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怀智,陕西岐山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第24届高研班学员。作品散见于《中国作家》《天津文学》《山东文学》《小说界》等。
1、卷阿
阿(wō)和阿(ē),方言无法理清两者的头绪,不论卷(quán)阿(wō)还是卷(quán)阿(ē),指的都是弯弯曲曲的山梁,这弯曲的山梁间,正是周公庙的所在地。
“有卷者阿,飘风自南;岂弟君子,来游来歌,以矢其音。”
“伴奂尔游矣,优游尔休矣!岂弟君子,俾尔弥尔性,似先公酋矣。”
“凤凰鸣矣,在彼高冈;梧桐生矣,于彼朝阳。菶菶凄凄,雍雍喈喈。”
这里,是倜傥的君子们雅集和歌的地方;这里,还是游乐和缅怀先祖的地方。这里,更是凤凰的唤召,和怀揣美好的人们,默自期许的宝地。
曲折丘陵风光好,煦风南来兴致高;和气迎人是君子,到此乐游歌逍遥,众位争和音色妙。
林壑掩映任你游,闲适纵情且休憩!和气迎人美君子,辛劳众生何所求,仰慕先圣功千秋。
凤凰鸣啼真吉祥,驻足那边高丘冈;高冈上边生梧桐,向着东方映朝阳,枝叶茂盛青苍苍,和那轻风声悠扬。
说不清我喜欢卷阿的理由了!
我五岁,父亲背我挤过人流,钻过周公庙的腹地,从西侧的沟畔攀上凤凰冈。我童稚的眼,注视了积雪的太白山,俯瞰起伏涌动的原野。周公庙便在我的心灵留驻了印记。
至年长,父亲老去。每到农闲,偶得余暇,我要爬上卷阿的羊肠道,趟进周公庙东的缓坡,或在寂静的夜,或在星未落狗未吠的清晨,去感知周王朝的王灵。那时,我不知晓脚下的泥土中,安放过先周王者们的肉身,这里会是一个王族归灵处?这里有着泥土样朴拙的灵场。小心跷过蒿草,我在周王朝的祭祀地里,捕捉经久的余韵、信息,期望他们能告知我,一个时代的秘密和生命的秘密;我更期望他们辉煌的礼乐,能从青铜的底色上浮现出来。
一个农人,我行走在周始祖的足迹上,远去的他们,是怎样开创了农耕?我喜悦冬的晴空,喜悦满目透黄的情景,四野像分娩后的慈母,安详宁静。
我睡倒在落了叶的杏林,这里生长过梧桐,我的肉身下,是盈满坡地的衰草。浩渺的太阳用手抚摸我,仰面朝天,我像懒散的孩子,躺倒在王国的筹策者——周公的采邑上。
天里没了凤凰,只有鹰鹞。我身下是润德古泉的泉脉,泉脉睡了。润德泉古称受命泉,公元前1066年文王受命,休眠在冈丘下的山泉轰然喷涌,是时候了。这一年文王八十九岁,漫长又惶惑如梦的时光啊,这是他即了诸侯之位的第四十二个年头。他在这里隐憩,仰观群星,钦定后天八卦,将乾位归往西北。并以此认知时令,接承上天的旨意。他常常与统摄万物的太乙星遥遥对语。悄悄等待,等白了仁德者的头发,待到一头飞熊扑怀的惊梦醒了,他该去找寻远道来的,跟他年岁相仿的姜尚姜子牙了。在秦岭北麓的山溪旁,文王找到了胸怀九韬的故人。公元前1058年,受命九年,文王终!不树不封,陵寝安葬后,大地上不留一痕印迹。但文王及文王后的王族,就该归葬在这里。一个王者没有太高的期许,只要他能葬进出生的土地。这里也葬入了,冀盼福祉的礼器青铜。
我不只仰躺在大地,还仰躺在先周列祖的灵场里。
2、先王
不是有约,也非三生前定。在这儿,我在一棵虬枝向天的杏树下,等待与一个耄耋的老人相遇,他靛草染色的衣衫摞满补丁,他摞了补丁的肩头膝盖扑满灰土,他说他是游荡民间的游灵,他童颜鹤发,修长的须髯依旧崭新。就在长过梧桐、青槐、刺楸、松柏的杏林,我们萍水相逢。他从我头顶的凤凰冈走下,我们坐定在老杏树的前方。他熟知那些消匿在时空的掌故。我像个稚弱的孩童那样,手攀膝盖,赤着跟衰草同色的双脚。
太阳下,他胡须样绵软的衣衫铺上莎草,席草而坐。我们无声,一起默望距离我们并非遥远,却是分外遥远的太乙山,其实是民间命名的南山,南山即终南,我们双目锁定在终南山系太白主峰的峰头,那高耸的山头积满的雪,恰如他头顶的华发。幸许是他头顶落了雪!天空的太乙星,是天枢的中心,夜的群星,皆绕祂转动。用他的话说,太乙星操纵着天下的全盘,操纵着万物生灵的兴衰更替、承换转接。这一切,在我觉着扑朔迷离的景观,皆由太乙主导决定?我们注目的太乙峰——太白山主峰,祂像一道茫苍隆起的龙脊,更像巨龙仰起的头颅,在俯瞰天地。我与他在卷阿的坡地——凤凰冈的南麓已不止一次相会。我问他来处与去处。他说,他是流走在田地林野的隐归者,是住在卷阿后山的逸人。他须发、眼瞳在晌午的阳光里闪闪发亮。我问他年岁,他只默然笑。他说,他是天地之灵的聚结者,他在这方龙脉盛极的土地上放歌行呤。
“我是歌者,是行者,我双脚蹚过渭水的角落。我是那飘忽不定的南风。是一座山、一棵草、一条河、一个时代的歌者。我是那枚叶面的晨露,滴落大地,在太阳的揪拽里又浮散晴空,我是那万世的轮回!”
我哑然失笑。我说,或许我还曾是踩踏着周王足迹,追随他,并在周公的采邑上牧歌的子民呢!我期望从他口里得知些周的往昔。
他抚掸掉衣襟上的落叶,说:“周起于弃,弃父帝喾,弃母为姜嫄,姜嫄践巨足感应身孕,生弃。弃擅农事、帝尧举他为农师,封在邰地。弃后四世为公刘,公刘迁邰于豳,公刘后七世亶父生。亶父三子,长子太伯、次子虞仲、少子季历,季历子名昌、承姬姓,正是那扭转乾坤,定后天八卦的周文王啊,文王子武王姬发者,举兵灭商,周朝始定,历世十五。”
他的修髯白须,在温煦的阳光中任风飘摇。“我曾拖拽长袍,那润泽的天光浸漫着周王朝的地界,他们的子民在周的土地上耕种收获,他们挥舞着刈镰割取成捆的糜粟。他们信口而出的歌子,在辽远的田坎间回荡,渭河中心的荒屿及蒹葭丛中的鹤鹭、翱翔飞起,飞往王者之尊的太乙山峦,飞往天边水光敛滟的渭水深处。”他一如坦然的谎言者,言毕时呵呵笑。
我听见他的嗓音,在这晌午、在明徹清新的阳光中响亮:“厥初生民,时维姜嫄。生民如何?克礼克祀,以弗无子,履帝武敏歆,攸介攸止。载震载夙,载生载育,时维后稷。”
“最初生下周先祖,那是有邰姜嫄氏。如何诞生周族人,祈祷神灵祭上苍,乞求定要生儿郎。踩践天帝指印,神灵保佑赐吉祥。十月怀胎行端庄,一朝生下天之子,便是后稷周先王。”
三弃后稷于郊野,牛羊、太鸟赐恩泽。姜嫄难舍亲骨肉,抱子回归名姬弃,后稷天生有灵异,撷取谷穗于稗草,落种稼穑好丰茂,谷穗垂垂民腹饱,安居乐业免饥苦,载歌田畴乐陶陶。
难怪,在后世秉承的祭礼中,在周族肇基三百余年的土地上,是以周公庙周边百里的地域,人们仍要尊奉姬弃(后稷)的生母。中华的史册间,姜嫄被周人的后裔,尊为始祖母,天下百姓的始祖母。待到农历三月十二日,适值周公庙古庙会的日子,来自四乡和千里外的百姓,攒聚进周公庙的姜嫄殿,头顶高香,抚膝而跪,先祭天灵,后祭地神,再祭四望与山川河野,随后要祭拜百姓的始祖母姜嫄,祈愿始祖母,赐予他们有功于天下的子嗣。
南风徐徐,从太师椅形的卷阿南口——周公庙正门吹进,恰如一袭阳光织成的丝绸,亦如梦幻飘绕过汉槐唐柏,我听见成群的喜鹊,那纯粹的鸣叫似在卷阿东崖,又似在卷阿西野,它们大约是周时代的子民重生。隔着古桑、银杏、国槐、青柏与乐楼,它们携着周初十五世的安乐,吟唱着那个时代的歌子,遥相呼应。祂们久远前唱喝在田埂的谣曲,贴住流水般的民族史迹,被定格在民间生态的《诗经》里了。
我说:“三千年后,没有人能确定周族,周王朝的发源地!”
冬日,漫过山峦的风撩起枯叶。席草而坐,他注视着周公庙南方层峦的大野。他注目那遥远的南山,风正撩起山巅的雪,数枚嬉笑的叶子从东自西,奔逐过去。
3、岐下
“王在岐山”是个卦相。这个卦相,始于周,非文王。一个心存王业的家族,一直找寻着铸就王业的地域。这个地域,能使他们的宏韬伟略感应天地;这个地域,能使他们感应到王灵的启示与身影;这个地域,必能滋养王者的气概,更便于他们韬光隐晦、积聚力量、顺从天心、蓄势待发的机谋。这个地域,是岐山。
从卷阿,以周公廟润德泉的泉眼为中心,向西百里至迁河,向东百里至漆水河,南至渭水,北至千山泾河,如此的天然屏障间,方圆百里是先周时代的岐山,是周先祖感应王灵、遵循使命、默然生发的岐山。这个岐山,也是他们成就王业,憩居三百余年的岐山。心存王业,寻找岐山的历程自姬弃的四世孙公刘启始,这时候的先天八卦,已把生门的乾位由正北转向了西北,后天八卦从某个无法确定的时段起,于那空茫的寰宇间开始了运行。岐山为何地?“王在岐山”。王者王(wàng)、旺、称王称雄,它不只是一个静止的名词,它还是一个运转中的动词。“王在岐山”的王,是那动词之王,非名词之王。
“笃公刘!逝彼百泉;瞻彼薄原,乃陡南冈,乃觐于京。京师之野,于时处处,于时庐旅,于时言言,于时语语。”
忠诚周民好公刘,来到泉边堪地域,北望塬野宽又广,爬到南边的高岗上,找寻驻京的好地方。选择京城的地方好啊,于是安处建新邦,结束行旅造草房,谈笑风生喜洋洋,你说他说闹嚷嚷。
“笃公刘!于京斯依;跄跄济济,俾筵俾几。既登乃依,乃造其曹;执豕于牢,酌之用匏,食之饮之,君之宗之。”
忠诚周民好公刘!定居豳京人气旺,犒宴群臣有次序,各入席位就坐忙,宾主入宴靠几坐,先祭祖神佑吉祥。圈里捉猪做佳肴,葫芦瓢儿斟酒喝。酒足饭饱皆欢喜,共推公刘做君长。
像是叩问一般的北斗七星,忽而隐没又重现的那刻,天庭中新一轮王星、将星,祂们的魂灵降落了。渭水激荡,一声龙吟,成为王星负载者的公刘,接纳了受命于天的事实。进而,他把一颗家族的心胸,扩展到了天下的雄心。从《诗经·公刘》篇,可看出公刘从邰迁都,从邰地前往豳地的目的了。他要做的,是要找寻族群日益雄壮的福地。豳,泾河两岸宽广的河川,及河川南北广阔的台塬,此处不仅可丰沛周族的内需,且可激增人丁、扩展外围、强盛族力。至此,公刘迁往泾河横贯的川地,已然谋图起他的雄心了。
当时,商王朝在殷都的统摄内,日渐势危。把殷商国君封赦的周族,挪移进邰北的丘塬,在寂静的泾河沿岸,除了完善农耕,他们悄悄打磨起礼器,修筑祭祀先祖、天帝的宗庙。其实,祈求安居仅是移徙的说法之一,他们暗藏胸中的,却是寻觅龙脉,堪舆周族的龙兴之地。
可能是在星斗繁硕的旷夜,突然惊醒于庐舍的公刘,接受了取代殷商、建立周国的上天秘旨。自兹尔后,完全可在邰地栖息的公刘,率领甘愿追随的民众,开始了堪舆龙脉的鞍马劳顿。大约历史在豳地,只给周族的发迹做了个壮大人丁、积蓄劳力、储备财物的铺垫。
在豳,在公刘建造的国都与土地上,他的七世子孙古公亶父,再次于国力壮大、狄戎入侵地促和下,为完成“上天的使命”,追逐了“王在岐山”的天星,和凤凰鸣叫地引领,进行了先周史上的二次迁徙。这次,极有可能是周族内部发生了内讧,狄戎入侵,并非古公亶父另设国都的真实原因。真正的原因,一定是那悬在周族头顶、预示王业的天星,往豳西南的岐地挪移了。继承先祖,承接了王命的古公,不得不在族人分歧、矛盾激化的当口,攥紧王业的接力棒,做出顺从天遣地抉择。月亮未消匿的清晨,他骑了快马,在太阳未升起的时刻,站在了千山山脉的山峰间,两峰对峙、分而为岐,这正是岐山得名的山峰。往南,俯瞰长满荒草,却注定丰盈的大地。晨光未退尽,他看到了停伫在岐地,闪烁在周原上空的星斗。就这个地域了!追赶许久,黑马的身躯滚落着汗珠,王业的继承鼎盛,全在天星的昭示中。这里,是天时地利人和有了转接后,祥瑞福祉聚结的龙脉。七彩的凤凰,在不远的高冈召唤,那个高冈南麓、山梁拥戴的凹地,恰是卷阿,更是后来的文王周公,不辱使命、谋划安邦的隐秘处。
他的白发衔住了叶片,他向我讲述,农夫们唱诵的“古公”。
“古公亶父,来朝走马;率西水浒,至于岐下。爰及姜女,聿来胥字。周原朊朊,堇荼如饴;爰始爰谋,爰契我龟,曰止曰时,筑室于兹。”
古公亶父迁居忙,清早快马离豳乡;沿着渭水往西走,岐山脚下土地广,他与妻子名太姜,勘察地址好建房。周原肥沃又宽广,堇葵苦菜像饴糖。大伙计划又商量,刻龟占卜望神帮;神灵说是可定居,此地建屋最吉祥。
跟定亶父迁岐者,只是部分周人,非全部周人。古公亶父在迁都往岐前,说过感人肺腑的话语:
“与人之兄居而杀其弟,与人之父居而杀其子,吾不忍也,子皆勉居矣,为吾臣与为狄人臣,奚以异且吾闻之,不以所用养害所养。”
“跟别人的兄长住一起却杀死他弟弟,跟别人的父亲住一起却杀死他子女,这样做我不忍。你们和狄人勉力居住一块儿吧!做我的臣民跟做狄人的臣民没什么不同!而且我还听说,不要为争夺用以养生的土地去伤害养育的子民。”
于是,心中有谱的亶父,拄了拐杖离开豳地。亲近的族人追随了他,驱赶牛羊、马匹,车载孩童、种子、农具,走过了头桥、二桥和三桥(豳县的地名),他们与先祖开垦耕耘的土地要诀别了。有人说,在豳县的散桥(三桥),还可听到周人离开时,哀恸的哭声。这场面该是怎样的凄绝!
仁慈的话语,使旧时候的场景有所复原。看来,上天总得把经天纬地的大业,交付给仁爱的人。爱人者,人恒爱之;爱人者,天恒爱之。
牧耕岐下,栖身周原,古公尽力地凸现起扩张中的王制。在筑就的城邑里,他建造了祭台,并登上高阶,祭祀天地。他还承袭殷商的礼俗,在凤雏的国都中,颁设宗庙的规约、社稷的法制。随着韬光养晦、暗蓄国力、外柔内韧、忍辱待时地筹措,屡屡打败狄戎、疆土迅速外扩,周人称王的时日来临。
乃至亶父之孙、文王之世,周人强盛已成定势。国政颓废、华厦将倾、狄人寇边、乏力回天,重病的殷商,控制不了溃局。文王被拘,隐忍苟安。待他从羑里回了西岐,他与庶子周公,选择古周原的西陲,即周族的都城正西,约五十里地的卷阿,开启演绎八卦的蓝本,至今周公庙还遗存着演绎八卦的亭台。相传这是文王与周公推演、测算、记录后天八卦的秘所。周族雄起,将败落的殷商推往崩毁。及周三公(太公、周公、召公)介入国政军政,周族的王业已成,他们历三百年、十五世的使命彻底成就。
我问他:文王、周公及八年百后周王朝的覆没!
他笑着,收回远去的目光,瞅望杏林下的周公庙。从他皱皱的脸上可看出,凡世间的胜败输赢、王旗变换,都那般平常。
他说:“‘文王在上,于昭于天!周虽旧邦,其命维新。有周不显,帝命不时;文王陡降,在帝左右,亹亹文王,令闻不已民;陈锡哉周,侯文王子孙,文子孙子,本支百世;凡周之士,不显京世!这就是文王。”
文王的神灵在天上,在天上啊放光芒,岐周虽是旧邦国,接受天命新气象。周朝前途无限量,上帝意志光万丈。文王神灵升又降,常侍上帝在身旁。勤勤恳恳周文王,美好声誉传四方,上帝赐他兴周国,文王子孙常兴旺。文王子孙都繁衍,大宗小宗百世昌。天子臣仆周朝官,世代显贵沾荣光。这人是文王。
堪舆之术,包藏宇内。文王继袭了堪舆,为奠定灭商立周的基业,他将都城再次迁移,迁往丰邑。丰邑开阔,宜于背水而决战。天命有时,没想到,自岐迁丰的黎年,文王殁。但他肯定知道殷都的城池上,必挂起大周的旗帜。因为他的儿子武王,攥过剪商伐纣的接力棒,终于启始了挥师东进、直指殷都的壮举。
至武王,已是姬弃后的十一世了。
4、周公
武王顺从遗训。以太公姜尚为“师”,交付兵符掌控军事。以庶弟周公旦为“辅”,掌责国政吏治。召公、毕公置其左右。德行高洁的臣子皆委以重任。团结一心,祭祀过周族的先祖,祭祀过冥冥中行使主导之责的天地之灵,宣称以文王遗命,高竖起大周的国旗,高举起泛着蓝光的戈刀,高呼“替天行道剪灭商纣”的民愿,一举东向,于河南孟津的渡口,会盟八百诸侯,旗帜烈烈,战马嘶鸣,浩瀚地行军溅起百里黄尘,仅那牧野一战,则把民怨沸腾的殷商,夷为了烟尘。
此后,周公立业,辅佐年幼的成王,安邦定国,制礼作乐,既使国民在礼制中得以规整,亦使他们的心灵有了乐的洗涤,美德蒙化更使国人的精神获得熏陶。一个劲头正旺的周王朝,在滚滚的峰烟后,矗立在了广袤的殷墟上。
“周公,偏妃所生,文王庶子也”。遵照周代的礼制,庶子不可主政,只可参政、议政、佐政。周公姬旦,文王的第四子,因此武王后、他的只能摄政和假王。他的主要功业,若诸多的仁德者那样,辅佐成王逐步登上尊贵的王位;他在成王的幼年时,平靜了管蔡(管叔、蔡叔)叛周、三监叛乱,剪除了商纣余党,完成了东征剿伐。
“既破我斧,又缺我斨。周公东征,四国是皇。哀我人斯,亦孔之将。
既破我斧,又缺我锜。周公东征,四国是吪。哀我人斯,亦孔之嘉。
既破我斧,又缺我銶。周公东征,四国是遒。哀我人斯,亦孔之休。”
斧头斫得裂缝长,满身伤痕青铜斨。周公东征到远方,四国听闻都着慌。可怜我们这些人,总算命大能回乡。
斧头斫得裂缝深,作战折断三齿锄。周公东征到远方,四国幡然悔悟忙。可怜我们这些人,总算命大回故乡。
斧头斫得秃了刃,满是缺口手中锹。周公东征到远方,四国平静不动摇。可怜我们这些人,熬到回家命真好!
东征之时,农人成了士兵,农具成了作战的兵戈。一曲单纯的感叹,流泻出民众的凄戕苦楚。
莫要征战了吧!莫把农具作战戈,普天之下皆兄弟。我们不慕权与贵,我们只要安乐地。解甲归田园啊,回到那朝思暮想的故乡!
“采薇采薇!薇亦作止;曰归曰归!岁亦莫止。靡室靡家,玁狁(xiǎnyǔn)之故;不遑启居,玁狁之故。采薇采薇!薇亦柔止;曰归曰归!心亦忧止。忧心烈烈,载饥载渴;我戍未定,靡使归聘”。
采薇菜啊采薇菜,薇菜又萌新枝芽;回家乡啊回家乡!已经盼到年终啦。抛舍亲人离开家,抵御玁狁侵田园;没有空闲来休息,抵御玁狁侵田园。采薇菜啊采薇菜,薇菜重新出枝芽;回家乡啊回家乡!心里忧愁又烦闷。心里灼伤如火烧,饥呀渴呀实难熬;戍边征战无休止,不知那天回到家。
血腥的东征,终于平复了狄戎、余商,王权者的王业得以稳固。据此周族心怀的王业,历时十二世,所立起的周王朝,不再是泾渭流域的“小邦周”了,它的疆域东至大海、南至淮河、北至辽东,俨然成了威泽万里的泱泱大国。
公元前1019年,周代史上的第四次迁都拉开了帷幕,为统御和开拓更辽阔的疆土,“大邦国”周王朝,不得不把统治重心东移,悉心堪舆,他们新国都的都址,择在洛水北岸,如今的洛阳,即另一龙脉的盘庚地。
周公的摄政之最,当属定国安邦、制礼作乐。礼者制度宗法,乐者慈爱教化;礼者德之端也,乐者德之终也。周公摄政六年,成王长成了,他把稳固且延及万里的周王土,谦卑恭敬地托予了周成王,并给成王写了篇《无逸》的文章。“还政成王、北面就臣位”。历三世,周公的功业和使命成就,他为此不知流落过多少辛酸的泪。
我身旁的老者,始终安详在恬淡中,他说到了《鸱鸮》。他说,这是周公姬旦亲笔所作。
“鸱鸮鸱鸮,既取我子,无毁我室。恩斯勤斯,鬻子之闵斯。迨天之未阴雨,彻彼桑土,绸缪牖户。今女下民,或敢侮予?
予手拮据,予所捋荼。予所蓄租,予口卒瘏,曰予未有室家。予羽谯谯,予尾翛翛,予室翘翘。风雨所漂摇,予维音哓哓!”
猫头鹰啊猫头鹰,你已抓走我一儿,切莫毁坏我的窠。辛苦劳顿心操碎,哺育孩子堪怜惜。趁着天还未下雨,捡来桑枝和土泥,修补窗子与门户。你们这些树下人,还来胆敢把我欺!
我的双手太疲累,仍需揪茅垫窝巢。做窝还要储干草,嘴巴因此生病了,窝巢却没有盖好。羽毛逐日也渐少,尾巴天天正枯焦,房子也要将倾倒。风吹雨打随树摇,只能无助地哀号!
“周公吐哺,天下归心。”这定是周公遵从了武王的嘱托,辅佐成王时一颗酸楚真心地写照。
周公旦退位后居于卷阿,力精制礼作乐,完善典章法规。居卷阿三年,年老了的周公病终前,叮嘱子嗣:“把我葬在洛邑吧,别让我死了就离开成王”。周公既殁,鼎盛的成康之治铸成定局。
后七百年,曾藏器待时、隐忍一隅的周王朝,恰如殷商,仍被历史的巨浪打进河底。而随后的另一巨浪,又在涌滚前来。
5、召旻
我无法相信,以礼乐治国、仁德普被的周王朝,也会走向覆亡。
老人的微笑和阳光挂在脸上,他的微笑和他一样,隐逸着奥秘。我毋需知晓!
他说:“这有什么,所有既是人治,也是天治。人治无德,则不配天;配天离道,人祸必然。至于周亡,田间劳作的农人,送他《召旻》一道。”
他低沉如埙的嗓音再次响起,于这冬日晌午里,于和暖的阳光中,于卷阿间周公庙的北坡,在凤凰冈南麓的杏林。
“旻天疾威,天笃降丧;癫我饥馑,民卒流亡,我居圉卒荒。天降罪罟,蟊贼内讧;昏椓靡共,溃溃回遹,实靖夷我邦。皋皋訿訿,曾不知其玷。兢兢业业,孔填不宁,我位孔贬。如彼岁旱,草不溃茂,如彼栖苴。我相此邦,无不溃止。”
上天难容来震慑,接连频仍生灾祸;饥荒肆虐灾情重,十室九空尽逃亡,国土荒芜榛莽生。天降罪网真严重,毛贼纷争起内讧;谗言乱政不供职,昏聩邪僻肆逞凶,真把国家来断送。欺诈攻击心藏奸,却不省察自污点。君子谨慎勤劳碌,身在乱中心不宁,可惜职位太低贱。好比到了干旱年,百草怎能再丰茂,枯枝败叶歪且倒,看看国家如此样,崩坏覆亡免不了。
周公《無逸》中写道,殷商灭亡,因为君王,淫乱于声色、荒废于安逸、沉溺于游玩、放纵于田猎、中饱于私囊、低贱于乡愿、谗信于小人、摒弃于贤能、残暴于民众、宽恕于贪腐。
跨越七个世纪,到“烽火戏诸侯”的周末,周的灭亡莫不如是。至秦、至汉、至隋唐元明,一个个莫不重蹈覆辙。
回望先周十五王,回望西周与东周,一个城府最深、仁德最厚、礼乐最盛、民风最朴的王国,最终被埋没进了荒烟蔓草。昔日固若金汤、笙歌筵舞的城池,终被天灾人祸、风雨时光化作尘埃。
我睡在周公庙的城基,仰躺在周公的采邑之地,及周王族安葬肉身的陵寝。三千年前的机谋、尊贵不在了,而那明日、再明日,或许多年后的天地该是怎样的格局?还有冥冥中的后来者,会不会仰望星斗,像周代的先祖那样,顺了天星的引领,来找寻龙脉。
我问他:……?
他的须髯,在晌午的宁静中、在周公庙的坡地,随风飘摇。他呵呵笑!
“无贰无虞,上帝临女(rǔ)”。就是“莫怀二心莫欺诳,人人头顶有上苍”。
他是隐者、行者、是个农人。他似乎是从五千年的风雨里走到了现今。他用《诗经·大雅·閟宫》的诗句,结束了言语。
⊙本文参考:程俊英、蒋见元《白话诗经》(1993版)。李仲操《西周年代》(1991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