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中秋
参加广东省文史馆举办的“文化乡愁”专题研讨座谈会,勾起我的乡愁。提起乡愁,我才发现,从十八岁离开老家至今,竟然过去整整五十五年了。但童年就像一张白纸,许多经历,特别是当乡村小戏迷的经历,至今仍留下了格外清晰的印记。
我的老家在湖南省湘乡县一个偏远的小山村。站在家门口远望,四周是看不到尽头的连绵起伏的山峦,中间一块狭长的平地。一条无名的小河从中间蜿蜒流过。山脚下散落着大大小小的村庄。这里的人们是异常勤劳的。平地种水稻,还一年两季,小山坡上种番薯、蔬菜、玉米等,还要通过养猪牛鸡鸭来挣钱作日常开支费用。我读小学时,每天放学回家后就得干农活,砍柴、打猪草、插秧、收稻子等等。特别是夏收夏种时节,头顶炎炎烈日,双脚泡在滚烫的水田里,浑身汗水加泥水,确实有点难熬。尽管如此,老家的日子依然过得很艰难。人多田少,又经常干旱,粮食不够,平时总以番薯杂粮为主食,能吃上一顿香喷喷的白米饭,就很高兴了。
在这样辛劳穷困的日子里,老家的人们依然会有说有笑,苦中作乐。那时候,乡下读书识字的人不多,但各种自编自唱的民歌小调,沿门讨赏的渔鼓说唱,婚丧嫁娶的八音锣鼓、民俗节庆的社火灯彩,总能给这个平静得有些沉闷的山乡带来热闹与欢乐。其中最受欢迎的就是花鼓戏了。在这里,看不到什么省团市团演出,连县剧团也很少见。平时能看到的多半是半农半艺的民间戏班,但依然很受欢迎。我小的时候,只要听到远处有锣鼓响,就会立刻放下手中的农活,跟着戏班子跑很远,等他们到达广场空地或者村前的禾坪上圈地作场准备穿戏服演出时,周围已经挤满围观的人群了。逢年过节的时候,戏班子多半会在学校或者祠堂的土台上演出,戏班子一到,台前就开始有人去占座了,后来的人根本挤不到前面去,好在我有一个同样好戏的姑父,他经常让我骑在他脖子上看戏。湖南的春节前后经常下雪,但只要台上的演出不停,姑父就会站在雪地里扛着我把戏看完,才心满意足地赶回家。
我有一个表哥是当地民间花鼓戏班拉大筒的主奏,他见我如此好戏,就主动教我拉大筒。从七八岁开始学,到十来岁时已经会拉好多首花鼓调了。没钱买琴,妈妈就求姑父给我做了一把土二胡,用来练习弓法指法。后来我们几个同样好戏的小学同学还学演过《刘海砍樵》,刘海用的是大人的草帽和扁担,我在山坡上拔来野花藤条缠在头上扮胡秀英又唱又跳的,也觉得很开心。
去年,我应邀参加湖南省艺术节活动,有幸连看了很多场花鼓戏,依然觉得格外亲切过瘾,那熟悉的曲调激发了我童年当小戏迷时的无限遐想。老家的朋友告诉我,湖南乡下现在仍有许多民间花鼓戏班,参加各种民间祭祀、红白喜事和民俗节庆的演出,他们经费自筹,人员自聘,分配自主,而且演出的剧目依然多半是我五十年代在乡下看过的《刘海砍樵》《小放牛》《讨学钱》之类。其实,这种情况全国差不多。广东的民间职业剧团数量就数倍于国办团,多达近千个。而且有的团每年演出二三百场。演出的剧目也多半是传统戏,老戏老演,老演老戏。需要特别指出的是,这些剧团演的都是民间戏曲,基本没有演外来剧种,如话剧、歌剧、舞剧等。
与此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中国大城市的大剧种、大剧团普遍遇到了观众急剧减少的困境。尽管国家和当地政府采取了许多扶持政策,依然起色不大。在湖南,湘剧的观众远比花鼓戏少,在江西赣剧的观众也远比采茶戏少,在广东由于粤剧和潮剧早已地方化了,情况会好一些。但在客家地区的大戏汉剧的观众也远比采茶和山歌剧少。而这些大剧种都是经过文人加工提高,被上层社会提倡的。而花鼓戏、采茶戏、花灯戏等民间小戏从清代中叶的“花雅之争"开始,就被文人贬低、不屑,被上层统治者禁止多次,但屡禁不止。一直到新中国成立后才被共产党领导的政府重视扶植起来,艺人的地位也变成了新文艺工作者受到尊重。
戏曲的传承发展创新我们已经探索实践了多年,但这种大剧种、大剧团扶而不强,民间职业剧团和地方小剧种却不断发展,数量庞大的局面也持续了多年。这其中的深层原因确实值得我们深思。这里面既有由计划经济向适应市场经济的体制机制转换问题,也有戏曲艺术如何改革创新、使之既能坚持来自民间活在民间,又与时俱进,适应当代青年观众、城市观众的审美需求,增强市场竞争能力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