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启蒙民众到对话民众
—— 纪念中国民间文学学科100周年学术研讨会会议综述

2019-12-17 12:41刘雪瑽
民间文化论坛 2019年1期
关键词:民间文学歌谣知识分子

刘雪瑽

中国的民间文学学科诞生于20世纪初,以1918年刘半农、沈尹默、周作人、钱玄同发起的“歌谣运动”为标志。而这场由北大发起的运动,是在“五四”新文化运动的潮流中产生的,吸引了全国众多知识分子的目光。战乱年代,知识分子不断迁徙,运动的火苗也随之燃到了全国各地。最初的二十年间,最优秀的人文学者纷纷投身于民间文学的研究领域,涌现了一大批著作,也为学科奠定了良好的基础。1942年,毛泽东《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中提到,文学创作要向人民大众学习。政治方针的支持掀起了解放区民间文学搜集的热潮。新中国成立后,政府重视对全国各地民间文学的搜集、整理工作,同时,学科内部也逐渐确立了理论框架。如今,我国的民间文学已成为了一门理论丰富、跨学科的综合性学科。在理论上,不仅广泛吸纳西方理论,而且积极创造适应本土的理论;在研究方法上,立足田野调查,结合传统文献考证,并不断探索新的研究方法。

2018年,正值中国民间文学学科在历史上走过百年。在这样一个具有纪念意义的历史时刻,北京大学中文系号召学科内同仁共聚燕园,于10月21日至22日举办了纪念中国民间文学学科100周年的国际学术研讨会。陈连山在开幕式中提到,本次大会的宗旨是:“辨章学术,考镜源流”,总结学科发展的经验与教训,思考学科未来的发展方向。因此,大会选取“从启蒙民众到对话民众”为主题,回到学科的起点,回顾百年之路。大会上共计28位专家学者发表论文并参与讨论,论文涉及民俗学研究的目的、知识分子与民众的关系、民间文学的学科属性及伦理原则、研究方法与学术取向、民间文学作为非物质文化遗产等多个领域。

研讨会共分六场,分别围绕“歌谣”“启蒙与对话”“神话传说故事”“民间文艺”“民俗”“非遗”为主题,每场由四到五名学者分别发言。其中前四场讨论安排在21日,上午下午各两场,后两场安排在22日上午。在每场主题讨论之后,均留有一定时间供学者间交换意见、自由讨论,场面十分活跃、热烈。

由于篇幅有限,以下仅围绕会议主旨“歌谣运动的定位,民俗与启蒙的关系”问题进行综述。

吕微在《回答陈连山的问题:单向启蒙还是相互启蒙?》一文中,围绕中国民间文学百年前发端的五四运动,究竟是知识分子的单向启蒙还是知识分子与民众间互相启蒙的核心问题,依次对陈连山提出的十个问题进行了回答。吕微认为,相互启蒙才是启蒙的本源(即理所当然),而中国的启蒙却往往陷入单向启蒙的误区。究其原因,在于中国的启蒙主义者不认为启蒙是一件无条件地恢复人的自由权利、彰显人的自由能力的先验事情,而认为启蒙是一件在特定社会、历史中有条件地培养人的道德能力、且有条件地赋予人以法律权利,以达成特定社会、历史目的的文化生活实践过程。而实现这一过程的原因、目的、方法和结果,知识精英都可以通过使用理论理性予以科学的认识,进而科学地同时专制地把控这一过程。于是,启蒙就走向了自己的反面,即通过科学的方法在道德上攫取了强制启蒙的话语霸权,从而违背了启蒙的初衷。

周福岩发表的论文题目为《启蒙话语中的民俗与日常生活》。高丙中总结认为,周福岩从哲学史的角度来看待启蒙与民俗的关系,而吕微、户晓辉则是从哲学的角度来看待。户晓辉谈到,周福岩在文章中,从中国哲学史的角度来重建民俗的话语,强调自由的概念。个人如果仅作为个体是无法自由的,我们要梳理好个体、群体、类之间的关系,在一个法律、信仰的框架内,才能达成的自由。正如王霄冰所言,民是一个群体,是一个社会的维度。因此,我们在谈论民俗的时候,应该要从哲学、社会两个维度来切入。

吕微表示赞同高丙中的意见,归根结底,哲学史和哲学不是相互矛盾的关系。谈到“我”和“我们”的关系,审美为何会成为启蒙运动、歌谣运动的一个重要维度?答案可以在康德的《判断力批判》中找到,这本书的写作是基于康德对于情感审美维度的发现,相关理论可以给民俗学提供一个形而上的基石,可以使这门学科成为一个自足的、独立的学科。高丙中对吕微的观点作出了总结,认为他想讲的第一点是,中国的启蒙话语还是退变成教化了;第二点是,中国的启蒙运动实际上是强化了传统体制,民众仍然是处在社会的下层,启蒙所应该解决的平等问题被忽略了。

户晓辉对周星提出的“从审美的角度看歌谣运动,文人的基本倾向是不美的不要”问题进行回应,承认在歌谣运动初期,文人确实表现出对歌谣审美的雅趣。这个问题在前一个一百年确实没有解决,而我们在今天提出一个尝试解决的思路:从当时一个个文人审美取向的偶然性中,能否看出一种必然性?审美只是一种途径,如何能与学术兼容才是重点。户晓辉将该问题解决的希望放在年轻学者的身上,期待能够在下一个民俗学的百年中予以解决。

王娟对户晓辉发言中的观点提出不同意见,认为审美的需求是一种文学性的研究,不应该用在民间文学上。民间文学不以作品的形式呈现,它只是一种工具,而非审美对象。对此户晓辉回应道,自己追求的是理论的思维方式,大家思维方式不同是具有一定普遍性的。表演理论引入之后,我们对民间文学、作家文学的关系有了很多新的认识,比如王娟所说的过程研究和现象研究。其实这两个概念也是我们学者在象牙塔里想出来的区分,并非是民众生活中自己的认知。正如施爱东所言,学术研究和直接的生活态是不同的,学术研究、理论研究是用概念来思维的,就是要做细致的区分,要做深度的挖掘。这个区分如何与民间实践体系中的区分既有所区别又有所联系,这种区分如何能够呈现而非遮蔽民间的生活逻辑,是很有讲究的。我们不能因为这是活态的、现象的、不可区分的,就偷懒不在学术上加以区分,这是学者的义务,也是我们学科的学术价值所在。

对于多位学者讨论的启蒙如何转化为对话的问题,陈连山认为,过去的启蒙是与新文化运动联系在一起的,知识分子要对民众进行教育,提高他们的知识水平。在过去,只有文字才叫文化,如今所谓的口头的、非物质文化遗产,在过去不是文化。这个认知是严重错误的。另外,民众对于自己的文化是有自己的一套分类标准的,而这种分类标准与学院的标准不同。如武当山地区的民歌分为阴歌、阳歌,要和民众对话,必须要使用他们的话语体系,这大概就是一种“对话”。

万建中在以《人民性:民间文艺的核心所在——关于习近平文艺思想的理解》为题发言后,户晓辉回应认为,万建中的发言让人想到很早我们从西方引进的“民有、民治、民享”(of the people、for the people、by the people)。在中国对“民”问题的讨论也不少,但讨论真的能够触及现实吗?不能触及的根本原因正如万建中所言,我们缺乏的就是by the people,所谓的人民当家作主。这也是实践民俗学真正想问的问题:人民是否能够真正地当家作主?通过怎样合理、合法的途径能够当家作主?这是最核心的问题,如果不解决,学科内根本的问题就难以解决。

陈连山以《论民间文学研究面临的审美困境与出路》来回应启蒙问题。他认为知识分子研究民间文学面临着自己与民众在审美趣味上的巨大反差,只有从多元文化立场同时肯定双方的美学趣味才能推动实现每一个人的文化权利,从而使民间文学研究成为一门伟大学科。对此,徐新建在对歌谣运动的定位上持不同意见。徐新建不认为歌谣运动是一次启蒙运动,认为其目的中没有启蒙民众的预设,只能算是学者内部的启蒙运动。

对此陈连山回应认为,歌谣学是有启蒙的意义的,歌谣运动最初的目的是为了了解民众,发现搜集到的歌谣中有很多猥亵的成分后,后来有了启蒙民众的意味,要把民众生活中习以为常的落后的、迷信的部分消除掉。如江绍原的《发须爪》研究原始“迷信”,是五四运动准备“袪魅”的需要。因此,可以从整体上判断,歌谣运动属于启蒙运动之中。

徐新建进一步补充说明,整个100年中肯定是有启蒙运动的思潮,但是歌谣运动是很短暂的,在北大时期基本就消亡了,转到南方后就产生了变体,有了科学的转向。而且,它的研究主要是为了学术的知识生产,这批学者很少真正亲近民间。至于后面影响了五四运动再造新中国的需求,是属于“后歌谣运动”的范畴了。

宣炳善赞同徐新建的观点,并补充说明,歌谣运动的目的不一定是启蒙民众,而是知识分子内部的自我启蒙。歌谣运动兴起后,知识分子内部的态度也是有分化的,有赞同的态度,也有反对的态度。因此,这其实是一个自我启蒙、他者启蒙的关系。知识分子没有想到民间文化的复杂性,自我启蒙完成后,再进行他者启蒙,这是一个循环的过程。

高丙中在谈到作为大事件的歌谣运动时,认为歌谣运动比起民间文学而言,对民俗学意义更大,对于现代国家建设而言更是具有重大意义的。其两个目的:学术的——收集材料、文艺的——民族的诗,所谓“诗”并不是指审美方面,而是指时代精神、民族精神的载体。歌谣运动就是要重塑一个新的时代精神、一个新的民族精神。

徐新建同意高丙中所言,并强调歌谣运动确实需要重新界定。徐新建认为,如果只承认歌谣运动与新文化运动、启蒙运动有关,这样的认识是不足的。它是一场未完成的知识革命,因为运动的发起者、参与者是抱持着“内部再造”的动机展开操作实践的。这是知识分子内部的知识革命,因为未完成,因此出现了很多问题。徐新建谈到自己的博士论文《民歌与国学》,认为里面有四个关键词:“民”涉及社会学、“歌”涉及人类学和审美、“国”涉及政治学、“学”涉及知识革命或知识学。然而我们学科对这四个关键词的研究,目前都没有到位,这是需要进一步关注的问题。

陈泳超回应徐新建“歌谣运动与启蒙运动要分开来看”的观点,认为歌谣运动是具有启蒙意义的。以歌谣运动培养出来的学者顾颉刚为例,他对妙峰山展开调查,将歌谣运动与民俗学结合了起来。这件事的目的之一是社会角度的,目的之二才是学术角度的。他说过:“让民众知道我们的诚意,将来就会甘心接受我们的教化。”因此,可以认为歌谣运动是伴随着强烈的启蒙民众的思想的。

对此徐新建进一步回应,建议把歌谣运动窄化,然后放到当时的时代、运动中来看。当代中国是靠运动来运转社会的,因此当时一个人可以参加很多运动(可能相互矛盾),其身份、立场也会随之有转换和调整。歌谣运动的确具有启蒙精神,但是是知识分子内部的启蒙,具有一种忏悔的精神。我们需要把歌谣运动剥离出启蒙运动,才能更好地看见运动间的关系,如果混为一谈会遮蔽其内赋革命的正当性。它与以人民为对象的启蒙运动的不同,是它宝贵的地方。继而,徐新建进一步发表观点,认为“启蒙”的命题具有一定的局限性。现代学术界也在反思启蒙的问题,启蒙导致了现代性的病、科技的膨胀。我们今天再用“启蒙”去抬高五四,这很像一个“先污染,后治理”的过程。

对此吕微回应认为,如何面对“启蒙”的问题,固然有“应该把启蒙放入博物馆”的说法,但同时也有“启蒙尚未完成”的说法。启蒙固然走了很多弯路,但我们要思考,启蒙必然会带来这些恶果吗?还是我们在运用启蒙时有了偏差?启蒙在哲学上的最高成就就是康德,康德提出的启蒙和我们实际操作中的启蒙是有天壤之别的,他甚至在启蒙框架内预设出了很多现在确实出现了的问题。因此吕微比较同意周福岩的判断,即后现代是对现代的补充、纠正。或者说,后启蒙是对启蒙的纠正、升华。在质疑启蒙产生的问题时,不能质疑“启蒙”本身,否则我们就无法在世界上立足了。

对于徐新建质疑“启蒙”的回应,户晓辉提出,启蒙运动造成了如此多的现代悲剧,一定要先污染再治理?还是干脆不要污染?这是很危险的问题,一些人在反省“后现代”,西方已经因此背上了沉重的包袱,我们为何还要去背?应该将启蒙运动造成的失误,区分于启蒙本身。谈启蒙,无人能出康德其右,对话民众,启蒙谁?最重要的是每个人首先要进行自我启蒙,之后才能有知识分子的内部启蒙,以及启蒙民众。康德说的是我们要创造条件,允许并鼓励每个人进行自我启蒙,然后他才能把理性的能力激发出来。相反,如果不鼓励、不允许、不创造条件,这种能力则无法被激发。“现代性”的问题也很复杂,有人说是未完成的现代性,也有人反对现代性,此理论甚至甚嚣尘上,这是非常可悲的。目前显示的种种问题,究竟是现代性、启蒙造成的,还是我们没有经历过真正的现代性、启蒙造成的?因此,青年学者必须要自己读书、思考,来进行清醒的区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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