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时期的两部西夏史著:《西夏纪》与《〈宋史·夏国传〉集注》

2019-12-15 03:01王军辉
西夏研究 2019年3期
关键词:宋史西夏

□王军辉 杨 浣

在可资参考的西夏汉文文献中,传统史志是一个重要组成部分。2000年以来这一研究领域取得了重要进展,胡玉冰的《汉文西夏文献丛考》(2002)和《传统典籍中汉文西夏文献研究》(2007)可视为其代表性成果,两书全面系统地梳理和研究了民国以前涉及西夏的各种汉文著作。在此基础上,本文拟对学界关注较少的民国时期两部汉文西夏史著作——《西夏纪》与《〈宋史·夏国传〉集注》进行考察。不当之处,尚乞方家指正。

一、《西夏纪》

《西夏纪》是民国时期一部西夏专史,作者为戴锡章。戴锡章(1868—1933),字海珊,四川夔州府开县汉丰镇人,近代著名史学家。光绪二十年(1894)甲午科乡试举人,次年赴京会试期间积极参与“公车上书”,支持“维新变法”,曾任法部主事外员郎、地方初级检察官等职。1917年,戴锡章受聘为《清史稿》纂修,1928年完稿后返回故乡开县。1932年春,戴锡章领衔编修《开县县志》,不久病故,享寿六十五。戴锡章湛深史学,文章尔雅,留下《〈西夏纪〉凡例》(抄本)、《西夏纪》二十八卷、《西夏丛刊》十余卷(未刊)、《〈清史稿〉邦交志》十余卷等著作。戴锡章性清简无他嗜,唯好收藏古书,刊有《虞文靖公〈道园全集〉》、《道园诗遗稿》、《道园学古录》等书籍。

《西夏纪》卷首前有六篇书序,作者分别是赵尔巽、柯劭忞、王树楠、胡玉缙、王秉恩和戴锡章本人,内容或为书籍评点与议论,或为撰写经历与缘起。紧随其后的是征引书目,列举三百一十一种。全书共分二十九卷,正文采用编年纲目体撰写,“每条仿宋江少虞《皇朝事实类苑》例,各注书目,虽乖史法,为便省阅,亦征信之意也。至所引书,有经三家缀缉、联贯而仍注以原书者,以三家虽异流而同出一源”[1]17。《西夏纪》卷首略言西夏先世史事,卷一至卷二十八起于北宋太宗太平兴国七年(982)李继迁反宋,迄于南宋理宗宝庆三年(1227)西夏灭亡,记载了西夏兴衰首尾246年的历史。其中,卷一至卷三记载夏太祖继迁朝史事,卷四至卷五记载夏太宗德明朝史事,卷六至卷十一记载夏景宗元昊朝史事,卷十二至卷十三记载夏毅宗谅祚朝史事,卷十四至卷十八记载夏惠宗秉常朝史事,卷十九至卷二十三记载夏崇宗乾顺朝史事,卷二十四至卷二十五记载夏仁宗仁孝朝史事,卷二十六记载夏桓宗纯祐、夏襄宗安全朝史事,卷二十七记载夏神宗遵顼朝史事,卷二十八记载夏献宗德旺与末主朝史事。书尾有跋一篇,记录夏史今鉴之题旨。

据戴锡章自言,《西夏纪》始撰于宣统三年(1911),“中经国变旋里,讫于再乱复出,往来京津,参考各书,多得之各图书馆及各藏书家,或厂肆书贾及海外之所得,又两经寒暑,未尝或间”[2],“手自辑录,稿数四易”。1917年“凡六易稿矣”,在已颇具规模的基础上手订《西夏纪》与《西夏丛刊》的共同《凡例》[2]。“是书初以陈书(陈昆《西夏事略》)为主,辅以张(张鉴《西夏纪事本末》)、吴(吴广成《西夏书事》)二氏,用低一格双行,以示区别。质之胶西柯凤荪先生,先生颇称善。既而,先生以张、吴书中亦有大事,当顶格单行大书者,因屈于陈氏,列置低格,不无稍欠。谓不如独自成书,而以陈书另行,既靡喧宾夺主之嫌,并免削足适履之病,因特谨从用志教益。”[1]1“7因连复仿前、后《汉纪》之例,更名曰《西夏纪》。”[2]直到1924年,《西夏纪》一书才最终完成,前后历时13 载,“然欲以为纪传,仍未能也”[1]17。

戴锡章编撰《西夏纪》的缘起有三:一是补断代史阙。作者有感于“西夏声明文物,诚不能与宋匹,然观其制国书、厘官制、定新律、兴汉学、立养贤务、置博士弟子员、尊孔子为文宣帝,彬彬乎质有其文,固未尝不可与辽、金比烈!乃辽、金有史,而西夏无史,何也?”[1]17为西夏著史,戴锡章之意在还其历史公道。王秉恩曾评价道:“吾乡戴海珊比部,奋然撰《西夏纪》二十八卷,《丛刊》十余卷,征集书三百余种,殚十余年精力而成。西夏一国事实,粲然具备,纂叙述大旨,详载序例。”[1]13二是以史为镜鉴。戴锡章认为“西夏以河内、外数州之地,而能抗三大国,搘捂至二百年之久”的内在原因,对于“地大于西夏数倍,人民众于西夏数十倍;而一经变乱,内忧外患,随以俱来,如火之燎原,不能扑灭;又从而炀之,以至于不可救;内不能保境息民,外不能折冲御侮;徒为内哄私斗,以自逞其恣睢;傲睨之雄,而不知螳螂、黄雀之喻之行将自及”[1]678的近代中国振衰起蔽具有警示和镜鉴作用。三是纠前贤之疏。《西夏事略》、《西夏纪事本末》、《西夏书事》等史著虽有成绩,但所采史料终究有限,“中秘之藏,仍未窥也”。戴锡章“因乱辟地京师,承乏史馆,适值图书馆启,而宋、元善本及《四库全书》本均灿然在目,因得次第纵观,左右采获,津逮绠汲,时有获于数子之外,则时与地之幸也。……余从数百年后,远溯数百年前,而成此书。以三家为先河,合百氏为一冶,不复区为谁某,而各溯所自出。上自朝章、国典,下至小说、短书,苟匪不经,皆在所录。更于《西夏纪》外,成《丛刊》十余卷,西夏一代事实略具矣”[1]16-17。

与陈昆《西夏事略》、张鉴《西夏纪事本末》、吴广成《西夏书事》等旧史相比,《西夏纪》因为“书最晚成”,所以“博采旁搜,颇为宏富”,“差为详备”[3]。具体表现在:一是纪年界定“颇费参考”,以宋纪年为标准,确定和校正辽、夏、金纪年和改元。二是每条“各注书目,虽乖史法,为便省阅,亦征信之意也”。“原书(陈昆《西夏事略》)先以张氏鉴《西夏纪事本末》、吴氏广成《西夏书事》对校,故征引独夥,然张氏、吴氏书不注所出,此则一一标明,惟二氏所引何书,有经二氏删节联贯,较原书便易者,即以二氏书标目,不复测原所出,用省繁缛。”[2]“凡正史之舜讹,四家之疏漏,皆一一参稽补正,灿然成一代信史,其用力可谓勤矣。”[1]7三是史料引述“宁从博,不从约”。“原书(陈昆《西夏事略》)征引各书,多就正史要删,而旁及别史、野史及各家文集,义取谨严。此则专于别史、野史及诸文集杂录,凡有一字一句关涉西夏者,皆缀辑焉。盖以西夏向无专书,夏文散佚,零缣断简,弥足多珍,故宁从博,不从约。驳杂之讥,知所不免。”四是引用一丝不苟。“宋、辽、金三史抵牾处甚多,今用《资治通鉴考异》之例,以按语疏证之,于原书(陈昆《西夏事略》)不更易一字,不敢僭也。”五是排版严谨。“原书(陈昆《西夏事略》)用单行大字,增辑用双行小字,或接写,或另行低格,曾用按字,以示区别,其原书有小注者,冠以原注二字。”[2]

然而瑜中有瑕,该书也有若干美中不足之处。一是迁就正统,有乖史法。“《西夏纪》,既名从主人而称之为纪,无论纪字于史载者若何,而以宋纪年未免不充其类。”[4]二是书为编年,“实不能表现西夏文化之全体,今日而欲为西夏史,必当改变体例,以分析综核其文化为归”[3]。三是“是书初拟全注原书,继因见闻有限,未能悉考所出,即以三家书标目,亦谭钟麟《通鉴长编拾补》称《西夏书事》之例”[1]17。“引用史料过窄,表现在大量引用《西夏书事》的材料,因《书事》未注明出处,戴氏所注明部分的可靠程度也受到影响;大量引用《长编》是其优点,但因《长编》只记北宋事,且存本有散佚,致使戴氏书在仁孝朝后史事极为简略。”[1]2四是“戴氏囿于自身的条件,未谙西夏文字,不能采用西夏的原始数据,致使本书述及西夏内部情况语焉不详”[1]2。

《西夏纪》成书后广受政、学两界赞誉,1924年教育部的评语是:“西夏建国二百余年,文献无征。近世有张氏鉴之《西夏纪事本末》、吴氏广成之《西夏书事》、周氏春之《西夏书》,皆不免于疏漏。作者因其乡人陈氏昆之《西夏事略》,重加改订,成此巨制,引书至三百余种之多,考核精详,尤为前人所不及,真名山之盛业也。”[1]17《清史稿》总撰赵尔巽评曰:“同馆戴君海珊,以《西夏纪》廿八卷(附丛刊若干卷)乞序于余。受而读之,《纪》盖本张氏鉴《西夏纪事本末》、吴氏广成《西夏书事》、陈氏昆《西夏事略》而增辑之者,益以丛刊搜猎之广,使一代得失之林昭然可睹,匪特有功于夏台,抑亦有国者之殷鉴也。”[1]17《新元史》作者柯劭忞评曰:“开县戴海珊比部湛深史学,文章尔雅,荟萃诸家,重加订补为《西夏纪》廿八卷(附以《西夏丛刊》十余卷)。用力十年,而后成书。义例之严,援据之博,考核之精,皆为前人所不及。”[1]17《〈四库全书总目提要〉补正》作者胡玉缙评曰:“友人戴君海珊,乃重为排比,各注其所出,复搜讨群籍,益以百数十种,恐其喧宾夺主,因以直叙夏事者入《西夏纪》,以还体例之严;以旁及夏事者入见闻之助。考订异同,补查漏,倍极勤奋,此书出而周、张、吴、陈诸书,虽以为皆可废焉可也。”[1]17尽管不乏同馆与至友的唱和溢美之偏向,但是戴锡章的《西夏纪》及其《西夏丛刊》在西夏史学史、西夏文献史上无疑具有承前启后的重要地位,“《西夏纪》问世后,由于它的编辑内容和编纂体例远胜出《西夏事略》,所以《西夏纪》渐行于世,而《西夏事略》渐渐失传”[1]就是一个极好的证明。

二、《〈宋史·夏国传〉集注》

《〈宋史·夏国传〉集注》(简称《集注》)共计十四卷,另有系表一卷。罗福苌撰写未成而逝,遗稿一卷,刊于1932年《国立北平图书馆馆刊》第4 卷第3 号《西夏文专号》。罗福苌之弟罗福颐续补,析为十四卷,石印本一函八册,收入1937年自编丛书《待时轩丛刊六种》。

罗福苌(1895—1921),字君楚,罗振玉第三子,祖籍浙江上虞,生于江苏淮安,古文字学家、西夏学专家。“君幼而通敏,年十岁,能读父书。其于绝代语释,别国方言,强记县解,盖天授也。年未冠,既博通远西诸国文学,于法朗西、日耳曼语,所造尤深。继乃治东方诸国古文字学。”[6]“光绪末,俄人某于甘州古塔中,得西夏译经数箧,中有汉夏对译字书,名《掌中珠》者。君楚得其影本数叶,以读西夏石刻《感通塔记》,及法属河内所藏西夏文《法华经》残卷,旁通四达,遂通其读,成《西夏国书略说》一卷。又尝从日本槲教授亮受梵文学,二年而升其堂,凡日本所传中土古梵学书,若梁代真谛《翻梵语》、唐代义净《梵唐千字文》以下若干种,一一为之叙录,奥博精审,簿录家所未有也。君楚体素弱,重以力学,年二十二而病。疡生于胸,仍岁不疗,二十六而夭,时辛酉(1921)九月也。”[6]“其学于经史古义无不通,绝代方言若西夏书、突厥书、回鹘书、梵天今古文,一能究其本末流变,将大有所著述,发明中国古书,补欧洲学者之阙失,观其通,规其全者。”[7]220“所著书多未就,以欧文记者,尤丛杂不可理。今可写定者,《梦轩琐录》三卷,即古梵学书序录,及攻梵语之作也;《西夏国书略说》一卷;《宋史·西夏传》注一卷;译沙畹、伯希和二氏所注《摩尼教经》一卷;《古外国传记辑存》一卷;《大唐西域记》所载《伽蓝名目表》一卷;《〈敦煌古写经〉原跋录存》一卷;《伦敦博物馆敦煌书目》一卷;《巴黎图书馆敦煌书目》一卷。”[6]

罗福颐(1905—1981),字子期,罗振玉第五子,祖籍浙江上虞,生于上海,古文字学家、金石学家、西夏学专家,别号梓溪、紫溪,因晚年背微曲,自戏号偻翁,室名待时轩、温故居。罗福颐自幼秉承家学,谙习古器物、文字之学。1939年在沈阳博物馆工作,抗战胜利后迁居北京,任职北京大学文科研究所。1949年以来,罗福颐先后在中国人民大学政治研究所、革大政治研究院、文化部文物处、故宫博物馆任研究员,兼任国家文物局咨询委员会委员,为中国古文字研究会、考古学会、西泠印社等学术团体理事和中国少数民族文字研究会会员。罗福颐毕生勤奋治学,于商周青铜器及其铭文、古玺印之形制与文字,战国、两汉竹简,古代石刻墓志、敦煌经卷、古代医书、夏辽金元少数民族、明清档案等皆有深入研究,留下著述263 种,其中专著126 种,文章137 篇。《汉印文字征》、《古玺文编》、《古玺汇编》、《古玺印概论》、《印章节概述》(合著)等论著和文章考证严谨,对篆刻艺术影响极大。在西夏研究方面,罗福颐有《〈宋史·夏国传〉集注附系表》、《西夏文存》、《西夏官印汇存》等研究论著[8]。

《〈宋史·夏国传〉集注》共十四卷,另有系表一卷。正文前有《序》一篇,《〈集注〉引用书目》一篇。正文采用纪传体叙事,卷一至卷十四分别为《彝兴、克睿、继筠、继捧》、《太祖继迁》、《太宗德明》、《景宗元昊(上)》、《景宗元昊(中)》、《景宗元昊(下)》、《毅宗谅祚》、《惠宗秉常(上)》、《惠宗秉常(中)》、《惠宗秉常(下)》、《崇宗乾顺(上)》、《崇宗乾顺(下)》、《仁宗仁孝》、《桓宗纯佑、襄宗安全、神宗遵顼、献宗德旺、末帝》,正文后附有《西夏世系表》,篇末为《跋》。根据有年可稽、有事可附、随注正文之下以便省览的原则,搜讨群籍,重为排比,各注其所出。

由罗福颐书序可知,1911年其兄福苌随父旅居日本时因“治西夏文字之学”始做《〈宋史·夏国传〉集注》。书稿“以《宋史传》为经,旁搜别史及他载籍之记西夏事者,采以为注。略仿裴氏之注《三国志》例,不厌其详,并记其所从出,俾读者不迷所自”。然而,“成书未及五卷以病中辍”,1921年“属稿未半,仲兄不禄”。十年后,因“友人索兄遗著,拟为刊行。君美伯兄(罗福成)乃取此注录副贻之。颐惜其未为完书也,不揆简陋,欲续兄之志。乃以壬申(1932)仲春,一遵旧例,从事赓续,竭四月,力成书十四卷,前五卷有遗佚者并为补之”[9]2。

夏台史迹赖宋、辽、金三史而传之,自《〈宋史·夏国传〉集注》而信之。何也?首先,明史文之来源。《集注》之前,西夏专书“凡五六家,然多不得传者。清浦吴氏广成《西夏书事》,乌程张氏《西夏纪事本末》,近开县戴氏锡章《西夏纪》三书,杂采前籍,吴、张二家均不注所出,戴书注所出矣,而一事兼诸书复增损其文,甲乙混糅,读者莫能辨别”。《集注》伊始,开列书目四十八种,上自宋元传世文献,下至出土西夏文书,咸不齐备;正文诸行,凡可举证者,无不旁征博引,并记其所从出,俾读者不迷所自。其次,补史事之细阙。如元昊之死,举《任颛墓志》发宋夏外交折冲之覆;如西夏“设官之制,多与宋同”,则举俄藏黑水城出土文献《番汉合时掌中珠·人事下》所载“中书、枢密、经略司、正统司、统军司、殿前司、御史、皇城司、宣徽、三司、内宿司、巡检司、工院、马院、陈告司、磨勘司、审刑司、大恒历院、农田司、群牧司、受纳司、閤门司、监军司、州主、通判、正听、承旨、都案案头、司吏都监”为证,确凿无疑。第三,究盛衰之事理。《集注》虽为注释之作,然与《胡注通鉴表微》一样,其笔墨尽处乃民族复兴之寄托,正如尾跋所叹“然其之亡也,不亡于中原大定之日,而亡于天水南渡之后;不亡于数世构兵之宋,而亡于初造未成之元。所谓祸败之来,盖亦多故,有国有家者,其谒鉴诸”[9]435。

当然,囿于时代和传统史学,《〈宋史·夏国传〉集注》也有缺点,如内容上重政治、军事,轻经济、文化,征引不得不借重《西夏书事》和《西夏纪事本末》等二手史源。于此,作者也很坦然,自言:“闻见有限,挂漏兹多,董正之事,期之异日!”[9]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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