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恺悦
(南京大学,江苏 南京 210046)
东汉时期,纪念性的石柱开始在中国出现。中原地区自古立柱皆用木,并无以巨石为建筑之传统,石材的匮乏也限制了石制建筑大面积的采用。然而,东汉神道石柱在出现之时便展现了较完备的几何结构与优美流畅的艺术风格,其应该不是骤然诞生于没有良好石制建筑知识基础的中原地区的。
东汉后出现的神道石柱,其外形与结构展现了与希腊、波斯石柱的许多相似之处。朱偰在《建康兰陵六朝陵墓图考》中一语中的:“此种作风,中国未之前有,或传自希腊,来自西亚,亦未可知”[1]。石柱本是希腊美索不达米亚建筑中的基础承重构件,后来呈现出日渐纷繁复杂的花纹雕饰与优美流畅的艺术特征。
但有学者认为,汉柱承自上古时期的“楬”和“表”,“以现有知识,瓜棱柱来自汉代比为中国固有的东西,或即上面指出的模仿木造而来的”[2]。即使是此前认为这些神道石柱源流自于泰西的朱偰也表示:“实际上瓜棱式的柱子,明明是上承汉代……而汉代的石柱,则又源于古代的‘楬’和‘表’”[3]。“楬”是“死于道路者”埋葬后立在墓上,展示死者姓名便于家人取尸的木柱。《汉书.酷吏传》有如下记载:“数日一发视,皆相枕藉死,便舆出,铨寺门桓东,楬著其姓名,百日后,乃令死者家各自发取其尸”(《汉书》卷九〇《酷吏传》)。
“表”在汉魏则经常指墓碑,如文献中提到的“谒者景君墓表”[4]、晋帛仲理墓“墓前有碑,题云:真人帛君之表”(《水经注疏》卷一五《瀍水》)。古籍中石柱、石碑、匾额也都可以称作“表”。
近年,四川凉山州昭觉县发现的东汉石表则是一块公示“五曹诏书”的梯形简单石柱[5],没有花纹和雕饰。古籍对墓前神道石柱多谓“阙”或“石柱”,如“汉逢府君石柱”[6]“晋冠军将军史侯石柱”(《宝刻丛编》卷一五《江南东路.建康府》)。古时多有巨儒攻金石者深习周官,未见有人以金陵兰陵石柱为楬,因此石柱并非继承之自木楬显而易见。追溯起源,今日金陵兰陵之石柱源流,当承自于古典时期埃及希腊美索不达米亚之石柱。
汉武帝派遣张骞通西域后,丝绸之路带来了西方的文化习俗与建筑制式,泰西纪念柱在震旦间拔地而起。如今南京城周边的萧梁石柱已经与神道辟邪一起成为城市符号,令“来华研究美术史之欧美人士,见此辄为惊讶,辗转传闻,遂为一般兴趣之焦点”[6]。
今南京、丹阳、句容周边遗存的石柱共有20座,全部为萧梁时帝王陵前的神道石柱。南京市栖霞区甘家巷小学校门内,存梁安成康王萧秀墓神道石柱1座,石柱础1座,石柱顶小辟邪丢失;栖霞区十月村农田中,存梁吴平忠侯萧景墓石柱1座,以萧景墓石柱保存最为完整,柱顶小辟邪尚存;栖霞区灵山北路,存梁临川靖惠王萧宏墓神道石柱2座,保存较好,柱顶小辟邪丢失;栖霞区尧化镇仙新路边,存梁南平元襄王萧伟墓残损神道石柱2座;栖霞区梁新渝宽侯萧暎墓神道石柱存一残座;江宁区江苏海事职业技术学院内,存梁建安敏侯萧正立神道石柱2座;丹阳市三城巷梁文帝萧顺之建陵中,存神道石柱2座,保存完好;句容市石狮沟村,存梁南康简王萧绩神道石柱2座,其中1座柱顶小辟邪尚在,保存较完好;耿岗失考墓,存残缺神道石柱1座;宋墅失考墓,存残缺神道石柱1座;侯村失考墓,存神道石柱1座;许家村失考墓,存神道石柱1座;张库村失考墓,存残损神道石柱2座(似已失踪)。
现存金陵兰陵附近的石柱全部建于梁武帝年间,石柱皆包括柱身、柱盖与柱基。柱盖刻为覆莲,上立小辟邪;覆莲瓣柱盖下为长方形柱榜(或称柱额),柱榜上题有墓主人身份,柱榜下刻一道绳纹,一道绞龙纹;柱身大部分高4.2~4.3 m,刻20道隐陷直刳棱纹(萧宏墓神道石柱刻24道);柱身下柱基分为2部分,上半部分圆形柱础刻为2条螭龙,张口衔珠,4足修尾,头带双角,下半部分柱基为正方形。这些石柱从形态、装饰式样、外观到不同部分间的比例,都展现出了高度的范式化与一致性。可见在梁时,帝王陵寝神道前立双石柱已经成为一种制度化的范式。
晋室继承了魏室“因山为体,无为封树,无立寝殿”(《三国志》卷一《魏书.文帝纪》)的薄葬习惯,认为“此神兽碑表,既私褒美,兴长虚伪,伤财害人,莫大于此”(《宋书》卷一五《礼仪志》),于晋武帝咸宁四年“一禁断之”。目前看,保存下来距今年代最为久远的六朝石刻是宋武帝刘裕初宁陵石刻。但据杨晓春先生推测,“初宁陵石刻”应为陈代石刻,可能是陈景帝瑞陵的神道石刻[7]。
六朝帝王陵神道上立石柱、石麒麟的传统起自宋文帝长宁陵,宋文帝长宁陵的“麒麟及阙”是宋武帝刘骏在出镇雍州时“于襄阳致之”“形势甚巧”“后诸帝王陵皆模范而莫及也”(《南齐书》卷二二《豫章文献王传》)。汉沔流域是东汉石柱传统发达之地,刘骏为宋文帝带回襄阳石刻后,在陵前神道立石刻遂成传统,到了萧梁发展为固定的礼仪程式。以陵前神道石刻保存较为齐全的安成康王萧秀、临川靖惠王萧宏、文帝萧顺之陵神道石刻为例,神道前应有石柱一对,石兽(帝陵前为麒麟,有角,王陵前为辟邪,无角)一对,碑一对(萧秀墓两对),石柱石碑和石兽各一对,组成陵前神道固定的石刻搭配组合。这一传统继自汉沔,而汉沔的东汉石柱则与丝绸之路彼端的西土遥相呼应。
今日尚能见到的东汉石柱遗存国内仅存5例,以北京石景山秦君神道柱年份最古。秦君神道柱立于东汉永元十七年(105年),通体刻有纵向的瓜棱纹。这对石柱富有浓郁的艾奥尼亚(希腊式)风格,石柱通体瓜棱纹与凹槽同艾奥尼亚柱十分相似,柱额下还有两个石刻承托柱额的螭虎。这两只螭虎在柱额下向左右探出,承托横向突出柱身的柱额,其圆弧下垂的处理方式与优美曲线,同希腊艾奥尼亚式石柱的涡形柱首处理极为相似。
秦君神道柱整体艺术风格与希腊艾奥尼亚石柱也遥相呼应,柱体弧度优美而线条流畅,在柱身下半段还有一道覆莲状装饰。与秦君神道柱一同出土的还有一对柱础,柱础雕为圆形螭虎。一同出土的构件题有“鲁工石巨宜造”,可以推测在立此柱之前,立石柱之传统便已开始在中国传播。
另一件现存东汉石柱,是汉琅琊相刘君石柱残石,现藏山东博物馆。这件石柱柱额为纵向长方形,刻有“邪相刘”3字,由于残损,不知其原文。据《宝刻丛编》推测原文为“汉故琅琊相王君神道”。石柱柱额下刻有两道盘螭,柱身通体直瓜棱纹,柱身下端刻有一道形似希腊麦穗图案的绳纹。
上述两处现存的东汉神道石柱都体现出浓厚的艾奥尼亚风情,尤其是在柱额下的纹饰处理上,两处石柱似乎有意模仿艾奥尼亚柱式对柱头的处理,将螭虎做出了希腊式的优美弧线。山东安丘董家庄汉墓的后室柱,“上部为束竹柱,下部为凹楞柱,造型分别与汉琅琊相刘君表柱和北京石景山出土的汉故幽州书佐秦君墓石柱类似”[8]。这些早期的东汉石柱皆体现出了浓郁的希腊式特征。由于中国向来无立石柱以做纪念的传统,也向来无此种对木柱的艺术化处理方式。可以推测,汉时开始兴起的立柱风俗是经丝绸之路传入东方的。
《水经注》等古籍中保存着对一些东汉未能流传至今的神道石柱的记载,如获嘉汉桂阳太守赵越墓有石碑、石柱等(《水经注疏》卷九《清水》)。
晋代继承了东汉的神道立柱传统,现存西晋石柱共3处:通体瓜棱纹的苛府君神道石柱、束竹纹的韩寿神道石柱与柱额单元开始体现后世萧梁的纷繁特征的杨府君神道石柱。
这3块现存的神道石柱(残石)与东汉的琅琊相刘府君神道石柱一脉相承,通体使用凸出的瓦楞纹,而金陵兰陵遗存的萧梁石柱则使用凹陷的瓦楞纹,更接近于东汉秦府君神道石柱。
古籍资料记录了大量于今不存的魏晋神道石柱,如谯定王会神道石柱(《水经注疏》卷二三《阴沟水》),冠军将军史侯神道石柱(《宝刻丛编》卷一五《江南东路 建康府》)等,其中大部分石柱出自汉沔、汝颖地区。宋孝武帝于元嘉二十二年镇雍州,从汉沔流域带回了“表阙麒麟”,献于宋文帝,遂立长宁陵神道两旁,开创了南朝帝王神道立柱的传统。
古籍中所见的汉晋南阳颍川两郡的石柱、石表皆已不存,如今已无法知道最初挺立在蒋山之东长宁陵的石柱究竟是何种式样。但依照遗存的3块晋石柱残石可知,晋代石柱继承了琅琊刘府君神道石柱的式样,从凸出的瓦楞纹到希腊化的绳纹装饰都体现着浓郁的西土风情。泰西石柱沿丝绸之路在汉代传播入华,经孝武帝刘骏之手成为南朝帝王陵墓前耸立的装饰,俯仰千年。
石柱是诞生于近东地区与地中海周边文明的建筑构件。石构建筑较之于木构建筑需要更完善的几何学知识,这也是东汉中国断不可能骤然自我酝酿出结构已经十分发达的石柱的原因。公元前2 600年前后,埃及人开始在石柱上刻上模仿莎草的瓦楞纹。将石柱的艺术性发展到顶峰的是希腊人与波斯人,柱首装饰日臻华丽奢靡,石柱通体刻有凹陷的瓦楞纹,柱座也日益复杂,如雅典帕特农神庙、波斯波利斯百柱宫。
西方和近东典型柱式共有4种:多利亚式柱式、艾奥尼亚式柱式、波斯式柱式和科林斯柱式。①多利亚柱式最为简洁,柱身光滑或带有凹直楞纹,没有柱础,圆形柱首直接承重而不加修饰。②艾奥尼亚柱式柱首雕刻有涡形装饰,经常有形似覆莲的卵锚式装饰,柱身有固定24条凹陷直楞纹,柱身下有一个立在长方形或方形柱基上的圆形柱础。③波斯式柱式柱础刻为覆莲,柱身刻有凹陷直楞纹,柱首装饰带有火焰棕榈叶与卷筒装饰,柱首下端做覆莲状,上端做莲花状,莲花状柱首上矗立出高耸的柱头,柱头刻为波浪与卷筒,柱头上雕刻两头公牛,承托屋顶重量。④科林斯柱式在公元后才发展起来,柱身纤细,通体凹直楞纹,柱头雕有莨苕叶和卷轴形装饰。以上4种柱式在自古以来中西方文明交流融汇的核心之处——中亚与犍陀罗都有发现。
在空旷之处立高耸石柱以做纪念之用的习惯起源于古希腊,现存最早的纪念柱是君士坦丁堡的蛇柱。公元前479年,在希腊城邦同盟击败波斯后立于德尔菲的阿波罗神庙,于公元324年被君士坦丁大帝移到君士坦丁堡。1860年,德尔菲的考古工作者发现了纳克索斯的斯芬克斯石柱残石。石柱为艾奥尼亚式,通体凹陷直楞纹,双翅向上的斯芬克斯立于柱首之上,柱首下方有涡形装饰。1875—1876年出土的帕奥纽斯胜利石柱为多利亚式,柱首上方立有张开手臂的胜利女神。
亚历山大大帝对近东和中亚的征服,将制作纪念性石柱的习惯带到了爱琴海彼岸的土地,开启了德罗伊森所说的“希腊化时代”。希腊的语言和文化被源源不断地注入被征服者中[9],河中地区与印度河流域的文明都被打上了鲜明的希腊化烙印。1964—1978年间,法国阿富汗考古队对赛琉古王朝安条克二世建立的奥克苏斯河畔亚历山大(阿伊哈努姆)进行发掘时,发现了大量的希腊建筑,这些建筑的柱式也全部是希腊式的。公元前245年,赛琉古王朝的巴克特里亚总督狄奥多托斯建立了独立的巴克特里亚王国。他在公元前180年左右跨过兴都库什山脉,完成了对印度河流域以及如今旁遮普、克什米尔、拉其普特等地区的征服,带来了征服者的希腊文明。“希腊-印度王国”国王默南德一世在佛教中被神化为弥兰陀王[10],希腊纪念柱也在希腊化时期经巴克特里亚王国的军事征服走入犍陀罗和印度。
1895年,巴连弗邑纪念柱于印度东北部的巴特纳被考古学家瓦德尔发现。该柱约建于公元前3世纪,为科林斯式石柱。中印度地区维迪斯哈建于公元前113年的赫利奥多罗斯石柱,其造型展现出与我国东汉时期刘府君神道石柱,以及西晋3块神道石柱残石极其相近的特征:通体刻有凹陷直楞纹,柱身刻有两道希腊式绳纹,柱头雕为覆莲,覆莲状柱首上置一带翅迦楼罗雕像。柱上铭文表示,此柱为“希腊-印度王国”国王安提尔希达斯的使者赫利奥多罗斯献给黑天的纪念柱。
公元前3世纪,立于印度各地的阿育王柱已通过西来僧人与震旦游者名闻东土,对古代中国尤其是崇尚佛法的南北朝有着不可忽视的影响。法显在《佛国记》中记录了6处阿育王柱,他与同时期其他西土僧人及东土朝圣者对阿育王柱的描述,可能进一步巩固了此时崇佛的中国神道立柱之风尚。考虑到萧赜以“佞佛”著称,或许正因这时期往来僧人对阿育王柱的描述,促使梁武帝将石柱定为帝王陵前神道的固定构件。
阿育王柱多为多利亚式石柱,在柱身之上加圆盘或方盘,盘上放置动物雕塑。许多柱首的处理都展现着希腊化风情,如桑伽施阿育王柱柱首,采用科林斯式的忍冬花与像树叶、花结装饰,柱首下的覆莲状处理与“希腊-波斯”风格柱首一脉相承。在阿育王柱之后,印度还诞生了本土化的“印度-科林斯”柱式,这种柱式结合了科林斯式柱头与印度风格的符号,往往在科林斯式莨苕叶之间添加小菩萨,承托柱首。
自此,纪念性石柱从西至东的源流便已大致溯清。亚历山大大帝对中亚的军事征服将希腊纪念柱传统带到东方,希腊风格石柱在犍陀罗和印度河流域的文明熔炉中与印度本土文化交汇,吸收了大量的佛教元素。至赫利奥多罗斯石柱所展现出的外形与艺术风格,已与中土东汉产生的神道石柱十分接近。
如今金陵兰陵遗存的萧梁石柱,有20或24道凹陷直楞纹,柱额下三力士形成类似涡纹的装饰与希腊式绳纹,明确体现出受“希腊-艾奥尼亚”风格的影响。而柱首覆莲状盖头与柱首上的狮子则透露着阿育王柱的“希腊-印度”风韵。
以秦君神道石柱为代表的汉柱更直接地吸收了巴克特里亚的希腊艺术元素,因此其风格十分接近于艾奥尼亚风格石柱,从做成涡形的柱额下螭虎,柱身通体的直楞纹到希腊式绳纹都呈现着希腊艺术的影子,不带莲瓣等印度素材。而在佛教盛行的南朝,萧梁神道石柱在汉柱的基础之上又吸收了大量印度的佛教艺术风格,创造了如今金陵兰陵六朝神道石柱这一灿烂的文化遗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