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 骏 张 生
(南京大学 中华民国史研究中心,江苏 南京 210023)
日本发动“九一八事变”后,应中国方面的要求,国际联盟(League of Nations)反复开会讨论东亚局势。1931年12月10日,国联理事会通过决议,决定组织调查团,全面调查事件经过和当地情形。
1932年1月21日,国联调查团正式成立。调查团团长由英国人李顿侯爵(The Rt.Hon.The Earl of Lytton)担任,故亦称李顿调查团(Lytton Commission)。除李顿外,美国代表为麦考益将军(Gen.McCoy),法国代表为克劳德将军(Gen.Claudel),德国代表为希尼博士(Dr.Schnee),意大利代表为马柯迪伯爵(H.E.Count Aldrovandi)。为显示在中日间保持中立,国联理事会还决定顾维钧作为顾问代表中国参加工作,吉田伊三郎代表日方。代表团秘书长为国联秘书处哈斯(Mr.Robert Hass)。代表团另有翻译、辅助人员。1932年9月4日,代表团完成报告书,签署于中国北平。
李顿调查团结束后的几十年间,相关档案文献沉睡在瑞士日内瓦的“国联和联合国档案馆”(League of Nations and United Nations Archives)和“国联和联合国图书馆”(League of Nations and United Nations Library)中。最近,本课题组依托国家社科基金“抗日战争专项工程”的支持,“歼灭性”地复制了相关档案,并连带复制了全部相关书籍、小册子。初步研究表明,这些档案文献将推动“九一八事变”的相关研究,强化中日战争史和中日关系史研究,全面深化我们对特定时空环境中中国历史演进的国际因素的认识。[注]目前,关于这一档案文献的前期研究成果主要有蒋杰:《瑞士日内瓦国联档案馆馆藏抗战史料述略》,《图书馆学研究》2017年第2期;曹必宏、文俊雄:《联合国欧洲办事处所藏国联调查团档案概述》,《民国档案》2011年第3期。这些成果在资料的完备性和相关资料的分析解读上,均给本文留下了进一步研究的余地。
相关档案和文献可分为R系列、S系列和BOOK系列。其中,S系列和R系列藏于国联和联合国档案馆中,BOOK系列藏于国联和联合国图书馆中,档案馆和图书馆毗连,三个系列的内容亦高度关联。因卷帙浩繁,不能全部解读于暂时,本文仅作简要的介绍,以窥全豹之一斑。
(一)S系列是相关档案的主体,从S29到S50,共含98个全宗。详细记录了调查团在日本和日本政要的谈话,在中国各地特别是在北平与“九一八事变”直接相关人士如张学良、王以哲、荣臻等人的谈话记录,调查团在东北的实地调查、询问日军高层的记录,中共在九一八前后的活动,中国各界的陈情书,日本官方和东北伪组织人员、汉奸的表态,世界各国、各界的反应等,是九一八事变基本事实和各界反应的一手记录。
S29保存了代表团与日本军政要人的谈话记录,其中包括:1932年3月在东京日本外务省的座谈记录稿及与外务大臣芳泽谦吉的多次谈话记录;3月、7月与陆军大臣荒木贞夫在其官邸等处的谈话记录,包括从军事观点看日本在满洲的利益;3月与海军大臣大角岑生的谈话记录;7月12日、14日与松冈洋右的多次谈话记录等等,以及国联代表团收集日本媒体的新闻评论。
S30保存了上海市政府关于一二八事变的经过、市民伤亡情况等方面的报告,韩复榘邀请代表团访问济南的电文,广济医院、浙江医院等关于平民受到日军伤害的情况汇报,杭州市政府和浙江各界关于一二八事变、请求代表团主持公道的报告,李顿1932年4月1日与中央日报、新晚报、外交月报等媒体的座谈会记录,1932年3月30日、31日代表团与中国政府成员汪精卫等人的座谈会记录,中国妇女联合会、上海市商会、上海女权运动同盟会、盐业公会、华北商会、华北慈善联合会、上海战区难民临时救济会等团体拜会代表团的记录和说帖,天津各界人士关于日本侵扰华北的联合报告书,等等。
S31记录了1932年6月3日代表团在沈阳与日方的会谈记录,其中包括日方关于九一八当夜的“故事”,1932年4月26日、4月27日、4月30日、5月1日、6月2日在关东军司令部与本庄繁的会谈记录,1932年6月2日代表团与奉天督军臧式毅的会谈记录,“满洲日本妇女联合会”致代表团函,河北昌黎13位美国传教士致麦考益将军函,1932年4月23日代表团与日本代理总领事森岛的谈话记录,伪满洲国“外交部长”谢介石致17国的说帖,维纳特(Louis C.Venator)关于日本占领7个月后东北的经济形势报告,克里斯托弗森(C.E.Christopherson)关于伪满工业政策的报告,代表团与何柱国将军会谈记录,东北各种反张势力与代表团会谈的记录,国民革命军第九旅关于九一八事变后果致代表团的报告,代表团在齐齐哈尔与日军指挥层的会谈记录,代表团与原东北军独立骑兵第二旅旅长程志远的会谈记录,代表团考察组从哈尔滨经齐齐哈尔和洮南到沈阳的考察报告,日本驻齐齐哈尔总领事关于中方在黑龙江“侵犯”其利益及黑龙江共产党活动的报告,等等。
S43保存了李顿调查团的整体报告酝酿过程,记录了其职责的厘定,即不为中日政府提供争议解决方案,而是为国联理事会提供参考;分析了沈阳自治委员会指导班的角色和功能,指出虽然其头目是一个中国人,实际上是关东军司令部第三课组织的,实权人物为日军军官;记录了“满洲国”的建立过程,分析了日本人如何通过与“头面人物”合作来统治当地居民;分析了东北地区的当时形势,描述日本支持下、穿着中国人衣服的外来移民占据东北土地、建立社区的过程,以及中国共产党建立自己力量的情况;这部分档案还记录了代表团拟给国联理事会的建议及其考虑。等等。
上述档案,是代表团最终形成结论性意见的重要依据;为示中立,代表团未向中日双方出示,近年来中日两国的数据库或出版物中亦未见及,其对于从国际视野研究九一八事变及其后果的意义自不容低估。
(二)R系列下分: 1862—1873、 1874—1875、1876、3606、3609、3610、3610(1)、3611、3624、3626和日本退出国联的3631(Withdrawal of Japan from the League)。
R1865包含国联理事会第六十五会期第2、3、8、9、10、11、12、13、14、15、16、18、20次会议处理中方根据国联盟约第二章提出的吁请,主要内容是九一八事变后的形势演变和中方态度;上海银行业公会、国立中央大学法学院教职员工、英国华人、菲律宾华人、缅甸华人、古巴华人、东北民众联盟、里贾纳海外华人联合会等声讨日本侵略罪行,要求国联制止日本侵略、主持公道的英文电报;妇女国际联盟等国际组织、巴克莱父子珠宝眼镜商、美国新英格兰地区基督教青年会等支持中方立场、要求和平解决东北危机的电报;日本方面支持其政府的电报;徐道邻和楚齐(Chu Qi)关于中日冲突的德文著作,等等。
R1868包含截止1932年2月7日上海一二八事变的过程报告,日方关于中国军队行动的报告,日本代表团关于中国军队撤退后日军修复道路等“善举”的报告,日方关于其与英国等沟通而中国军队进入公共租界的报告,日本方面收到辛普森爵士关于日军造成难民营流血事件后立即前往赔礼道歉的报告,日方反复“忍让”而19路军持续“进犯”闸北等地的报告,北平教育局要求教师教授日本侵华和帝国主义行径以及张学良鼓动“反日运动”的报告,等等。这一全宗反映了日本代表团的立场,是开展相关研究不可多得的“反面教材”。
R3612收录了1937年11月24日布鲁塞尔会议记录,重申九国公约的约定,即保护中国领土和主权完整,会议认为减少东亚地区的敌意不仅符合中日两国的利益,也符合所有国家的利益。其中包括比利时政府邀请日本参加会议的文件和日本政府认为会议无助于减少东亚敌意的答复,以及中国外交部对日本答复所做的声明。收录了中国政府抗战全面爆发后1937年10月7日,1938年2月1日、2月2日、5月14日、9月22日、9月29日、9月30日,1939年1月20日、5月25日致国联的迭次吁请书。收录了美国政府就日本轰炸中国不设防城镇致国联的函件,中国驻国联代表团就日本扩大侵略致国联要求干预的函件,等等。显示李顿调查团结束以后,中国方面与国联就中日冲突进行的持续互动和历史延续性。
R3361包含日本政府1933年3月27日电报这一历史性文件,在此电文中,日本外相松冈洋右代表日本政府回顾了其根据国联盟约与国际社会“合作”的历史,主张盟约应根据形势发展而修改其准则,鉴于日本与大多数成员国深刻的分歧,日本认为继续留在国联并无益处,根据国联盟约第一章第三段,宣布退出国联。该全宗还包括国联的反应和举措,以及日本又表示与国联保持“合作”的电文;中国外交部长罗文干关于日本退出国联的声明,他富有远见地指出,日本与世界为敌,必将承受战后公理必胜的后果。
(三)与S系列和R系列紧密相关的,是收藏于国联和联合国图书馆的书籍与小册子,即“BOOK系列”。主要有ChinaSpeaks:ontheconflictbetweenChinaandJapan,美国中国研究院副院长齐蒙(Chih Meng)著,颜惠庆作序;PamphletsonSino-Japaneserelations,共10卷;MemorandapresentedtoLyttoncommission,顾维钧著;theKoreansinManchuria,李顿调查团报告书摘录,辛曼·雷博士(Dr.Syngman Rhee)评论;JapanSpeaks:ontheSino-Japanesecrisis,河上清著,犬养毅作序;theLeagueofNationscommissionofinquiryinManchuria,南满铁路株式会社编;Japaneseconsulate-general,Shanghai,日本驻上海总领事关于一二八事变的声明等文件汇编;theMukdenmandate:actsandaimsinManchuria,日本丸善(Maruzen)株式会社编;ViewsoftheChinesegovernmentontheLyttonreport,顾维钧著;theVerdictoftheLeague:ChinaandJapaninManchuria,哈佛法学院教授曼利·哈德森(Manley O.Hudson)著;Manchuria:Cradleofconflict,欧文·拉铁摩尔著;Japaneseresponsibilityforbanditryinthethreeeasternprovinces(Manchuria),China,北平中国东北研究院著;theManchuriaarena:anAustralianviewofthefareasternconflict,卡特拉克(F.M.Cutlack) 著;theManchuriaQuestion:JapanesecaseintheSino-JapanesedisputeaspresentedbeforetheLeagueofNations,日本驻国联代表团编;theTinderboxofAsia,乔治·索科尔斯基(George E.Sokolsky)著;theWorld’sdangerzone,舍伍德·艾迪(Sherwood Eddy)著,等等。
以上书籍、小册子,系统地反应了中方、日方和第三方的意见。
如PamphletsonSino-Japaneserelations由国联装订成册,对中日双方提供的证据和意见进行编目。其中,“满铁”提供的所谓中方违反条约、失责的案例,日方提供的中国新教科书中的排外教育,日方人士致李顿调查团的信函等罗列在内。[注]Pamphlets on Sino-Japanese relations,vol1,League of Nations and United Nations Library,Geneva.在ChinaSpeaks:ontheconflictbetweenChinaandJapan中,中方全面介绍了东北的煤铁资源,日本与俄罗斯在中国东北的争夺,东北的人口、构成及其与中国不可分割的联系,分析了九一八事变的由来,指出了日本蓄意阴谋策划的性质,系统驳斥了日本的“自卫”等种种借口,揭露了伪满洲国政权的傀儡性质。该书指出,日本对东北的独占和殖民,破坏了九国公约的神圣性,其军国主义和帝国崇拜具有极大的危害性,美国和国联必须采取措施,真正地捍卫世界和平。[注]Chih Meng,China Speaks:on the conflict between China and Japan, League of Nations and United Nations Library,Geneva.而欧文·拉铁摩尔则在Manchuria:Cradleofconflict中指出,长城沿线是中国游牧区和“高度文明区”的分界线,长城以北地区是中国的“库区(Reservoir)”,东北在清帝国的治下,没有改变这一功能,它不是中国扩张的结果,而是中国增长和发展的权利,是中国内部力量实践的关键。[注]Owen Lattimore,Manchuria:Cradle of conflict,League of Nations and United Nations Library,Geneva.
日内瓦所藏李顿调查团档案文献的价值,须在全面整理、翻译、研判的基础上完成,有待时日,本文只作初步的发掘,以抛砖引玉。
(一)厘清了九一八事变的基本史实和中方态度
日本官员冈本(Okamoto)绘声绘色地向国联代表团介绍了九一八当天的情形,他说,大约晚上十点过后到带队赶到现场,他们5人遭到了400中国人的三面包围。他们向守备队报告,守备队十点半或十一点半赶到,中国人即逃到不远处的北大营中,而日方列车随即安全通过爆炸地点。李顿问明,当时他并没有带照明,却“发现”铁路上有爆炸装置;黑暗中,他“看到”敌人逃往1000多米外的北大营;敌军众多而他们5人无一人伤亡。[注]Record of interview with It.Kawamoto and It.-Col,Shimamoto, S31.League of Nations and United Nations Archives,Geneva.这一无法自圆其说的说法,是在九一八事变已经过去半年的情况编造出来的,日方显然有时间打磨“故事”细节,但仍然漏洞百出。
1932年4月13日李顿在张学良的北平寓所里对其进行询问,张学良指出,事变之前日本陆军大臣和日军将领就散布将在东北制造事端的消息,所以他严格要求东北军力避冲突。档案附录了他1931年9月6日上午1点给东北政务委员会代理主席臧式毅和前敌指挥部总参谋长荣臻的电文,电文称:“今察对日关系日益紧张,吾等应特别小心应对。无论日人如何挑衅,吾等应极其耐心,不要对抗,防止冲突。命令应严格秘密发布,通知所有军官明白其中利害。”在与荣臻和王以哲的谈话记录中,还记录到:荣臻9月18日午夜前与在北平的张学良通电话,张要求他避免冲突,并曾要求他与外国领事联系。[注]Record of conference held at the residence of Marshal Chang Hsueh-liang, Record of conversation with General Yung Cheng and General Wang Yi Chih, S32.League of Nations and United Nations Archives,Geneva.
代表团1932年6月15日在北京大饭店与王以哲等人的第二次谈话中,详细记录了1931年9月18日晚10点日军进攻北大营和东北军621团自卫抵抗、嗣后各部队撤退的具体情形。[注]Second conversation with Gen.Wang I-cheh,(笔者按:王以哲的名字在档案中有不同拼法)S32.League of Nations and United Nations Archives,Geneva.上述记录,明确地反映了东北军高层九一八事变发生前后的态度和举措,对于后人判明当事人的责任有极大的帮助。
档案也客观地记录了当时的国民政府行政院长汪精卫在1932年6月20日与李顿等会谈时,明确表示中日间应该按照国联决议讨论日军撤退之事,但伪满洲国绝不可以充当谈判中的一员。汪还提出,由于日本的限制,代表团不能接触到相当一部分东北当地人,从而不能充分知道当地的实情。[注]Conversation with members of Chinese Government at Waichiapu, S32.League of Nations and United Nations Archives,Geneva.
(二)体现了中日双方的立场和是非曲直
国联介入中日争端后,中日双方都努力向国际社会申说自己的主张和理由。但从国联和联合国档案馆与图书馆的现存资料看,中方更加主动和全面,而日方只能强词夺理,双方提供资料的数量差距甚大,而是非曲直亦显露无遗。
如由顾维钧提交给李顿调查团的“总备忘录”,系统梳理了中日之间有关东北问题交涉的几乎所有重点,其中包括平行铁路和所谓1905年协约的备忘录,日本侵略东三省备忘录,“二十一条”和1915年5月25日协议备忘录,东三省朝鲜人地位备忘录,吉林——会宁铁路备忘录,南满铁路守备队备忘录,万宝山事件备忘录,1931年7月朝鲜排华暴动备忘录,包含注释、说明日本并不依赖东三省原料和粮食的统计表,对日方所谓53个突出事件的反驳,日本阴谋反对中国统一的备忘录,东三省、上海、天津等中国城市中日本人的挑衅、仇恨行动备忘录,关于抵制的备忘录,日本企图独占东三省铁路的备忘录,中国教科书中所谓排外教育的备忘录,中国在东三省力谋发展的备忘录,日本违反条约侵犯中国主权27组代表性案例备忘录,东三省货币及其与大豆关系备忘录,上海事件爆发时中国政府决策备忘录,外蒙古备忘录,土匪备忘录,东三省中国海关被攫取备忘录,中国共产主义备忘录,日本攫取东三省盐税备忘录,东三省所谓独立运动备忘录,日本攫取东三省中国邮政备忘录,日本攫取东三省盐税贷款基金备忘录,以及日方附属机构和公司售卖走私毒品备忘录。[注]General Memorandum on the Sino-Japanese Dispute,Nanking,April 1932,League of Nations and United Nations Library,Geneva.可以看出,中方对日方在多年的中日悬案交涉中断断续续提出的几乎所有重要问题都给出了说明,并直指日本行为对中国利益和外国在华利益的侵犯。
因此,齐蒙理直气壮地在ChinaSpeaks:ontheconflictbetweenChinaandJapan中直接指出:“不像阿尔萨斯和洛林,满洲数世纪以来没有改变主权和所属。人口同质,没有任何种族问题。事实上,比之美洲百分之百属于美洲人,东北更加百分之百地属于中国人。”[注]Chih Meng,China Speaks:on the conflict between China and Japan,League of Nations and United Nations Library,Geneva.其要点,指明中国对东北地区的主权,揭穿日本制造九一八事变的借口。
而日方的资料无法正面回应九一八事变的“正当性”和伪满洲国的“合法性”,如在JapanSpeaks:ontheSino-Japanesecrisis中,河上清介绍了中俄密约、日本“拯救”中国的历史、中国对日本的抵制、“二十一条问题”等作为背景,然后介绍了东北的煤铁资源和大连旅顺港口及日本的权益所在,日本在东北的“平行铁路”、租借地和铁路守备队,中国对朝鲜人的“暴力”,门户开放和“机会均等”政策,表明日本的“权利”其来有自,和对各国权益的“尊重”。该书介绍了“新国家”的建设和东北对外贸易的进展,并以上海一二八事件为例,说明中国的“暴虐”及对列强利益的轻视,最后指明东北作为日本“第一国防线”的意义,主张中国与“新和平秩序”合作,以赢得领土主权的完整。[注]K.K.Kawakami,Japan Speaks:on the Sino-Japanese crisis,League of Nations and United Nations Library,Geneva.这些似是而非的说辞,只是混淆视听,而不能正面回应中方就日本侵犯中国领土和主权完整、要求国际社会主持公道提出的主诉。
在自我满足的强权逻辑中转圈,是日方的一贯做法。比如日本顾问吉田在国联代表团1932年3月8日与日本外务省会谈时,指称国联本来有希望通过圆桌会议把中日双方拉到一起,解决上海一二八事变,但由于中国方面的敌意,不能如愿。他说,日军可以撤军,但如果中国的抗日敌意不消退,就不能指望日军一直如此“厚道”。[注]Draft record of conversation with the foreign minister,March 8,1932.S29,League of Nations and United Nations Archives,Geneva.不说日本的侵略是中国抗日情绪不断高涨的根本原因,倒说因为中国抗日情绪高涨,所以日本要侵略。这种倒因为果的说法至今在日本右翼中流传,值得警惕。
(三)体现了九一八事变后中国各地爱国主义勃兴的事实
在上述巨量的档案文献中,中国各界通过电报、快邮代电、信函等形式具名或匿名送达代表团的呈文引人注目,集中地表达了国难当头之时中华民族谴责日本侵略、要求国际社会主持公道、收回东北主权、确保永久和平的诉求,对代表团、国联和整个国际社会形成了巨大影响,显示了近代中国民族国家演进的内在动力。
东北各界身受亡国之痛,电函尤多。基层民众虽文化程度不高,民族国家大义却毫不含糊。东北某兵工厂机器匠张光明致信代表团称:“我是中华民国的公民,我不是满洲国人,我不拥护这国的伪组织”。高超尘说:“不少日子以前,满洲国家即已成立了,但那完全是日本人的主使,强迫我辽地居民承认,街上的行人日人随便问‘您是哪国人’,你如说是满洲人便罢。如说是中国人,便行暴打以至死。”辽宁城西北大橡村国民小学校致函称:“逐出日本军,打到(倒)满洲国,宁做战死鬼,不做亡国民。”陈子耕揭露说:“自事变以后,日本恶势力已伸张入全东北,如每县的政事皆由日人权势下所掌握,复又收买警察、军人、政客等,以假托民意来欺骗世界人的耳目,硬说建设满洲国是中华人民的意思,强迫人民,令出去游行,打着欢迎建设新国家的旗号……我誓死不忘我的中华祖国,敢说华人莫非至心不跳时、血停时,不然一定于(与)他们周旋。”小学生何子明来信说:“我小学生告诉您们满洲国成立我不赞成,因为他强于严(按:原文,下同)压迫我们,有一天在学校,日本人去了,教我们家一齐说大日本万岁,我们要不说他就杀我们,把我迫不得已的就说了,其中有一位七岁的小孩,他说大中华万岁,打倒小日本,日本人听了就立刻把那个小同学杀了,真叫我想起来就愁啊。”
经济地位和文化较高者,则向代表团分析日本侵占中国东北的深远危害。哈尔滨商民代表函称:“虽然,满洲吞并,恐不惟中国之不利。即各国之经济,亦将受其影响。世界二次大战,迫于眉睫矣。”中国国民党青年团哈尔滨市支部分析说:“查日本军阀向有一贯之对外积极侵略政策,吾人细玩以前田中义一之满蒙大陆政策,及最近本庄繁等上日本天皇之奏折,可以看出其对外一贯之积极侵略政策,即第一步占领满蒙,第二步并吞中国,第三步征服世界是也。……以今日之日本蕞尔岛国,世界各国尚且畏之如虎,而况并有三省之后版图增大数倍,恐不数年后,即将向世界各国进攻,有孰敢撄其锋镝乎?……勿徒视为亚洲人之事,无关痛痒,失国联之威信,而贻噬脐之后悔也。”
不惟东北民众,民族危亡激起了全中国人的爱国心。清华大学自治会1932年4月12日用英文致函代表团指出:中国面临巨大的困难,好似1806年的德国和1871年的法国,但就像“青年意大利”党人一样,青年人对国家的重建充满信心。日本的侵略,不仅危害了中国,也对世界和平形成严重威胁,青年人愿意为国家流尽“最后一滴血”。而国联也面临着建立以来最大的危机,对九一八事变的处理,将考验它处理全球问题的能力。公平和正义能否实现,将影响到人类的命运。他们向代表团严正提出“五点要求”:1.日本从中国撤军;2.上海问题与东北问题一起解决;3.不承认日本侵略和用武力改变的现状;4.任何解决不得损害中国的领土和主权完整;5.日本必须对此事件的后果负责。南京华侨协会1932年3月16日致电代表团:日本进兵东三省和淞沪地区,“违反了国联盟约和凯洛格·白里安公约,因此扰乱了远东地区和世界的和平。同时,她一直用虚假的宣传竭力蒙蔽整个世界。我们诚挚地请求你们来到现场亲眼看看日军对中国人民的生命财产恣意破坏,并且依照国际法律及司法原则,施以制裁。除非完成这一使命,否则世界上将无公平正义可言。在这种情况下,为了我们民族的存亡,我们被迫自卫,永不会向武力屈服。”[注]以上呈文均见S39.League of Nations and United Nations Archives,Geneva.
据初步统计,中国各界人士呼吁国联代表团主持公道的电函、信件达百余万字。
九一八事变后,中国引入国际机制来应对危机,其成败利钝,久为学界争讼。
事变发生时, 蒋介石愤激交加。其9月19日日记抱怨道:“内乱不止,叛逆毫无悔祸之心,国民亦无爱国之心,社会无组织,政府不健全,如此民族,以理论决无存在于今日世界之道,而况天灾匪祸相逼而来之时乎?”[注]《蒋介石日记》,1931年9月19日,美国斯坦福大学胡佛研究所藏。并无具体的解决问题思路。20日,他检讨说:“内乱平定不遑,故外交不太注意。”[注]《蒋介石日记》,1931年9月20日,美国斯坦福大学胡佛研究所藏。21日,蒋召集干部,经讨论,“主张日本占领东省事,先提国际联盟与非战公约国,以求公理之战胜。”[注]《蒋介石日记》,1931年9月21日,美国斯坦福大学胡佛研究所藏。23日,蒋喜曰:“昨日国际联盟会决议中日两国停止战时行动,双方军队退回原防,听候联盟会派委员查察裁判,此实为以外交之转寄也,亦统一之良机,如天果不亡中国,则此次外交当不致失败也。”[注]《蒋介石日记》,1931年9月23日,美国斯坦福大学胡佛研究所藏。其时,张学良“派万福麟来京,要求外交早日解决,斤斤以官民之财产与东北之痛苦为念”。蒋劝其曰:“与其单独交涉,而签丧土辱国之约,急求速了,不如委之国际仲裁,尚有根本胜利之望,否则亦不惜与倭寇一战,以决存亡也。”[注]《蒋介石日记》,1931年9月23日接24日日记,美国斯坦福大学胡佛研究所藏。以此见之,东北军未以主力与日抗争,东北全境相继沦陷,与蒋之决策亦颇有关联。
但日本拒不接受国际联盟通知,要求中日直接交涉,蒋因之判断到:“国联态度因之软化,从此暴日势焰更张。如果直接交涉,或地方交涉,则必无良果,我不能任其枭张,决与之死战,以定最后之存亡。”[注]《蒋介石日记》,1931年9月25日,美国斯坦福大学胡佛研究所藏。9月30日,施肇基接任外交部长,10月24日,国际联盟决议日本撤兵。蒋高兴之极,“国际联合会决议,倭寇虽未承认,但公理与正义已表显于世界。”[注]《蒋介石日记》,1931年10月25日,美国斯坦福大学胡佛研究所藏。日本未接受国联撤兵的决议,却无法阻止李顿调查团的成立(其经过之曲折,是另一篇文章的任务)。李顿调查团经过努力,获得了日本制造九一八事变和 “满洲国”的基本事实,其见解反映在《国联调查团报告书》中,报告书认为:“至九月十八日下午十时至十时半,在路轨上或路轨旁发生炸裂之事虽无疑义,惟铁轨纵有破坏,实际上并未能阻止长春南下列车之准时到站,断不能引为军事行动之理由。故前节所述日军在是夜所采之军事行动,不能认为合法之自卫手段。”九一八事变乃日本有计划的军事行动。报告书认为,东北在政治、经济、军事等方面与中国的联系远远超过日本,其主权属于中国。“东三省为中国之一部,此为中国及列国共认之事实。”所谓的“满洲国”系日本一手操纵而成立,“一般中国人对‘满洲国政府’均不赞助,此所谓‘满洲国政府’者在当地中国人心目中只是日人之工具而已。”[注]Report of the commission of inquiry,League of Nations,Appeal by the Chinese Government,League of Nations and United Nations Library,Geneva.译文参照中方译本。
但《国联调查团报告书》建议在国联行政院的指导下,对中国东北实行“国际共管”,这是罔顾中国人民、特别是东北人民意愿的巨大错误,这一错误后来由《开罗宣言》《波茨坦公告》等加以纠正,成为第二次世界大战的重要成果。但由于其对日本侵略中国、扶植伪政权的揭露,对日本图谋独占东北的否定,以及对中国领有东北主权的确认,甚为当时军国主义日本当局所严重不满。1933年2月24日,国联大会以42票赞成、1票(日本)反对,通过了19国委员会关于接受《李顿调查团报告书》的决议,宣布不承认伪满洲国。恼羞成怒的日本随即宣布退出国际联盟。
2015年8月14日,日本首相安倍晋三在战后70年讲话中承认:“日本迷失了世界大局。满洲事变以及退出国际联盟——日本逐渐变成国际社会经过巨大灾难而建立起来的新的国际秩序的挑战者,前进的方向有错误,而走上了战争的道路。其结果,七十年前,日本战败了。”[注]《戦後70年の安倍談話(全文)》,《朝日新聞》(朝刊)2015年8月15日,第6页。从这个意义上说,“九一八事变”——李顿调查团——退出国联,成为日本近代史的转折点。利用李顿调查团档案文献,深入研究近代日本转折的关键,从而以更加广阔的视野讨论近代中国演变的内外制约因素,具有重要的学术价值和现实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