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犯

孙方友

面前是一座大山。

追兵很紧地“咬”住他的踪影。

终于拉开了一段距离。这时候，逃犯的面前突然出现一片阔谷。谷地的北边有一个小院——那是一座山民的居处，全是草房柴门，一个七八岁的娃子正在喂羊，逃犯上前掳了他。逃犯紧紧搂住那娃娃，准备以他为人质，与追兵周旋，再图时机。

娃子的惊叫声惊动了室内的人，从草房里跑出一男一女。男人和女人皆三十多岁，农夫打扮，见此情景，目瞪口呆。那男的看到逃犯身上的囚服，听到了追兵的呐喊，似乎明白了一切。他机警地朝山前那条小道儿上望一眼，对逃犯说：“好汉，快把你的囚衣脱下，我来引开他们！”

逃犯迟疑了一下，急忙脱下囚服，撂给了那汉子。那汉子望了妻子一眼，一语双关地说：“他是好汉，不会伤害你们母子的！”言毕，边跑边穿那件白色的前后写着硕大“囚”字的号衣，蹿出柴门，顺着那片开阔地一直朝前飞奔。

追兵一进山口就发现了“逃犯”，呐喊着朝南猛追下去。

杂乱的脚步声远遁。

逃犯松了一口气，放了孩子，望了望那女人，面部有些发窘，好一时才说：“俺也是苦人，为生计所迫当了强盗，一月前被官府抓去。今日开刀问斩，弟兄们劫法场未遂，俺趁乱逃了出来……”

“我不愿意听这些，趁这个空当你可以走了！”女人似乎已恢复了平常，上前拉过孩子对逃犯说。说完了就很担心地支起耳朵，听着远处的声音。

逃犯的双目亮了一下，急忙走出柴门，不想刚走几步，突然又站住了，扭头对那女人说：“不，我应该等他逃脱以后再走不迟！”

女人用担心的目光望了那逃犯一眼，没再说什么。

逃犯拐回小院，走到水盆前，胡乱洗了一把脸，理了理乱发，女人这时候才看清逃犯的面孔，很年轻的，惊恐的眼睛略有镇定，透出一股英气。

逃犯寻一块石头坐下来，问女人说：“从这里往南能出山吗？”

“往南是深山老林，要走很远才能出山！”女人回答。

逃犯思索片刻，双目里又出现担忧：“你是说，官兵若追不到他还会回来的？”

女人点了点头。

逃犯陷入沉思，小院里很静，逃犯站起来，朝南边很远的地方望一眼，复又坐下的时候望了女人一眼，逃犯看到女人很文静，像山石间盛开的一朵花儿。逃犯禁不住咽了一口唾沫。逃犯想说：“大嫂，你真好看！”但终于没有说。逃犯只咽了一口唾沫，表示对女人的某种欲望，然后就心事重重又无所事事地观察小院。小院不大，但很整洁。墙是篱笆墙，全是山中灌木，一人多高。草房是三间，墙是石墙，东边有一草棚，像厨房。篱笆墙的下面，堆满了烧柴，烧柴也是灌木，上面搭着几张兽皮。

目光掠过柴门的时候，逃犯又下意识地仰起脖颈朝南边望了一眼，天渐渐黑下来，远处没一点儿动静，只有山涧水的流動声。暮色把远处的山林涂了墨，给人模糊不清的印象，逃犯暗自算了一下距离，心想，等官兵出现再逃不迟，因为官兵怕黑色，而逃犯是不怕的。这时候，逃犯听得那娃子在细声问母亲：“娘，爹咋还不回？”

女人没吭，望了望逃犯，说：“我想没事了，你可以走了！”

“不！”逃犯很固执地摇了摇头，“大哥不回，我决不会走的！除非官兵在这个时候出现！”

“我想，他快回了！”女人望着逃犯说。女人的目光里闪烁着什么，说，“你很义气！”

“大嫂过奖！”逃犯不好意思地抬了抬眉毛，苦笑着说，“比不上你和大哥！”女人眉头蹙了一下，很轻地叹了一口气，接着就站起来，走进灶房，点上灯，开始做晚饭。

果然，那汉子回来了。他气喘吁吁地跑进柴门，一眼就看到了坐在石头上的逃犯，很惊诧地问：“你怎么还没走？”

逃犯惊喜地望着那汉子，诚恳地说：“大哥不回，我怎忍心走呢？”

那汉子这才松了一口气，很重地看了逃犯一眼说：“算我没白帮你！”

娃子听到爹的声音，跑过来叫爹，那汉子抱起娃娃亲了亲，然后对逃犯说：“老弟，恕我直言，我刚才是怕你伤害我儿子才救你的！现在你已脱险，你还是快走吧！若官兵在林中迷过路来，很快就会来这里，到时候怕你逃不脱哩！”

逃犯向那汉子深深鞠了一躬，然后又到厨房里向那女人鞠了一躬，说：“感谢大哥大嫂的救命之恩！”

逃犯说完，正欲离开小院，不想那女人从灶房里跑出来，上前拉住了他，叫道：“兄弟，你不能走！”

“为什么？”逃犯不解地问。

“你走不脱的！”那女人指了指她丈夫，很急地说，“他已经领了赏钱，官兵就在门外埋伏！”

逃犯惊诧万分，怒目瞪那汉子说：“此话当真？”

“你别听她一派胡言！”那汉子愤愤地说。

“他早已与官府串通，干过几回这样的事了！”女人大声说。

那汉子双目惊愕，申辩说：“你这贱人，我何时干过那种事儿？”

逃犯迟疑地望着那女人。那女人瞪了丈夫一眼，扭脸对逃犯说：“你要知道，我是他的妻子，怎会冤枉他！他……太伤天害理了！”

逃犯怒不可遏，顺手抓起一把柴刀，冲上去夺过娃子，然后一刀砍倒了那汉子。

那汉子像是有话要说，很悲伤地望了望女人和孩子，接着就闭上了眼睛。

那女人一见丈夫丧命，“扑通”跪地，给逃犯叩着响头说：“感谢好汉为我全家报了仇！”

逃犯被弄得糊里糊涂，问道：“这是怎么回事儿？”

那女人哭着说：“这汉子也是个逃犯，八年前把我抢上山，硬逼我与他成亲。那时候，我刚刚怀上这孩子，我的丈夫被他杀死，我的公爹和婆母也死于他手！实言讲，他是爱我和孩子的！刚才为救孩子帮你脱险已经证明！但为了复仇，我不能不借你之手将他杀死！”

逃犯惊诧万分，知道错杀了救命恩人，一下跪倒在那汉子面前，懊悔不迭。

这时候，远处传来官兵往回走的声音。女人并不见惊慌，对逃犯说：“你快藏起来，这里有我！”

逃犯见难以逃脱，急忙藏了起来。

女人又点亮了一盏灯。

不一时，官兵们就进了院子，他们望着地上的汉子，惊诧万分，问那女人说：“怎么回事？”

那女人紧紧搂住孩子，镇定地说：“刚才你们追逃犯的时候，那逃犯正在我家中抢走了我的儿子。我丈夫为护儿子，穿上他的囚衣把你们引开。我丈夫……就是地上躺的这个人也是八年前你们要抓的逃犯！是他，杀了我们全家，把我抢到这深山里，逼我与他成亲。那逃犯为给我报仇，就把这个人杀了！”

“那逃犯呢？”官兵头头问。

“跑了！”女人平静地说，“杀了人就顺原路跑了！若是他在，我决不会点灯把你们引过来！”

官兵们信以为真，正要去追，不想那娃娃大声叫道：“妈妈说谎，杀我爹的人就在屋里藏着！”

女人顿然变了脸色。

官兵们一阵慌乱，接着就团团包围了那座草房。

那时候，逃犯早已从后窗逃之夭夭了。

几个月后，那逃犯又一次当了强盗首领。一日，他带弟兄们来寻找那女人和那孩子，那女人正在等他。

女人望他一眼，说：“我知道你会回来的。”

逃犯没说什么，只叹了一口气，用大礼祭奠了那汉子，然后就带着那女人和那孩子回了自己的山寨。

可他做梦也未想到，十年以后，那孩子长大成人，为报杀父之仇，于一个漆黑的夜，残忍地削下了他的脑袋。

摘自河南文艺出版社《陈州笔记》一书

责任编辑：青芒果

插图选自《中国白描》一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