礼物还是商品?
—— 评《艺术、人类学与礼物》

2019-12-17 12:41
民间文化论坛 2019年1期
关键词:莫斯人类学礼物

蒋 萍

一、礼物研究缘起

当我们谈论“礼物”的时候,很多人会第一时间想到马林诺夫斯基的《西太平洋上的航海者》①[英]B.马凌诺斯基:《西太平洋上的航海者》,张云江译,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9年。、马歇尔·莫斯(Marcel Mauss)的《礼物》②Mauss, M. The Gift:The form and Reason for Exchange in Archaic Societies. London and New York:Routledge,1990.(也译为《论馈赠》),或是玛丽琳·斯特拉森(Marilyn Strathern)的《礼物的性别》③Strathern, M. The Gender of the Gift: Problems with Women and Problems with Society in Melanesia.Berkeley: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1988.、阎云翔的《礼物的流动》④阎云翔:《礼物的流动:一个中国村庄中的互惠原则与社会网络》,李放春、刘瑜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99年。、杨美惠的《礼物、关系学与国家》⑤杨美惠:《礼物、关系学与国家:中国人际关系与主体性建构的新描述》,赵旭东、孙珉译,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09年。、莫里斯·古德利尔(Maurice Godelier)的《礼物之谜》⑥[法]莫里斯 ·古德利尔:《礼物之谜》,王毅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7年。。从博厄斯(Franz Boas)对北美西北海岸印第安人的夸富宴(potlach)的介绍开始,人类学家不断地从不同视角对“礼物”进行探讨,并取得了较多成果。

莫斯以波利尼西亚的赠礼制度、美拉尼西亚的库拉和西北美洲的夸富宴为主线,在不同的呈献体系中展现古式社会的礼物交换形式,对于礼物在人们之间创造的联结与分享研究颇深——因为人们在送礼的同时,产生回礼、送礼和收礼的义务,人们因此不得不结盟、联姻和分享。什么原则使得前现代社会的人有礼必报?礼物里面有什么力量,让接受者非还报不可?人如何通过物与神圣性相连结?莫斯认为,一切社会秩序的形成来自于神圣的力量,此神圣的力量就是礼物之灵。礼物与神圣力量有着特定的联系。古德利尔讲述礼物交换在人类多种社会形态中的地位和重要性,以及它在社会关系的生产和再生产中的作用,并对“礼物之谜”进行深度分析:“排除之后的整合,物质整合时的心理整合与心理排斥。”⑦[法]莫里斯 ·古德利尔:《礼物之谜》,王毅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7年,第7页。他谈论的是资本主义社会的本质缺陷与人类困境、渴望之间的冲突。杨美惠则通过对20世纪80年代送礼等行为的民族志研究,探索关系学与国家之间微妙的对抗关系。阎云翔从下岬村农民的礼物交换、送礼规则归纳出礼物交换的特征和作用。

二、桑斯和《艺术、人类学与礼物》

罗杰·桑斯(Roger Sansi)新近出版的《艺术、人类学与礼物》①Sansi, R. Art, Anthropology and the Gift, London and New York: Bloomsbury Academic, 2015.目前在国内除了《论艺术人类学与艺术学学科建设》②李修建:《论艺术人类学与艺术学学科建设》,《云南艺术学院学报》,2014年第4期。文中将Sansi译为“桑希”,笔者倾向于译为“桑斯”。一文中提及,暂无其他引介。桑斯是英国伦敦大学金史密斯学院人类学专业的高级讲师,他曾在巴塞罗那大学和巴黎大学学习人类学、历史学和艺术,并在芝加哥大学社会文化学院取得人类学博士学位。桑斯的学位论文由曼尼亚·卡奈罗·德库尼亚(Manuela Carneiro da Cunha)、詹姆斯·费南德斯(James Fernandez)和马歇尔·萨林斯(Marshall Sahlins)指导,该论文研究对象为当代非裔巴西人艺术与文化的构成。他曾在巴伊亚州进行了约3年的田野工作,主要从两个方面进行深入研究:一方面是信奉坎东布莱教的非洲裔巴西人的物质文化、宇宙观和人观;另一方面是大西洋海岸讲葡萄牙语为主的人们的物神崇拜和巫术历史。目前,他主要从事西班牙巴塞罗那艺术、政治与物化研究。

桑斯学术兴趣广泛,集中体现在对非裔巴西人文化艺术、仪式和当代艺术的相关探讨。其另一著作是《恋物癖与纪念碑:20世纪非裔巴西人的艺术与文化》③Sansi, R. Fetishes and Monuments: Afro-Brazilian Art and Culture in the 20th Century. New York:Berghahn Books,2008.,他还有合著《大西洋上黑人的巫术》④Pares, Luis Nicolau, Sansi, R. Sorcery in the Black Atlantic. New York: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2011.和一些书评,包括《人类学、艺术与文化生产》⑤Sansi, R. "Review to Anthropology, Art and Cultural Production by Maruška Svašek", The Journal of the Royal Anthropological Institute, 2008(3):203-204.《挪用作为实践》⑥Sansi, R. "Appropriation as practice: Art and identity in Argentina by Schneider Arnd ", Social Anthropology. 2009(2):136-137.《评艺术的能动性与艺术的历史》⑦Sansi, R. "Art's agency and art history-Edited by Robin Osborne & Jeremy Tanner", The Journal of the Royal Anthropological Institute. 2009(3):173-174.《评美或丑》⑧Sansi, R. "Review to Beautiful/ Ugly: African and diaspora aesthetics", The Journal of the Royal Anthropological Institute. 2008(6):436-437.,以及论文若干如《石头背后的生命》⑨Sansi, R. (a), "The hidden life of stones: historicity, materiality and the value of Candomblé objects”,Journal of Material Culture. 2005(7):139-156.《艺术、人类学与全球化》⑩Sansi, R. “Art, anthropology, and globalization”, The Journal of the Royal Anthropological Institute.2015(3):204-206.《奇迹、仪式与遗产》⑪Sansi, R. "Miracles, Rituals, Heritage: The Invention of Nature in Candomblé", The Journal of Latin American and Caribbean Anthropology. 2015(3):61-82.等。

加利福尼亚大学的乔治·马库斯(George Marcus)认为,《艺术、人类学与礼物》层层深入,为对参与式民主和艺术理论有研究和实践兴趣的人提供了一个值得深入研究的问题,为学习视觉艺术课程的学生和教师提供了较好的帮助。在莫斯《礼物》之后,拥有非凡生命力的“礼物”仍然和常识有密不可分的联系。桑斯独具匠心地把这种联系延伸到与当代政治实践之间。宾汉姆顿大学的帕米拉·斯玛特(Pamela Smart)认为该书不仅展现了当代艺术与人类学之间方法的连续性,也为知识生产、理论和政治的连续性等新兴领域做出了不可估量的贡献,包括在上述领域持续的阐释力——它邀请读者以新的方式理解当代艺术和人类学。

剑桥大学的尼克拉·索林查科夫(Nikolai Ssorin-Chaikov)认为,桑斯讲了一系列关于艺术、人类学和社会理论的联系的故事。他邀请读者去欣赏它们的多样性和微妙之处,同时,又暗示了一条读懂这种复杂逻辑的明确连接线。把艺术作为“礼物”的观念是理解从乔治·巴塔耶、居伊·德波到当代艺术的艺术想象力的关键,从更长的历史时期看,是从康德到朗西埃关于美学的讨论。伦敦大学金史密斯学院的克里斯托弗·莱特(Christopher Wright)认为,该书提供了新一轮关于人类学与当代艺术之间的一个重要的、令人信服的争论,书里一系列当代西班牙艺术例子,表明人类学和艺术共同关注的政治参与和社会抱负,从根本上为塑造新世界提供了可能。

目前学界仅有来自乔纳斯(Jonas Tinius)的一篇书评①Jonas Tinius: Book Reviews, The Journal of the Royal Anthropological Institute. 2015(1):215-216.,其认为《艺术、人类学和礼物》是对当代和现代艺术的人类学探讨,提供了对当代艺术实践全面、系统的概述。桑斯回归“礼物”的原因是“艺术家自己转向了人类学的概念和描述,特别是他感兴趣的那些艺术家”,改变了这些艺术家的礼物交换和艺术再生产,从“人类学理解的作为一种社区的互惠和再生产的礼物。”②Sansi, R. Art, Anthropology and the Gift, London and New York: Bloomsbury Academic. 2015:88.桑斯自己认为,这本书提供了一个独特的、现代艺术超越形式主义的应用艺术史的方法,即探索“他者”社会③Sansi, R. "The anthropology of art: a reader- Edited by Howard Morphy & Morgan Perkins", The Journal of the Royal Anthropological Institute.2007(6):483-484.。《艺术、人类学和礼物》从现代艺术中探寻传统问题的人类学灵感来自吉尔、莫斯和斯特拉森。除了探讨阐述艺术与人类学之间的方法论关系之外,桑斯从涉及这两个领域的概念和理论提出了更深刻的联系,并为它们持续的对话提供了可能。

三、礼物还是商品?

近年来,艺术与人类学之间的对话十分激烈又充满争议④包括雅克·马奎特(Jacques Maquet)《审美人类学导论》(Introduction to Aesthetic Anthropology)(1971),理查德·安德森(Richard Anderson)《原始社会中的艺术》(Art in Primitive Societies)(1979),罗伯特·莱顿(Robert Layton)《艺术人类学》(The Anthropology of Art)(1991年第2版),伊夫琳·佩恩·哈彻尔(Evelyn Payne Hatcher)《作为文化的艺术:艺术人类学导论》(Art As Culture:An Introduction to the Anthropology of Art)(1999),威尔弗雷德·范达姆(Wilfried Van Damme)《语境中的美:美学的人类学方法转向》(Beauty in Context:Towards an Anthropological Approach to Aesthetics)(1996),阿尔弗雷德·吉尔(Alfred Gell)《艺术与能动性:一个人类学理论》(Art and Agency:An Anthropological Theory)(1998),埃里克·赫希(Eric Hirsch)编辑《人类学艺术:论文与图解》(The Art of Anthropology : Essays and Diagrams)(1999),瓦尔达·布伦德尔(Valda Blundell)《艺术人类学中的转换视角》(Changing Perspectives in Anthropology of Art)(2000),马鲁斯卡·斯瓦色克(Maruska Svasek)《人类学艺术和文化生产:历史、主题、方法》(The Anthropology Art and Cultural Production: Histories, Themes, Perspectives)等。论文集包括:奥登(Charlotte M.Otten)主编《人类学与艺术:跨文化美学读本》(Anthropology and Art:Readings in Cross-Cultural Aesthetics)(1971),杰里米·库特(Jeremy Coote)和安东尼·谢尔顿(Anthony Shelton)主编《人类学,艺术和美学》(Anthropology, Art and Aesthetics)(1992),马利特·韦斯特曼(Mariet Westermann)主编的《艺术人类学》(Anthropologies of Art)(2005),阿诺德·施奈德(Arnd Schneider)、克里斯托弗·赖特(Christopher Wright)主编的当代艺术与人类学》(Contemporary Art and Anthropology)(2006),霍华德·墨菲(Howard Morphy)、摩根·帕金斯(Morgan Perkins)主编《艺术人类学读本》(The Anthropology of Art:A Reader)(2006),罗宾·奥斯本(Robin Osborne)、里米·泰纳(Jeremy Tanner)主编《艺术的能动性和艺术史》(Art’s Agency and Art History)(2007),范丹姆主编《世界艺术研究:概念与方法》(World Art Studies: Exploring Concepts and Approaches)(2008)等。。《艺术、人类学与礼物》核心论点之一“礼物”一直是人类学和艺术的热点问题。本书提供了一个对这一对话及时、全面的概述,同时也通过实践、理论和政治的视角探索了艺术与人类学的研究。桑斯创新地提出艺术人类学不只是共享方法,还要有更深层次的知识和理论关怀,甚至是政治关切。桑斯邀请读者用更为批判的眼光来看待,用“礼物”串连起不同话题的讨论,包括美学、政治、参与观察和田野调查,“它们是不可分割的。”⑤Sansi, R. Art, Anthropology and the Gift, London and New York: Bloomsbury Academic. 2015:87.桑斯把注意力从艺术的表征转向了艺术构成的能动性。他认为艺术不仅包含有意义的对象,而且还包括生活和分享的集体方式,所以艺术与人类学之间的对话可以提出“共同点”①Sansi, R. Art, Anthropology and the Gift, London and New York: Bloomsbury Academic. 2015:17.。因此,所谓的“关系美学”实践呈现了这本书的中心线索,它们把“是否仍有可能和这个世界产生关系”作为中心问题②Bourriaud, N. Relational aesthetics, Dijon: Les Presses du reel.2002:9.——如果是这样,如何生产它们?

《艺术、人类学与礼物》共八章③引言:在民族志转向之后(Introduction: After the Ethnographic Turn)、作为人类学的艺术 (Art as Anthropology)、陷阱与装置 (Traps and Devices)、美学与政治(Aesthetics and Politics)、参与和礼物(Participation and the Gift)、工作与生活(Work and Life)、田野和实验室(Fields and Labs)、民族志和乌托邦(Ethnography and Utopia)。,作者试图在不同的公众和思想传统之间建立一种“桥梁”④Sansi, R. Art, Anthropology and the Gift, London and New York: Bloomsbury Academic. 2015:17.。引言讲述了诸如民族学、美学、表征和礼物的关键概念,正文没有围绕艺术的历史或民族志的案例研究,而是围绕“礼物”来阐述。他认为在阅读时,先不要着急给自己划分到底属于哪个领域,而应先质疑自身对某些概念的理解和认识,并大胆质疑,从日常容易忽略的部分或者是习以为常的常识入手——从“反跨学科”的路径着手,也许能达到比“跨学科”更好的效果。

桑斯先用个人经历引出艺术和礼物的话题。他应邀参加一个在巴塞罗那的非传统意义上的美术展开幕式,现场并不包含艺术品的陈列。该美术馆所有藏品,都可以被参观者用T恤、玩具、钱包等物品交换走。桑斯认为那不是纯粹的物物交换,而是一次艺术品作为“礼物的馈赠”,因为在那些艺术品和用来交换的东西之间并不存在同等价值。

“艺术作为人类学”提供了一个关于艺术实践是如何处理人类学问题的维度,也相应地阐述了艺术是如何受人类学影响的。作者主要将目光集中投射到三个时期:达达主义和超现实主义、情境主义和表演理论、21世纪的“民族志转向”。这一发展历程的追溯方便与艺术实践进行建设性对话:“这样就会产生一个不一样的问题,人们不再是询问他们使用人类学是否恰当,而是问使用它去做什么。”⑤Sansi, R. Art, Anthropology and the Gift, London and New York: Bloomsbury Academic. 2015:37.王铭铭认为艺术是将观念加上外表的物质,它是将直接的形态、隐喻的内涵和社会场景等不同现实结合起来的力量,并如同社会般,包含了自身的解释,并在社会中发生作用。艺术以独特的方式传递社会的道德观念,并以重新回到对艺术与社会生活的关注,从民间戏剧的道德规训及仪式的溷融等将社会个体凝结为整体的观念为主轴进行讨论。艺术的讨论应扩展到社会背景,不论是宗教庆典活动中的角色还是仪式中进行的交换,这些体现的将是社会整体而非艺术家个人。⑥王铭铭:《经验与心态:历史、世界想象与社会》,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7年,第271—292页。

“陷阱和装置”建立在持续的艺术表征和艺术认同观点的转变。这一点并不是为阐明艺术意味着什么,但艺术怎么样可以作为一个构成社会关系的“工具”⑦Sansi, R. Art, Anthropology and the Gift, London and New York: Bloomsbury Academic. 2015:43.,并进而构成“装置行为”⑧Sansi, R. Art, Anthropology and the Gift, London and New York: Bloomsbury Academic. 2015:65.。作者讨论了过去几十年里艺术研究的人类学路径,这一讨论最终体现在阿尔弗雷德·吉尔(Alfred Gell)提出的关于“表征”的框架。这一框架考察艺术做什么,而不是它代表什么。桑斯认为吉尔的方法有一些缺陷,并重点讨论了如何用吉尔的理论看待当代艺术中的“装置”。桑斯提出,艺术不能仅仅被认为表征现实,更应该视为现实世界里真正发挥作用的工具,把焦点从“艺术表达了什么”转换为“艺术做了什么”。从达达主义以来,对于艺术行为的强调愈来愈清晰,而且方式愈加多元。但是,人类学领域仍然一直沉陷在对作为表征的艺术的分析里。桑斯认为,这并不是说要完全否定艺术作为表征的作用,但是我们应该关注一些不管是人类学还是艺术领域里以前没有注意到的事情。如果把艺术看待为行为装置,就可以拥有一个不一样的视角,亦即,人们感兴趣的不仅仅是艺术的起源,而更多的是它的影响,特别是艺术带来的持续社会关系和能动性。在艺术人类学的讨论中,如何使艺术不再“独立”,而将艺术视为社会整体的一部份,关注艺术的“社会性”,对艺术背后的人物关系和社会生活的考量,成为重要的切入点与新的研究视野。

20世纪90年以来,一些人类学家(从吉尔开始)提议在艺术研究中“超越美学”。西方美学一直以来受到各种批评:比如有太多的具体事例,被认为是精英主义或者知性论者。吉尔提出了“庸俗的方法论”:超越美学来学习艺术。另一方面,艺术理论和艺术实践在90年代对美学的批评也非常重要,尤其是“制度批判”是其主导范式。在过去几十年里,所有对于美学的批评,不管是艺术领域还是人类学领域,已部分重新评估了雅克·朗西埃(Jacques Rancière)的工作。朗西埃假定美学总是关系到政治的,政治则总意味着一个特定的分布合理的敏感度。桑斯再三强调朗西埃的论点是基于现代美学的起源,但也指出其对政治观念的局限性。这实质上维护了人与对象和对象之间的政治行动,也可能给当代人类学和艺术实践带来质疑。

在“美学与政治”里,桑斯阐述了艺术是一种宗教、神学和美学的现代形式,比如博物馆就像当地的庙宇和艺术家就像神父①Sansi, R. Art, Anthropology and the Gift, London and New York: Bloomsbury Academic. 2015:68.,而不仅仅是人类学的“一个观点”②Beyond Aesthetics: Essays in Memory of Alfred Gell. Eds. C. Pinney and N. Thomas. Oxford: Berg. 2001.。艺术家也参与了像达达主义和制度批判的反艺术运动。桑斯在对康德的《判断力批判》的阅读基础上对政治和美学加以讨论。他的亮点在于,审美修养不仅仅是客观存在的世界或社会差别的再生产。它可以作为政治的基础,作为一种“乌托邦式的生活”③Sansi, R. Art, Anthropology and the Gift, London and New York: Bloomsbury Academic. 2015:78.超越功利和理性的承诺。

桑斯从“当代艺术中参与和礼物”“艺术作为礼物”“莫斯和人类学传统中的礼物”“艺术、分散的人和参与”“不可能的礼物”“巴塔耶的夸富宴和情境主义者”“免费的数字文化和礼物经济”和“礼物是免费的吗?”等不同角度展开论述,讨论了礼物和商品的关系。桑斯比较了人类学和艺术对于“礼物”问题的研究路径,特别是参与艺术在当代实践中的发挥的作用。在大多数情况下,艺术实践认为礼物是一种个人自由的表达,而人类学经常强调不同方面的礼物,比如作为一种等级制度、名声、人物或者事物。在这些对比鲜明的视角外,还有一种对礼物的不同理解,即礼物是一种侵犯④Sansi, R. Art, Anthropology and the Gift, London and New York: Bloomsbury Academic. 2015:19.。这些对于礼物作为社会关系的多个理解,可以为讨论当下艺术的参与提供更广泛的视角。

从莫斯的“礼物之灵”和马凌诺斯基的“互惠”,再到阎云翔的“礼物交换是社会关系的表达”,学界对礼物的讨论从未停止。在一定程度上,马林诺夫斯基、莫斯、列维-斯特劳斯和萨林斯都认为礼物能够创造和维系社会关系。萨林斯和莫斯认为赠礼的意义是表达或确立交换者之间的社会联结。阎云翔从某种意义上并不赞同莫斯的观点,他认为礼物在创造实际生活中的互助方面的社会意义更加浓厚。⑤参见: [法]马赛尔 ·莫斯:《礼物——古式社会中交换的形式与理由》,汲喆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5年。 [英]B.马凌诺斯基:《西太平洋上的航海者》,张云江译,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9年。 [法]克洛德·列维-斯特劳斯:《野性的思维》,李幼蒸译,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6年。[美]马歇尔·萨林斯:《石器时代经济学》,张经纬、郑少雄、张帆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9年。莫斯指出不平衡的礼物会使关系更加活跃⑥Patricia Buckley Ebrey. Shifts in Marriage Finance from the Sixth to the Thirteenth Century. In Rubie S.Watson and Patricia Buckley Ebrey. Editor. Marriage and Inequality in Chinese Society. Berkeley Los Angeles Oford: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 1961:113.,在他看来,人与人之间的礼物背后强调的是一种集体共同性的承认。阎云翔认为在中国的情境中,“礼物不但是可以让渡的,而且必须是被让渡了的,回赠同样的礼物被认为是一种侮辱与拒绝的姿态。”①阎云翔:《礼物的流动:一个中国村庄中的互惠原则与社会网络》,李放春、刘瑜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99年,第209页。

莫斯未明确解答他分析的社会“商品与礼物”的关系与区别,他从土著社会的礼物交换和信仰体系中寻找答案。格雷格里注意到了“礼物”与“商品”间的差异,也注意到物的交换之于人与神在对象上的不同所形成的差异。特别是礼物的交换与交换者所形成的相互关系,包括义务和物的不可分割性,以及所形成的给予、互惠和社会关系。②Gregory, C. A. “Gifts to men and gifts to God: Gift Exchange and Capital Accumulation in Contemporary Papua”, Man. New Serious.1980(12):626-652.在礼物系统中,礼物的赠与和回赠之间表现为参与交换者间的认可与认同关系,而商品系统则遵循商品流通关系和贸易原则。礼物/商品之间的社会表现形式并不是泾渭分明的,二者经常交错在一起。在他看来,礼物系统和商品系统完全不一样:商品交换中,交易者之间的相互独立性以及被交换的物体的可异化性,意味着所建立的交换关系是客体之间而非主体之间的。因此,商品交换物化了人们的社会关系,这些关系表现出被交换物之间的数量关系。所以商品交换强调数量、客体、同时性和对等,商品是由陌生人交换的可异化物品,商品交换的目的是最大限度的增加净收入;而礼物交换中,礼物与其生产者之间不可异化的关系的社会后果之一是东西在礼物经济中被人格化。③[英]C. A.格雷格里:《礼物与商品》,姚继德、杜彬彬译,昆明:云南大学出版社,2001年,第43—61页。

萨林斯认为,礼物经济和商品经济不应视为相互对立的两极,而应是一个连续体的两个极点,从一个极点向另外一个极点移动的关键变量是“亲属关系距离”:礼物交换往往是在亲属之间进行的,随着亲属关系距离的延长,交换者变成了陌生人,商品交换也就出现了。他还提出了“一般性互惠”“平衡性互惠”和“负性互惠”等互惠形式。④Sahlins, M. Stone Age Economics. New York: Aldine de Gruyter.1972:176-185.阿帕杜莱(Arjun Appadurai)在物的讨论中,认为商品化和特殊化并非断然对立,如礼物与商品并非二分,而有内部的精神连结。商品化趋势可被另一种力量结合限制,而特殊化又会通过途径而重新商品化,没有完全的商品化,或完全去商品化的物⑤Appadurai, Arjun. The Social Life of Things: Commodities in Cultural Perspective. New York: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86:17.。纳尔逊·格雷本(Nelson Grabun)从来自萨林斯和莫斯的“互惠”概念扩展到分析人类社会的市场经济,认为市场的经济交易与非市场的交换在今天这个商业社会是不可能完全分离的。他认为如果没有好客,人们就会变得孤独、脆弱、无知、缺少培养、缺乏生活的乐趣,但是非商业险的、一般性互惠或者平衡性互惠交换与商业盈利性的好客交换之间的竞争仍在继续。⑥[英]纳尔逊·格拉本:《好客,一种人类的共通精神:礼物还是商品?》,《广西民族大学学报》,2012年第9期。

赵旭东以中国乡村土地集体占有为例,认为许多田野也都注意到了礼物经济乃至关系运作的问题,但没有注意到礼物经济能够在中国兴盛的基础是土地的集体所有制。在这一前提下,集体性这种礼物精神的核心得到了彰显和强化,并追溯了中国走上一条不同于西方世界发展道路的原因。他认为,今天主流的经济人类学家在有意把礼物和商品都化约为商品的时候,实际上完全忘记了莫斯在写《礼物》时,背后试图要反驳的就是以边沁为代表的英国功利主义经济学。莫斯所强调的恰恰是一种原始的礼物交换背后所承载的集体情感,这不是个人与个人之间的为了利益最大化而进行的商品交换,而是以一种集体人格为依托而实现的责任约束。⑦赵旭东:《礼物与商品——以中国乡村土地集体占有为例》,《安徽师范大学学报》,2007年第7期。

汲喆认为莫斯的《礼物》不只是对前商品经济社会中的互惠交换现象及其遗存的稽考,而恰恰是在尝试化解涂尔干的一般社会理论中的紧张,甚至是对涂尔干的《宗教生活的基本形式》的答复或重写,礼物交换是宗教生活的一种基本形式。①汲喆:《礼物交换作为宗教生活的基本形式》,《社会学研究》,2009年第3期。阎云翔认为礼物馈赠保留了“经济和政治生活中一种重要的交换方式,两者作为再分配的国家体系的一部分,近年来成为商品经济市场体系的一部分”②阎云翔:《礼物的流动:一个中国村庄中的互惠原则与社会网络》,李放春、刘瑜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99年,第15页。,并提出中国农村的礼物关系应该被分为工具性和表达性的、物质性和象征性的、实践性和思想性。《礼物交换的结构性嵌入》认为礼物交换制度存在着一种结构性嵌入的特征,集体性的社会结构是礼物交换得以发生的现实基础。既不能把礼物交换的发生归因于遥远的“本土精神”,同时也不能用商品交换实践中“个人利益最大化”的行动者逻辑去解释礼物交换的形成。③李元元,陈亦晨:《礼物交换的结构性嵌入——青海黄南热贡唐卡交换模式的个案研究》,《青海民族研究》,2015年第1期。

詹姆斯·莱德劳(James Laidlaw)④James Laidlaw. “A Free Gift Makes No Friends”, The Journal of the Royal Anthropological Institute.2000(12):617-634.认为施舍给耆那教徒的救济物是一种特定的制度化的免费礼物。这种实际的分发体现了世界上主要宗教都有自己的实施方法,比如在北印度语言里用“dan”来表达。这个例子说明了礼物的内在矛盾的性质,以及为什么把礼物定义为一定是互惠和异化的是错误的。像纯商品一样,纯礼品的特点是它不会创建个人和双方的联系和义务。隐含在莫斯的《礼物》中对礼物的理解,再通过“dan”的民族志考察,使我们能够解决这个悖论。莱德劳认为一个免费的礼物通常对它的接受者是有害的。一个免费的礼物没有束缚力,没有法庭会支持免费的礼物或实施免费的承诺,所以人们不再赠送或者接受免费的礼物。

迈克尔·赫茨菲尔德(Michael Herzfeld)在《人类学:文化和社会领域中的理论实践》中专章叙述经济,在“商品和礼物:物质的社会生活”的讨论中,他指出,莫斯并没有将礼物向商品的转变看做进化的证据,而是将其视作休戚与共、团结协作的社会四分五裂、无可挽回的过程。要注意的是,莫斯更感兴趣的是互惠而不是交换,这点往往被忽略。莫斯的天才之处在于让我们认识到:交换与呼唤观念这一社会存在的前提关系非常密切。如果将互惠简约为“交换”这一纯粹的经济学概念,则无异于为其披上了一件现代资本主义的外衣,而现代资本主义只不过是互惠观念的一种可能的形式而已。⑤迈克尔·赫茨菲尔德:《人类学:文化和社会领域中的理论实践》,刘珩、石毅、李昌银译,北京:华夏出版社,2009年,第114—119页。

当我们讨论礼物的时候,实际上有一个来回往返的状态,才是礼物。而相应的,商品则是,买方有钱,拿钱去买,给卖方钱交易就可以达成了。一方买另一方的东西,是商品交易行为,互不相欠,是客体化的。在买东西的时候,说谢谢是表达客气和希望维系商品交换的关系。礼物和商品不是一个二分的对立的关系。商品中间包含礼物的成分。当设置礼物的时候,也是一个促进商品销售的办法,比如当下热门的网络销售中好评送小礼物、优惠券、返还现金,都包含有礼物的成分在里面。商家要得到买家的好评才能得到更多的交易机会。当然,商品社会也还是有人情在的。比如商业里的“好客”,按照莫斯的想法,可能是礼物的延续。

余论:可反转性

按照人类学的标准,礼物成为艺术的过程凸显了其天然的等级性。桑斯探讨了巴塔伊、情境主义者和当代艺术家对于艺术的不同观念:作为一个“过度消费”的事件“质疑现有的社会秩序的再生产”①Sansi, R. Art, Anthropology and the Gift. London and New York: Bloomsbury Academic. 2015:88.。然而,他们通过艺术来拥护日常生活的革命显然也没有发生;相反,艺术批评已整合为一种在后福特主义融合了艺术作品、作品和生活的范式。那么,艺术家和人类学家可以产生可持续的关键干预措施来改善遇到的“社会状况”②Sansi, R. Art, Anthropology and the Gift. London and New York: Bloomsbury Academic. 2015:144.吗?“礼物”在人类学的讨论是和人的概念密不可分的。其中一个核心点就在于,礼物在人类学理论里,准确地说是人和物作为交换对象,主客体双方的可反转性。

在笔者的田野中,充满了当地民众和他们信仰的婆王之间的“礼物”情感,也充满了“礼物”和“商品”的此起彼伏的关系。生活在广西桂林恭城瑶族自治县的唐黄瑶人和“婆王巡游圈”的信众发自内心地对婆王膜拜,在唐黄瑶人的生活世界里和民间传说里,婆王的金手镯是李旦赐给婆王的礼物,在抢花炮仪式活动中,炮圈凝结着婆王的护佑,抢到花炮的炮主家要把三牲酒礼献给婆王,婆王巡游所到之处,各个码头要摆放供品献祭。

不管是婆王生日,还是婆王会期,从四面八方赶来的许愿、还愿民众,总是带上三牲酒礼,带上自己的心意,恭恭敬敬地送到婆王面前,表达内心的虔诚。相应的,信众希冀得到婆王的保佑,渴望风调雨顺的安康生活。民众以婆王信仰为基础和核心,把希望和力量寄托于婆王,并通过请婆王、拜婆王、送婆王等一系列信仰和崇拜行为,求得婆王的护佑,由此满足精神寄托和各种文化、娱乐、心理慰藉等心灵需求。婆王巡游将相关村落连结成一个社会互动共同体,密切了村落间的联系,强化了地方的归属感和村落间的生活秩序,加强了地方文化的构建,扩大了民众的社会网络,促进了民众生活艺术化,增进了地方文化、民族文化的认同感和凝聚力,成为当地人精神生活世界的基本逻辑。

1899年,莫斯和于贝尔(Henri Hubert)专门讨论“献祭”问题③[法] 马塞尔·莫斯:《巫术的一般理论献祭的性质与功能》,杨渝东、梁永佳、赵丙祥译,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7年。。他们认为,献祭的机制与神圣性有关,它构成了一个社会的体系。神圣事物被当成了无穷无尽的力量之源,每一种仪式的观念,就是关于神圣的观念。任柯安(Andrew Kipnis) 强调情感在社会生活中的重要性,他认为,“要想传达感情,必须要借助可辨别的形式。赠送礼物、敬酒、宴会上提供食物,以及像鞠躬和磕头这种仪式化的礼节等,都是通过直接体现具体情感而将感情具体化的方法。”④Kipnis,Andrew B. Producing Guanxi:Sentiment,Self,and Sub-culture in a North China Village.Durham,NC: Duke University Press. 1997:27.在婆王会期里,这种在感情基础上的,互惠的、偿还的处理方式,更是体现得淋漓尽致。

不管是礼物还是商品,其实,当莫斯分析前现代社会中的礼物馈赠时,还是旨在讨论现代社会。他说:我们大部分的日常道德与礼物中的义务和自发性等问题有关。我们的好运气在于不是一切都按买卖来衡量。事物有情感的和物质的价值,的确在一些范围内,价值是完全情感化的。我们的道德不完全是商业化的。我们依然有人和阶级在特定的场合和特定的时间保持着过去的风俗,我们向他们致敬。⑤Mauss, M. The Gift: Forms and Functions of Exchange in Archaic Societies. London: Routledge& Kegan Pau1. 1969:6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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