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走在生产链上*

2019-12-17 12:41杜博思ThomasDavidDuBois刘奕伶彭牧
民间文化论坛 2019年1期
关键词:生产

[美 ]杜博思(Thomas.David.DuBois)著 刘奕伶 译 彭牧 校

为什么关注生产链?

生产链是将商品原料转变为成品的一连串步骤、事件以及决策。这个术语源于特伦斯·霍普金斯(Terence K. Hopkins)和伊曼纽尔·华勒斯坦(Immanuel Wallerstein)1977年的一篇文章。①Hopkins, Terrence and Immanuel Wallerstein, Patterns of development of the modern world-system,Review 1(2),1977, pp. 11—145. Bair, Jennifer,Global Capitalism and Commodity Chains: Looking Back, Going Forward. (2005) 9: 2, pp.153—180.文章提出通过“商品链”来追溯特定商品的流动,以此来论证全球经济史上的整合与分解发展模式。许多相关的概念在此原创性文章的基础上产生了(如“价值链”“商品网络”)。这些概念与一个日益增长的研究领域相融合,该领域围绕以下理论关注点而建立:贸易公司的行为、中介的价值、买方或生产者用以控制特定工业生产标准的相对权力等。但对于历史学家来说,对生产链的概念性运用会更加广泛。追溯生产链提供了一种结构化的方法,以理解在当地或更大背景中的生产,并将生产和消费的不同阶段与它们的多层含义结合起来,即阿尔君·阿帕杜莱(Arjun Appadurai)所说的“物品的社会生活”。②Appadurai, Arjun, The Social Life of Things: Commodities in Cultural Perspective. New York: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86.作为研究者,我们在研究生产链时可以灵活扩展或改变研究的范围。一项研究可以追溯整个生产链,也可只关注其中一个方面,例如集中关注生产,或探寻与之相关的融资、竞争等问题。

循着生产链,研究者可以随着愈加复杂化的生产选择来一步一步地调整或转变社会分析的规模。比如说,在生产初级产品的家庭农场,在制造或交易该产品的公司会议室里以及最终在真实或想象的消费者的需求方面,它都具有不同的有利位置。每一个生产阶段都有自己的社会网络背景和价值,比如对工匠技能的尊重,对贸易网络的信任,或存在于消费者中的一种虚拟的社区感。虽然这些现象看起来彼此不同,但在生产链两端流动的物质商品将它们连接了起来。保持对较宏观的生产过程的关注,是整合历史变化过程中的不同行动者、避免落入将某一地的生产视为孤立的或不变的这一陷阱的最有效方法。

主题

大体来说,生产研究趋向于两种方法中的一种。第一种方法在20世纪初已经很普遍了,即研究技术与市场。20世纪初的一代学者和改革者为了帮助中国农村脱贫,对农业和农村手工艺进行了大量的地方性研究,给我们留下了许多详细信息,这些信息包括种植模式、原材料和加工商品的价格,以及雇佣和家庭劳动力在纺纱或编织等手工业中所起到的作用。如顾琳(Linda Grove)所描述的,日本领事官员、南满铁路研究人员和位于上海的东洋文化协会的研究人员对每一个可以想到的产业都产出了详尽的经济情报。①Grove, Linda,“A brief history of Japanese fi eld research on China” in Thomas DuBois and Jan Kiely,eds. Out of the Archive: Using fieldwork to study modern Chinese history, London and New York,Routledge, forthcoming. 2019.这些报告实质上是行业概况,因此就像它们在现代的表兄弟一样,常常由该领域的专家所撰写,并以该领域的专家为读者,因此往往是高度技术性的并包含着大量的统计数据。

第二种研究聚焦于生产的社会背景。这些研究审视了劳作如何被社会所结构,与之相关的概念和价值观,例如对于技能的自豪感和地方传统,以及嵌入到工艺和生产实践中的与劳作相关的特定社会角色(例如“男耕女织”)。社会关系也塑造了生产资源的分配方式。1940—1950年代的“土地改革”运动基于这样的信念,即生产资源的分配不均代表了一种最深重和最致命的阶级压迫。在那个时代进行的许多地方研究都以此为基本理念。

在实践中,这两个问题往往是结合在一起的,例如费孝通1939年对开弦弓村进行的研究,对单个社区蚕业生产的过程和关系给予了同等的重视。②费孝通:《乡土中国》,上海:上海人民出版,2007年。但是,将逻辑分为机制(mechanics)和意义(meaning)两条线索分别进行审视也很重要。

机制

跟随生产机制是指观察一些重要的细节,包括物品如何并由谁制成,货物如何被销售、储存、运输,以及交易如何进行等。没有哪一个细节小到不值得关注和追问:为什么一个特定的工序要以某种独特的方式来完成?为了避免受到“最高效”或“最现代”生产方式的任何先入为主的影响,最好预设生产按照一定的方式运转是有自己独特原因的。例如,1920至1930年代,许多中国农民拒绝使用机械联合收割机。改革者把这种抵制归咎于简单的对技术的无知,但事实证明,真正的原因更加简单:大型机器不适合在小块田地里使用,而且无论如何,大量人畜剩余劳动力比机器零件和燃料更便宜,更容易得到。调查当地的实际情况在农业中尤其重要,因为即使相距很近,土壤质量或地下水位的差异也可能是显著的。

对于获取人们关于事情是如何发生的叙述,田野调查是特别适用的方法。在我研究中国乳业时,我听到过许多不同的故事,讲述1980年代初的市场改革之后,乡镇如何转向乳制品生产。转变过程中的决策利用了特定的信息或网络。当北京和天津的消费者哄抢乳制品时,附近的X庄开始饲养奶牛,这一决定的部分原因是穆斯林村民本就在自行生产乳制品以保持清真。不出几年,X庄合作社变得富裕起来,每年向城市乳业出售3000头奶牛。大约同一时间,内蒙古北方偏僻的T村借款13万元,用以增加奶牛数量以及升级生产设备。他们做出这些决策的信心一部分基于他们作为乳制品生产村的悠久历史,一部分基于附近的海拉尔乳业公司计划大幅增加生产的信息。

田野调查突出了这些决策及其结果中的人的维度。在1990年代初,河北省Q村的几户人家把资源集中投资到一个小型汽水灌装厂。1998年我第一次参观Q村的时候,这个工厂运转得很好,邻居和其他社区的人都羡慕不已。许多邻近的村庄最初都希望做类似的事情,但他们无法筹集资源、获得专门技术或者就投资内容达成一致。几年后我再去时,灌装厂废弃了,据说是因为经理的无能。他后来回去务农了,成了被同村人贬低的人物。曾经嫉妒过这项商业冒险的邻居现在对他们没有跟风感到庆幸。这些简单的人的故事是生活史的核心。它们等待着发问者,但是其他研究方法常常无法探查。聚焦于这些非常普通的叙述,使我们不再仅仅依赖于笼统的、结构性的解释。这些解释往往忽略造成一个显著结果最直接的原因。在这个个案中,最直接的原因是账簿的管理不善。

跟随一个产品由原料到成品的过程,为访谈设置了一个清晰的“接下来发生了什么”的问题序列。当聆听被访谈人叙述时,诀窍是把注意力集中在那些起初看起来太小或太明显以至于无法进一步调查的细节上。在我研究东北史时,我有很多机会讨论该地区的特色作物:大豆。虽然受访者会随意地讲述一个豆农的生活如何变好或变坏,但必须坚持刨根问底才能调查清楚问题的细节。举个例子,20世纪80年代改革初期,农民们刚刚开始自由地将农作物卖给中间商,中间商又将农作物批发给各种工业或其他消费者。仔细研究之后,这个看似简单的过程实际上极为复杂,并且提出了一系列根本的问题:谁是中间商?中间商是单独经营还是与其他买家或资金提供者合作?中间商是在收割时买下豆子的,还是看见田里的作物时就付现金购买?哪种购买方式对农民更有利?大豆存放在哪里,存放多长时间,谁出钱?人们(在这个过程的任何阶段)是如何节省开支的?结果如何?他们是如何被发现的?

为了呈现这些问题的重要性,你可以请求你的受访者考虑其他选择,用“为什么这样/为什么不那样”的形式从反面提出问题。例如,如果你得知送货是中间商进行的,就问农民为什么不直接销售他们的农作物。另一种方式是关注历史变化的确切时刻,追问“这持续了多久?”以及“为什么会改变?”答案对于被调查者来说可能是显而易见的,以至于你会得到一个非常简单的答案,“哦,就是因为那样做有道理啊。”不要止步于此,不要害怕追根问底。继续用不同的方式(向不同的人)问那些本质上相同的问题,直到达到你所需的细节程度,无论是通过访谈资料,还是通过诸如账簿之类的书面材料。

意义

不是每一种的关系都是货币化的,也不是每一种商品都是可计算的。虽然追踪生产业务是审视历史变化机制的一个有效方法,但田野调查为我们理解这一过程中关键性的、常常是深层次且出乎意料的意义以及生产的非使用价值提供了途径。

有些任务只能通过个人经验来理解。就像演奏乐器一样,特定类型的专业知识需要练习和肌肉记忆。像手工艺品生产这样的身体工作是以彭牧所说的“体现的知识”为基础的,描述身体技艺不如去体验它。①Peng Mu,“The Doctor’s Body: Embodiment and Multiplicity of Chinese Medical Knowledge”, East Asian Science, Technology, and Medicine, 2006, 25, pp. 26—45. http://www.eastm.org/index.php/journal/article/view/144.作为参与者学习这些工作可以让你理解中医所说的“浮脉”是什么意思,或者厨师所说的“适量盐”是什么意思,以及了解不同的技能需要多长时间来学习,哪些任务需要良好的视力、灵巧的手工或者体力,以及是什么将“好的”和“专家的工艺品”区分开来。这种模拟学徒制还为我们提供了充分且宝贵的环境,在其中我们可以与专家随意交谈,了解他们的生活故事,这些故事的叙述常常围绕着其技能的获得和传播而建构起来。

我在天津做博士论文研究的时候,跟着大师孙老师集中学习了数月的昆曲课程。在这些授课中,我了解到了孙老师如何接受训练以及不同的昆曲学校是如何建立并相互影响的故事,也见证了戏剧影响他的家庭礼仪和医疗实践的许多方式。我也略微领悟到了中国戏曲的纯然身体性:我在第一次完整咏唱时晕倒了,尽管我是一个狂热的跑步爱好者(当时比现在还年轻得多)。睁开眼我看到孙老师和他的家人在笑,并告诉我这种反应并不罕见(还告诉我“ 三个好把式打不过一个赖戏子”)。由于禁止使用录像或书写手稿,我还了解了如何通过反复练习死记硬背长篇文字,这极大地影响了我关于乡村宗教专家口头经文传统的研究。

田野调查是理解工作在一个社区内部所处地位的一种特别好的方法。民俗学家刘铁梁结合了地方志的记载和他自己常去拜访的北京附近几个村子的经历,详细叙述了1949年以前这些手工业村的生活如何以柳条筐编织为中心而发展出不同的方式。②Liu Tieliang,“Village Production and the Self Identification of Village Communities: The Case of Fangshan District, Beijing”, Asian Ethnology 74, 2015, 2, pp. 291—306. https://nirc.nanzan- u.ac.jp/n fi le/4443.柳条筐不仅是村里的收入来源,而且是村里地位的标志。这中间牵涉许多任务:切割、搬运和熬煮沉重的树枝,编织和销售篮子——每一项都需要一套不同的技巧和能力。有些任务专由男性或女性完成,每一项都承载着不同的社会地位。由于柳条筐主要用于运煤,所以编织足够结实的筐底的能力被认为是顶尖的手艺,也是最有经验的工匠们严守的秘密,他们都是年长者。甚至在编织篮被廉价的塑料复制品取代之后,当地手工艺的记忆仍然保存在民歌和民谚中,以称颂村庄独特的产品。

即使在个人性不太强,在较高水平的生产、贸易和分配层面,工作与个人、地区、民族和性别认同的联系仍然清晰可见。清代的许多大型内陆贸易公司都是以山西为基地的。这些公司在当地,通常是在亲戚中招兵买马,并利用这些关系将不断延伸的买家和代理商网络维系在一起。步济时1928年写道,北京的牛羊贸易完全由一个穆斯林的买家、屠夫和肉贩组成的网络所控制。③Burgess, John Stewart, The Guilds of Peking. New York: 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1928 .而在1930年代的上海,它则由扬州的穆斯林控制。即使在今天,北方和西部省份的许多牛肉生产和销售还是由回族村落和批发商主导,常听到的解释是,生产和分配背后穆斯林人际网络的内在一致性。

与工作有关的认同不断演进。我在内蒙古巴彦淖尔地区拜访过的一家绵羊养殖企业是由山东聊城市的投资者建立的。聊城位于巴彦淖尔东南一千多公里处。当这家企业2014年开始运营时,经理们从他们的家乡带来了几十名工人。三年后,这家养殖厂的170名工人中将近一半都是聊城人。有意思的是,聊城本身并没有绵羊养殖的历史,如果说这些被引进的工人以前有过任何养殖经验,那就是养鸭子。然而,尽管该企业声称对当地农民评价很高,但其经理和工人都同意,与“自己人”一起工作更好。这一理念后来也出现在其新疆和河南的新企业的人员配置中。农场工人和附近的当地人都同样地相信:企业的迅速成功归功于聊城人独特的商业能力和职业道德。当商业娱乐活动以拼酒的方式出现时,聊城口音就会成为值得骄傲的标志。

生产链中的最后一组意义,即那些为消费者创造的或由消费者创造的意义,反映了塑造生产的人际关系。消费包含了一系列广泛的价值和形象;广告以一种容易接触到的形式呈现这些价值。翻阅旧报纸和杂志能显示出不同的生产商试图将他们的品牌与特定的联想联系起来,例如洁净、威望、家庭或爱国主义。但广告只显示了理念“供给”的一面。如果我们想了解理念是如何被实际接受的,是什么引起了共鸣?为什么?我们又需要提问了。

在计划我关于牛肉贸易的研究很久之前,我养成了在市场同陌生人闲聊的习惯。多年来,从乌鲁木齐到哈尔滨,我曾与诸多小贩和顾客交谈,询问人们为什么喜欢某些产品胜过其他产品。长期以来一个老生常谈的说法是中国买家更喜欢外国制造的食品,像丹麦这样的产地被视为质量的黄金标准。比较淘宝等购物网站的价格,可以准确地显示出这些购物者愿意支付多少溢价。但是对话揭示了单单数字无法显示的细微差别;消费者比较国产牛肉和从澳大利亚或韩国进口的牛肉,表现的是哪个更安全、哪个味道更好、哪个适合不同烹饪风格等深入人心的观念。这些当然只是一些观点,但它们通常被顽固地坚持着。不过,不管这些宣称是否准确,严格地说,它们都明显地揭示了人们对自己所消费的食物重视什么、假设什么或担忧什么。而且口味和认识远非当代现象,它们可以通过访谈和轶事追溯到很久以前。

链与网

有许多不同的方式来研究生产景观;每一个新的有利位置都将揭示一些不同的东西。从已完成的商品的角度来看生产链的形象是最有道理的。从成品向前追溯,你可以高效地追踪“链”代表了什么——一系列连续的、线性的(纵向的)个体行为。但从其他有利位置来看,事情可能有很大的不同。生产链中的每个环节也都是一个节,一个点。在这些节点上,人们赋予商品价值,完成交易并作出决策。任意一个节点上都存在一系列机会来改变路线,转向新的供应商或市场。这些(横向的)选择也值得注意,当它们发生影响时,生产开始看起来不那么像一条链,而更像一张网,每个决定都导致新的路线和可能性。

从这些不同的角度来看生产——沿着价值链向前或向后,以及横向地从不同的决策点——使人能够理解经济活动中复杂的需求和利益网络,避免陷入个别生产者的独特但通常十分受限的视角中。这种观察的距离的重要性在我们关注农民、手工艺人或工厂工人时尤其明显,即那些在价值链的底端、通常更脆弱的一端工作的人。这些社区经验是很重要的,并且无可非议地得到了很多的学术重视。但是,当这些经验被孤立地研究时,往往会被归结为受害者这种单一叙述。如果你在2007年和呼和浩特周围的奶农谈话,你可能会就“家庭是如何被饲料成本上涨和牛奶价格低迷的双重压力所挤压”而上上长长的真实一课。但如果你循着同一批牛奶去收集站,然后去乳制品加工厂,你会听到一些非常不同的东西,即廉价的外国进口产品和产业内毁灭性的价格战。理解并充分思考农场价格下跌的原因(或者长期被珍视的技艺不再被看重,或者工人的境况没有改善等等),为思索底层的困境增添了深度、复杂性和重要性,甚至可能激起对生产链中其他部分一些更容易受到敌对的人的同情。

那么如何开始?

一般来说,在进入田野点前收集尽可能多的信息是有帮助的。在深入一项地方研究的细节之前,尽量多了解更宏观的历史背景和所研究产业本身的机制至关重要。

一种方法是研究这种生产形式是如何在中国之外发展起来的。如果一个产业的全球化本身就是一个历史过程,正如肉类和乳制品生产的现代化,那么了解这一更宏观的变革中的重大事件将有助于确立一条外部影响的时间线。南美或美国西部等地的畜牧业史能告诉我什么有关中国牛肉历史的事吗?事实上相当多。这两个引领潮流的工业开创了铁路和机械制冷等新技术,并且能够说明生产链如何演变、产品在哪里增值以及冲突可能在哪里出现等关键问题。如果理解了为什么牛肉生产集中在芝加哥、圣路易斯和布宜诺斯艾利斯,当你到达哈尔滨、天津或青岛时,你就能更好地意识到应该寻找什么。

当然,了解实际生产的最佳方法是亲身体验它。在犹疑的时候,我发现最好从你所知道的开始,或者至少从你能发现的开始。我在美国中西部长大,虽然对农事相当熟悉,但仍想通过询问与这个产业相关的朋友来积累有关畜牧业的基本知识。随着时间的推移,我结识了不少这样的朋友——威尔士的奶农、新西兰牧羊场的场主、康奈尔和蒙大拿州立大学的畜牧学教授——对于“哪些要素促成了一个经营良好的企业”的问题,每个人都带来了不同的观点。了解一些这些产业在其他地方的运作情况,我就能更好地追问有关动物繁育、疾病预防等类似的具体问题。另一个好处是,我能向我的中国受访者分享他们十分想知道的信息,比如为什么欧洲的农场通常比美国的农场小。那不会有损我搜集资料,反而让我更像一个有所助益的有趣的客人而非采访者。

地方志大多为本地特色产品单列一个部分,它通常是深入一个地区的特别之处的最佳起点。新地方志(即自1980年代开始编纂的那些)还倾向于收录一种简短的历史,这往往从以前的版本中搜集而来,总结几十年甚至几个世纪以来的变化。它们也可以引导你回到更专业的资料,如在其他情况下容易被忽视的农业或商业论著。从这些当代资料开始,是使自己熟悉基本情况的速成法,也是开始任何课题的理想方法,特别是当它们可以与早期的同类汇编进行比较的时候。

现代地方志也是生产统计数据的重要来源,尤其是就1949年以来的情况而言。这些数值数据可能有用,但应谨慎使用,并辅以其他种类的资料,包括在田野调查期间获得的口述。除了数据的真伪以外,田野调查对于理解数字的实际意义也至关重要。例如,呼伦贝尔牧区的生产统计数据显示,1950年代牛肉和羊肉的产量大幅增加。当我在那里开始田野调查时,我的第一个问题就是这一数据的真实性。对牧民和屠宰工人的访谈确实令我满意,数据是正确的,但那只是一个开始。讨论统计数据最终是切入更实质性问题的入口。例如,为什么生产在特定年份增长或下降,为什么一种产品比另一种更受欢迎,以及加工能力的轨迹如何与牧群的增长相反。这些问题的答案往往比数值数据本身更有价值。

举一个更近的例子。2008年中国乳业出现三聚氰胺污染丑闻之后,许多细致的研究迅速浮现。这些研究利用对调查数据的统计学分析来了解生产链中不同行动者的动机,包括农民、中间商、大型加工商和消费者。在我看来,这样的研究非常擅长在一个大的样本集合中证明“相关性”,比如质量标准与企业规模的正相关关系。但由于缺少叙事,它们在解释这种关系的本质或因果性时通常缺乏说服力。这正是使田野调查变得宝贵的关键点。对300个农场进行统计学分析能告诉我们发生了“什么”,但是与3个农场主交谈可能是理解“为什么”的最好方法。

当整体来看一个产业时,有必要与高层人士交谈吗?这取决于你希望看到什么。与或多或少有一些决策能力的人交谈,例如生产大队队长、工厂厂长或公社干部,将带来一个独特的视角,甚至可能带来更多,例如为你引见生产链更远端的人。在最理想的个案中,经理甚至可能拥有他们的原始账簿,或者记得许多生产的细节(包括数字)。然而,一些掌权的人可能不太愿意讨论商业情报,或者可能认为某些话题在政治上比较敏感。一定要尊重这些界线,并学会辨别受访者什么时候想结束谈话。即便最初来自高层的引见向你敞开了大门,最重要的是不要以任何方式冒险滥用这其中包含的信任。除了明显的科研伦理问题之外,你可能会发现,由信任和个人关系打开的大门可以迅速地关上。

这种“局内人”的叙述迎合了我们可能认为的生产的公众面向,即报刊上反复出现的官方生产数据喜报,欣欣向荣的公司报表,或面向消费的广告中那种形象。阅读有关乳制品问题的报道将揭示一系列多样的事实和形象:整个1950年代,国家对乳制品生产的投资显著增加,而牛奶这类消费品作为社会主义进步的标志发展出了特定的象征价值。但是,就像官方的生产统计数据一样,即使这些报道是完全真实的,它们仍然留下了许多待回答的问题。关于谁实际上消费了这些被生产出来的牛奶,我从一位前任厂长那里得到的答案是,消费者发生了变化:最初收集牛奶是为了喂养小牛,作为促进牧群恢复的方法之一。医院、托儿所等重要消费者始终享有优先权,但由于存储和加工在理论上仍然是一个比较大的挑战,很多牧场生产的牛奶仅供当地消费,要不然就浪费掉了。

找到一些高层人物的益处及其一些不可避免的情况触及一个关键问题,即结识这些人最好的方法是什么。缺少朋友或家人的私人介绍,唯一的补救办法是耐心和坚持。在一次长途火车旅行中,我遇到了我的一个主要田野对象——他无意中听到我和其他乘客谈论牛肉工业,便向我介绍自己是一家大型绵羊企业的经理,并邀请我前去参观。这次结交不仅使我了解了绵羊生产的变化,这位经理还把我介绍给他饲料和其他相关行业的朋友。另一次结交最初是一个朋友的朋友,他仅仅被作为一个通晓牛肉的人介绍给我,直到我们开始聊天,我才得知他在中国一个很大的肉类加工厂做了15年的管理者。这些关系通常需要时间来发展,直奔源头是很重要的。我发现参观贸易博览会很有成效,这些博览会现在在中国各地定期举办,规模很大,并且通过互联网搜索就能找到。几天之内,我就有可能获得一个俯瞰整个产业的视角,并遇到一些人脉较广的人,他们可以为我介绍他们交际网中了解事情过去是怎样的人。

记忆与观点

像任何历史学田野一样,有一些策略能够唤醒记忆,还能使这个过程对于牵涉其中的人来说都变得有趣而充满意义。生产是非常个人的,能留下保存完好的记忆。提问时,我发现从最细微和最具体的问题开始总是有益的:销售季什么时候结束?每年的价格是多少?你卖给谁了?每周有多少次集市?什么时候生产这个产品变得合算了?工资是用现金还是工分结算的?因为记忆是以情境为基础的,人们通常会根据相关事件而不是日期记住细节。沧州是河北省南部的一个地势低平的地区,在1960年代末遭遇了一场毁灭性的洪水。那个时期的事件后来被记忆为“洪水前或洪水后”。这种划分不仅仅是一个习俗——洪水摧毁了房屋、田地和基础设施,重建后的生活环境与之前大不相同。不仅整个村庄都改变了位置,而且为了防止洪水再次发生而修建的新运河也显著降低了地下水位,引致所有种植和灌溉系统的更新。农民们会记住这类高度细节化的变化,尤其是当你把问题放在这些变化如何影响他们个人生活的框架下的时候。

了解一个封闭生产系统的另一个好方法是询问局外人,特别是那些由于种种原因无法进入内部的人。例如,如果某种手工艺品的生产集中或曾集中在少数村庄,那么这些村庄里的人可能会如实解释说,他们擅长于此是因为这是代代相传的手艺。询问村外的人,可能得到一个不同但也同样真实的答案:销售网络由生产者的同村人构成,或者某个群体设法保证了原材料的垄断。无论它们是否完全真实,这些不同的解释揭示了网络、生产现实以及仅靠内部视角不能揭示的观点。

未来的挑战

生产包含如此广泛而多样的历史。这一领域总是在吸引我们挑战新的研究计划,以及将生产研究的视角与其他话题相融合的方法。

我认为有两个领域是特别有发展前景的。一是充分利用丰富的文献和正在迅速消逝的关于社会主义早期阶段的访谈机会。自1950年及其以后的报告、会议记录和账簿等大大小小的私人所有物正在变得可购买,也就是说那些收集和保存这些记录的人正在离开我们。因此,抓住这种机会迫在眉睫。

第二种是采用贯穿于地方研究中的深入的人的视角,进一步探索商业和工业史的其他方面。传统的金融行会,如汇款行,建立在信任网络和据有强制力的道德规范之上。历史学家如王路曼、史瀚波(Brett Sheehan)和柯丽莎(Elisabeth Köll),以及蔡欣怡关于当代的研究,都强调理解商业行动者和网络中人的一面的重要性。要理解将生产者、金融家、投资者和中间商联系在一起的价值、观念和利益,无论是在当地还是在将永远不会当面见到的人联系在一起的中间网络中,我们都还有许多事可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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