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娘”守望者
——辰河目连戏国家级传承人周建斌访谈录*

2019-12-16 10:57:37郑劭荣
文化遗产 2019年3期
关键词:目连剧团

郑劭荣

周建斌,男,1963年生,湖南省溆浦县人。工小生,师从辰河戏名角杨宗道。2008年评为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项目代表性传承人,现任溆浦辰河目连戏传承保护中心主任。他导演过辰河戏所有代表性剧目,熟练掌握了目连戏的表演技巧与表演流程,长期致力于辰河戏传承保护与宣传推广工作,是本地区中年演员的优秀代表。

辰河戏流行于湘、鄂、川、黔四省毗连的沅水中、上游地区,该地域包括沅水的五条支流雄溪、溪、酉溪、潕溪和辰溪,古称“五溪蛮地”,亦俗称“辰河”。辰河戏属于大戏剧种,以高腔为主,兼有昆腔、低腔和弹腔。辰河高腔源于弋阳腔,约于明初自江西传入,经与当地语言、民歌、号子、傩腔及宗教音乐的长期融合,逐步衍变为辰河高腔。辰河高腔擅演目连戏。在旧时,每当中元节盂兰盆会,五溪地区都要举办盛大的“罗天大醮”,上演“四十八本”目连戏。辰河目连戏被誉为中国戏剧“活化石”,当地艺人尊称为“戏娘”;演唱目连戏,成为衡量戏班、艺人水平最重要的标准。1949年后,目连戏停锣歇鼓,踪迹难寻。1989年,在联合国教科文组织资助下,辰河戏艺人完成了一次空前绝后的演出,海内外学者为之震撼。2006年,辰河目连戏确定为首批国家级“非遗”,大山中的戏剧“熊猫”再次引发世人瞩目。

2018年6月,笔者与周建斌长谈了两天,试图借助亲历者的讲述,回望辰河老戏的背影,探秘一位处于最基层的戏曲传承者的人生故事。[注]2018年6月27日晚7:30,中央电视台、新华网、中新网等媒体来到溆浦辰河目连戏传承保护中心录制、采访目连戏演出。笔者中午临时得知消息,下午启程从长沙赶往300公里外的溆浦观摩演出。第二天,便开始了本次口述专访。7月中旬,笔者再次赴溆浦调研,补充、核实了访谈资料。整个访谈有全程录音。

一、拜师学艺:关于县文艺班的记忆

周建斌这一代,接受过老辈艺人的耳提面命,见证了改革开放四十年中国县域戏曲的兴衰沉浮。岁月如歌,人过中年,宿命难违,旧时代戏曲的苍凉鼓点与现代的曼妙歌舞让这批“60后”不期而遇。大山里的乡土戏剧,仿佛如同这批湘西汉子,负重前行。在很大程度上,古老的辰河戏能走多远,取决于周建斌他们能走多远。记忆之门开启于上世纪七十年代雪峰山北麓、溆水之滨一个不知名的县办文艺班。

郑:周主任好!您并非梨园世家,出于什么原因选择了这门职业?

周:溆浦是怀化地区有名的戏窝子,除了辰河戏,还流行阳戏、花灯戏、木偶戏。这里的观众基础好,老百姓喜欢看戏。我在这样的环境长大,耳濡目染,对家乡戏曲的热爱是与生俱来的。父母包括祖辈都不是演戏的,我家是城镇户口,父母在县服装厂工作。1976年,我小学毕业,家里兄弟姊妹多,都上山下乡了,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父母希望我能留在城里。恰好这个时候,县文艺班招生,因为文化成绩好,又是文艺活跃分子,文艺宣传队的老师就推荐我报考这个文艺班,机会难得,家里非常支持。

郑:县文艺班可以说是本地辰河戏的“黄埔军校”,在溆浦乃至怀化地区均小有名气。这个学习班是如何办起来的?如何招考呢?

周:这个班由县文化局主办,它的初衷不是培养辰河戏演员,而是招收样板戏学员,为县里储备文艺后备力量。实际上,当时“四人帮”已经倒台,没有演过样板戏。

面试集中在县二中(初中)进行。主考官是湖南省花鼓戏剧院的演员,他原本下放农村,因为有一技之长,被借调到县剧团。另外还有一位来自省戏校的老师。招考学员要满足三个基本条件:一是学习成绩好;二要具备好的形体和嗓音条件,譬如看腰和腿的软度,灵不灵活。测试嗓音时,我们十个小学生一组,合唱电影《闪闪的红星》中的插曲《红星照我去战斗》。大家开口一唱,声音洪亮,考官们都非常兴奋,连声说好,想不到小孩们的嗓音这么好。第三是五官端正,长相要好。经过测试,最后录取了34人。

郑:县文艺班具体如何运作?说说您的学习与生活吧。

周:文艺班的办学地点在圣庙山上的文庙(后来搬到了老文化局办公楼),是供奉孔圣人的地方。这个庙在“文革”期间大部分拆掉了,但原来的结构还依稀可见,有大柱子、琉璃飞檐,非常漂亮、气派,环境优雅安静。

学员们大多是10岁到12岁左右的孩子。我们先在初中读了一段时间,然后再去文艺班。我在县一中就读,还当了一个月的班长。进文艺班后,专业课集中在文艺班学,文化课则到各自所属的初中学习。早上五点半起床,在文庙学武功至七点半。吃完早饭,上午学文化课,下午一点半返回文庙继续练武功。晚上学音乐基础理论课。我每天在文庙与县一中(初中)来回跑。负责日常管理的有两位老师,一位唐老师专管生活,还有一位从怀化学院毕业的教音乐的刘老师。专业老师从全县抽调。武功基础由剧团的人负责,如肖老师教男生武功,车老师教女生武功。“文革”时只能演样板戏。1977年,国家政策趋于宽松,开放地方戏,请来了辰河戏名角陈依白和我师傅杨宗道,传授唱腔和身段表演。

郑:您多次提到练“武功”,什么是“武功”?如何练习?从前学徒学艺,有“打戏”一说,这段日子您是怎么过来的?

周:“武功”是指表演方面的基本功。训练时有个基本程序,先压腿,踢腿,下腰、走圆场等,再练一些小技巧,如毯子功、飞腿、扫蹚、虎跳之类。我们那时小,晚上睡觉还尿床呢。那个男老师像妈妈一样,人很好,早上我们起不了床,他就不断吹哨子催。“打”也是经常发生的。印象最深的是坐“老虎凳”。学员的腿比较硬,就躺在长板凳上,双腿伸直,用布条将腿绑在凳子上,然后在脚下不断垫砖头,与电影《江姐》中的老虎凳差不多,不过没那么厉害。凳子旁还放了一根扁担,腿与长凳之间有空隙,就用扁担压腿。那个真痛呀,每个上过“老虎凳”的学员都哭了。实际上,这并不完全是体罚,主要是学员的腿比较硬,韧性不够,用这种方法练“童子功”。训练时如果偷懒、不用功,就会挨打、受罚。譬如动作不到位,懒洋洋的,老师发现了也不吱声,用竹条“啪”的一下打过来,孩子们“哎哟”一声,又赶紧用心练。有一次,我练习翻筋斗,时好时坏,老师就会批评:怎么搞的,又退步了。他就会打我的屁股。比较严重的“体罚”是倒立,用双手支撑身体,倒立起来,双腿靠在墙壁上,练习臂力和平衡力。一罚就是五分钟、十分钟。手稍有松懈,就会用竹片敲打。现在回想这些事,也很有趣的。

身体上受到了很多磨练。如练功带扎得比较紧,松开后腰上都是一道深深的勒痕。身上常常青一块、紫一块。上厕所蹲下去就难以站起来,要用手扶着墙壁,才能慢慢起身。这样的生活过了半年,才渐渐适应。应该说,这些训练锻炼了体力和意志,一生受益无穷。

郑:文艺班的老师如何传艺呢?排演了哪些剧目?

周:文艺班后期开始分行当。老师根据学员的形体、嗓音、长相等条件,确定各人的行当。我工小生,不分文武。传艺方式不完全是师傅带徒弟式的个别指导,而是通过排演剧目,集中学唱和学表演。我们演的第一个戏是花鼓戏小戏《打铜锣》《补锅》,由一个懂乐理的“打鼓佬”改为辰河戏唱腔。此外还移植了两个大戏。一个戏叫《黛诺》,这是个现代戏,剧本是全国通用的。老师们将其改编为辰河戏,然后大家一起学里面的唱腔。后来我们形成了一种习惯,对具体的曲牌名不一定记得,但只要提示是某个剧目中某段唱腔,立刻就能回忆起来。我师傅负责教生行唱腔。每人发一个剧本,看各自演什么角色,记诵自己的戏词,学唱曲牌。这个戏很受欢迎,观众很多。十几岁的孩子演起来很好笑,很有趣。小学员有演老奶奶的,有演老太爷的,模仿老人家老态龙钟的样子说话、走路,比较萌,观众看了哄堂大笑。另一个戏是从福建莆仙戏移植过来的《春草闯堂》。这个戏非常流行、影响大,全国戏剧界都知道。我演了其中一个小生。我们移植这个戏,主要是因为这是一个丫鬟戏,题材上适合我们,剧中人的身份、年龄和学员班的演员比较接近。戏排演出来后很红火,观众很多,天天有人看。

郑:除了《黛诺》《春草闯堂》,还学习了哪些剧目?

周:还有武戏《武松打店》《薛丁山》《杨宗保》;文戏有《幽会·放裴》《百花赠剑》,这两个戏在1981年辰河戏教学月演出过,录了像,在省广播电台广播过。

郑:这批学员毕业后,他们的去向如何?

周:我们学习两年后,就分配到县剧团工作,分期分批转正。我于1977年招工,进入了体制内,第二年正式分配到剧团。首批转正的都是城镇户口。领导曾经要把农村户口的学员退回去,我师兄陈祖铁坚决反对,经过一番拉锯战,终于把这批学员留下来,1981年全部招工。文艺班结束之前,老师说我们可以双重选择,或者留在剧团,或者在学校继续读书,再考学校。有个好朋友极力劝我回去读书,但我感觉这两年学戏不容易,放弃了太可惜,坚持留下。最后有30人进剧团,之后又陆续有人离开,到目前为止,包括我在内,仅剩下3人留在剧团。

二、坚守信念:在夹缝中求生存

1978年至2018年,恰逢中国改革开放四十年,也是周建斌坚守辰河戏艺术的四十年。这期间,中国的社会、经济、文化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随着社会的急剧转型,生活与娱乐方式的变迁,传统戏曲迅速走向衰微。周建斌是处于中国最基层的戏剧工作者,这期间,他夹裹在时代的洪流中,犹如坐上了人生的过山车,穿梭于低谷与山峦之间。

郑:今年恰好是您进入辰河戏剧院工作四十年,也是您坚守辰河戏艺术的四十周年,这样一个时间节点无疑是值得纪念和回味的。改革开放初期,辰河戏以及您所在的剧院生存情况怎样?

周:戏曲确实与国家的大环境息息相关。改革开放之前,禁演传统戏。大概1975年、1976年的时候,政策趋于宽松。传统戏解禁后,我们排演的第一个戏是《逼上梁山》,这个戏太火了,剧院里一天演出三场,还不能满足观众的需求,老百姓都想看。1979年演了《秦香莲》《十五贯》。尤其火爆的是《收租院》,这是个现代戏,从其他剧种移植过来的。观众看后产生强烈的情感共鸣,都说这个戏好苦,许多人都流泪了。后来去常德演,演了一个月。这个戏红到什么程度呢?演员只要上街,观众就送常德烟给他们。演员去饭馆吃饭,不要钱,只要戏票。有位观众排队等候了20多天都没买到票,发脾气了,把卖票的窗口都砸了。老百姓都不看本地剧团的演出了,都来看我们的戏。这次常德之行一直是剧团津津乐道、引以为傲的一件事。

郑:改革开放的春风给传统戏带来了无限生机,也点燃了观众压抑已久的看戏热情。经历“文革”这个特殊的历史阶段,给辰河戏的传承带来怎样的影响?观众的欣赏趣味有什么变化吗?

周:“文革”对辰河戏的影响非常大。许多老艺人在“文革”期间去世,或者长期不演出,表演上也生疏了。当“文革”结束,落实政策后,整个剧种的人才进入青黄不接的状态。同时也基本上把观众这一块给断送了。观众的欣赏趣味没有明显的改变,他们还是喜看传统戏。辰河戏以正剧和悲剧为主。总体上悲剧比较受欢迎,这与辰河戏的声腔及剧种的宗教氛围有关。因为宗教容易使人产生悲感,一开口就容易把这些情绪发泄出来、表现出来。就题材来说,观众感兴趣的是小生、小旦戏,喜欢爱情戏和接地气的戏,如《二度梅》《珍珠塔》之类。花脸、净生的戏不太受欢迎。骨子老戏也演得少,如“三山六袍”、“苏、刘、潘、伯”[注]以上均为辰河高腔整本戏,属于经典老戏。“三山”即《九里山》《楚荆山》《烂柯山》,“六袍”即《老绿袍》《少绿袍》《大红袍》《青袍缘》《碎龙袍》《白袍记》。“苏、刘、潘、伯”即《黄金印》《大红袍》《一品忠》《琵琶记》。等剧目。我认为有三个主要原因:一是这些戏艺术水平高,演员的表演技艺达不到那样的水平。二是长期禁止演传统戏,演员对这些戏生疏了。三是这些戏节奏慢,剧情冗长,观众不太喜欢。

郑:小生、小旦戏在表演上有何特点?您擅长哪些剧目?

周:小生、小旦戏在表演上没有明文规定,但也有一些基本要求,譬如扮相要英俊、风流,女的要漂亮,还有就是嗓音要好。有句俗语,叫做“戏子无嗓客无本”。意思就是说,如果演员的嗓音不好,就好比是经商的商人没有本钱。过去女性是不许唱戏的,女戏子上台是一个大新闻,观众非常好奇和兴奋,都争先恐后去看她的表演。

我常演的剧目有很多,大多是小生戏,包括文小生和武小生,如《目连》中的傅罗卜、《珍珠塔》方卿、《三祭白骨塔》焦宝童、《五虎平南》狄青、《薛丁山》薛丁山、《杨家将》杨宗保、《十五贯》里的熊友兰等。

郑:就我所知,从80年代末开始,辰河戏与剧团逐渐出现生存危机。您当时的处境如何?

周:总起来讲,我们剧团与辰河戏始终在夹缝里求生存,走了一条非常艰难的道路。我自己很长时间处于苦闷和彷徨之中。80年代末,戏曲市场严重萎缩,在剧团没事干,整天百无聊赖,一天到晚躺在床上看书。以至于那段时间看到床就害怕,心想怎么又要睡觉了,就是这样一种心态和状态。后来,我们的团长调走了,到一个乡镇做了书记。演员没演出,每月发100多元的工资。团长走后,上级也没有任命新领导,老团长就委托我和另外一个人暂时管理剧团,但是这个人也不管事,担子就落到了我肩上。那时就是看不到希望,一天到晚感觉没前途,走又走不了,事又没事干,造成了心理上的一些障碍。1991年,我去学戏曲、话剧导演,就是想摆脱这种困境。

郑:也就是说,这几年剧团演出基本停顿了,也正是这个时候,您开始接手剧团的管理工作?

周:没错,剧团可以说处于休眠状态。但我内心上在想,人总得有追求。大概在91年,剧团换届,有的同事鼓励我接手剧团,但我不想干管理,觉得搞艺术单纯一些。后来剧团改革,更换了两任团长,单位没有一点起色,反而产生了许多矛盾。这段时间我非常痛苦,去文化局反映情况,要调走。团里的老同志做我的思想工作,要我挑起担子来。于是1996年我就担任副团长,第二年任团长。当时出于一种使命感,接受了这一任务。刚接手工作时,局面确实相当困难,人心惶惶,一盘散沙。有一次,县委彭副书记无意中到我们剧团看一下,碰到团的一名演员,这位演员不好意思承认是团里的员工,说是在这里玩的。第二天开会,彭书记看到了这位演员,就追问:怎么你也在这里呢?弄得这位同事非常尴尬。员工经常问我的一句话是:“单位的房子什么时候卖掉分钱?”雪上加霜的是,我一上任就遇到了官司,当被告。单位输了官司,法院要拍卖我们的房产。几经周折,借钱还债,才把房产给保住。这就是后来我们开办戏曲茶楼的地方。

那时演出不景气,演戏就要亏本,我们开始自主创业。在剧场的舞台上开设舞厅,楼上搞饮食、棋牌室。这个时候,戏校有批学员毕业了,大概有将近20人,没单位愿意接收他们。剧院要承包出去,我把没人要的服装、道具都要了,这几十号人也要了。接下来怎么走下去?思来想去,听说大城市流行茶楼,就想是不是也可以搞一个茶楼,节目单上安排一些折子戏,顾客可以点节目。然后呢,我们就分工,安排两位老艺人管茶水,他们穿上白色的围裙,把自己打扮成服务员的样子,忙里忙外地跑堂。顾客点单,我们就清唱辰河戏。记得第一次是我和师姐表演,唱了半个小时,不化妆,也没穿戏服。观众看了后不满意,说你们不化妆,不像唱戏的。第二天我们就带妆演出了《游园烽火关》,演的是商纣王褒姒的故事,大概演了一个多小时。然后就是卖门票,2块钱一个人。如果点戏,给十块钱小费。但观众还是不满意,认为要在舞台上演出才像样。

这段时间压力确实比较大,能演戏的就这么多人,幸亏有位演员有走班演出的经验,他就在外面请了一些人,包括剧团以前的一些老师傅。然后在茶楼大厅中间搭建了一个小台子,开始演戏。观众说台子太小,他们就自发集资,凑份子钱,修建了一个大的戏台。搞起来后,刚开始收入不错,一天进账七八百元。观众很多,凳子都坐不下。一些熟人来后没地方坐,我就跑到家属楼挨家挨户借凳子。后来的经营状况时好时坏,就这样持续了好几年。

三、结缘《目连》:揭开 “戏娘”神秘的面纱

辰河目连戏是我国目连戏家族的重要成员。经过长期积淀,形成庞大的剧目组合,除了《目连传》(分“前目连”与“后目连”),还包括《梁传》(梁武帝台城出家)、《香山》(观音得道)、《封神》(武王伐纣)、《金牌》(岳飞抗金)及宣传忠孝节义的《花目连》,合称“四十八本目连大戏”[注]“每本”是指一天一晚的戏。实际上《目连传》只能唱二十多天,中间往往要杂以其他连台本戏,如《香山》《梁传》《封神》《金牌》等。。辰河目连戏是现今各剧种目连故事保留最为完整的,其宗教内涵十分丰富,在海内外产生了广泛影响。

郑:您最初是如何接触到目连戏的?

周:我听说目连戏大概是七八岁的时候,那时年龄小,只是懵懵懂懂听人讲,最厉害的戏是目连戏,目连戏是“戏娘”“戏祖”,心里充满了神秘和好奇。

首次接触目连戏是1981年,当年湖南省文化厅在溆浦举办辰河戏教学演出,排演了不少传统戏,印象最深的就是目连戏。那时政策还没开放,认为目连戏是封建迷信,排练和演出都很神秘,地点放在溆浦县人民会场,大门上锁,不许外人进入。中国艺术研究院李愚老师负责全程录像,作为资料保存下来。

演出的第一个戏叫《刘氏回煞》。这戏以前认为是“鬼戏”,是禁演的。第一次看鬼戏,非常惊奇、神秘,感觉老艺人的艺术水平很高,非常羡慕、佩服,心里很激动。刘氏的扮演者是辰溪老艺人张盛峨,他早年工小旦,中年后改生角,擅长红生,演刘氏可谓得心应手。期间还有一段小插曲。这位老艺人留了漂亮的胡须,化妆需要剃掉,但他非常舍不得,思想上不能接受。李愚老师灵机一动,用肥皂把胡子粘在一起,贴在脸上,然后再化妆,保住了他的美髯。这事印象特别深。第二个戏是《松林试道》,演的是观音变化成村姑去调戏傅罗卜,试探他的道心,由老艺人向寿卿饰演傅罗卜。这期间我对这两个单折戏就有所传承。后来与师傅杨宗道同台演出过“花目连”《蜜蜂头》,师傅饰演郑仕德,我演郑庚夫,并参加了地区的汇演。

郑:1989年,联合国教科文组织资助的演出是1949年以来最为完整的一次目连戏展演,请您介绍一下整个活动的前因后果。

周:是的,这次演出可谓空前绝后,尽管我错过了参与的机会,但对整个事情的来龙去脉还是比较清楚的。

1989年初,怀化地区组织舞蹈团去非洲、欧洲巡演,当时有文化部的官员随行,团里的人和他们的关系很融洽。回国后,文化部向怀化方面透露消息,联合国教科文组织有一个整理中国民间文化的项目,资助五千美金。地区文化馆得知消息后,当即决定申报辰河目连戏。第二天,相关人员绕开省里,直奔中国艺术研究院,签了演出合同。事后想来,如果省里知道这事,肯定搞不成。结果教科文组织给了一万五千美金,文化部给了十五万元。项目由怀化市文化局、文化馆组织实施。

目连戏已经停演了四十余年,恢复起来不容易。4月初,地区文化馆组织老艺人整理剧本,花了一个月时间,整理出15本约45小时的排练演出本。7月份,正是暑热天气,溆浦、芷江、沅陵、辰溪、会同以及湘西自治州泸溪等六县的辰河戏演职员40人组成“六合班”,正式排演目连戏。为了使演出更为逼真,最初将活动地点放在黔城古镇(现洪江市黔阳镇)。因为当地观众基础好,热情高,许多老人看过目连戏,熟悉目连戏,便于搞宗教活动;而且,黔城是历史文化名城,紧邻沅水,保留的古建筑和街道较多,有个芙蓉楼,地形地貌具有浓郁的湘西地域特色,是比较理想的目连戏演出环境。

在黔城紧锣密鼓排练两个月后,就要正式上演时,出现了波折。有关方面出于政治影响和舆论宣传方面的顾虑,要取消演出。但当时已经签了合同,不能毁约,于是决定把演出移至怀化行署会堂。结果黔城的老观众不乐意了,他们说目连戏既然开了头,就必须演下去,要不对地方不利;如果政策不允许,实在不行,戏可以不在黔城演,但是“打醮”不能取消,要保地方上平安。最终,大部分宗教活动是在黔城搞的,如放焰口、放河灯、抬灵官、抬按院等。当地民众非常配合,抬灵官游街时,家家户户挂菖蒲,在家门口烧香、磕头,用黄绫盖瓦。正式演出就在行署会堂,都是全封闭式的。有来自全国21个省、市、自治区以及日本、法国、加拿大的170位专家学者观摩了演出。中国艺术研究院全程录像,戏剧表演录制了四十多个小时,宗教活动有十多个小时。

这是一次相当完整的目连戏演出活动,不仅举行了所有的宗教仪式,而且传统剧目大多上演了,10天演出了16本戏,除郑之珍《目连救母劝善戏文》为蓝本的《目连传》6本以外,包括《梁传》1本,《香山》2本,《前目连》3本,以及“花目连”(即《火烧葫芦口》《蜜蜂头》《耿氏上吊》《攀丹桂》)4本。这16本戏,相当完整地体现了辰河目连戏的全貌。演出集中了当时辰河戏演员的最佳阵容。傅罗卜的三位扮演者杨宗道、谢杳文、杨进,是辰河戏小生演员老、中、青三代演员的代表性人物。刘氏的四位扮演者乔仪梅、胡伯珍、肖美君、张东霞都是步入不惑之年的中年演员,表演艺术各有特色,他们基本上把所知道的东西都表现出来了。许多艺人都是六七十岁的老人,这次演出后,不少老师傅相继离世。

郑:这次盛大演出您没参加,有点小遗憾。那您是什么时候全面参与目连戏演出的呢?

周:1989年演出后,辰河目连戏声名鹊起。中国艺术研究院郭汉城老师现场观摩后,认为“中国戏曲史要重写”。后来溆浦一直想自己重排,按照人员条件,只有我们才有实力单独排演。1994年着手重排工作,首先是复印剧本,然后汇集本县的所有演员排戏,请市里方晓惠老师担任导演,我做她的副导演,具体分管烟火、服装、道具等。

整个排演很顺利,很快就已成型。然后联系了湖南省电视台、珠江电影制片厂来录制节目,计划在溆浦桥江镇演出。与此同时,预先制作了大量纸扎,摆放在乡政府大礼堂。一切准备就绪,问题来了。县宗教局及剧团内部有人向省里告状,说我们演“鬼戏”、搞迷信。省宗教局得知消息,坚决反对我们演出。实际上他们想和戏剧界抢夺目连戏的“牌子”。地区文化馆及剧组的相关负责人被叫到省里宣传部,责令立即停止演出。这事就给搅黄了。电影制片厂的人没拍到演出,就拍了桥江镇外景以及乡政府里的纸扎,光这些他们就惊奇得不得了。

这次排练前后历时近两个月,在等待上演的过程中就黄了。尽管没有正式演出,但也算是我们剧团一次大的、完整的目连戏传承活动,我本人比较深入、全面地了解了目连戏。从最初听说到真正全面参与,前后历时20多年。

郑:和其他剧目相比,目连戏演出的难点是什么?有哪些主要的仪俗活动?

周:有三大难点,最难的是“大打叉”,搞不好就要出人命。表演“大打叉”之前,演员烧香磕头,祈求神灵护佑,不要出意外。表演时,将“刘氏”捆绑在台口柱子上,另一演员手执钢叉,站在台口对侧,投向“刘氏”,钢叉紧挨她的头皮钉在柱子上,场面非常惊险。为了保证万无一失,打叉的演员平时要反复练习,在柱子上插一根点燃的香,要练到能准确地把香头打灭,才算合格。演出前要抬一副棺材在台下,如果掷叉的演员失手,就用来埋葬“刘氏”;如果没有失手,就将其卖掉,作为演员的赏钱。第二个难点是宗教仪式,掌阴教的师傅要镇得住台。宗教活动有很多的程式、口诀,有的师傅年纪大了,深怕临时忘记口诀,不能镇住妖魔。最后,就艺术层面而言,也颇有难度。如“刘氏”这个角色属于青衣,旧时演唱《目连》,对刘氏的舞台形象要求很高,唱“阴目连”(即刘氏死后)时,她的唱腔、身法必须是“半旦半净”,即发怒时必须用净行的唱腔身段。

目连戏的仪俗活动非常丰富,这里我只简单提一下。

主要神事活动有“发五猖” “捉寒林”“放焰口”“放河灯” “抬灵官”以及“送鸡米”习俗。表演时台上台下打成一片,观众与演员混在一起。譬如,傅罗卜出场时,随从就挑一担萝卜上台,观众把自家小孩的衣服挂于傅罗卜的锡杖之上,这个小孩就会受到神灵的护佑,今后能健康、顺利成长。没有生小孩的人家,纷纷来求食萝卜,希望能生一个像傅罗卜一样孝顺的孩子。有的还特意选择一些长条形的红色萝卜分发给未孕的妇女,生殖崇拜的意味非常明显。“发五猖”时,“五猖”在乡里四处跑动,他们可以随意在集市摊子上拿食物吃,不要付钱,商家还希望他们多拿多吃,图个吉利。还有“捉寒林”,杀一只鸡,将鸡头插在“寒林”(稻草人)上,几天内都不能坏掉,否则会说掌阴教的功力不行。这些宗教活动都是与戏剧演出相互配合的。

四、薪火相传:希望寄托在“00后”身上

2006年,辰河目连戏申报国家级“非遗”成功。2012年,溆浦辰河戏剧院更名为溆浦辰河目连戏传承保护中心。单位名称的改变意味着其职责与功能的调整。以前剧院重在演出,而传承保护中心除了演出,更重要的是负责传承人的培养。2017年,传承保护中心与县职业中专合作成立“非遗班”,招收小学员,为辰河戏的未来播撒新希望。

郑:事实证明,目连戏必须要在一种自然的文化生态下演出,才能真正体现出它的价值和意义。如果将其逼迫到政府的大礼堂或者城市的大剧院,目连戏也就丢了灵魂。从您的叙述来看,这一古老戏剧遗产实在是命运多舛,它真正获得政府层面的认可还是被纳入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之后。请介绍一下你们“申遗”的具体情况。

周:非常认同你的观点。2000年之后,县文化局的领导和我们剧团一直想恢复目连戏。2002年,我们写了一份材料,希望以对外文化交流的名义,申报一个专项排演目连戏。拿着材料去省文化厅、省艺术研究院汇报,大家都不知道怎么干这个事,找不到口子。2005年,参加全省宗教艺术汇演,我们的《刘氏回煞》《过滑油山》获了奖。这一年,国家“非遗”政策正式出台,我们的目的很明确,就申报目连戏。那时剧团非常艰难,演员发不了工资,局里也没有经费支持我们。我和书记就跑到局领导面前表态:一定要申报“非遗”,贷款也要报,不管有没有用。于是,我们借了2万块钱,自己搞,专门成立申报小组,请李怀荪老师做材料。省里顺利通过后,然后报送北京评审。据说中国艺术研究院的专家和文化部之间还产生了较大的分歧。经专家据理力争,最终将辰河目连戏纳入国家级“非遗”名录。

“申遗”成功后,我们陆续演了一些折子戏。2007年举办“中国溆浦屈原文化艺术节”,县里非常重视,举办了目连戏专场演出,表演的出目有《刘氏下阴》《刘氏回煞》《挑经挑母》《过奈何桥》《松林试道》《过滑油山》《梅岭脱化》《过孤凄埂》《六殿见母》《盂兰大会》等。我当时既当导演,又当演员,那时年轻,其中有些角色非常耗体力,如《过滑油山》中的鬼卒。这个戏是我们的常演剧目,它是个动作戏,观众喜欢看,在乡镇里都巡演过。

郑:现在还能演哪些剧目?失传的东西也有不少吧?

周:现在演得比较多的是《过滑油山》《松林试道》等折子戏。这次你也看到了,中央电视台来录制节目,我们演的就是这两出戏。目前人手不够,演过目连戏的老艺人现在只剩下3人,演不了全本戏,只能选择一些折子戏来演。

失传的东西比较多了,《前目连》《花目连》都演不了,如“大上吊”这样的戏就演不了。一些小道具的制作也容易失传。有一次,我们请人扎“寒林”,扎好后好像是打靶用的稻草人,根本不像以前“寒林”的样子,经老师傅指点后才扎好。原来“寒林”有坐姿、站姿、跪姿等多种形态,这些都要表现出来。

郑:关于目连戏我们聊了许多,您用一句话来总结一下您的感想吧。

周:可以这么说,目连戏改变了我们艺人和剧团的命运,是目连戏让我们重新燃起对事业的希望,也赢得了社会的尊重,是国家的“非遗”政策拯救了辰河目连戏。

郑:单位现在的人员规模怎样?有哪些主要困难?

周:县里对我们的编制削减的幅度大。2012年还有45个编,后来减到21个。现在我们属于差额拨款,11个人在岗,其中有6位演员,只有3人能熟练演戏。就经费来说,2002年至2007年,是剧团最困难的时候,演员发不出工资,只能保证给每位职工缴纳社保。2008年,有了国家级“非遗”这块牌子后,实行经费包干,情况就大为改观。但是,十年过去了,经费一直没有增加。其他单位可以涨工资,我们涨不了,而且要承担退休职工的工资、津贴等,压力逐渐加大。还有就是无人演戏,无人看戏,这是我最为担心的问题。

郑:怎样才能走出当前的困境?

周:先培养人,不让辰河戏失传。目前我们的主要精力是办好“非遗班”,培养接班人。县财政暂时很难再增加经费,但局里对我们相当支持,答应从专项经费中解决一部分。

郑:“非遗班”是解决人才短缺的希望所在,这个班是怎么办起来的?

周:这个事情我们筹划了很久。早在2000年的时候,我们就向县里汇报这个事情,但一直没有结果。2016年春节,县委书记和局领导慰问张东霞(上世纪50年代的省劳模)等老艺人,张老师趁机提出这个事,意思是说再不招学员,溆浦的辰河戏就要失传了。三番五次的争取后,终于引起县领导的重视,在县委常务会议上专门讨论了这个问题,同意招收20个学员,作为辰河目连戏传承接班人,进行定向培养,毕业后授予中专文凭,聘任到辰河目连戏传承保护中心工作(不进事业编),由县财政据实安排经费。我们前后两次招生,第一次报考的人少,只招了十几个人。然后又去县里汇报,再扩大招生,总共招了30人,男生14人,女生16人。学员去年下半年开始集训,今年三月份与县职业中专联合办学,成立了“非遗班”,学制三年,开始正规培训。目前学员班的人数还是少了一点,最好能达到40-50人的规模,这样才能满足演出的需要。

郑:“非遗班”具体如何运作?在教学上如何安排?

周:学员是县职业中专的学生,属于特长生,我们剧团派专人管理。学生的文化课由职中负责,按照学校的要求上课;专业课则由我们剧团的老师以及退休的演员承担,也聘请了少数民间艺人,教武功、唱腔、身段动作等。学员的作息安排为五点半起床,早六点至八点晨练,八点至十二点上文化课。下午一点四十至四点半练习武功。晚上原本是自习课,后改为唱腔课。他们基本功大概要学一年,先练好腰、手、腿等形体动作,第二年开始分行当,学表演,希望第三年他们就可以正式排演剧目。

郑:您辛苦了,经过两天紧张访谈,对您的艺术生涯以及辰河戏的历史、生存状态有了更深的认识,感佩您坚守辰河戏的赤诚之心。最后,想知道您从艺四十年来最大的感触是什么?

周:我觉得艺术良心是最重要的。面对学生的时候要对得起学生,面对观众的时候要对得起观众,同时还要对得起组织,对得起自己的内心,对得起我们的师傅,更要对得起祖师爷。我们所做的一切,只为辰河戏这一“活”的文化遗产永远活下去。希望您一如既往地关注和支持辰河戏,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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