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陈 琰
人类的观看史就是一个被媒介化的历史。人们为了看得更清楚、更准确,借助各种介质辅助观看行为,媒介的发展使得人的观看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看之方式”即“视觉范式”成为当代人所面临的观看困境中最值得关注的问题。尤其是在新媒体发展的今天,我们被图像的世界所裹挟,看得越来越多越来越广,可同时却越来越迷惑。媒介化了的观看范式的变革从根本上改变了人与人之间的信息交往方式,在这一过程中被改变的不仅仅是观看行为本身,观看的心理、观看的主客体等都在相应地发生着深刻的变化。而这一系列的变化都一步步改变着人类本身和人类所处的环境。
1.人人都成为“作者”。当下,整个社会的文化语境逐渐向视觉转向,已经成为不争的事实,带来的直接结果就是文化结构中的“形象”已经成为统领“语言”的绝对权威。“观看”在这里从单纯的手段变成了目的,这就是海德格尔所说的,世界被把握成图像。它不再需要意义的指涉而构成了意义本身,由此带来的是观看满足于其显现的表层意思而不用向语言的纵深处探索。“语言”这一符号因为具有抽象性要求人们必须有一定的解码能力,即观看主体——读者在观看时主动地将语言转化成头脑中具象的能力。这样的观看使得读者要采用静观或冥想等一系列手段,将头脑中的符号加以感性的理解,从而获得对文本内容的认知。媒介化的观看使观者再造性思维的理性把握能力下降,而提升了人们对于观看图景的最直接的直观性感知。人们大都停留于感性直观的愉悦,新媒体制造的影像奇观不能给理性阅读的“读者”以必须的观看条件,理性的“读者”正在变成“感性”的观者。与此同时,新媒体技术的发展使得专业技术的门槛降低,利用数码设备,每个人都可以拍出照片和发表文章,新媒体传播的影像形成了强大的视觉之流,造成了艺术身份的泛滥化,导致艺术接受者与艺术文本之间的关系发生了很大的改变。
2.观看主体的身份改变。巴特把“文本”分为两类,一是“能引人阅读之文”,一是“能引人写作之文”。在他看来,“能引人阅读之文”是指能指与所指相互统一,存在固定、对应的象征意义,存在最终指向的所指或意义结构,观看的意义在于找寻这种结构。“能引人写作之文”,则是指能指与所指是断裂的,彼此之间呈现自由、无意识的指代,由此产生出的意义是没有中心,不连贯的。如果说对“能引人阅读之文”的观看是一种理解和消费,那么对“能引人写作之文”的观看则是一种创造,一种游戏。
巴特希望找到一种真正的观看,即“能引人写作之文”的观看。巴特认为,理想的观看不应该仅仅是对于产品的观看,而应该伴随着生产。例如,他创造了一本具有超文本观看特点的书《S/Z》,这本书把巴尔扎克的小说《萨拉辛》分割成了561个阅读单元并对这些单元逐一讨论,形成了一个交叉的复杂体。在这一过程中产生的篇幅远大于原著本身。
3.观看客体的超文本样态。巴特所描绘的观看其实就是电子超文本语境下的观看,它将读者变成了新媒体的“观者”。电子超文本自身就是一个能指系统,其内部有节点和链接构成了一个网络体,构成其中的意义单元没有中心又不相连更无等级。对于超文本的阅读既无始也无终,每一页都可作为首页。对于超文本的观看是可逆的,在浏览器的页面设置里,我们不仅可以前进、后退,还可以进入任意一页,同时他的文本数量永无止境,可达海量。电子文本的网络信息资源分布在意义单元中,随意进入而没有传统意义的大门。对于意义的追踪完全凭兴趣,随心所欲地打开链接。此外,现在的文本呈现出混杂的形式,新媒体不断将“语言”和视觉图像合并,甚至和视觉意向、听觉意向以及其他全新的信息交流混合在一起。超文本和其他格式实现了数码合成和图像、文字和声音的信息覆盖,同时,数码技术也使访问其他数据库和信息源的链接的根茎性、非线性排序成为可能。那种只能传送一种语言或视觉交流信息的格式注定会过时,同时我们也意识到传统文本的稳定性正逐渐被数码文本的开放性和流动性所替代。超文本链接使得此时坐在屏幕前按照自己选择的路径和节奏亲自控制信息流的人,已经从“读者”升级为“观者”。
目前“观者”也已成为一种不可忽视的力量,而且使“读者”不断地被边缘化。超文本以可观看的、人脑智能化的风格融合了读者和作者之间的角色。使得读者、作者、观者三者的身份变得错综复杂。巴特从艺术接受者的角度以文本的开放性为核心,认为当代的视觉文本从“可读的文本”进入到“可写的文本”的行列,区分了传统和现代的观看范式。传统的文本是及物的,造成了观看的被动,而现代的文本是不及物的,使得观者主动地重写文本,所以他宣称“作者已死”和“读者诞生”。
4.身兼读者和作者之职的观者。接受者与文本关系发生了变化,传统“作者”的中心地位逐渐受到挑战。新媒体文本的交互性参照赋予了读者更多的权利,读者在观看时对路径事物选择形成了对文本的改写、重写、续写,使得观看变得个人化和私人化,突破了对传统简单阐释的界限。以微博和微信写作为例,强大的留言功能形成了作者和读者之间的实时互动。媒介为他们的交流提供了一个平台,这个平台使得读者和作者形成了对话,这种对话对于文本的形成起到了很大的作用。在这一过程中,叙事的交互性建构了作者和读者新型的合作关系,读者和作者在互动中都逐渐向观者身份演化。
媒介化观看的主体已经不是传统意义上的读者,“观者”的定义至少涵盖以下三个特征。首先,他既是读者又是作者。数码文本的交互性使得观看行为掺杂了书写和创造。上网的人和其他媒介消费者不一样,无论他们在网上做什么,他们都是在创造内容。其次,观看行为被拓展成一种参与,数码文本的丰富使得观看者的身份集中了传统意义上的读者、听众、观众、玩家、用户等多方面特征。最后,我们也必须认识到,观者也是消费者。审美距离的消融以及影像的快速流动使得观者得将自身投入到巨大的影像流之中,影像世界变成了观看主体的欲望对象。观看主体的观看欲望被唤起,建构起一个直接构架在看与被看的大格局之下的“现实”图景。
1.观看方式的改变。新媒体技术带来的改变如此巨大,艺术史学家乔纳森·克拉里说:“这场视觉性的变革可能比中世纪的图像和文艺复兴时期透视法分离的那次断裂还要深刻。”观看媒介使得世界的晦暗不明、含混不清变得可见和可感。世界被清楚地呈现,而作为观看者的我们因为观看这一行为被内化为世界的一部分,而不只是世界之外的观者。我们正在经历一场深刻的变革,从充满日常认知的模拟世界向由二进制编码呈现的数码世界的跨时代转变。媒介改变了,视觉的文化基础随之而变。从认识论角度上来说,这也直接导致观看方式的变化。目前,媒介化的观看使观看主体成为活动影像文化的组成部分,每个个体都过着被图像化和媒介化的生活。观看的媒介化使得观看主体相对于世界成为一种“在场”,在观看中得以“显现”。
2.观看的距离之美。对于审美活动,长期以来都强调“距离”,适当的观看距离可以确保被观看对象和观看主体的关系得以暂时性的分离,恰恰是这种分离,使得审美主体平时忽视的细节和事物的隐形侧面会引起关注。观看者要保持某种独立性的“冷眼旁观”状态,康德和叔本华都对这种旁观式的观看方式进行过阐释。康德在《判断力批判》中说:“关于美的判断只要混杂有丝毫的利害在内,就会是很有偏心的,而不是纯粹的鉴赏判断了。”波洛克强调这种“纯然冷漠”其实是让主体与对象之间保持一种心理上的距离,它构成了一切艺术的共同因素,是一种审美原则。与他们的“审美无利害”相对的,是海德格尔提出的“在其间”理论,这个理论和当下新媒体观看方式所说的“在场”有着一致性,这种“在场”是心理层面的,也是感观层面的。
3.参与式的“在场”。媒介化的观看借助一些观看机械,使得观看者似乎就真实地处在观看环境之中,达到一种观看主体与观看对象的共融状态,这样从某种意义上消解了原有观看的自我意识和冷静客观的状态,人的感官知觉与场景合二为一了。新媒体所呈现的环境使得观看主体从消极被动的旁观变成全身心投入的“在场”。从前文对媒介化观看的历史演进来看,所有技术手段的发明都是独立于人的感知存在的,但是新媒体技术所营造出的空间使我们有“在场”的融入,这种在场感使得观看主体的身份发生改变,观看主体从“抽身事外”逐渐到自我发现、自我建设,成为一种“身在其间”的状态。这种“在场”脱离身体的限制以及空间的束缚,人们不再希望冷静客观,他们希望自己的身体可以进入所观看的世界或者文本里面,可以说媒介化的观看彻底改变了我们的意指手段。基于现代观看工具的现代感知过程不再依靠传统的主客关系,技术图像更多的是参与的方式,而不是再现的方式。“旁观”到“在场”使得看与被看之间的关系也发生了变化。
1.新的存在方式。“在世”就是存在于现实世界,“在线”则是在网络世界存在。在互联网构筑的虚拟世界里,人们利用虚拟技术进行着频繁的实践活动。“在线”是对人类存在状态的一种描述。卡西尔说:“人不再生活在一个单纯的物理宇宙之中,而是生活在一个符号宇宙之中。”网络的出现使得人们生活的域限被打破,人们的生存方式由此变成了在线化生存,新的存在方式是一个充满无限可能的世界,承载人类生命内涵的新的时空架构。在这个新的时空架构中,虚拟成为其最核心的本质特征。按照吉登斯的说法:我们曾经熟悉的社会关系从彼此互动的地域性关系中脱离,这种脱离穿越了不确定的时空限制而被重构,形成“脱域”的现象。人们由此体验到了另一种存在方式——作为符号的存在。在线的观看主体被符号化,它不是“自在之物”,而是一个“意念之身”。
2.“此在”与“共生”。海德格尔认为,人的存在是“在世界中存在”(Being in the world),即“此在”(Dasein)。但是“在之中”意味着不是在现有空间的物质的叠加,而是在此的一种存在建构,之中(In)源自词源inna,指的是居住,逗留,意味着我已住下,有我熟悉,我习惯,我照料之意,存在指的是居住并蕴含于世界之中。人在环境中活动,人们通过活动对周遭的世界产生理解,在生产与实践中,人们把世界之内的物把握成“工具”,人们通过对工具的使用开始建立对外部环境的认识。由此,人的存在方式首先是要发生行为,与周遭事物发生联系。在这个过程中,形成与周围环境的碰撞,世界的概念才得以形成,只有通过人(此在)的存在方式,他物才能得以显现。作为世界中的存在者,空间不过是与人的行动存在关联的显现物。网络就是一个显现的工具,赛博空间是我们与键盘、显示器、鼠标、光缆、工作站、网页构成的一个意义关联的整体。在这个意义上,无论“在线”还是“在世”都已存在各自那个“有限意义域”当中。“在线”与“在世”体现了人们在两种截然不同的世界中的存在方式。在线化生存是一种虚拟和现实“共生”的存在,它既不是完全虚无缥缈的虚拟,也不是完全真实的模拟。
在技术的变迁中,观看范式被媒介化了,由此带来了一系列的改变。笔者在“媒介化观看实践”的哲学范畴里展开思索,是对当下高科技价值危机的一种关注。今天的观看是一种技术化、中介化了的间接观视,“纯真之眼”已经被“机械之眼”所替代。究其本质,技术崇拜似乎使人们走向一条不归路——先是在创造中彰显自己的灵性和智慧,后来对自己创造的机器臣服,最后沦为技术的囚徒。如何处理我们的自主性和计算机的灵性之间的关系?如何在虚拟实践中保持理性?人类必须在飘渺的赛博空间中找到坐标,超越虚拟生活的认知误区,了解技术的边界,收敛在自然与社会系统中的狂妄,用谦卑承认宇宙的广袤,敬畏自然的无垠。
新媒体环境下,观看的被媒介化展示了一个光芒万丈,完美温暖的世界,但是这是一个主体缺失的世界,观看主体被限制在一个不能自主的状态和环境中。每个人的观看看似自由,但其实早已被预设,主体的权利被抽空了。因此,我们要认识到,无论媒介技术的演进多么令人瞠目,它都只不过是人类和工具理性的延伸。只有人主体性的介入,虚拟世界才是一个丰富的、活的世界,只有有人类灵魂关注的自然之眼的观看,赛博空间才能摆脱他虚无的本质。虚拟不是虚无,归根结底,它是人生存价值的体现,和自然有着难以割断的脐带,必须永远根植于现实世界和自然环境之中。企望走向绝对的虚幻接触梦想的天堂,都会导致虚妄和荒谬。在赛博空间里巡游的我们,需要的不只是技术的护持,更需要主体信念的加强,那种人类独具的自省和反思,自我审视和自我纠错的理性精神,勘破所有的错误与矛盾。海德格尔在半个多世纪前对当下的社会生活就有预见,人类已经走到“历史的交叉路口”,技术的乌托邦带来的不是天堂的入口,而是梦魇般的现实,媒介技术的威胁、奴役甚至要毁灭他的主人,如果我们还在万物灵长的沾沾自喜中沉醉,灾难将笼罩世界。只有从梦中醒来,重建人和自然的关系,在实践中彰显自己思维的理性,才能获得救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