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方白 王春杰 夏 存(执笔)
王春杰(以下简称王):方白兄,您好!很早以前就有访谈您的计划。近两年来您特别活跃,无论在中国国内还是在欧洲都能见到您的画展,有很多艺术评论家长期关注您,对您的作品作出很高的评价。这些评论大多是从人文哲学的角度来诠释、评判您作品的艺术观点、精神内涵等,我们这次访谈想抛开那些形而上的话题,从您具体作画的角度切入,来谈谈您的绘画经历和作画过程。
张方白(以下简称张):这个想法很好,毕竟画画最终还是要回到画面上,怎么解读是评论家关注的问题。作为一个艺术家,我能够把握好的只是面前的画布和手中那支笔。从起稿到最后完成这个过程,作为目前的我来说,还是很有自信的,我享受这个过程。
夏存(以下简称夏):从简历上看,您是1991年从中央美术学院毕业的,那么推算起来,您在求学期间应该是“85新潮”的亲历者。那段时间您都经历了什么,最大的收获又是什么?
张:对我说来,记忆犹新的是20世纪90年代初,我刚从中央美术学院毕业。在中央美术学院,我是油画系第四工作室的,那个工作室观念比较前卫,平时课堂的练习也比较偏向现当代的思维方式。毕业的时候我创作了一组作品,名叫“实在”,画的是人的简约的躯体,像人又不像人,可以看作是人的符号、灵魂的意象,我以为这就是生命体实际存在的样子。因为那时候有些孤独,有些寂寞,沉浸在个人的灵魂中。这组作品参加了中国油画年展、油画双年展,好像还拿了一个奖。当时影响挺大,因为纯粹抽象的画法在国内“85新潮”以后虽然有很多人在尝试,但是真正表现得好的不多。我的画面看上去很有力量,观念上是对“85新潮”的一种呼应,所以大家都很喜欢。
夏:当时中央美术学院聚集了全国最优秀的一批美术新人,艺术创新的氛围非常浓郁。
张:现在回想起来,在中央美术学院的4年是很充实的,我从塞尚一直到马蒂斯、毕加索,还有后面的波洛克,每一个现代艺术的阶段我都做了很深入的研究,而且这些艺术家每个时期的画我都临摹过,也用他们的方式画过自己的创作,好像自己亲历了一遍现代美术史。这种经验是很难得的,当然那时候学院的气氛很好,也能静下心来仔细做研究。那时候整个美术界在“85新潮”的推动下,在创作中流行着两种主要的倾向,即在方法上强化绘画语言,在观念上强调生命意志。在当时的时代条件下,大家都感受到一种生命的冲动,有强烈的创作欲望,但在具体的艺术表现上,大多还是比较粗糙的,有一种干喊口号的感觉。毕竟我们都是从上一个年代过来的,我们接受的基本上都是口号式的宣传,所以在艺术的表达上自然而然会以这种概念化的方式继续着。但是对我来说,我还是坚信绘画语言和生命主题是能够相互结合、完美统一的。我也在这方面做了很多尝试,无论是抽象也好,抑或是具象也好,我都尝试过,总之是想要找到一种属于我自己的独特的绘画语言。“实在”这个系列可以说就是沿着这种想法的一次探索,在某种意义上说,它也是你所看到的我今天的绘画的一个雏形。
王:相信很多人都问过您为什么画鹰这个问题。您是怎么找到鹰这个主题的?又是怎样从一只具象的鹰身上找到您所需要的绘画语言的?
张:毕业后我回了老家湖南衡阳,也许是远离了北京这样激越而躁动的氛围,我的心情开始慢慢平复下来,我对画面的理解也开始有了微妙的变化。那时候我看了很多关于中国传统文化方面的书,从中受到很大启发。之后我到了天津美术学院任教,学院成立了一个综合表现班,由我负责班级的整体教务。天津美术学院的教具组有十几个鹰的标本,我发现这个东西特别好,我把它们全部拿到画室,让学生写生,但是他们好像都不太感兴趣,结果全让我画了。我发现这个鹰和我们的传统有很大的关系。我很快画了一大批鹰的作品。那些鹰我现在来看都觉得画得很好,每张都很有味。可能是刚刚找到这个题材,在表现的时候还有一种陌生感,所以画得特别生涩,也恰恰是这种陌生感,让我的画面看起来很有力量,因为细节都忽略掉了,很生猛!
夏:那批作品出来后,大家最初的反应怎么样?
张:反应很好!当时这个表现班办了一个名叫“再启动”的展览,栗宪庭从北京过来,看了展览,觉得我的画最打动他。他觉得我的作品虽然是油画,但是和中国传统有很深的关联,从本民族的资源中获取灵感,这种趋势正好符合当时在中国兴起的后现代的艺术观念。许多人都说:“张方白的东西有种凝固感。”
王:除了凝固感以外,我觉得您的画面还呈现出一种孤独的悲剧性效果。而作为一个人,我们总是希望有自己的圈子,有自己的朋友,希望被别人关注,您的作品与我们现在生活的世界有一种格格不入的感觉。
张:对!虽然我喜欢交朋友,但是在创作上我绝对会坚持我自己的主张。这让我的画面和其他人不一样,我在创作过程中总想寻找一种男性的力量,一种不容辩解的强势感。贾方舟曾说我的作品有点“大男子主义”,从某种意义上说我很同意这个说法,我的画面有些时候让人无法质疑,它像一个孤独的英雄,矗立在高不可攀的山峰顶端,傲视这个世界的一切,但所有的英雄注定都是悲剧,因为他无法逃避上帝带来的毁灭。所以我不太在意是否被人关注,我常说时代怎样与我无关,我只是与鹰作伴!这么多年来,始终觉得鹰跟我有种灵魂的对话,在孤独的时候会感觉到鹰好像给我安慰,在怯弱的时候给我一种力量,而且它始终给我一种意志,也是我向外界的一种宣言。
夏:鹰是您的符号,我们知道张方白是因为您的鹰,我们谈到张方白也说您的鹰画得好,那鹰会不会变成一种禁锢?它会不会阻碍您继续往下探索?因为您的鹰已经很成功了,那接下去怎么走?
张:我觉得这对我来说不是一个问题,其实我觉得画什么不重要,也许我是因为鹰而被大家记住,但是我在画的过程中倾注的精力并不在这个形象上,我思考的是绘画,而不是鹰这个形象。说得更通俗点,我的画面是鹰,但是每一张画里的结构所构成的黑白图像才是我的核心。这个结构不是我们素描里说的结构,而是我这幅画里面所包含的黑白,动态,每根线的走向,每块颜料的流淌以及传达的精神,它是无具体形象的,但最终又要能够在画面上成立。我的创作其实就是用大量的时间来思考如何解决这些问题,这个时候它到底是不是鹰,已经不重要了。很多人说我的画像文人画,也有人说我的作品像塔皮埃斯。其实要我说都不像,我的作品没有文人画的矫揉造作,反而有点像甲骨文,像龟板上的图像,它是中国原始艺术的意象。在《周易·系辞》里就有这种说法:“书不尽言,言不尽意……立象以尽意。”这里的“意”怎么解释?很多人觉得是寓意,或者是意象、意境,但是我觉得都不对,这里的意应该解释为意志,也就是由于我个体的意志才出现了我画面中的图像。中国最早的图像亦是如此,无论是早期山洞的岩画,还是陶盆上的图案,都是源于当时人们的某种欲望,所以中国绘画为何会与西方绘画有如此多的不同,中国绘画的出发点在于人,在于创造并解读这个图像的人,而西方绘画里对象对画面的影响要重要得多。比如模仿说,就是把对象变成了艺术创造主体。如果从这点出发来看,我画什么就不重要了,我个人的意志才是最重要的,创作者就要像孟子所说的那样,“万物皆备于我”“我善养吾浩然之气”,把主观的意志与天地、万物相联,那么,我笔下的一草一木都受我意志所遣,同时也与天地万物息息相关。
王:您讲到了黑白,这应该是从传统水墨中汲取的经验,但是您用的材料是油画,您在这两者之间是如何做到相互融合的?
张:我在“实在”系列中就有黑白的概括,不过那时候的东西更偏向西方的表现主义,而后面的鹰就更贴近于中国传统的书法以及文人画里的笔墨。但在我创作的时候,我会用秃头笔,也就是毛比较稀松、比较硬的笔。刚才说过,我的作品需要力量,所以我希望用坚硬的东西来画。最近我还开始尝试使用扫把,就是超市里买的尼龙扫把,这种扫把的毛很硬,而且扫把的形状就是一个直排,非常适合我表现大的块面。我在用笔的时候非常注意我手部节奏的把握,戳、点、拉一气呵成,有点像黄宾虹用笔的感觉,同时由于扫把的毛弹性很足,又能形成一些我没有预设过的画面笔触。所以你可以看我作品,总体感觉虽然是一根根的线条,但是你沉下心来细看,它的粗细、深浅、走向都不一样,每根线条里面藏着很多丰富的细节,这样的线条应该是独一无二的,它已经打上了张方白的烙印。另外我在处理线条时,会在结构的转折点用一些灰色,让画面的藏和露显得更自然。所以更确切地说,我的画应该是黑白灰三个色调,这个灰的作用是让黑和白能更好地衔接,这样画面就生动了。这有点像中国传统中的“一分为三”,灰不是一种独立的存在,而是在黑白两者的相互交融与衔接中生成的。它是既包含了黑白,又不是黑白的第三种色调,这也就是老子所说的“一生二,二生三”的思想,灰就是黑白所生的“三”。我们看八大山人的画,里面用线条也非常简练,但是一笔下来结构都包含在里面,黑白灰的转折恰到好处。虽然我用的是油画,没办法像水墨那样一笔完成,但是我每幅画里的结构都经过反复的推敲,所以我画了那么多年鹰,画面却不单调。
夏:你在作画之前会不会做一些画面的预设?
张:这要看情况,有时候有。不过每次最让我兴奋的倒是那些在画面中突然出现的结构,它完全出乎我的意料之外,因为这种新的结构是我以前未曾遇到过的,如何去面对对我来说是很大的挑战。所以有时候你可能看见我的一幅画很简单,但是反反复复我可能要花一年甚至两年的时间来做调整。
王:2018年您在德国科布伦茨路德维希博物馆的个展《凝固》非常成功,说明您的作品已经被国际认可,也就是说您拥有了国际性的语言,您觉得中国艺术家应该怎么做才能具备让国际认可的艺术形式?
张:其实没有什么国际性的语言,所谓国际的语言我认为都是我们潜意识里把西方作为一个标准,其出发点是担忧我们能不能被对方读懂。可能在100年前我们需要用西方的语言和形式才能得到西方的承认,但是真正强大的艺术家是不需要这样的。我认为今天这个时代对我们画家来说是最好的时代。为什么这么说?因为每一个人都可以说话,每一个人都可以和别人不一样。我被大家接受是因为我和大家不一样,我有我自己能站得住脚的观点,我的立场是不可替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