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军鹏
(东北师范大学文学院)
北京赏心斋藏一面汉镜,著录于王纲怀《莽式铭文镜》一文[1],据王文知扬州汉唐古城遗址亦出土有与之相同一面铜镜。赏心斋所藏之铭文如下:
令名之纪七言止,湅治铜华去恶宰,铸成错刀天下喜,安汉保真世毋有,长乐日进宜孙子。
关于首句的“止”字,未见有学者进行解释,王文亦未言及其当作何解,大概是读如字了。陈介祺旧藏铜镜中有两面可名为“桼言镜”者,著录于《国家图书馆藏陈介祺藏古拓本选编·铜镜卷》其铭文分别为:
(1)桼言[2]之始自有纪,湅治铜锡去其宰,辟除不羊宜古市,长保二亲利孙子[3]。
(2)桼言之纪从竟始,湅治铜锡去其宰,以之为竟宜孙子,长保二亲乐毋□,寿敝金石西王母,常安作[4]。
王氏三槐堂自藏铜镜中亦有与之类似的铭文:
桼言之纪从镜始,仓龙在左虎在右,辟去不羊宜古市,长保二亲□□□,寿□金石□王母[5]。
此外,就我们所见,与之铭文近似的汉镜尚有数例,本文不一一列举。
镜铭“桼”即“七”,汉镜铭文中以“桼”代“七”之例甚多,段玉裁在《说文解字注》中已言“汉人多假桼为七”。并举《史记》“桼始”《尚书大传》及《汉书·律历志》作“七始”为证[6]。又《墨子·贵义》“夕见漆十士”,《艺文类聚》引“漆”作“七”。簠斋藏镜(2)中“毋”后一字阙释,观拓本,此字亦模糊不清,依汉镜铭文通例,此处当为“事”字,此姑阙之。而“羊”当读为“祥”,“竟”当读为“镜”,已是共识,无需赘言。三槐堂藏镜中“长保二亲”后据文例当为“利孙子”或“宜孙子”,“寿”后一字当为“敝”或“如”,“石”后一字当为“西”或“先”,这些当均无异议。
可以看出,簠斋所藏之镜铭与赏心斋所藏之镜铭是很接近的,如二者均言“湅治××去×宰”,而包括三槐堂藏镜在内,几面镜铭亦均言“宜孙子”或“利孙子”,首句亦均有“桼言(七言)”、“纪”等。据此,我们认为赏心斋所藏镜铭首句之“止”当读为“始”。古音“止”为章母之部字,“始”为书母之部字。二字韵部同,而声母同为舌上音,音近可通。“臺”与“台”的关系是很密切的,《吕氏春秋·任数》“向者,煤炱入甑中,”《文选》陆机《君子行》李注引高注:“炱读作臺。”而古文字中“臺”上部所从经常被改为“止”,实则是从“止”声,如“侯马盟书”中“台”作。说明“止”与“台”是可通的,而“始”从“台”声。因此,“止”与“始”可相通假。
又《孟子·梁惠王下》“汤一争,自葛始,”《初学记· 帝部》引“始”作“载”。《春秋· 僖公五年》“会王世子于首止”,《公羊传》及《谷梁传》“首止”均作“首戴”。“戴”与“载”声符相同,这也间接说明“止”与“始”没有问题是可以通假的。
“止”若读为本字,则置于句首便难以解释,而如读为“始”则无此窒碍,且可与簠斋藏镜等铭文首句相协调。
在《浙江出土铜镜》一书中,著录有一面铜镜,其铭文为:
桼言之止(此)镜,青龙居左虎居右,辟去不详(祥)宜……[7]
此镜铭未完,这种因空间布局等原因导致镜铭戛然而止的情况在汉镜中是很常见的。其中括号内的字为整理者王士伦所加,当是其以为应读为此字,“详”读为“祥”是没有问题的,但是“止”读为“此”则误,二字虽然古音很近,可以通假,但是读“止”为“此”,似乎没有意义,且无法与其它镜铭联系。根据前面的研究,我们以为此“止”亦当读为“始”,若此,则与簠斋镜铭之“桼言之始”正相吻合,而观此几面铜镜(包括本文未举的几面),除簠斋藏镜(1)为禽兽博局镜外均是四神博局镜,而无论是禽兽博局镜还是四神博局镜均是流行于新莽至东汉早期这一特定时期内的。从花纹限定的时代来看,将“止”读为“始”也当是正确的。
先秦或两汉时期的通假情况十分复杂,很多是传世文献可见且被我们所熟悉的,有些则只能通过出土文献等才逐渐为我们所了解。如《诗·硕人》“谭公维私”,武汉市文物商店所收硕人镜铭诗作“登公维私。”罗福颐认为“登公”即“邓公,”[8]李学勤则认为“谭国在山东历城东南,与齐、卫相近。‘登’不能是距齐绝远的邓国,这实际仍是通假,‘谭’侵部,‘登’蒸部,是收-m与收-ng的通转”[9]。按,齐、卫、邢、谭于地理位置上均相距不远,而邓国则与之甚远,李先生所言甚确。然而“谭”、“登”通假,古籍绝无此例。赖有此铜镜铭文,我们才知道二字相通之证。又如《诗·北风》“北风其凉,雨雪其雱”,“阜阳汉简” “雱”作“兵”,按,兵古音在帮母阳部,雱则为滂母阳部,十分接近,然而传世古籍中却从未见有二字相通者,借由“阜阳汉简”我们才获得二字亦可通假。“止”与“始”传世古籍中亦未见有相通,然而如前面所举两例,借由汉镜铭文,我们才知道二字是可以互借的。
《大雅·公刘》最后一章言“笃公刘,于豳斯馆,涉渭为乱,取厉取锻。止基乃理,夹其皇涧,溯其过涧。止旅乃密,芮鞠之即”。“止基乃理”笺云“止基,作宫室之功,止而后疆理其田野”。于“止旅乃密”则云“公刘居豳,既安军旅之役,止士卒乃安”。按,郑氏之说为后世大多数学者所信从,然殊不可通,尤其是此二句肯定应是并列结构,而按郑氏之说,则“理”为动词,“密”为形容词,这与并列结构相矛盾。严粲《诗辑》谓“《解颐新语》曰:‘止基,居止之基’……止旅,来止之旅。”亦属望文生义[10]。
于省吾曾经根据出土文献证明了《诗经》中有的“止”实际上很多时候其实是“之”之讹。因此在同书“止基乃理”、“止理乃密”条中,于先生将此二句释为“之基乃理”、“之旅乃密”,并读“之”为“兹”[11]。亦已得到很多学者的赞同。
由前面所考,《公刘》中的“止基”与“止旅”之“止”似乎可以读为“始”。同诗中有“既……乃……”之句式,如“既顺乃宣”、“既登乃依”和“既景乃冈”等,此“始基乃理”、“始旅乃密”与其十分接近。然而“既……乃……”中,“既”后一字当为动词或形容词,而依传统理解,《公刘》篇中的“基”与“旅”均当为名词。这大概也限制了以往学者之思路。按,《尔雅·释言》“基,经也,设也。”是“基”有动词之用。“旅”有陈列之义,是亦可作动词。因此“始基乃理”、“始旅乃密”于语法上亦十分顺畅。谓“始经营奠基其宫室而理顺”、“始陈其旅而安宁。”乃言其民心所向,《大雅·灵台》“庶民攻之,不日成之”,与此正相似。
值得指出的是,马瑞辰已经注意到了这种现象,他说“止,犹既也。《释诂》‘卒,已也’,《释言》‘卒,既也’。已与止同义,卒为已,又为既,则止亦既也”[12]。马氏谓“止”即“既”并无确证,二字音不近,无由通假,然而他的基本思路与本文不谋而合,惟与结论仍相去一间。
[1]原载《收藏家》2008年第5、6、7、8期,后收入《止水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55-94.
[2]《宣和博古图》释为“来言”,明郎瑛《七修类稿》释为“朱善”,冯云鹏《金石索》始释为“桼言”,非常正确,然而后出的《小校经阁金文拓本》及《辽居杂著》却释为“乘言”和“耒言”,反不若前者。
[3]国家图书馆金石拓片组编.陈介祺藏古拓本选编·铜镜卷[M].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08:110
[4]同[3]:111.
[5]王纲怀.三槐堂藏镜[M].北京:文物出版社,2004:128.
[6]段玉裁.说文解字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276.
[7]王士伦编著,王牧修订.浙江出土铜镜 [M].北京:文物出版社,2006:图版15.
[8]罗福颐.汉鲁诗镜考释[J].文物,1980(6):80.
[9]李学勤.论《硕人》铭神兽镜[C]//文史(30).北京:中华书局,1988:48.
[10]严粲.诗辑 [M].北京:书目文献出版社,1988:401.
[11]于省吾.泽螺居诗经新证[M].北京:中华书局,1982:59.
[12]马瑞辰.毛诗传笺通释[M].北京:中华书局,1989:9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