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郝
W镇政府食堂六七平方米的内屋里只有一张餐桌。人坐在板凳上,桌沿尚不及膝盖高。当日唯一的下饭菜炖茄子还没有“出锅”。桌子勉强容纳四五人就餐,再有人来,就只能站在外屋解决午饭。
“四五个月了,想要烫一次发,都抽不出时间。”11月25日,镇上三位女干部午饭时碰巧凑到一起,边吃边聊起来。
烫发,对31岁的W镇副镇长陈思真而言,成为一个略显奢侈的愿望。两个多月来,她从未享受过完整双休日。“烫发,得花一个下午,四个小时。”周六日加班后,家中的两个孩子仍要她来照顾。四小时的空闲,是腾不出来的。
作为“半边天”,这几位女干部却很少有机会在家里做饭。“晚上下了班,不是不需要你做饭,而是家人早已经吃完。”纪委书记李丹红话刚出口,三个人一齐笑起来。
接近年底,工作比往常更加繁重,迎检和下村成为“家常便饭”。陈思真尤其珍惜近来每个能准时下班的日子,即便依旧顾不上做饭,总还能照看大儿子写作业。
午饭过后,就着11月底的冷水,陈思真把自己的碗筷洗洗涮涮。这顿馒头加一道大锅菜的午饭,是镇政府食堂常年来的标配。
在这座位于山东的W镇政府里,乡镇女干部大约是男干部数量的四分之一。在基层工作中摸爬滚打,“下村”“家庭”和“稳定”依然是她们口中的关键词。
“规律的生活被打破了。没有明确的上班时间和休息时间。”
三个月前,王慧从县政府农业局调往镇政府农业综合服务中心。“随时都可能有上级部门的检查。一个电话,我们就得赶过来。”相比在县政府上班的丈夫,她不再能享受相对标准的八小时工作制。
王慧家在县城,随着“二孩”政策的放开,她的二儿子不久后出生。此前,她常能中午抽空回家照看孩子,但现在,尽管镇政府距离县城不过二十分钟车程,中午回家已不再现实。
“上面千条线,下面一根针”是对乡镇干部工作状态的形容。压力陡增后,这句话就变为 “上面千把刀,下面一颗头”的调侃。
“基层政府的同事要少一些,工作相对没那么泾渭分明,一有重要事务,就得是大半个镇政府一齐应对。”陈思真向《南风窗》记者如此介绍。
与王慧差不多的时间,W镇副镇长陈思真主动申请从邻镇调往现职。这是她工作的第十个年头。在刚刚离开的Q镇,她遇到过职业生涯最大的“委屈”与“窝囊气”。
陈思真丈夫是Q镇人。在这个不足20个行政村的镇做乡镇干部,邻里乡亲总是以“谁谁家的儿媳妇”来看待她。似乎不管怎么做,那个工作中的“度”都拿捏不准。
有些贫苦户,免不了沾亲带故,她去对方家中做帮扶工作,镇政府接着就迎来村民“告状”。有村民没有享受贫苦户待遇,觉着认定工作是她在当中“捣鬼”。镇上一查,受帮扶村民的认定工作早在2014年就完成了,而陈思真直至2016年年底才到Q镇任职。
工作地点变了,作为基层女干部要面对的大多数困难仍没有变。
四个月来,陈思真下班最晚的时间是凌晨两点半。路灯少,不够亮,省道上黑黢黢一片,路上偶有卡车带着鸣笛声驶过。她一个人在路上,不敢把车开得太快。
迎检时,准备材料,要加班。临时工作,布置开展,要加班。突发情况,下村处理,要加班。
“一杯茶一张报看一天,这完全是外界的误解。”在W镇政府挂职的半年时间里,27岁的岳楠没见任何人能够“如此悠闲”。
女干部也常常身兼包村干部一职,照样要穿着大衣熬着大夜说走就走。
冬天算得上乡镇干部工作最辛苦的时候。天气冷,环保工作反而更得抓紧。秸秆焚烧是大气污染的重要源头,村民想得简单,直接在田里一把火烧掉,省得再费劲处理。夜间是村民“偷偷”焚烧秸秆的高频时段,乡镇干部只能和村干部大半夜跑到田间地头,哪里有火苗烟气,就去哪里监督劝阻。
女干部也常常身兼包村干部一职,照样要穿着大衣熬着大夜说走就走。
下村去,跟村民打交道是乡镇干部的日常。一周下来,包村干部陈思真至少要往村里跑两趟。
乡镇政府没有执法权,思想工作就占了工作的大头。如何对村民动之以情、晓之以理,成为一件考验基层干部工作艺术的事情。
陈思真的丈夫李东光觉得,十年基层工作熬下来,他那从不满20岁时就认识的爱人陈思真变得越来越“泼”了。
“她本身是一个很有少女心的人”,岳楠向《南风窗》记者如此形容陈思真,“但村里工作不好做,她能豁得出去”。
道理是不大容易说通的。维护村容村貌,就要按照上级政策统一清理村民家门口堆放的废品垃圾。村民对此不在意,摆摆手不干,下村干部只能自己动手拿着扫帚簸箕清扫。“这还算是顺利的,有的人甚至要站出来阻挠。”在镇纪委书记李丹红看来,即便是对乡亲们好,大家也并不是总领这份情。
陈思真记得,拆除违建时,一位女村民无论如何不肯让步,实在没办法,几位女干部只能上前拦住,“胳膊被她拧得青紫青紫的”。
“大多数情况下,只能安抚村民。”陈思真把自己的工作方法总结为“迂回战术”,老年人说不通就先去找他们的儿女,陌生村民講不通就先去找彼此相熟的“中间人”,“一遍一遍地去劝,一遍一遍地去讲道理”。
孙梦梦对副镇长陈思真佩服不已。她刚从私企考入镇政府工作四个月,在孙梦梦眼里,陈镇长虽是女干部,却有气场,有震慑力。在大会上,有副科级女干部能对着场下全体村民滔滔不绝讲一天,“那种气场让我很是钦佩”。
“作为女生,我还是性格太内向,见了村民,不知道该怎么把话说出口。”那些“工作起来驾轻就熟”的女干部,是孙梦梦打心眼里敬佩的对象。
陈思真没怎么在工作中有过她渴望的穿衣打扮。一件深色耐脏大厚衣,一双平底鞋,头发拿绳一系往后一扎,是她在这个北方冬天的常见穿着。
不仅美貌顾不上,家庭,也常要被基层女干部抛之脑后。
W镇政府所在的县,公务员大多选择与体制内同事组建家庭。这就意味着,一旦忙起来,夫妻双方都抽不出身陪伴孩子。上一辈的“支援”是避不可免的,家中老人“自顾不暇”时,镇政府的女干部们就只能把孩子交给全日托儿所。
“山东的社会观念比较传统,政策放开后,大家都愿意要一个二胎。”在这种背景之下,生二胎成为当地基层女干部的普遍选择。
同大多数妈妈一样,陈思真同样觉得“爸爸不够心细,孩子还是要多靠妈妈带才行”。
11月1日早上6点20分,她在微信朋友圈里“吐槽”两个儿子,“一个四点(起床),一个五点(起床),想折磨死你们的麻麻吗?”文字背后,附带着呵欠的表情。
“崽崽咱们能睡吗,困死为娘了。”“这个小崽子马上得失宠,这个点不睡熬着全家,真是欠揍。”11月的微信朋友圈里,陈思真常在凌晨左右“幸福又疲惫地吐槽”。
每个工作日的早晨八点半,她要准时出现在镇政府办公室。从家到办公地点,有近30分钟的车程。每晚,留给她休息的时间并不多。
“对付老公,常用的办法就是‘哄。”陈思真对记者笑说,一边是工作,一边是家庭,平衡不好,老公免不了牢骚几句,想要皆大欢喜,“那就得放下架子,多说好话,事情别往心里去”。
镇纪委书记李丹红和陈思真性格不同,工作和家庭常常“撞车”,爱人不理解,两人出现长时间的“冷战”。
在她的丈夫看来,儿子高考成绩不佳与李丹红的疏于陪伴“有着直接关系”。李丹红的工作同样“只有上班时间,没有下班时间”,在家庭上倾注心思太少,让丈夫两个月来不愿和她“搭腔”说话。
李丹红的期待是,儿子毕业之后,“可别来做乡镇基层干部”。
“大多数女孩考公务员,主要是为了求一份稳定,将来以照顾家庭为主。”刚考入河北沧州某镇政府的应届生陈悦这样告诉《南风窗》记者。
尽管进入体制的初衷不尽相同,但如今,她们却在实际中面临着家庭与工作失衡的风险。
W镇政府的年轻人队伍在不断扩大,与此相对应,越来越多的年轻女性加入到该镇政府的行列当中。
情况非W镇政府所独有。更大的背景是,据国家统计局颁布的《中国妇女发展纲要(2011-2020年)》显示,近年来,中央机关及其直属机构新录用的女性公务员占录用总人数的比例逐年提高,已达51.9%,而地方新录用公务员中女性占总人数的比例则已达44.1%。
一到村委会,她就被惊住了,眼前的乡亲里,没有一个年轻人,“都是老头老大爷”,她记得清楚,一位老党员甚至是被两位村民搀扶着赶过来。
“是五只壁虎。”曾在W镇政府挂职的市选调生岳楠依然记得这个数字。在镇政府报到第一天,她开始“以办公室为宿舍”的半年生活。办公室的空调通气管直接穿墙而过,缝隙处没有任何填补,一开门,洞里“啪啪”往地上掉下五只壁虎,岳楠被吓得大叫。
艰苦远不止此,经历的困难多了,岳楠甚至能够“把壁虎当成室友,融洽相处”。
23岁的汤书静刚从临市考入镇政府不过大半年。她总觉得政府宿舍的规划“不够合理”,临近处没有卫生间和淋浴室,冬天,要出去一趟,就得顶着外面的冷风。
“食堂永远一个菜,老是吃粉条,好不容易回家吃饭,看见粉条都想吐。”孙梦梦还是希望食堂的条件能够再好一点儿。
镇上只有政府所在的一条街,步行十分钟足以从头至尾。下班后的生活是匮乏而无趣的。“哪里都去不了,只能刷刷剧,或者干脆躺着。”和《南风窗》记者说完,汤书静笑起来。
工作亦与此前的想象不同。第一次下村做党建工作時,孙梦梦以为迎接她的将是“穿戴整齐、精神饱满的党员队伍”。但一到村委会,她就被惊住了,眼前的乡亲里,没有一个年轻人,“都是老头老大爷”,她记得清楚,一位老党员甚至是被两位村民搀扶着赶过来。
“只能去适应,只能去提升自己。”在镇政府工作四个月后,这成为孙梦梦为自己设立的基本要求。
近来,陈思真也常操心着为汤书静介绍一个小伙子,但汤书静知道,这并不容易,这要考虑对方的“家庭、工作和收入”。同她一样,当地越来越多的基层女公务员面临着婚恋不易的问题。
“回到家乡发展的年轻男生本身就少,在小地方,符合预想条件的人就更少了。”汤书静这样向记者解释。
《中华人民共和国公务员法》和中组部2008年发布的《新录用公务员任职定级规定》要求,新录用公务员在机关最低服务年限为五年。对于W镇政府的年轻女公务员而言,这意味着,她们要在基层工作至少满五年。
“再一次机会,你还会选择这里吗?”
“会。对女生来说,体制内更稳定。但也许,我想去个条件更好的地方。”孙梦梦这样告诉《南风窗》记者。
(文中地点及采访对象皆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