋的要干啥哩?醉汉三跳两绕冲到母亲跟前说,人都说张然然厉害,我看也就这么大个怂本事……一拨人从人缝里挤出来再次将醉汉扳倒,总管气急败坏地吼叫,你们几个废物,不知吃了多少囤麦子了,一个酒疯子都制服不了,两锤把嘴捣烂给我抬出去。六米起身喝道,捣人嘴干什么?有什么不可告人的?放开手!让人把话说完。压的人手一松劲,醉汉趁机就从地上翻起来。他说,我今说的话有一句假,天打五雷劈,我敢拿我的头赌上,去问问春米的碎女子就知道了,娃和她妈睡最清楚。李怀仁老嫖客早起回去时人早死了,还做戏硬往医院拉。那晚前半夜打麻将,后半夜他去哪了我最清楚……醉汉前颠后闪的对吃席的人说,张然然这次让李懷仁耍了,耍大了……

李怀仁见状扑通一声跪倒在母亲脚边,双手抓着母亲的膝盖放了哭声说,姨娘呀!人欺负得我活不成了,墙倒众人掀,我看我只有死了人心里才高兴……母亲低头冷冷地看了李怀仁一眼,一把拨掉搭在膝盖上的手,站起身来。啪啪两声脆响过后,空气再一次凝固,很明显,那是巴掌狠狠撞击皮肉的声音。母亲甩着手说,你当我张然然是瓜子,不给点颜色,你不知道张然然的厉害!醉汉捂了脸暴跳起来叫道,你老瓜了,不打李怀仁打我做什么?啊呀……张然然老瓜了……

那一刻,院子里所有人都听到,母亲气壮山河的说出自己的名字张然然,她已经彻彻底底地认可了这个名字。这个名字就是她自己。这让六米在多年后,想起母亲去世三周年时为她立碑子的事,六米觉得他当时的决定无比正确。那一年,为墓碑上母亲名字的事,五米打电话请示已从部队转业到郑州工作的六米。五米说,墓碑刻什么名,他一时没了主意。人人都说应该刻母亲户口本上的名字张明亮,可人人都知道,母亲叫张然然。六米说,张明亮是谁?我只知道咱妈是张然然,要刻就刻张然然!

那天从进春米家到出门,母亲始终没放一声哭腔,也没掉一滴眼泪。醉汉说的那些话她没有深究,也不让六米几个说话。母亲说,要闹事我就死在这里给你们看。吃完饭,母亲依然走在前头,平静从容地离开了春米家。

上到坡头,母亲坐下来歇息,她把其他人都支到前头去了。二大和五米不放心,不远不近地候着,最后还是让母亲再三地给支走了。六米和母亲坐在坡头山豁口处的歇脚石上,从那儿端端望下去,正好将春米家看得清清楚楚。母子俩默默地坐着,六米不想让母亲总望着坡底,又不好说,他抬头看天空时,天阴着脸将四周罩实了,一群老鸹啊啊叫着从前方飞过去,黑压压的将天遮了半边。六米说,哪来这么多老鸹。母亲抬头看了一眼说,以前我和春米常走这条路,老鸹认得我。过了一阵,母亲说,我今天是来辞路的,这条路断了,我永世不会再走了!母亲的声音很低很轻,像是说给自己听一样。那一刻,她看见自己的母亲拄着棍子站在半空中,几十年来,梦里梦外,母亲留给她的,尽是那年在季家大门口离去时,羞愧悲愤泪流满面的脸,而这一次,母亲却笑意盈盈地望着她。她全身轰地燥热起来,觉得自己正变得轻盈要随母亲飞走,那将要压垮她的无边悲痛和几十年来的委屈只有母亲能够接纳,她需找个去处,需要像个婴孩一样偎依在母亲身边。她张开双臂脚尖离地刚要升腾时,却被六米一声妈叫得跌落下来。母亲想起很多年前母亲对自己说过同样的话,悲痛如潮水一般迅速漫延开来,世界成了黑白模糊的一片。

缓过神之后,母亲说起春米嫁到这里的缘由。那是很多年前,家里孩子多日子艰难,不得已把十二岁的春米许给了李怀仁。李怀仁家条件不好,住在山底下,光上个原就得爬二三里坡,怀仁还长得丑配不上春米,但人家种着几十亩山地家底殷实,最主要的是不缺粮食。自从许了亲之后,怀仁父亲时常就拉着一匹枣红骡子,隔三岔五地往六米家驮粮食,如此过了八九年,春米嫁了过去。母亲说,她知道春米心里一百个不情愿,可是直到结婚,春米都没在家人面前说过一个不字。母亲说,春米老实,是把牙打了往肚子里咽的人,咱家实在是亏欠了她啊!说着母亲哭了起来,她语不成句地说,自从春米嫁到这里,她心里就没畅快过一天。春米是姊妹里头最乖巧的,大塬上的女子为啥往山沟里嫁?还都不是为大家能吃饱肚子。说到这里,六米回想起一些往事来,春米姐结婚后好长一段日子,每次回娘家都是哭哭啼啼的,别看李怀仁人长得不咋样,听说一身子偷鸡摸狗的烂毛病,两人经常为闲事闹矛盾。好多次,都是六米陪着母亲背着包裹行囊,走这条路送春米回家。因为这一路越走人烟越稀少,母亲怕春米困慌,每次都要把她送到坡头上。

每回送到坡头的歇脚石边母女分别,母亲说,你往下走,我和六米看着你。春米接了包裹就往坡底下走,春米在山路上绕来绕去,时隐时显,走一阵吆喝叫几声妈哎……崖娃娃跟着喊几声,妈哎……母亲扯开嗓子回应叫春米,春米。有时母亲也让六米站在山边上叫姐姐,姐姐在坡底下边走边答应。坐在歇脚石上往下看,正好能看到春米家,直到隐约看见人进了大门,母亲才起身往回走。

六米參军后,母亲慢慢上了年龄,但依然每年几回去看望春米,并要在她家小住些日子,给一家大小做针线。这对母亲来说是极难得的,因为她是个怪脾气,当年从枣树台台嫁过来后没了娘家,一辈子就极少出门,即使出了门不管多晚都要赶回来,从不在人家过夜。几个姐姐老提意见,说母亲偏心眼,结婚时她们每人的嫁妆都是一只红漆箱子,唯独春米是一只雕镂包角描花的大衣柜。那时社会整个乱了套,父亲不能出门做木工活挣钱,家里日子更紧迫了。春米出嫁时,母亲让父亲倾其家里所有,还借了二大家几块板材,给春米打了一只柜。没有好油漆金粉,母亲发了火,父亲跑了多少路才买回来。柜子打成后,比起父亲当年给母亲打的柜子差了许多成色,两人心里都愧疚,但也没办法,那柜上用了四五样木料,是七零八落凑来的。

一阵功夫天就麻黑了。从李怀仁家酒席上开始,六米就窝着一肚子恶气,五米的拳头也攥得格巴响,他们极想为自己的满腹怨气和拳头找个痛快的去处,几次跃跃欲试都被母亲坚决制止了,最主要的是怕母亲受刺激,兄弟俩左右为难只好强忍了。六米说,你老挡着,咱们也没追究我姐究竟是咋去世的?我咽不下这口气!母亲说,咽不下也得咽下,这事就只能这样!母亲转身问六米,是不是我老了打不了李怀仁了?六米说,还用得着你动手打。母亲说,我这张老羊皮换他那张羔羊皮怎么都划得来,可是,怎么个换法?怎么个追究法?就算你姐是人害死的,今天把李怀仁打死活埋了或是叫公家法办了,娃娃可怜的该咋办?大的没娶小的没大,娘没了还敢再没爹?你说怎么个追究法?

说罢母亲放声大哭,直哭得天昏地暗,两边的山跟着吼起来,那一晚天黑风大没有月亮。

责任编辑:魏建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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