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母说,她将乘坐十二点二十五分的大巴前往杭州。明天中午,她会和公司同仁一起前往宁波鄞州区黄古林镇,参观宁席织造技法。她原本打算先到上海,再去宁波,但是为了夏磊,选择绕道,在杭州住一晚。上次夏母联系她,是一周前,想送她一根内蒙古女孩儿亲手编织的牛皮带,上面有凸起的格纹以及花朵雕饰。女孩儿是她们家的新租客,母亲给夏磊发过她唱蒙古语歌的视频。
这条消息夏磊没回。她很少积极回应母亲的消息,但母亲依旧兴致勃勃、不依不饶地发来各种照片,包括与三四个同事的合影,改造后的市中心鼓楼,西南营旧宅廊下新开的芍药、月季、海棠,过年时各家檐下晾晒的咸肉香肠,以及各种做成图片的《圣经》箴言:
败坏之先,人心骄傲,尊荣之前,必有谦卑。(箴言 18∶12 和合本)
你神的眼目时常看顾那地。(申命记 11∶12 和合本)
我们的祖先亚伯拉罕把他的儿子以撒献在坛上,岂不是因行为称义吗?(雅各书2∶21-23 和合本)
母亲现在是个基督徒。如果不是因为母亲,夏磊不会知道所谓“主日”,不会知道日常一切都能成为恩义的解释。
她在马路上,遇过几次赠送《圣经》或者传道宣导的教徒。平安夜,同事们笃信教堂会有更有趣的活动,跑到那边,观摩唱诗——但是他们中的多数,连天主教堂还是基督教堂都无法分清。夏磊和他们一样,是坚定的无神论者,相信科学、进化论、宇宙大爆炸,相信实践,以及可被重复证明的才是真理。他们走进教堂,只想看看挂满装饰、高舉伯利恒之星的松柏圣诞树,暗红或金色的十字架,贝壳彩灯和圆形蜡烛,看看免费的表演、高大的尖顶玻璃窗或者石雕穹顶。每次那群围聚在一起的人,带着仁慈的微笑,向他们伸来长方形宣讲册,不厌其烦地问“是否是主的孩子,还不是吗”,他们都未曾悦纳,一一婉拒,很快就转去别处消磨时间。那些信徒不管不顾的样子真令人吃惊。她难以接受:母亲会成为其中一员。
自2009年10月夏磊定居杭州,已近十年,母亲到杭,不超过七次,一次两至三天,但每次于她都是巨大的折磨。每逢周日,母亲六点起床,从厨房到卫生间,再到客厅,故意弄出各种锅碗盆碟的声响——不高,但繁碎磨人——以各种办法,要求夏磊,或陈帆,送她去位于江干区新塘路26号的崇一堂做礼拜。据闻,崇一堂为亚洲最大的基督教堂,建于1866年,由出身英格兰约克郡的传道士戴德生创立,来中国前,他属于循道宗教会,和卫理公会亦有渊源。
母亲的目的是朝圣,有条件的话,她更想去拿勒撒、耶路撒冷和加利利,看看他的出生地、受难地,以及召唤使徒、水面行走、平息风暴的所在地,但夏磊住城西,开车去崇一堂需要一个半小时。后来,陈帆在老余杭上和路找到一家梧桐教堂,作为替代。夏磊陪母亲去过一次。教堂由村礼堂改建,狭小破旧,长椅油漆和墙壁石灰剥落,尖顶上的十字架不及门口樟树高。也许简朴更近于信仰本身,但坐在十二三个老迈虔诚的妇人之中,在南方口音浓重的基督教义和唱诗声里,夏磊并没受到任何感召,唯有愤怒:从14岁到30岁,她花了16年的时间,让母亲不再成为阴影,但如今,母亲依然一次一次,未经通知,不加辩驳,强行闯入她的生活,好像她这里是一个可以随意进出、没有界限的郊野度假屋。
夏父夏母于2001年7月28日协议离婚。两人结合并非自愿。母亲有个恋人,是其中学同学。毕业后,男方去了西安二炮部队,两人依靠每月一封的通信维持。父亲15岁即在一家本地家具厂做木工,未曾交往过任何对象。祖父住在外祖父邻镇,以前在启东吕四做过三年海员,1968年到1974年之间,两人同在南通港四号客运码头做水手,相伴六年。外祖父因两个长女外嫁(一个嫁在海门,一个嫁去如皋),忧虑养老问题,要求小女儿必须留在本地。母亲的西安恋人和一个团长的女儿结了婚,调去河南省军区,两人没再见过。
夏磊清楚,结婚是错谬,分开不过是更正——父母是完全不同的两类人,她从不记得父亲有过什么花销,身上穿的,永远都是劳保用品商店买来的灰色涤卡工作服,或是兄长淘汰下来的旧夹克(父亲家中四个小孩,他排行第三,上面有两个哥哥)。工作第二年,夏磊从文峰商店买了一件藏蓝色波司登羽绒服,一双棕黄色奥康皮鞋,送给父亲。七年过去,她在老家大扫除时,发现衣物原封不动,塞在衣橱底部,鞋面早已粉化起皮。父亲大概一直在等待能够穿它们的合适时机,但从未等到。母亲会轻松花掉一个月工资,只为买一件羊绒大衣、一套面霜——她只是希望,他们能像其他同学的父母一样,为了她,勉力维持,做点牺牲,哪怕撑到高中也可,但显然她是一厢情愿。
离婚之前,母亲对这段错配婚姻的报复方式是接连不断地出轨。1997年3月,母亲去北朱家园路一家台资服装厂工作,在将军一园121栋三楼租下一套53平方米的两居室,距离文化宫约一站路。夏磊暑期在文化宫学日语和计算机,父亲的工厂和宿舍位于钟秀东路,靠通吕运河,距离太远,只能暂居母亲那里。她也因此不断撞见母亲的异性朋友们,高矮胖瘦,轮番前来,在五六平方米的狭长客厅,打牌、聊天、聚餐,喧哗不休,昼夜不停。有时傍晚,她放学回来,总会看见母亲卧室房门紧闭,听到一种节奏分明的轻盈撞击。即便他们竭力控制声响,但是她依然能够从被刻意调大的电视机音量里清楚听见,并为之尴尬羞愧,无法将注意力投在作业上。晚饭往往最为磨人,她得当着那些人的面背诵诗词、回答问题,装作天真,成为酒桌上的娱乐产品,却清楚知道,桌下大腿结满情欲的汗珠。
1999年春天,父亲带着一千块现金、一只尼龙背包,跟着一个本地包工头前往上海杨浦,母亲一人留在江苏。也许父亲知道母亲所为,无法面对。这年12月,母亲烫了头发,拎了只旅行包,带夏磊坐船去上海,想找父亲见上一面。两人寄居在普陀区桃浦路187弄的远房亲戚家,母亲让夏磊叫那个从未谋面的亲戚“孃孃”。亲戚在小区门口开了一家十平方米大小的早餐店,专卖生煎包、油条与锅贴。算上亲戚的儿子,得住四个人,房子却只有一室,母亲和她只能在地板上铺棉被睡觉。没有浴室,洗澡得走一公里,去一家叫丽泰的街道公共浴室。铁皮管道早已锈蚀,热水龙头打开后,会传出巨兽般的呜咽。开浴室的是个四十来岁的扬州女人,母亲发挥了她在社交中的天赋,和扬州女人成了朋友。等了大半个月,父亲终于出现,三人沿外滩从海关大楼走到轮船招商总局,拍了张宝丽来快照。也许是工作日,长滩空荡寂寞,灰色江流不知去向何处,对面矗立的深褐色花岗岩墙面、贴着铜条的古典圆顶建筑,偶尔反光闪烁。他们遇到一个老太太卖茶叶蛋,空气中飘来茴香、八角和酱油的气息,父亲原本已走出十米,又折返回去,给夏磊买了两个茶叶蛋,之后带她们前往锦江乐园。正是冬天,峡谷漂流等一些水上项目都锁着,但夏磊仍玩得十分尽兴。父亲将滚烫的鸡蛋塞进夏磊书包,等她饥肠辘辘再次想起,鸡蛋早被书压得扁碎,没法吃了。
回江苏后,母亲陷入了短暂的消沉。没多久,新的异性朋友又层出不穷。2000年夏,母亲失踪,外祖父带人找了一段时间,没能找到。过了一年,母亲忽然回来,和父亲协商好财产分配,办完了离婚手续,对于此前失踪的原因、去了哪里、如何生活,始终没有提及。
夏磊最难忍受的,正是母亲长达一年的缺席。2000年7月至2001年7月,她中考失利,勉强进入一所排名第三的市南寄宿高中。外祖父和祖父先后病逝,父親在上海,少有音信。她每天都祈祷母亲会在铁门外出现。每个中午,她从操场边经过、去往食堂的路上,都会带着绝望的期待,期待母亲的身影一闪而过,但愿望从未实现。
母亲发来消息的前一天晚上,夏磊梦见了她。母亲戴着一副滑稽的浅茶色墨镜,抱着夏磊,背靠一棵高大的迎客松,嘴巴微张,像是准备说出什么,或者吞下一个惊叹号。这幅景象,很像从某张照片截取下的。她们大约是在狼山,山路难行,夏磊不知两人究竟是想往上,抑或往下,只知道她的模样噩梦般的仍停滞在青春期:纤细的四肢和脖颈撑起巨大沉重的脑袋,像个卡通片里的喜剧人物。她在高中的外号是奥利弗,大力水手波比的女友,终日为又高又光的脑门儿自卑不已,痛恨老师勒令的扎发方式(仿佛要把头皮拔除),玻璃瓶底厚的眼镜压得鼻梁扁塌,偏又比周围人高一大截,每次都得坐在最后排,为看不清黑板上的字而懊恼。
夏磊醒来才意识到,她和母亲已经很多年不曾那样亲密。她们不在半山腰,她也早不是那副模样。成年后,她做了激光近视手术,理了短发,高瘦的身材早变得时髦,连单眼皮也会被赞为个性。她背靠枕头,不无怅惘地想,她曾希望能和母亲去往什么地方,哪里都可以,只是时间无法改写,感情也无法重建。
夏磊在等着母亲的到访。她脱掉鞋子,爬上沙发,高举抹布,准备清除左边石膏犄角的厚厚蛛网,差点儿摔下来。她虽不希望母亲前来叨扰,但还是会为了自尊清洁,以免给母亲带来她生活在一团蔓延着的灰尘里的印象。房子是结婚时买的,不过十年,细部陈旧不堪,墙壁的灰色立邦涂料布满细小条状的裂痕、擦伤,黑色胡桃木书架拼接处轻微开裂。还有甲醛气息,从墙壁、橱柜和沙发木条中不断散出,挥之不去。
差几厘米,她无法够到,决定放弃,打算将目之所及、散落各处的文件、杂物先塞进茶几或矮柜抽屉——沙发下原先垫着一块宜家阿达姆米白长绒地毯,不到一个月,便落满油点、饼屑,她悻悻卷起,塞进床底,再没铺过。理想洁净的生活似乎永不可能,油烟和污秽才是现实。她步入婚姻前,也曾怀有白绒地毯般的期待。丈夫陈帆是夏磊在东部软件园的同事。两人刚在一起时,陈帆有个谈了三年的湖南女友。女生大学就读于浙江传媒学院,国际文化传播专业,大四上学期,在互联网从业者大会任志愿者时,与陈帆相识。毕业后,女孩儿在浙江台实习了四个月,但父母要求她回长沙,他们一年只能见两次。陈帆考虑去长沙,但也希望女孩儿过来,女孩儿保留着杭州社保,却不知如何跟父母开口,双方皆摇摆不定。夏磊看出纰漏,乘虚而入。两人在上班午餐间隙私会,争分夺秒地偷欢,为一点儿多巴胺冒险。等从小旅店回到办公室,又充满空洞沮丧。他们提醒自己,这次结束就告停,但是这次结束,永远还有下次。人并不能学会及时收手。
夏磊当时和前男友租住于凤起公寓十七层,一套商住房内。她大三时和前男友在一起,两人都为材料科学专业,男友小其一届。她大学毕业后,男友留在北京,说好一年后到杭州找她,但是不到半年,夏磊就对异地恋情失去了耐心。等男友如约到达杭州,两人勉强又同居半年,感情已经彻底变化。她借口需要冷静,搬到保俶北路96号一套老民居,将那作为长期偷欢地。小区住的都是浙大退休教师或官员,声响一大,隔壁就会用拐杖(也可能是别的物件)咚咚敲打墙壁,楼下和邻居不幸相遇时,她和陈帆总试图避开那些看不见的谴责。
2008年5月,夏磊和陈帆结婚。陈帆老家在新昌,父母在当地民政局工作,家境不算富裕,但关系亲睦。陈帆对于她家冷漠疏远的关系颇觉奇特,夏磊却觉得他和父母无话不谈的亲密更奇特。她从不跟他讲家庭,也不跟他说此前恋爱经历,前史似乎变成了讨论的禁区。婚后,两人为琐事爆发多次争执(打扫卫生是一周两次还是一周三次,谁负责拖地,谁洗碗,早上闹钟定七点还是七点半,谁在闹钟响起后去摁掉……),愈发证明两人都非婚姻最优选,更像情欲冲昏头脑时的贸然决定。最严重的一次,夏磊当晚驱车离家,在庆春路找到一家小旅店入住。前台只有一张一米二长的桌子,一台看起来早已过时的电脑,负责入住登记的女孩儿一直在打电话。电梯停了,她爬了三层楼梯,在二层拐角处差点撞在几个满是烟味、体型壮硕的男子身上。已过半夜,但楼道一直传来扫地机的声响,进门后,她发现门锁有点问题,唯一一扇窗户正对马路,路上任何动静都能听得一清二楚。洗手间用了一种冷白灯,房门贴着纯黑木条。出门前她忘带洗漱用品,只能用洗手台上的硫磺皂草草洗毕。她不想关灯,也没洗澡,和衣躺着,陷在床垫上,不知何时睡去。醒来时天色未亮,墙上时钟指向四点四十五分,她忽然觉得万念俱灰,意识到对于命运的抗击如此没有意义,于是以最快速度穿好衣服,退掉房间。晨雾很大,她心神恍惚,仿若梦游。到家时雾气散去,文一路沿线已满是赶赴市区、焦躁鸣笛的车辆,显得她像在逆行。一开门,陈帆坐在沙发上,茶几和阳台扶手各放一只玻璃烟灰缸,插满烧到头的利群烟蒂,屋内仿佛刚刚失火。他穿着前一天的灰色迪卡侬T恤、短裤,赤脚踩在地板上,面容清醒、疲倦,说午夜时发现她走了,打算天亮一些再出来找她。夏磊洗澡、取包,照常上班,过程中没跟他说一句话。
她以为自己在此次博弈中占据了小小的上风,但也清楚,在爱情或者婚姻中的所有争执,只有两种选择:忍耐或分开。尽管婚姻中的多数事情都叫人沮丧,但婚姻原本就是一种折中主义,穿越问题、回避喧哗,才可能持久。也许父亲能够明白,毕竟他也是这样过来的。
夏磊对父亲存有愧疚,为曾经担任母亲私情的同谋。仿佛出自这种悔罪,她每年春节,都刻意回到老家,陪父亲贴对联、放烟花,吃父亲做的红焖蹄髈、红烧杂鱼。空调永远不灵,电视只能接收一个两个台(父亲试着爬到屋顶,调节机器、寻找信号,但屏幕只有雪花点和噪音);从街区小店买来的烟花烧到一半,总会自动熄灭;那些菜式,年复一年,毫无变化,和她撺掇父亲讲的她小时候的故事一样,从没变化:她曾经因为一个堆得不甚完美的雪人、摇落过未成熟的果子挨打。老宅西边的桃树种于1993年,1995年,父亲找果农嫁接过,但依然只能长出青涩的毛桃。如今,每年暮春,桃花开得丰盛茂密,夏季却沉寂如夜。仅仅因为那些永远无法成熟的果实,那些不重要的事,她便得被父亲摁在椅子上,用皮带抽,方形锌合金带扣总会在她身上留下青紫色瘀伤。这么多年过去,挨打的痛苦早就变得淡不可见,夏磊甚至觉得,因为那些背叛和同谋,挨打也许是应得的。在家时她每天七点起床,八点睡觉,撑到初三,逃回杭州。
到第二年,夏磊再将所做重复一次,走时将三千元红包塞在父亲枕下。父亲没说过他拿到没有,花在哪里,也许给无意拜访的邻人、小孩儿拿走也不一定。
离婚后,父亲没有再婚,经人介绍,相过几次亲,但都没继续。母亲回来后,人变得虚弱憔悴,皮肤发黄。众人传说她得了性病,但实际是得了胆囊结石。父亲从上海回来,带她去附院做了开腹手术,并带回家照顾。父亲和一个超市导购员刚开始的約会也因此夭折。夏磊寒假在家,以各种方式挑衅母亲的权威,激怒母亲,心里充满复仇的快意。母亲没法打她,叫父亲找来一根竹棍,平卧床上,压着引流袋,不顾输液针头在手背上沁出血痕,举着一米长的竹棍在空中挥舞,仿佛能带来一些威慑。
也许父亲原本期待母亲病愈后能留在家,但母亲再次逃跑,找了一份总部位于海门的家纺公司,负责床品销售,四处出差。到了四十岁这年,母亲忽然像受了洗礼,成为了一个基督徒。据说是去温州平阳出差,分公司有一位姓王的同事信教多年,两人聊了几句,母亲大哭一场,便下定决心。同事叫来六个兄弟姊妹,在他家卫生间,用放满水的浴缸和几段祷告(求主赐圣灵感化他们,饶恕他们过去犯的一切罪,洗净他们一切的不义),简陋,却也庄重地,替母亲行了浸礼。
信教后,母亲仿佛终于从蔓延了她三十岁到四十岁的焦虑和困惑里获得了救赎,所有咬啮的烦恼都不再有,变成了一个心平气和、意志坚定、高尚善良的新人。2006年3月,母亲再婚,对方比她大十四岁,退休前在市水务公司规划技术处工作。五年后,第二任丈夫因脑溢血去世,母亲拿到其名下的两套屋子,一套在青年新村,一套在学田,将其中一套出租,靠每月一千块钱租金和两千六百块的工资生活。母亲再度孤身一人,更加专注于信仰,定期做礼拜、读经,收集各种箴言冰箱贴。
但夏磊并不相信母亲会发生这样大的转变,她始终记得母亲的往昔,认为其信教动机既不光辉,也不纯粹——不过因为年岁渐长,从爱里被除名,很快就将容颜颓败、孤独老去,唯有耶稣,“永远爱你”,从不计较你年老、丑陋、有罪与否。他将永远爱你。
她也根本不信自己,不信存在一种至高的力量,不信人会被无缘无故、无所回报地爱。所有的爱都是有所代价、有所欲求、注定消逝的,人活在这个世界,飘零困苦,不比一粒微尘更重。
陈帆去汽车北站接回母亲。那边停车麻烦,他叫夏母走到车站对面的红星美凯龙。夏磊开门时,明白了母亲非来不可的原因。母亲提来16条冰鲜黄鱼、10条海鲳鱼以及12只梭子蟹,加上冰袋,足有20公斤,用来捆扎泡沫塑料箱的细绳将她右手勒得发白。夏磊割开封边的塑料胶带,将快融化的冰袋扔进垃圾桶,挑出部分海鲜用作晚餐,剩下的分装进食品袋,放到冰箱冷冻柜。母亲摆摆手,找了张矮凳坐下来,叫她去干点别的,自己开始收拾。九月的下午,事物在炎热和微光中轻微变形,母亲脸部轮廓松弛,粉底随劳动融化,汗液流到颈部,冲刷出一道粉白色河流,金色十字架项链从她身上那件鲜绿的圆领雪纺上衣里掉出,金属的光芒已变得黯淡浑浊。母亲身高约一米六八,穿陈帆的男士平底拖鞋,膝盖几乎抵到冰箱门,腰比年轻时粗了一圈,头发染过,但根部灰白,看上去枯黄稀疏。
夏磊解释过多次,住的地方虽不算市区,但小区外即有农贸市场,沿五常大道开车三分钟,还有家山姆超市会员店,时令海鲜品类齐全。网上也可购买,从下单到送达,无需一天,但母亲似乎还是存有一种迷信:本地海鲜才是最好的;他们还年轻,缺乏经验,稍不注意,就会买到外洋带鱼,个头很大,但骨上长满结节,吃多容易致癌。况且,这是禁渔前的最后一网,等到再次开捕,得五个月后。
母亲还在那家海门家纺公司工作,负责华东片区销售,出差地多数是盐城、泰兴等苏北城市,也不乏德清、湖州、长兴等那些浙江小城,离杭州很近,但两人见面很少。母亲说过几次工作辛苦、工资微薄,想早点退休,但始终往复奔波在路上。
等到饭菜齐备,母亲坐到桌边,起先假意谢绝陈帆打开的红酒,又在陈帆要求之下倒了一杯,喝完几口,脸色变得轻松,话也多了起来。她中途走到阳台,打了几个电话(跟过去一样),为工作、为朋友,显得事务缠身,然后回到桌前。这次她说了点别的。
孙琦死了,你知道吗?
夏磊没作声。
前几天早上买菜时,碰到久未谋面的老家邻居,聊起孙琦,才知道去年十二月底她出事了。据说,孙琦那段时间锻炼身体,常早起去经济开发区主道外的一条分岔小路跑步。小路人烟罕至,两侧只生有少量阔叶林和杂草。孙琦失足跌进径边一米二深的水泥水渠,太阳穴磕到一块突出的石块。出事时是早上五点半到六点半,她并未当即死掉,而是晕了过去,直到下午一点多,才被一位抄近路的卡车司机发现。
母亲说时,虽然口气惋惜,但显然只是将其作为晚餐调剂。夏磊想象了一会儿孙琦独自躺在渠底,在低温和失血中绝望等待的情景,刚积蓄的一点歉意瞬间消失,变成了惊愕与愤怒:母亲怎能提孙琦?以这样轻慢的口气和态度?她是否把所有事情都已忘光?
孙琦是夏磊的小学和初中同学。两人家住得并不近,但在学校,关系不错,不仅因为她们都一样高瘦、一样近视,更重要的是,两人那会儿都很爱欺负和捉弄一个叫陈玉红的女生。陈是留级生,二年级和四年级各留级一次,反应迟钝,衣服邋遢,一说话就外溢口沫。两人把女孩儿的钥匙扔到厕所蹲坑,在她鞋子上浇过开水,瓜子壳倒满她的运动服帽兜。她们喜欢看她被提问时不知所措,看她走路时莫名摔倒——而这么做,也许并非全部出自恶意,更多只是为了取乐罢了。孙琦失踪是他们初中一起人尽皆知的丑闻,连出事后夏磊想去看她,也没能获许。据说,孙琦和邻居睡觉,并且怀孕了,而她对怀孕一事毫无察觉,照常上课,照常嬉闹,跳跃奔跑。正是秋冬过渡的十月、十一月,众人以为孙琦不过是发胖,包括她的父母。初三第一学期的冬季运动会上,孙琦报名参加四人接力。跑完一圈,她跌跌撞撞,捂着腹部,猝然摔倒,屁股后一大块血迹,去学校医务室前,并没忘记把接力棒传给下一个。知道结果后,众人哗然,都以为陈玉红才会做那样出格的事,却没想到是孙琦,只能在四起的流言中零星知悉,对方已婚,无业,妻子在广州打工多年,尚无小孩儿。事情闹得很大,孙家找邻居要了两万块钱,妻子也和他离了婚。她们还在幼嫩的年纪,很多人连初潮都未经历,就上了一堂血淋淋的禁欲课。但夏磊读的初中是镇上的,初三即中断学业、跑去打工嫁人的也不算十分罕见,所以过了五年,听说邻居娶了孙琦,众人也并没觉得很吃惊。两人没领结婚证,也没办酒席,整件事在一种静默羞愧的状态下完成。过了一段时间,夏磊听闻孙琦去了昆山,和丈夫同在开发区一家精细化工厂打工,与父母、过去的同学不再联系。2014年3月,夏磊从一个在昆山当户籍警察的初中同学那里得知,孙琦确实定居当地,生了一儿一女,精神尚可,经济也尚可。
——她还以为这就是故事的全部了呢。
母亲还说了什么,她不再记得,也不想听,眼下她头脑混乱,不得不放下筷子。母亲没有注意到夏磊的变化,她喝多了,澡也没洗,就躺到客房床上,身上盖了条毛毯,很快睡去。第二天早上,七点钟,不会更晚,厨房传来熟悉的丁零当啷声,以及粥米香味。夏磊晚上只睡了两个小时,一切声响都令她心生厌烦,她跑到厨房,看见母亲手上滴着水,碗架上的盘碟摆放整齐,但并未沥干,厨房地砖潮湿滑腻,母亲趴在地上,用抹布擦干。今天是周日,她大概希望陈帆送她去教堂做个礼拜,然后乘坐十二点五十七分的高铁前往宁波。
母亲拖完厨房,又开始拖客厅。客厅和餐厅的连接处有块圆形灰斑,母亲蹲下,用指甲抠了半天,才发现是地板掉漆。
夏磊目睹这一幕,但她对母亲着意讨好、卑躬屈膝的姿态并不接受。她跑到小区楼下,想找到车。她和陈帆合用一辆丰田卡罗拉,如今小区车辆越来越多,找车位越来越需要运气。她经常不知道陈帆会把车停在哪里。找了一会儿,夏磊才看见那辆车牌号为KL269的白色小车,夹在黄杨灌木丛以及一辆宝蓝色科雷傲城市越野中间。她上了车,只来得及匆匆装了几件换洗内衣,洗漱用品,必要的钱包、身份证,她全部塞进手提包,扔在后座。她坐在前排,调整后视镜,观察母亲和丈夫是否会追来。楼下虞美人蔓延的砖石小径走过一对带小孩儿的夫妇、一个戴耳机跑步的中年人,除此之外,空空落落。那种静谧安逸的景观提示她,好像已磕磕巴巴地接近中产,但母亲仿佛还在生存的层面上挣扎。她有时会为这种出身的提点而难堪,然后连带想起更多的尴尬时刻。她发动了汽车。
她记得那天傍晚去找孙琦,看见那人站在他家门口,主动问她要不要去喝杯橘子汁。她去了,注意到光线昏暗的室内,居中木箱上的21寸东芝电视正在播放一部电影,画面中几个人交缠在一起。她低下头。他招呼她坐到桌边。她照做了,接过橘子汁,不再看屏幕,而是望向窗外。她明白电视里讲述的是什么。她才14岁,不该知道这些,却因为母亲那些荒唐的性教育,知道眼下目睹之事既古怪,又平常,每一天,每个地方,任何人之间,都可能发生,但她现在最好逃开,装作什么都没看见。她借口有事,推门而去,没去找孙琦,飞奔到家,放下书包便躺在床上,告诉父亲,觉得胃很疼。父亲给她倒了杯温开水,但直到水彻底变凉,她也没喝上一口,胃仿佛早被填满。那天晚上,她梦见一些奇异景象,和一棵布满疙瘩的枯树交欢,急切焦灼,下体刺痛。
她没跟孙琦说过。过了一周,她要求自己一個房间。父母同意了。
是孙琦怀孕多久之前的事情?她沿着长深高速,驶过南庄兜、崇贤、塘栖、德清、蔡家角、花浜里、民合等一个个大小站点,她按照站点计算,装作是一次逆推。高挑竖立的公寓和平顶低矮的工厂看似散落四处,毫无章法,但只要多开一些时间,便会发现它们遵循着一种隐蔽且强大的秩序。冷气早已关掉,但烈日之下,她浑身发抖,不受控制,只能双手紧握方向盘,不断提醒自己,注视前方,不要分神。但思绪很难停下,穿过王江泾,过了嘉兴,就是江苏和浙江的交界,接下来便是盛泽、黎里、相城等苏州的辖地。四个小时,还是更久?她应该开进服务站,或高速维修区,在那边停一会儿,五分钟,甚至一分钟也好,但不知为何,她开下去,一下也没停,握着方向盘的手稳健依旧。
绿色的十字路牌上写着湖州和太湖。一部分的太湖属于湖州,一部分属于无锡,显得某一部分的太湖永远都像另一个省的飞地。她忽然有些明了自己的处境——前方道路并无尽头,再开下去也没结果,翻遍手机,发现并没什么想见或者信任的朋友。朋友不会只在必要时出现。她离开江苏太久,和它也没有什么太密切的关系。她漫无目的,只不过迫切渴求独处一会儿,就像那次深夜离家去旅店一样,重要的并非目的,而是行为;离开一会儿,抛下身份,变成另一个人,不管看见什么风景,或者被什么东西吸引,一棵树,一片田野,河流,湖泊,水沟,都可以跳下。天色开始变阴,安全起见,她应该在彻底天黑前,找家连锁旅店入住。但是她又能去哪里?只有陈帆所在的地方,是她的家。她并没有别的选择。她下了高速,调转方向,打算开回。车内暖意熏人,前盖被午后的太阳照得发烫,到现在也没冷却下来。她头昏脑涨,感觉随时会睡着,不得不重新打开冷气。现在还是下午,绿色高速牌上的地址字符反着白光。庞大的物流车辆、飞驰的私家汽车,在四车道上迅捷穿梭,令人担心随时会撞上其中一辆。S13高速上确实出了一起意外。一辆黑色东风汽车将车头开进了另一辆海狮面包车车底,驾驶员和乘客们都没受伤,他们爬出车子,站在路边,等保险和交警前来。
从中央扶手箱拿出的口香糖咀嚼太久,变得坚硬无味。她还在开车,疲劳、焦虑。事故导致了约十公里的拥堵,通行速度很慢,她不敢松懈,直到开上杭州绕城,看见熟悉的木雕门楼,才呼出一口气。
她改了主意,停在一家路边饭店门口,打算坐下来吃点东西。饭店很小,充斥着一股泔水和氨水的混合气味,菜单上只写了十来种盖浇饭和面条。除她之外,只有两个上了年纪的本地人。每个人各占一张桌子,桌上放着带花花绿绿浇头的米线。她对着老板和招牌,沉默半晌,发现并没什么食欲,于是回到车里,打开手机,微信涌入数条消息。她拨了电话给陈帆。
他在等着她,跟过去一样,问她在哪里,何时回来。她说再过一会儿就到,但是,她想说点别的。她将孙琦的故事重述了一遍,尽量说得详细平和,但陈帆并未很吃惊,甚至有些不以为然,以至于夏磊也觉得,不过一个故事,已经过去太长时间,像花边小报刊载的传奇旧闻。
陈帆说,你母亲上午就走了。她给你打了好几个电话,都没打通。她怕你出事,在小区里找了你好几圈。她大概想徒步去文一西路找你,被我拦下了。她说,好的。谢谢。陈帆说,有空你给她打个电话。她说,好的。陈帆说,你还好吧。他停顿了下,如果没事的话,就早点回来。
她当然会回去。还有什么别的选择吗?至于去了哪里,不管跟他说什么,他都会接受。就像她对他一样,充满怀疑,全盘接受。他们贯彻这一法则,但有时候,她也会觉得,还不如那些吵个不停的夫妇。他们的关系有那么多不对劲儿的地方。说不清的不对劲儿。而这个故事最核心的、最隐秘的部分——始终无法说出口,即便面对陈帆。那天,她并没有真的能够逃开,那人抱着她,要求她背对自己,坐在他大腿上。他抱着她,手伸进她裙底、内裤。时间被抻得很长,他的手指捅进了那里。她躲开了吗?也许没有。后面还有别的吗?也许。她只记得窗外屋檐下种着的那排蝴蝶兰,蓝色的花瓣躲在绿叶下闪闪发光,但房间的墙壁被来历不明的烟雾熏得发黑。他贴近她耳边,轻声说,妻子很少回来,一个人过于艰难。仿佛痛苦的自陈,但更像呻吟。也许孙琦遇到的也差不多,相似的乞怜和哀求,不会变化的动作,好像她们能提供什么古老的慰藉,手握某种神秘的药剂,浅啜一口即可获救。他甚至都没有对她们的容貌、身高、年龄加以选择,不过伺机以待任何猎物。他不过等在那里,随时预备强势、坚硬地插入她们的生命,将其防卫、告饶、自保碾得粉碎。
不会有人比她更清楚孙琦可能遭遇的,但她一言不发。她记不起那人的模样衣着,是刻意回避,还是房间过于昏暗?只能模糊忆起他贴近自己的口气,像什么东西在内部腐烂,他胡子在脸上的磨蹭,刺痛、油腻,他闪烁逃避的眼神。是真正忘却,还是重复谎言、篡改记忆,连她也信以为真,相信是这样,而非那样。她从不正视,从不回忆,装作不受影响,实际影响已渗透至过去的每一个选择。
——而今,她只是忍不住觉得,躺在水渠底的,说不定是自己。
但她试过告诉母亲。她从作业本里,撕了一张纸,写了一封信,五六百字,折成方块,放在母亲桌上。母亲到家时她睡着了,第二天醒来,母亲已去上班。灿烂的夏日阳光照进窗户,桌上的字条消失不见。她开始困惑,那张字条母亲读过吗?还是根本没看见?又或者,被当作一张废纸扔掉?也许她说得不够清楚,那时她还没学会如何清楚说明一件事,写的语句错漏百出,被当作一张废纸也很正常。
母亲从没提过。这件事就像压根没发生过,很快过去,很快遗忘,以至夏磊开始怀疑,是否真的写过信,是否真的投递到母亲那边,以她当时濒于崩溃的状态,将一切都弄错了,也并非没有可能。
但也确实存有另一种可能:母亲读到,明白她所控诉的事实,却惊惶失措,置之不理。而她最愤怒的,不是失踪,不是别的,是在她最为艰难的时刻,母亲选择转身而去。
夏磊坐在车里,脱掉鞋子,将早已发麻的腿尽量伸直。尖头鞋将她脚趾挤得红肿,小脚趾关节有块新长出的老茧。她记得母亲也是,小脚趾畸形,很难找到一双不磨脚的鞋子——她们何其相似,就算她从来都拒绝承认,也无法抹除这一事实。
她是否對母亲过于苛责?外祖母27岁即因难产去世,当时母亲不过五岁。母亲并没得到过任何关于女性命运的启示。外祖父除了打她,没什么能教给她。如果外祖母还在,活到充满智慧的年纪,也许能够教给母亲一点儿隐蔽、难以启齿的知识,教导她在遇到困惑时该怎么做,告诉她,你得经历数不清的磨难,而发生在她们身上的事情,都如此陈旧、全不新鲜,只是从没有人能够真正完整地讲出过。
那首歌词是怎样写的?一个男孩儿得走多少路,才能称得上是一个男人?一只白鸽要飞越多少片海,才能安歇在沙滩……而答案就在风中飘荡,朋友,答案就在风中飘荡。那么,一个女孩儿,从降临世间,需要跨过多少河流,经历多少风浪,才能若无其事地活下去?她不知道,所有的答案都在风中飘荡。
也许母亲受洗礼不单单是因为信仰,也许还有别的,是为了她。为了忏悔。为了赎罪。为了获得答案——困难之前,她究竟应该怎么做。
现在请你怜恤我,听我的祷告。
求你不要在愤怒中责备我。
求你医治我。因为我软弱。(诗篇5∶6)
她不确定母亲当时是否这样想,但这是她打开母亲寄来的那本书,读到的第一句话。那本《圣经》,NIV版,塞进书柜许久,书皮脱落,露出灰色硬纸,但只要打开,就能读到。
有生命在腹中跃动。夏磊坐在车里,按下手指时,能感受到一种呼吸,胚黄体还太小,也许幻觉而已。母亲来的前两天,她梦见母亲的前一天,一位相处五年的同事离职,大家在城西黄姑山路上的一家老北京火锅店吃了顿告别餐。宴上夏磊喝多了,第二天醒来,呕吐不止,疼痛向下转移,不知是胃部还是肠腹出了问题,于是大早爬起,跟公司请假,去西溪医院挂号。医生问完情况,要求做尿检和血检,她觉得不过多此一举。两小时后,她拿到报告,看见血检上HCG一栏标着5500,蹲在医院急救室外的走廊,哭个不停。想起大概是月初那次,避孕套轻微破损,保险起见,她又加服了两粒紧急避孕药,自以为万无一失——从她身边经过的人,都以为是亲人去世。
要不要?她试探询问。那个四十多岁的女医生说,最好不要,毕竟吃过药。夏磊三十了,但是心智上和十多岁也没什么区别,她曾被某些无法预期的东西撕碎过,某些部分无法完整,医生就像个洞穿一切的女巫,说这句话只是为了让她避免当下和未来的苦难,以及艰深复杂的选择。
她依然不知道怎么选择。B超报告上,能够看见螺旋般窄长的灰白深洞里一粒黑色椭圆,像银河黑洞刚刚诞生的小质量恒星。护士隔着纱帘,说胚胎心跳强健。这种痛苦、奇异、甘美的生命恩典,并没有因为她莽撞的避孕措施发生改变,腹内肌肉牵扯的轻微痛感使其变得更为真实了些,但她不知能否给予下一代足够的启示、足够的知识,去应付混乱局面。她有如此众多的怀疑和不确定。她被这猛烈的怀疑和宽慰同时击中,以致无所适从。
她不知道人子当时所得的神谕是什么,但她迫切想获得一次凡人的神谕,在这样一个荒凉的陌生之地,一个陌生之境,她如此迫切地希望,有人告诉她,应当如何行事,如何选择。
也许她得去一次海边,在那儿坐上一整晚,一整个白天,把这一切想得更清楚些。她想知道,有没有可能遇见注定的那个人,鸽子是否会落在身上。她会把故事再说一次,克服羞耻,不再遮掩。他必会容纳。如果她什么也等不到,什么都没遇见,也不紧要。她将用水洗净身体,再从水中站起。是的,迟早,她迟早将穿过干瘠如岩、沟垄纵横的旷野,直至抵达光亮的中心。
作者简介:张玲玲,1986年生。小说散见于《十月》《作家》《山花》《小说界》等,曾被《中华文学选刊》《小说选刊》《中篇小说选刊》等转载。
原载《西湖》2019年第8期
责任编辑:子 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