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建永
(天津社会科学院 国学与跨学科研究中心,天津 300191)
表面繁荣的人类社会,正面临着严重生态恶化危机,使21世纪成为一个危机四伏的世纪。正像美国著名科学家卡普拉的名著《转折点》指出的:“我们第一次被迫面临着人类和地球上所有生命全部灭绝,这样一场确确实实的威胁。”(1)Fritjof Capra, The Turning Point, London: Fontana Paperbacks, 1983,1.如何克服这种危机,是当前人类社会所面临的一个重大课题。在这方面,道家的自然观念为人类提供了深刻的智慧,其独特价值在今天愈来愈彰显,有待我们认真研究。拙文内容源于我自幼对宇宙“万物一体”的感悟,正是带着这些问题,我1996年求学北大,在与汤一介先生反复探讨中提出了这些基本观点,颇受先生嘉许,在此希望与大家交流探讨。
“自然”的今义,从形而上的角度看,是指客观规律和法则。从形而下的角度来看,则包括原生态的自然、由人类社会和自然界相互影响而生成的“人化自然”。人类正是在处理与自然关系的过程中逐渐开创了生态文明。历史上对“自然的和谐”的看重莫过于道家,“道法自然”作为道家的核心思想,为当代绿色发展观提供了丰富资源。
“道法自然”出自《老子》第25章:“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这是说,人的活动效法地,地的运动效法天,天的运转效法“道”,“道”的运行效法自身。它揭示了人之所以应效法道,是因为道具有“自然无为”的特性,体现着宇宙秩序的和谐。“道”本指道路,引申为本源、道理、法则诸义。总体来说,“道”就是万事万物生长发展的原动力和规律,顺之则昌,逆之则亡。儒家将“道”赋予仁义的内容,而提出“得道多助,失道寡助”。
道家以“自然为宗”,崇尚“自然”是其根本特点。冯友兰指出:“道家学说可一言蔽之曰:复归自然。”(2)Fung Yu-lan, Selected Philosophical Writings of Fung Yu-lan, Beijing: Foreign Languages Press, 1991.据汤用彤考察,“自然”(nature)一词本为形容词,至魏晋,自然观念方大盛行。他对自然的多层含义详加解析:“自”指本身(its own)、自身(itself),“然”指如此(so,thus)。“自然”指本然如此、它自身(by itself),即以自动为依据,没有任何动因,亦即相对于人为来说一种自发的、天生而然的状态。“自然”后来才用作名词,用作名词表示自然界,具有了自然物理(physical nature)之定律(3)汤用彤在《魏晋玄学论稿》手稿中写道:“因phusis之观念,根本在中国不发达,故科学更无由兴起。”此语颇受学界关注,常有讨论。汪子嵩先生认为:“phusis”有笔误,应为希腊语“φνσιζ”的拉丁转写,对应拉丁文为“physis”,英文为“nature”,中文为“自然”。在对汤用彤中西自然观差异比较基础上的新发挥。参见汪子嵩:《魏晋玄学中的“有”“无”之辩——读〈汤用彤全集〉》,《北京大学学报》,2001年第2期。汤用彤曾以莱布尼兹的预定和谐说来对照嵇康的声无哀乐论。参见王元化:《关于中西哲学文化的对话》,《文史哲》,2002年第2期。汤用彤1949年在北京大学开设的“欧洲大陆理性主义”和“魏晋玄学”课程,对比斯宾诺莎的“自然”观和郭象《庄子注》中的自然主义,以此展开中西文化异同的比较。他认为中西文化异中有同,同中有异;不能因为两种文化的表面相同而强求一致,也不能因为存在差异而加以排斥,而应不囿于名相,寻求相通之处和一致性。参阅张岂之在“中西印文化的融合及其发展前景国际学术研讨会”上的发言,载《中国文化书院简报》1993年12月10日第3期。、和谐、原初状态(primitive state)等(4)汤用彤:《汤用彤全集》第4卷,石家庄:河北人民出版社,2000年版,第 213、332-335页。。如,郭象《庄子注》的自然观念就可区分为:独化、非人为、自为、本性、必然、偶然等(5)汤用彤:《汤用彤全集》第4卷,第226-228页。。汤一介先生将郭象的这种自然学说用“自性”一词来慨括,可谓深得其精髓。可见,“道法自然”的原义,简言之就是“道法自己”。“自然”作为名词,在魏晋时期已具备的上述涵义,与其作为形容词的原义,同时被人们广泛使用,既指生活之顺适本性,又可指大自然。
人与自然的和谐是中国文化的基本精神,也是当前国际的潮流。汤一介先生把《周易·乾卦·彖辞》对“元亨利贞”的释文“乾道变化,各正性命,保合太和,乃利贞”,解释成“普遍和谐”的理论依据:天道大化流行,自然万有在元(起始)、亨(生长)、利(成熟)、贞(完成)中有序进行,各得其所,万物就能顺利和谐发展。宇宙在分化出天地人后,只有不使原本自然完美的序位丧失,才为“太和”,因而“太和”具有“普遍和谐”的意义(6)汤一介:《和而不同》,沈阳:辽宁人民出版社,2001年版,第84页。。儒道两家的“自然和谐观”多以此为本。《中庸》说:“万物并育而不相害,道并行而不相悖……此天地之所以为大也。”冯友兰认为:这种和谐若不只限于自然界而且弥漫人类社会及全宇宙,就叫做“太和”(7)冯友兰:《中国哲学简史》,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6年版,第151页。。
“普遍和谐观念”中四大环节:从“自然的和谐”到“人与自然的和谐”、“人与人的和谐”和“自我身心的和谐”具有递进关系,内容上则交涵互摄。“普遍和谐观念”以道家自然主义的价值取向为逻辑顺序展开,儒家的人文取向互补于其间。以系统论观之,此属涵摄多层次子系统的复杂开放的巨系统。现分疏如下:
汤一介先生认为:崇尚自然是道家思想之特色。老子从对宇宙自身和谐的认识出发,首倡“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的理论,这是一反向的自然生化过程,它揭示了一种应遵循的规律。照老子看,天得到“道”就清明,地得“道”就安宁,万物得“道”就生生不息,王侯得“道”则天下太平。可见,老子追求的“道”正是一个安详宁静的和谐世界。庄子也把“自然”(天地)看成一和谐整体,他把这种“自然的和谐”叫做“大美”或“天籁”,“大美”正是一种毫无做作的自然之美;天然所成的“天籁”是一种最和谐的音乐,体现着自然的和谐(8)汤一介:《当代学者自选文库:汤一介卷》,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1999年版,第789页。。汤用彤认为:嵇康、阮籍发挥庄学,以“自然”为一和谐的整体,其所以和谐,盖因其为混沌无分别状,故是“和”;又因其有法有则,故是“谐”。此“和谐”,盖为宇宙之“天和”(cosmic harmony)。嵇阮均为音乐家,常以音乐之和谐说明自然之和谐。天地是和谐,音乐乃和谐的表现(expressing the harmony)(9)汤用彤:《汤用彤全集》第4卷,第224页。。
“道法自然”首先意味着人类要懂得敬畏自然,并向大自然学习,使人道合于天道。现代仿生学的发展,就是“道法自然”的一种实际应用。但从本质上来说,“道法自然”即“法自然之道”,就是要符合各种事物的“本然”之理并顺应之。如果能把握规律,顺势而为,因势利导,自会水到渠成,事半功倍,走上科学发展的大道。当我们根据“道法自然”的规律,与道相应,与时偕行,就会感到大道至简,循道而行,自能顺天应人。“道不远人”,明理行道,会让我们念念心安,事事自如。
“道法自然”的道,是一种普遍的法则,即“自然法”,在世界各地它还有不同名称,如“逻各斯”、“世界理性”、“秩序”、“上帝”或“命运”等。自然法作为必然性法则,渗透于宇宙万有之中,人是宇宙的一部分,同样要受这种普遍法则的支配。古希腊哲人芝诺(Zenon)提出:“自然法是神圣的,拥有命令人正确行动和禁止人错误行动的力量。”他创立的斯多亚学派提出的自然法思想是西方文化的重要源泉,尤其对后世政治法律思想的发展有深远影响,值得我们认真对待。
《黄帝内经》也说:“谨道如法,常有天命。”因此,自然法不仅是支配物质界的普遍法则,也是支配精神界的根本法则,各界皆一体遵行,无法逾越。和谐是符合自然法则的一种结果,和谐人生就是在各种关系中的人按照这些自然法则生活的过程。各种不和谐现象之所以产生,都缘于背离自然。以身心健康而言,离自然越近,则离疾患越远。触犯世间法律,虽有侥幸逃脱者。然而,自然法却如恢恢天网,背之而行必无所逃于天地间。面对当今世界普遍性的各种危机,我们不能不赞叹“道法自然”的智慧。这种观念在探求生存与自由的同时,便已考虑到获取的前提,并把自然法则上升为人类的行为价值,值得现代人研究和借鉴。
道家以一种全息地思维方式,把自然万物看成是一个有机和谐的整体。老子第25章最后一句与第42章第一句,可以组成一幅很好的对联:“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上联是自然顺行的规律,由道生出万物;下联是返本还原的逆修规律,从万物再回归到道。
《老子》云:“天之道,损有余而益不足。”万物虽各不相同,但都是在道的支配下相互依存的有机整体系统。道的规律就是减少自然中多余的,补给自然中不足的,维持生态的整体平衡,使天地万物协同发展。庄子提出“太和万物”的命题,认为:天地万物本来存在着最佳的和谐关系,人原本就是自然中的一部分。因此人类应“顺之以天道,行之以五德,应之以自然”。人只有顺应天道的规律来规范自己的行为,才能达到与自然的协调统一。道家从“天人合一”理念出发,提出“天地人本同一元气,分为三体”,认为人与自然是一个有机的同构互感的整体,人的生存依赖于自然界,强调人与自然的和谐互动,这为现代人正确对待人与自然的关系提供了丰富的思想资源。在这种有机系统观中,和谐的人生与社会应是“自然的和谐”的一种再现。照此思维模式看,只有从“自然的和谐”出发,“普遍和谐观念”的各层面方可依次得以展开。
“天”与“人”是中国传统哲学中最基本的概念,“天人合一”是道家、儒家、甚至中国化佛教的基本命题。道家“崇尚自然”的思想实际上表达了一种人与自然和谐共处的关系,它与“天人合一”在思维模式上有同一性。它以人和自然相即不离的“内在关系”立论,大异于西方把人和自然看成是对立的“外在关系”。“道”的特性是自然无为,因此人应该效法道而任自然,此亦即《周易·文言》所表达的天人合一观:“夫大人者,与天地合其德,与日月合其明,与四时合其序。”“道”之所以尊贵,“德”(人得之于“道”的内在本质)之所以重要,在于它对事物不横加干涉,这样人与自然就和谐了。照庄子看,人与自然本为一和谐整体,如果人顺应自然,不加破坏(“无以人灭天”),就可以达到“天地与我为一,万物与我并生”的和谐境界。(10)赵建永:《汤一介先生与“普遍和谐观念”的重构》,《探寻真善美》,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第482—499页。“道法自然”引发出的环境伦理倡导一种善待自然、师法自然、遵循自然之道的理性态度,从自然界学习人类生存发展之道,自觉维护生态和谐,这对当今保护“自然”有十分重要的积极意义。
历史唯物主义认为人类必须首先解决人与物的关系这一问题。因为人类对自然界的认识是正确处理人与自然关系的基础,若不及时发展科学技术以提高生产力,就连常见的自然灾害也抵御不了。生命存在的一个基本前提是必须有足够的衣食保障,生存环境和温饱都没保障就谈不上人与自然的和谐。这是最基础层面的天人和谐。人与自然的和谐(人与物关系)正是中国文化中最具自由、兼容精神的道家思想的核心问题。历史上儒学的不幸正是在物质问题没有妥善解决的前提下,便把生活重心投入精神领域而忽略了物质,使精神无所附丽而落空。虽能独善其身,但难以兼善天下。儒学被斥为“以理杀人”及“吃人的礼教”,根源就在片面“求善”而严重背离了应首先处理好的人与物关系的“求真”路向。对于儒道释在这一重要问题上的差异,陈寅恪先生指出:
中国儒家虽称格物致知,然其所殚精致意者,实仅人与人之关系。而道家则研究人与物之关系。故吾国之医药学术之发达出于道教之贡献为多。其中固有怪诞不经之说,而尚能注意人与物之关系,较之佛教,实为近于常识人情之宗教。然则道教之所以为中国自造之宗教,而与自印度所输入之佛教终有区别者,或即在此等处也。(11)陈寅恪:《陈寅恪史学论文选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版。
冯友兰先生对道教对待自然的科学精神也有充分的肯定,他说:道教是世界上唯一不怎么反科学的神秘主义的体系。“道教有征服自然的科学精神,对中国科技史有兴趣的人,可以从道士的著作中找到许多资料。”(12)Fung Yu-lan, Selected Philosophical Writings of Fung Yu-lan, Beijing: Foreign Languages Press, 1991,195.此处“征服自然”指的应是“参天地之化育”,而非奴役、对立的态度。像道教所讲的“天人感应”“天意”“天道”等概念,既有对自然的敬畏,也具有人天相合、和谐共生的生态观。道教完全继承了道家“道法自然”和“物我同一”的观念,在具体实践上贡献尤大。道教经律多有约束信众对大自然不敬不法行为的条文,对保护生态环境起到良好作用。道家与道教中丰厚的生态思想是留给人类的一份珍贵遗产,值得后人继承和弘扬。其中“道法自然”的自然主义具有朴素的科学精神,这为与当代生态学相衔接提供了可能。
对于道家自然观的科学精神,在西方也有不少知音。李约瑟(Joseph Needham)博士认为,儒家只探究人伦之“事”(Affairs),而不研究“物”(Things)。他对道家更注重人与自然的合和给予了很高评价,道家哲学发展了科学态度的许多最重要的特点(the most important features of the scientific attitude),因而对中国科学史有着头等重要性。东亚的化学(chemistry),矿物学(mineralogy)、植物学(botany)、动物学(zoology)和药剂学(pharmaceutics)都起源于道家。中国如果没有道家思想,就会像是一棵某些深根已经烂掉了的大树。道家发展了科学态度的许多最重要的特点,因而对中国科学史有着头等重要性,并有不少东西可以向世界传授。尽管作为一种有组织的宗教今已垂危,但或许未来是属于他们的哲学的(13)Joseph Needham, Science and Civilization in China,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56, vol.2: History of Scientific Thought. 12, 161, 164.。卡普拉亦有同感,并进一步指出:“为了获知‘道的特性’,道家发展了凝神体察自然的方法,这种方法基本是科学的。只是由于对分析方法的高度质疑,使其没能建构出自己的科学理论。然而,把对自然界精细的观察和强有效力的神秘主义直觉结合起来,就使道家圣贤获得深邃的洞见,并被现代科学所证实。”(14)Fritjof Capra, The Tao of Physics, London: Fontana Paperbacks, 1983,126.
卡普拉还惊奇地发现赫拉克利特与其同时代的老子的共通之处,不仅在于注重连续的变化,而且认为一切变化都是循环的。赫拉克利特的名言“一切皆流”(Everything flows)及把“世界秩序”(15)“世界秩序”亦即“逻各斯”。“逻各斯”(logos)原意是“话语”,赫拉克利特用以表示“说出的道理”。就“逻各斯”是世界的本原而言,可理解为“规律”“道”“理”等。赫拉克利特著有《论自然》一书,注重生成(becoming)辨证法:生成中事物的转化、和谐、同一和相对的关系。参见赵敦华:《西方哲学简史》,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0年版,第17-20页。视为“一团永恒的活火,按自己的规律燃烧和熄灭”。这与“道”体现于阴阳循环的相互作用中的思想极为相似。因此,卡普拉称赫拉克利特为“希腊的‘道家’(Greek ‘Taoist’)”(16)Fritjof Capra, The Tao of Physics, 128, 129.。西方人常联系现代物理学而谈到赫拉克利特,卡普拉则着重探索了道家与现代物理学的相似之处。赵敦华教授也认为,以上赫拉克利特的学说和老子“道论”,有许多可比较之处。赫拉克利特提出的“逻各斯”颇像老子所说的“道”,它既是统摄万物的同一原则,又在万物之中表现为“一切皆流,无往不返”的变化过程。赫拉克利特残篇也充满着《道德经》所说的“相反相成”的事例(17)赵敦华:《西方哲学的中国式解读》,哈尔滨:黑龙江人民出版社,2002年版,第339页。。道家自然主义在西方的流行,也日渐引起了中国当代学者的关注。这种文化自觉使得生态自觉成为可能。
人类依仗着日益发达的科学手段,在与自然的斗争中取得了某种优势地位,便忘乎所以地扮演起了自然统治者的角色。由原来小规模有限索取,发展到全球规模的大掠夺。然而,过犹不及,正如恩格斯在《自然辩证法》中指出的:“我们不要过分陶醉于我们人类对自然的胜利。对于每一次这样的胜利,自然界都对我们进行了报复。每一次胜利,在第一线确实取得了我们的预期结果,但是在第二线和第三线却有了完全不同的、出乎预料的影响,它常常把第一个结果重新消除。”(18)《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72年版,第383页。他还进一步论述了“人类同自然的和解以及人类本身的和解”。他说:“我们统治自然界决不像征服者统治民族一样,决不像站在自然界以外的人一样,相反,我们连同我们的肉、血和头脑都是属于自然界、存在于自然界的,我们对自然界的整个统治,是在于我们比其它动物强,能够正确运用自然规律。”(19)《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第384页。
在生态环境方面,人类残酷地破坏着自然,自然也在无情地报复着人类。“温室效应”使世界气候越来越反复无常。天空日益扩大的臭氧层空洞和无孔不入的雾霾,赋予“杞人忧天”(20)成语“杞人忧天”出自《列子·天瑞》。《列子》关于自然界假说及其理论的意义,参见Joseph Needham,Science and Civilization in China,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56, vol.2: History of Scientific Thought, 41.以全新的解释的余地。森林草原在飞速消退,荒漠却步步进逼。无限制地破坏性开采正使人类杀鸡取卵,竭泽而渔,不知不觉地成了自己的掘墓人。这种危机的根源,在很大程度上是人为因素所引起,是人性的异化所导致的。由于人为失误,“和谐”跟不上“发展”,导致工业化的许多过程是不循环的。城市工业废水流到农村,培育出粮食蔬果后,又由农村重新返回城市,从而形成了一种恶性循环。随处可见的各类废气、污水、堆积成山的化工废料等有毒垃圾,已远远超过地球消化转换的能力,造成严重的生态失衡,威胁着人类生存。
人与自然极端对立造成了险恶局面,逼迫人们进行反思。汤一介认为:“这是因为人们对自然无序无量的开发,残暴的掠夺,无情的破坏,把自然看成是与人对立的两极。针对这种情况,也许中国的‘天人合一’的理论会提供某些有意义的思想资源。朱熹有段话可以说是对‘天人合一’很有意义的解释,他说:‘天即人,人即天。人之始生,得之于天;即生此人,天又在人矣。’意思是说,天离不开人,人也离不天。人是由天产生的,一旦有了人,天的道理就要由人来彰显。也就是说,人就对天负有保护的责任。怀德海曾提出‘人和自然是一生命共同体’的命题,这个命题深刻地揭示着人和自然之不可分的内在关系,人必须像爱自己的生命那样爱护自然界。”(21)汤一介:《汤一介集》第六卷,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4年版,第178—179页。这种人类与自然为一种命运共同体的理念,在当今世界有着极其重要的普遍价值。
卡普拉的经典名著《物理学之道——现代物理学与东方神秘主义》指出:东方哲学有机的生态的世界观正使西方许多人转向东方式的解放道路。有趣然而并不奇怪的是,被东方神秘主义所吸引的人向《易经》求教。此书目的就是要阐明东方智慧的精神与西方科学在本质上是和谐的。西方社会还没有反映出现代物理学观察到的自然界和谐的相互联系。他认为是否能充分吸收东方天人和谐一致的思想,以突破西方机械世界观的框架及其社会构成,是一场关系到文明能否存在下去的“真正意义上的文化革命”(22)Fritjof Capra, The Tao of Physics, London: Fontana Paperbacks, 1983, 30、 31、 339、 340.。面对当今世界普遍性的生态危机,我们不能不赞叹道家的生态智慧。道家在探求生存与自由的同时,就已在思考获取的条件了,并把对自然法则的认识上升到人类行为价值的高度,值得现代人研究和借鉴。
单纯追求经济增长的发展模式给世人带来了沉重的环境灾难,人类再也无法承受起生态恶化对人类的报复,以及由此带来的天人之间、人际之间的种种紧张关系。时至今日,重新认识、理解和恢复天人和谐观念以实现人与自然的良性循环,就显得非常迫切紧要了。只有通过健全再生循环机制,方有回天之力以恢复生态平衡和实现社会的可持续发展。中国哲学注重天人和谐,并非让人削足适履地消极适应环境,而是要“先天而天弗违,后天而奉天时”(《周易·文言》)。这是说掌握客观规律而预先防范(先天),由于所采取的措施符合天道自然规律,因而不会受到违反自然规律的惩罚。犹如正确地运用科学知识以合理改造利用自然,以改善人的生存环境。而当天灾人祸突如其来的降临后,亦应遵奉天地消长变化的规律,待机而动,就会转危为安。
《老子》中“无为而无不为”所诠释的正是“道法自然”的上述含义。“无为”不是什么都不做的消极“不作为”(no action, inactive),而是积极创造条件来合道行动的“无不为”:遵循自然规律而行,损之又损一切人为做作的一己私欲,是“辅万物之自然”的“无妄为”,是“生而不有,为而不恃”的“为无为”。藉此使天地万物顺随本性而生,各得其所,以达成无为而成的效果。李约瑟纠正了以往国际汉学(Sinology)界对道家“无为”的误解,解释为“不作违反自然的事”,即不违背事物发展的趋势,不让器物承担与其本质属性不相称的功用,不螳臂当车地做注定将失败的事情,而是用精妙的方法来诱导,或者是只是任由其按内在的程序自然生发,如此行事会有理想效果(23)Joseph Needham, Science and Civilization in China,458.。卡普拉进一步解读为:“中国人讲的‘无为’不是指禁绝行动,而是不要采取与正在运转的宇宙进程不相和谐的行动。”(24)Fritjof Capra, The Turning Point,20.汉学家理雅各(legge)准确翻译出了《复卦·彖辞》“动而以顺行,是以出入无疾”中“无为”之蕴义:“复卦初爻依据自然之理上行,所以出入无阻。”(25)[英]理雅各译:《周易》,长沙:湖南出版社,1993年版,第111页。李约瑟也是在这种意义上指出:能够实践无为,意味着要通过本质上是科学的观察来师法自然。这对中国整个科学技术发展是至为重要的开端(26)Joseph Needham, Science and Civilization in China, 458.。
既要顺应自然规律,又要适当加以引导、调整、改造,将顺应自然与改造自然有机地结合起来。以此参天地之化育,上下与天地同流,才是道法自然天人和谐的最佳状态。正像卡普拉在《转折点》所说:在人类伟大的精神传统中,道家提出了最深刻、最精彩的生态智慧:强调所有自然和社会现象既是一根本的整体,又具有动态的特性(27)Fritjof Capra, The Turning Point, 458.。这表明人类更应从基于自然主义的人文关怀角度去看待自然界。长期以来,人类自命为自然界的主人,认为自然界应无条件地服从于人类,因而导致日益严重的生态危机。作为有理性抉择能力的人来说,应树立践行文明生存方式的高尚理念,提升精神需求,从自然与人文相和谐的方面重新反思看待自然的态度,总结经验和教训,这对构建社会主义和谐社会将发挥至关重要的作用。人与自然和谐相处是关系到人类生存、发展的根本。“亲近传统,回归自然”不仅是一个具有前瞻性、战略性的语汇,还是一股不容回避的世界潮流,是人类社会与时俱进的体现,是社会发展的必然。
中国传统和谐观视自然、社会和人为一有机整体,这对于强化现代人的生态整体意识非常重要。只有将人的理性与自然规律性有机地结合起来,才能真正建立起人和自然及社会之间的和谐关系。人与自然之间的和谐,是人与人和谐关系得以建立的物质基础。道家正是在人与自然和谐的牢固基石上,来建构人与人的和谐关系。在上述人与自然及社会关系和谐的基础上,自我身心的平和宁静才有可靠保障。按照自然主义的价值取向,“人与人的和谐”由此可顺理成章的转进到“自我身心和谐”的环节。在上述关系中,儒家强调以社会为本位,而道家则“贵己”“重生”,高扬人的主体性。历经先秦道家、汉代黄老学、魏晋玄学、隋唐重玄学、宋元内丹学直到现代新道家的演进,道家在强调主体性人格的同时,也有不断综合社会价值与个体价值的趋势。内以修身与外以治国的和谐统一是道家式“内圣外王”理想。
值得注意的是,道家的和谐观在纵向时序方面与历史唯物主义揭示的人类文化演进顺序有相似之处,即在人与物关系基础上解决人与社会的关系问题,由此人的精神需求问题(身心和谐)才能得以凸显。儒、道两种不同的路向相反相成,互补互促,环环相扣。从横向空间上看,恰成一种首尾相连的回环结构,基于自然主义的以人为本是其价值体系的出发点和归宿。用现代系统观念对之进行重新诠释和转化,对于更好的落实可持续发展战略,促进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建设都有深远意义。创建中国特色的环保理念以传统的“天人合一”“道法自然”的哲学思想为其渊源之一,既符合国人的文化心理需求,也顺应世界环保潮流,对于化解环境危机促进绿色发展具有深远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