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华勇
第一次见娥,是在东街文化馆那条巷子,我正跟一个文友说《酸枣花》筹备的情况。娥从巷口走出来,我不经意多看了几眼,娥也看见了我,羞羞答答,低头顺眼,抿嘴一笑。她妩媚的样子有一种傲气,嘴唇本质的鲜艳让人产生意念,一脸的清秀,乌黑的头发整理得光泽四射,穿着简朴素雅。我当时想,这才是人生最美好的年龄,这么让人心动。
从那天起,算认识了她。
娥隔三岔五地来文化馆找我,有一次很晚了,她还待在我办公室不走。我提示过她几次,她若无其事地说没关系。我想,黑天半夜和高中女生在一块儿明显是不妥的,再说,对一个将参加高考的学生,会不会造成什么影响或恶果。于是,我再次对她说,复习功课要紧,考大学是决定一生的事,千万不敢马虎。
没想到,娥用眼睛忽闪忽闪地盯了我好一阵儿,有些不解甚至疑惑地问我:“是不是我很烦?”
我说:“不是那个意思。”
我不能不多想,平日里一贯谨慎、胆小细致的我,性情不外露地低调处事已成了习惯。我不可能没有负担地和这个单纯的女孩儿有什么情感纠葛,心里这么想着,又不好意思一下子说明白。也许是我一厢情愿,娥心里什么事也没有。
她站在玻璃窗跟前,看着外面雨雾蒙蒙的院子,若有所思地好像对自己说:“人活着就像这天气。”这个比我小几岁又没有任何社会经历的女孩儿,竟然如此深刻地感叹人生?刚想张嘴问,她回过头来说:“好啦,看看我的诗吧,有没有进步?”
“哦。我的水平有限呀。”我这才看娥的手稿,一时不知怎么看,有些手忙脚乱。娥很淡定,走过来轻轻地把诗稿一页一页拿起举着瞧,说:“气人了,有些句子都泡成黑点点了。”
我凑过去看,娥的诗稿好大一部分被浸湿得认不出字的模样了。由于靠得太近,娥的几根头发轻轻地划在我脸上,一种沁人心脾的感觉让我觉得十分美妙。娥没有发现我的表情。她跺着脚,一脸的沮丧,嘴里嘟嘟囔囔不知道念着什么词。她有些懊悔地把诗稿看了几遍,然后回过头对我说:“我记着,背给你听。”
外面的雨似乎越下越大,窑洞里的光线十分昏暗。我这才拉开了灯,做出要听她朗诵诗的样子。娥朝我抿嘴笑了笑,用手指了指水杯。我这才醒悟,对女人,自己显得过分拘束、木讷,甚至愚蠢。找茶叶半天找不到,在抽屉里乱翻。娥过来用手轻轻地拍了拍我的肩背说:“大哥呀,白开水就行了。”
我不知道说什么好,直愣愣地站着。
“仔细听呀,一会儿要点评哩。”娥清了清嗓子,一本正经地开始她的朗读……
在到处都有文学味的环境里,文学就是青年们嘴上嚼着的糖。
可以想象,我们这帮文学青年见面后三句话不过,相互追问的便是看什么书,写了什么文章,都立志像酸枣树一样,生长在贫瘠的崖畔上,有毅力,坚不可摧,无论干旱雨涝,冰雪风霜,都能挺立在那里结出果实。可现在,桌上的稿纸空空如也,我不知道从何下手。其实,大家都过高地估量了自己,激情澎湃后,冷静下来是一片空白,学识、修养、经历、阅历等等都缺乏,一颗酸枣树是永远不能成为参天大树的,这让我没了思绪,敲打稿件的时候突然觉得悲凉。几年来,我不停地写,即使在乡下的日子,我趴在炕上点着煤油灯,目不转睛地盯着稿纸思索着,一个情节,一个画面,一个人物,如此艰难地写出来,一页一页的稿纸翻过,是不是小说或散文自己都开始怀疑。这样的生活令家人费解,在纸上写来画去有甚出息?我也想过,这样的活法有些不真实。然而,我被雇用到城里以后,很多人改变了看法,我和家人之间的关系又恢复如常,每逢遇集天,家里给我带来小米、山蔓、钱钱、绿豆之类的东西,母亲怕我挨饿,吃不饱饭甚事也做不好。文化馆小,根本没灶,只有等别人下班以后自己才动手做饭。在别人眼里,我的日子过得好不快乐。
作为农村的后生,我没进文化馆之前就像一个跑江湖的,背包里背著几本名著和自己写的散文小说,我不停地往外寄稿子,退稿信或干脆是人家事前打印好的一张条子在我家压了一大堆。父母担心我精神出毛病,平日里尽可能不念叨我的将来,怕这样会刺激我精神分裂。在我走投无路的时候,省上的一家大型刊物邀我去改稿,幸运的是,中篇小说发表了,我便成了文化馆里的雇佣工。
从省城回来,拿着铅印还散发着油墨香味的杂志,沉甸甸地送给有关领导看,他们一致说好。我的动力更大了,有些废寝忘食,一个劲儿地读书,一个劲儿地写,陆陆续续写了几十篇小说,有的发表了,有的照旧退回来。然而,我在这个年龄,在这么个小的地方也就成了名人,成了年轻人羡慕的对象。县城里到处搭建起的临时门市,各式各样的铁皮房里全是各个系统的待业青年,他们总是怀疑我的来路,羡慕完了便是嫉妒,或有仇恨。这种疑问很伤我的自尊,只有娥一个劲儿地夸赞我,有时候,她没话找话,背诵我的某篇散文或小说的某个章节。我晓得,这个高中女生是为了哄我开心。偶尔看见我吃稀饭啃一个馒头时,她十分惊讶地问:“这吃法呀?我的妈,比学校还苦。”
我说:“习惯了。”
娥开始关心我的生活了,她建议我去学校上灶。文化馆离学校不是很远,走几步最起码能填饱肚子,并且改变眼下单一食谱的状况。
我略想了一下说:“学校的饭点太有时间性了,我赶不上趟儿。”
“要么我给你送来?”她一脸的兴奋。
我说:“不要,耽误你学习。”
娥的脸上很快换了表情。她转过身去,有些无奈的样子。两条胳膊无趣地前后甩着,甩着,然后举过头顶像要飞的姿势,说:“我是真心对你好。”
我的心被蜇了一下,很疼。
我晓得高考越来越近了,我没多想,也不敢去想。娥是个学生,她会有更好的未来。那次以后,好长一段时间没有了她的消息,办公室电话机也没有她的问候,或许她正在冲刺高考吧?我稍微平静下来,因为这段时间外面一家编辑部在等我的稿子,家里又不停地捎来话,说有人介绍对象。单位上领导有些变化,真是烦死人了,老馆长即将到龄,有人争馆长这个位子,弄得单位乌烟瘴气。许多文友还是打电话,问那个油印刊物编的情况。我说,其实,我比谁都着急,揽下了这个活儿,而且是老馆长答应的事,我争取尽快印出来,给大家一个交代。
陕北的秋天即将来临,漫山遍野的庄稼和野草变得十分美丽。小城里的人们如同一只只飞来飞去的麻雀,不停地觅食,不停地算计。
文化馆的人开始说高考的事了。我迫不及待想知道娥考的结果,去学校打问又觉得不方便,自己又不沾亲带故,仅凭是一道沟出来的老乡或因为是文学青年也觉理由不充分,事实上是自己没有勇气。
一个叫人喜忧参半的日子。上午的阳光温暖地照进院子,透过窑洞的窗户,照在我的办公桌上。我因为不是干部身份,留在单位守门,一个人有些无聊地摆弄着那台半新的录音机,随着磁带的旋转,一曲如流水般的音乐溢满了整个窑洞和院子,我闭着眼睛的时候,有个人物跳了进来,那便是娥。
我眼睛一亮,不知为甚红了脸。
“享清福呀?作家同学!”娥依旧调皮。
“哪有,难得一个人守一片天。”我站起来,搬了把椅子叫娥坐。
“想我了吗?”娥大咧咧地坐下来,那双会说话的眼睛闪了闪,很认真。
我有些惶恐,如临大敌一样,连说话都有些语无伦次了:“是,不是。我担心你考试,十年寒窗,就这么一考……”
“没劲。”娥按了一下录音机的停止键,窑洞里很空,十分的静。
我笑了笑,说:“你还小孩子一个,念书娃娃呀。”
“十八了,成人了,作家同学。”娥一本正经地说。
我给娥倒了一杯开水,递过去时说:“先喝口水,考得怎样了?”
“至少不像你。”娥感叹地说。
“我服你了,平时还觉得你吊儿郎当,功课不上进呢。”我喜欢她这种直率。在我仔细观察的时候,觉得她就像熟透了的一颗鲜红苹果,而且挂着水珠,晶莹剔透,舍不得动她。
我说自己最近写不下去了。她有些吃惊,怔怔地看了我许久,然后有些同情地说:“也许吧,但只要努力,你已经开了个好头。”
我说:“这文学要命呢。”
娥说:“是要命呢。”
我觉得这话题很沉重,心想改变一下话题,调节一下气氛。然而,我还是找不出别的话题出来。最后,我只能提议说:“晚上我请客,咱们庆祝庆祝。”
“庆祝个甚?”
“你考上大学呀!”
“这算狗屁。”她竟然说出这样的粗话,看来,她对考上大学一点儿也不放在心里。
见我无语,娥笑盈盈地走过来说:“有些放肆了。应该为咱们友谊,还有文学,咱们一醉方休。”
“你喝吗?”我有些担心地问。
“怎不喝?不是高兴吗?”她大大方方地用手拍了一下我的肩膀说:“不一定谁先醉呢!”
我和娥相视而笑。我知道,自己应该表现一下了,无论是为了老乡,还是文学,更重要的是为了朋友。其实,我每月几十元的工资要补贴家里,还要存一点儿,用父母的话说就是防前攒后。县城要有房子,要结婚,钱哪儿来?偶尔请朋友喝一顿酒,是要下决心的,为了节省钱,我几乎天天熬稀饭,只吃一个馒头,有时煮点挂面,反正凑合着吃。不过,这次请娥吃饭是真心实意的。我有一个想法,娥走的时候应该送她一点儿有意义的纪念品,我渴望这种纯粹的友谊保持下去。于是,我对娥说:“录取通知书下来了,走时我送你礼物作纪念。”
“好啊!友谊万岁!”娥十分高兴。
也许是冥冥中某个意念指引着我和娥应该发生点什么故事。
晚上请的人少不了那俩喝酒的文友,他们走进饭馆包间时有些鬼头鬼脑。这两个家伙有时见不得也离不得,好几次他们在文化馆见过娥找我,他们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这样的文学女青年找我,让他们有些吃醋。有次酒喝高了,到文化馆看见娥,便云里雾里大谈他们的恋爱史,而且赤裸裸地说着几个上过床。娥一点儿面子也没给他们,劈头盖脸地把他们一顿臭骂,俩家伙这才服了软,酒也醒了,忙赔不是。当时看他们那狼狈不堪的样子,娥还笑了。
服务员倒来茶水,我要了瓶本地的酒,便宜实惠,点了两个凉菜,剩下的等娥点了。
只一会儿,娥来了,她的脸上红彤彤,还有些气喘,说:“不好意思,来迟了。”
那哥俩开始争先恐后地说:“这就是诗人气质,重要场合一定是姗姗来迟也。”
“你俩呀,今年的娃娃没养下,又开始说怀明年的了。”娥直截了当,多少有些嘲弄。她知道,这俩哥们儿只是嘴上说着文学的事,写出来很少。
我接上说:“就是一对飘斜斜,圪蹴下一个高一个低。”
大家笑,都让娥点菜。
娥为了给我省钱,点了几盘素菜,我说有些素了吧。她却十分老练地拧开酒盖儿说:“喝酒人,一盘花生豆就抗战到底了。”
這气氛融融的,暖暖的,充满了诗意。酒过三巡后,哥们儿提议我和娥单独碰两杯,说是好事成双。我看看娥,担心她不会喝这么烈性的酒,自己也有些胆怯。娥没说话,十分慎重地端起酒杯,她看着我,含情脉脉的那种,我有些心乱,躲避开这可怕的眼光。这柔情似水的眼神会将我击垮,打败。我故作镇定,站起来赶紧将酒灌进喉咙,一口下去,身体开始燃烧了,好似有一股滚烫的暖流,从食管里往下乱闯乱窜,然后在胃里停留下来开始翻滚。俩哥们儿说这个不算,没有碰杯。我暗暗骂这俩货,有些乞求地看着娥。她说:“不算。”很坚决。我只好把空了的酒杯递过去。娥脸上泛起一丝笑容,比来时更加鲜艳灿烂。我有些吃惊,一个高中生,喝起白酒来如此神情镇静,有“我自岿然不动”之气概。
娥给我重新倒好酒后,庄重地用手端着酒杯说:“感谢了,一切都在酒中。”
我不知道说甚,一切都在酒中,碰了杯,娥一口喝下去,样子很豪爽,也酷。我知道酒辛辣,喝得太猛了头会眩晕,说醉话,有时会不省人事。而娥,有一种容量,仿佛一切都在她掌控之中。
这样的推杯换盏,我觉得自己的脑袋变大,身体轻飘飘的,要飞起来。
晚上回得很晚,小县城的路灯十分昏暗,我和娥从饭馆走出来,喝得不成样子了。我们东倒西歪,走起来都有些飘斜斜了。那俩家伙不知甚时候已走了,早不见了人影。在这空旷有些冷浸的夜里,县城的街道上没一个行人,也没有车,偶尔冷不丁地从哪个拐巷黑暗处蹿出一条狗来,娥吓得惊慌失措,拽住我的脖子,我十分自然地搂着她的腰。她喘着气,还有些惊魂未定地对我说:“狗是人养的,为甚要怕呢?”
“它只认主家。”我说。
“主要是它的品性。”娥说。
“哈哈,主要是人的弱点太多了,不强大。”我好像有感而发,激情澎湃。是的,人在惊吓之后,只能在声势上给自己壮胆。我们遇到一个自己害怕的东西后,只能恐吓它。比如蛇、狗,让它如临大敌。然而,面对突如其来的威胁,我同样是无比恐惧。
“你喜欢我吗?”娥好像恢复了平静,她的声音非常大,在我耳边隆隆作响。
“你说呢?”
“喜歡。”
“爱吗?”
“爱!”
“娶我吗?”
“娶!”
娥考的大学不理想,她本来不打算去上那所学校,可她的父母哭着说家里供一个大学生容易吗?娥只有妥协。农村的一个女娃娃家,上大学已经是老天照顾了,学校好坏不说,毕业了,能有一份工作,进了公家门,找一个好人家,这辈子不就美满了吗?
我赞成娥父母的想法,这让娥觉得不屑一顾甚至很厌烦,她直截了当地问我:“你不是因为没考出去而自卑吗?”这话,戳到了我的痛处,我无话可说了。娥大概看出了我的软处,有些自责地说自己不是故意的。
我在文化馆的窑洞里趁着酒劲说了许多该说的和不该说的话。下半夜时分,我们口干舌燥了,我用平日烧水的电热杯熬点小米汤,娥表示赞赏,只是说那水杯有些小,我说第一杯让她喝,我再熬一杯。在这段时间里,娥又回忆起我们刚喝完酒的情形,她趴在床上,两只胳膊支撑着脑袋,眼睛眯眯地盯着我说:“酒呀!真是个好东西。”
我说:“好甚哩,失控,差点乱性。”
“这才真实。”
“有时丢人。”
“那我俩把人丢大了?”她换了个姿势说,“你真的看上我了?”
我已清醒了,不觉紧张起来,说:“酒劲嘛,小女生一个。”
“都十八了。”
“不是。你才开始上大学是不?”
我在那个破旧的沙发上坐着,目光有些飘忽不定,不敢正视娥的表情。我开始还想,酒喝多了,我们是不是相拥而睡?娥是怎么想的我不知道。然而,我的兴奋点消失后,觉得现实不是诗。
“想甚?”
“没。”
“我看出来了。”娥的眼睛明亮了,充满了渴望和欣慰,那几乎是望眼欲穿的,似乎要燃烧一样。
“真的。”我躲闪开来,还是不敢正视她的眼睛。
“真想就来抱我。”她很认真地说。
“不……不能。”我知道自己是虚伪。
“你不想?”她眼光暗了下来。
我闻到了一股焦煳味,这才发现水杯里的小米汤快熬干了,我哭丧着脸,关掉电源说:“人不能走心,汤喝不成了。”
娥掀开被子站起来,仿佛没听到我的话。我又强调把水杯洗一遍重新熬。她说:“别折腾了,我喝凉水,你回答我,愿不愿意?”
我不知如何回答,心里说愿意,口上说不出来。有一根绳索紧紧扯着大脑中的某根神经,人一定要在关键时刻把握好自己,性欲、贪欲都会毁掉自己,也会毁掉别人。她没再问我,我也不好说,更不想当面承认,就算想,我能做出来吗?她是个学生,还得往前走,我们仅仅是好朋友,宁愿这样好下去,这样的煎熬折磨着我,稍微让自己冷静下来……
夜晚过得很快。记得娥说班里有个男同学给她偷偷写过一封信,信里用完了所有赞美的词。她说那同学学习肯用功,就是太女孩子味儿,她不喜欢那种男生,也就没理会。每当与那男生碰面的时候,娥笑了又笑说:“真逗,他竟然低着头,像做了一件不光彩的事,掉头就走了。”
我对娥说:“你太强大了。”
“不是吧?到你这儿,甚也不是。”
临天亮的时候,我说着说着有些困了,我没有上床去。因为喝完酒又拉了一整夜的话,我有些迷迷糊糊,在破旧的沙发上睡着了。娥最后说了什么,我不记得了。她睡没睡,我也不知道。当听到外面有人走动说话的时候,猛地醒来,天已经亮了,娥也不见了。我赶忙收拾了一下窑洞,生怕单位领导或同事看见这一片狼藉说闲话。起初以为娥出去方便了,但直到我把窑洞收拾好还不见她回来。窑洞里酒气和焦煳味还没散尽,我开了门让新鲜的空气进来,站在门口左看右看,文化馆院子里来回走动的人都用异样的眼光看着我。就这样傻站了好半天,望来望去没有娥的身影。她会去哪儿了呢?难道是因为我没胆量和勇气承认喜欢她而生气了?娥不辞而别成了我的心结。我还在不停地想着别的原因,我不愿意想娥是另一种女孩儿,但人心隔肚皮,我了解她吗?或许她早走一步也是为了我好,她已十分了解我了。
我发现自己犯了一个天大的错误,而且,这错误已经无法弥补了。
文化馆决定派我下乡收集整理民间故事,领导说整天在单位上是闭门造车,要到农村去接地气,同时,对我的文学创作也有好处。我觉得也是。
于是,我骑着一辆破旧的自行车,在乡间的路上奔驰。有时像一头盲目推磨的毛驴,一圈一圈又笨又蠢地到处走。每逢遇集天,乡里的几个作者从包里掏出几页皱巴巴的稿纸,上面写了几首自以为是的诗词歌赋的东西,他们都希望能在油印刊《酸枣花》上露一下脸。更要命的是,父母给我送来小米之类的副食产品后,拐弯抹角说前沟张家的小子结婚了,李家的女子出嫁了。他们说这话的时候不看我,而是看着窗外,好像和窗外的某个神灵在交流。我有些不堪重负,心里明白他们的意思。他们觉得我老大不小了,该尽早把婚事定下来,省得别人说三道四,他们脸上无光。最后丢下一句话,让我备受煎熬。他们说:“吃公家饭了,可还是农村人嘛,根在村里,别这山看见那山高,咱服不住。”
我脑壳里开始稀里糊涂了,我有了名誉有了工作与别人相干吗?然而,在庄里、县城里一个人的名声好坏至关重要,可我什么也做不好,都不尽如人意,长这么大,还让父母操心,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有些事确确实实跟自己八竿子打不着,突然蜂拥而至。许多好心人给我介绍对象,我还装模作样地应承着,并和那些女子见面。我虚伪吗?现在,我天天下乡,沉浸在民间故事的神奇环境里,村子里会讲故事的老汉们,悠闲自在地坐在自家土炕上或硷畔的大石头上,要不就在碾盘上或石床上,在村子里任何一个他们可以坐下来的地方,抽着旱烟,不紧不慢地讲他们爷爷的爷爷传下来的故事。我生怕记不住,不时地打断他们的话,重复核实,这样尽职尽责,为了别人能看得起我。要不然,一个土生土长的乡里后生凭什么挤进城里吃公饭呢?
文化馆长有一天把我叫进办公室,他有些质疑地问,你到底要找甚样子的女子呢?以前来那个不是挺好的么?人家姑娘长得俊,对你又上心,哪点配不上你?你说说,找家底好一点儿的,又有工作的女子,自己的条件差呀。
我好像無路可退,又没有勇气解释她还是个学生,自己又不会编造谎言,只说我俩不太合适。没想到馆长沉下脸来,十分严肃地说,这事你要掌握好,年轻人的品德最重要,千万不要骄傲,自以为了不起。听馆里人说,你们都在一块儿了呀,人家女娃娃容易吗?父母含辛茹苦、省吃俭用把她供成大学生,你不要欺负人家!看似语重心长,但我觉得馆长这话像往我心口上捅刀子。他们竟然如此关心我,而且让我骑虎难下,我的人品似乎值得怀疑。先前,娥只是让我的青春泛起一丝涟漪,直至后来,让我悔恨而觉得那是青春荡漾的巨浪,我许多情感在那该死的虚伪中成了遗憾。为什么这样呢,我诅咒自己。
我给娥准备好的笔记本、钢笔,还有一条红色的围巾在我的柜子里沉静了。娥没有打任何招呼便去省城念大学了。我期盼着有一天会来一个电话、一封情书,每天去收发室打探,没有信,那个唯一通往外面的电话也做了个木盒上了锁……我开始失眠,整夜整夜睡不着。我看不进去书,书里的字在跳,一会儿变成娥的影子,她在笑,一笑起来就止不住。
那个寒假,娥没有来。
一个遇集天,我从吵闹的东街小巷好不容易挤回来。文化馆大门口站着一对中年夫妇,他们一见我进文化馆大门,就上前问我上班了吗?我正在思谋着中午饭如何打发,他们的问话让我不得不抬起头打量一下,中年夫妇很面熟,似乎在哪儿见过。我盘算着是不是一对文学爱好者,会不会又给我拿来一沓写满密密麻麻字的稿子。见我犹豫,他们十分真诚地自我介绍:“我们是小沟的,来打问点事。”
我心里咯噔一下,小沟是我们邻村。刚想张嘴问甚事,女的开口说:“柳树村的常干部在你们这儿吗?”
“我就是,进去说吧。”我有些不自在了,不知他们找我甚事。
“不进去了,你就是呀!”他们几乎是异口同声地说。上下打量我一番,脸终于有一点儿舒展。那女人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皱巴巴的信封递过来说:“娥是我们女儿,她念书走了就来这一封信。小老乡,听说你对我们娥好,她为甚寒假也不回来?再说,快过年了,我们挺想她的,一个女娃娃家在外面多可怕。”
我心里一阵狂风暴雨,雷鸣电闪,几乎被击倒。拿着那封信觉得沉甸甸的,稍微缓过来,我脱口而出:“我联系上一定转告她,你们尽管放心吧。”
“你们有联系吗?”
“没,我会联系她的。”我吞吐着说。
“这娃娃……怎回事?”
我谦让着让娥的父母进去坐坐,他们说甚也不进去。看着这一对夫妇走远,我心里不是滋味。不管什么原因,娥的这种举动严重地伤害了她的父母,我可以不理会这些,但心想,不管是老乡也好,朋友也罢,总得想办法帮助他们。他们的那种焦虑、担忧,包括隐隐的疼痛都挂在脸上,这表情刺疼了我。然而,我多希望晓得娥的消息。她这样聪明,考上大学应该晓得做人的规矩,这么利索的女孩儿,怎么会变了呢?
我明白娥父母的用心良苦,他们找我实在是迫不得已,而现实是我真的无能为力,这样的承诺叫我苦闷,心里变得有些畸形,自己也觉得怪怪的。我努力要改变这种状况,可每天看书时全是娥的影子,她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老在眼前晃动。有一次喝多了,无缘无故地泪流满面,吓得我那两位酒友不知所措,也不劝,让我尽情地流泪。
我只好四处打问娥一点一滴的信息,然而,省城那么远,大学那么大,要打听一个人的信息还真难。有一阵子,我想请几天假,专门去西安找她去,看看究竟发生了什么,但立刻否定了自己的决定。娥这么长时间不给我写信,说明她早已把我抛到九霄云外了,如果我冒冒失失地去寻她,收不到预期效果,反而更加伤害我那点可怜的“自尊心”。本来就卑微,活得煎熬,在城市里的生活已过得有些屈辱。
我就这样挣扎着,真让我想象娥有多坏还是万万不可能的。她为什么要对父母如此刻薄,甚至是残忍,连封信都不写呢?哪怕一句问好或报个平安,但我还是往好里想娥的可塑性,她在大学一定是出类拔萃的,不写信一定有她的苦衷。她站在舞台上就得按照戏文里编排的一样,不能有丝毫的差错,这个社会到处充满了骚动,人们追求生活的目标正从传统的观念中脱离,人人都在寻找属于自己的那条轨道,全速前进,哪怕前面是万丈深渊,因为大家都茫然。
我开始寻找娥垒的那个城堡,转了好几圈,好像记忆出了差错,树林里,我只碰到许多半生半熟的男女,他们一个个朝我笑,我感觉不到是热情还是出于礼貌。有一个声音总是说,人啊人!太难读懂的就是人了。不是吗?我并不完全了解娥,是的,我只了解她的身份,了解她积极好学,还有任性,她的喜怒哀乐常常叫我捉摸不透,所有的话是真是假,就像诗一样,朦胧、深奥、空灵,她内心世界是什么,我一无所知。
有一天,酒鬼朋友拿来一本杂志,他醉醺醺地说这刊物上有娥发表的诗,我有些怀疑,打开来看,觉得也像:故作不疼不痒/情分也许早落尘埃/今生我牵着/真想为你留下来……或藏在心底/多想在你身边/错过了时间/满天的星星/像花火一瞬间熄灭/无人能照亮世界。
作者是一只飘娥。
我读着,眼睛有些湿润了,泪水在眼睛里打着转转,飘娥是娥吗?也许是,她把自己比作漂泊的娥,一只寻找远方的娥,在浩瀚的天空飞翔。我被感动了,这诗,好像给我写的一样。作者十分平静,她知道这样的分量,与我有关或无关,在我心中掀起汹涌澎湃的巨浪,从那些字句语气来说,像娥的声音。她的孤独比我更大,想起来,我有些心惊肉跳。
我身上又背了另一份沉重,后来的夜晚常常出现一种幻觉,娥常常出现在我的梦境之中。她一言不发地站在远处,要不整个人血淋淋的十分恐怖。不仅仅是因为娥没有消息,这种牵挂与担心不自觉地从心底生起,说不上什么原因,她总是夜深人静的时候偷偷出现,给我带来无限恐惧后还抽空了我的心思。这样的状态下我不由得开始一个人喝酒,诗和远方,风平浪静,有时万分激动,烧酒把胃填充得波涛汹涌,有时泪流满面,每一个梦、每一次喝酒都不一样,变化着,折磨着,娥终究没有音讯。在我寻找不到任何写作的头绪时,娥像一个阴魂不散的女鬼,纠缠着要我下地狱。我暗暗斥责自己多情,怎么把一个小女孩儿的所作所为当真呢?可是,意识到有些不妙,娥应该找到她以为自由的生活了。
我还是决定去一趟省城。
春天里,我带着近半年来才写完的一个中篇小说走进了省城。
找到省作协那家大型刊物的编辑部,一位中年人接见了我。他一脸慈祥,不像平日里在基层大家说的那样,大刊物的编辑一个个傲气十足,对业余作者不屑一顾。我小心翼翼地从挂包里掏出小说稿递过去,然后忐忑不安地、尽量让语气柔和地说:“老师,我是从陕北来的,是文化馆的作者。”
中年编辑一边给我倒水,一边说:“陕北地方好,出人才,尽管苦,但有好处,磨炼人的意志。”
我手忙脚乱地站起来接过水杯,不知说什么话。中年编辑问一句我答一句,他说自己姓张,做编辑二十多年了,看小说也看诗歌。“张老师,给您添麻烦了。”我十分谦恭地站起来,其实腰还是弯着的。
“坐,坐,我们就这工作,吃这碗饭的,你们基层作者不容易,条件差,挤出时间写东西,还真是热爱文学,更重要的是毅力和坚持。”张编辑一口气说出了陕北许多作家的作品。我内心一阵阵激动。
张编辑简单地翻了我的小说稿后,说他把对本省文学青年的关注当作工作重点,看了我的简介后大加赞扬:“你不一样,已发了许多作品,并且在大刊上发的。我知道你,有生活底蕴,基础不错,这样吧,小说稿放下,我尽快看完,给你意见和建议,你看如何?”
我有些受宠若惊地再次站起来表示谢意,对张编辑的夸赞略显尴尬。自己好久没写出东西了,这篇小说是好是坏自己也没谱,生怕编辑看了说四六不成材,笑话。接下来,我们谈了一些无关紧要的话,我诚心诚意地发出邀请,让张编辑有空来陕北看看,张编辑一口答应。最后,我突然想起娥,那组发表在刊物上的诗,究竟和娥有没有关联呢?
“张老师,前期咱刊物上有一组诗,作者叫一只飘娥,您知道她是哪个地方的吗?”我鼓起勇气问。
“知道,好像是哪个大学的。对,来过编辑部,也是陕北人。”张编辑肯定地说。
我的内心便开始潮起潮落了。
“是哪个大学的?”我有些急。
“你们认识?”
“哦,好像……认识。”
张编辑看了看我,似乎弄不明白,既然认识怎又问是哪个大学的呢?
张编辑走在门口,喊了编辑部的一位年轻女子说:“查一下,上期那个飘娥在哪個大学,详细点。”那女子应承着转身出去。我有些感动,一时语塞,稍一会儿,女子走进来,拿了个字条递给张编辑说:“在这个大学。”
张编辑把字条递给我说:“看对不对,你找的是不是她?”
我接过来忙说:“谢谢,谢谢,麻烦老师了。”
从省作协大院出来,我长长地舒了口气。站在省作协大门口,我望着大门口挂的牌子,心里潮水满满地涌到喉咙口上,是兴奋,也是激动,这里面有许多我仰慕已久的名家,还有影响着无数文学青年的刊物。从前,我只发过几个短篇,假如这个中篇能发表,那将奠定我未来发展的方向。我祈祷着,想着张编辑的态度和夸赞,那种亲切让我感到无比的舒坦。
我在一家小旅店登记了一间十分简易的房子,看了一下时间还早,出去在旅店旁的小巷子里吃了一碗油泼辣子面。这城市,有文学,有我的思念,想着要见到娥,心都快要蹦出来。
我打问着去娥就读的那所大学,就像县城赶集的一样,偌大的校园人来人往,叫我感到一丝的不适。原来,大学的校园比县城还要大,教学楼,林荫道,小桥流水,简直是另一个世界。我羡慕这些夹着书本的小弟小妹了,大学就是另一个天堂,匆匆忙忙,我找人心切,也顾不上身边的风景,边走边打问,是哪个系哪个班字条上写得很清楚,可我还是不停地从衣袋里掏出来看,生怕问错了,最后干脆捏在手里,直到站在学生公寓门前。
我像傻子一样站在楼门口问进出的女生:“娥在宿舍吗?”
“不知道。”好几拨这么回答。
我准备进去,一个戴着红袖章的老太太不知从哪个地方钻出来大声呵斥我:“干吗?找谁?怎么进来的?”
我有些恐慌不安地对老太太说:“找人。她叫娥,85级二班的。”
老太太上下打量我一阵儿,就像审视一个小偷那样,眼睛眨了又眨,生怕放过我这个坏人似的。最后,她郑重地说:“知道不,男生不能上女生宿舍!还有,那个叫娥的女生刚被一个男孩儿领出去了。”
娥有男朋友了?我疑惑地看着老太太,样子一定很可怜,稍镇定了一会儿,我勉强笑着点点头,不想再问什么了。
那个暑假,我终于收到娥的来信,而且还有娥刚刚出版的诗集,我一阵惊讶之后又一阵兴奋。娥回信说大学功课很多,她在外面找了一份代教,所以没有及时回信。她说,自己这样也是孝敬父母,不让他们有任何的经济压力,并不是无情无义。她还说,以前把一切事情想得太简单了,生活不是以前想象的那样,人生也如此。她大学毕业,能在省城里找到一个地方栖息,她的诗和远方才能实现。娥还说,她一个农村出来的女孩儿,就这么置身于喧闹中从来没想到过孤单,有些忙乱但过得挺好,星期天坐上公共汽车奔波于学校和代教的家庭之间,看着城市五光十色的灯和风格各异的楼,心里有过惶恐,因为这个城市的生活不属于自己,刚开始有千万种理由要落泪,或给家里包括给我写信倾诉,但她把泪水逼回去了……
娥没说自己有了男朋友。
诗集名字十分怪,叫《遇见你,心里早就被雨淋湿》。我不懂。
责任编辑:蒋建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