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克翘
1911年,郑和布施锡兰山佛寺碑在斯里兰卡被发现,百余年来,不断有中外学者解读其碑文。碑上刻有三种文字,汉文、泰米尔文和波斯文,其中汉文铭文相对清晰,研究者多。另两种文字漫漶不清,研究者少。近年来,有两篇相关文章发表,使此碑汉文铭文的释读又有新进展。
2011年,斯里兰卡学者查迪玛博士和武元磊女士曾撰文提供关于郑和布施锡兰山佛寺碑的背景资料,说:“石碑的发现引起了斯里兰卡历史学家和考古学家的极大关注,他们努力考释出三种文字的碑文。斯里兰卡考古学家S.Paranavitana将中文碑文的拓片寄交英国驻北京大使馆的翻译埃德蒙·拜克豪斯(Edmund Backhouse)先生,由他释读中文碑文。泰米尔文碑文则由印度马德拉斯的碑文主管助理Rao Bahadur H.Krishna Sastri负责考释及翻译。波斯文碑文由印度专门研究穆斯林碑刻的专家J.Horrovitz博士来考释及翻译。”[注][斯里兰卡]查迪玛,武元磊:《郑和锡兰碑新考》,载《东南文化》2011年第1期,第73页。然后,他们对照此前5个版本的汉文解读,提出了自己的见解。他们提出的五个版本为:1.拜克豪斯的释文,2.山本达郎的释文(王古鲁译),3.向达的释文,4.Eva Nagel的释文,5.吴之洪的释文。他们将五个版本与拓片作细致比对,然后决定去从,不乏精彩。举数例如下:
第二行第九、十字。拜克豪斯释作“清廉”,其他学者释作“贵通”。《明史》记载:“永乐三年六月命和及其侪王景弘等通使西洋。”[注](清)张廷玉等:《明史》,北京:中华书局,1974年,第7766、8586页。王景弘,原名王贵通,宣德时改名王景弘。他与郑和在斯里兰卡立碑之时尚未改名,碑上所刻应为“王贵通”[注]陈学霖:《明王景弘下西洋史事钩沉》,载《汉学研究》1991年第9卷第2期。。
第三行第十三、十四字。拜克豪斯释作“道德”,吴之洪释作“通臻”,其他学者释作“道臻”。此二字与下一句“法济群伦”的“法济”二字对应,应释为“道臻”。“道”指佛祖的修为,“臻”意为到达,“道臻玄妙”是说佛祖的修为已达到玄妙的境界。释作“道德”或“通臻”则不通。
第七行第十、十一字。拜克豪斯释作“等座”,山本达郎释作“立寺”,向达、Eva Nagel释作“等寺”。据拓片此二字应为“等寺”。
第十行第四字。吴之洪释作“铁”,拜克豪斯、向达、Eva Nagel释作“戗”。此字应为“戗”。戗金是一种工艺,即在漆器表面先按照设计的图案用针或雕刀阴刻出纤细的花纹,再在阴纹内上色漆,然后填以泥金或金箔,使花纹露出金色的阴纹。
他们对照中文碑文的拓片,结合前辈学者的释读,最终释读如下:
大明∕皇帝遣太监郑和王贵通等昭告于∕佛世尊,曰:仰惟慈尊,圆明广大。道臻玄妙,法济群伦。历劫河沙,悉归弘化。能仁慧力,妙应无方。惟锡兰山介乎海南,言言梵∕刹,灵感翕彰。比者,遣使诏谕诸番。海道之开,深赖慈祐。人舟安利,来往无虞。永惟大德,礼用报施。谨以金银织金纻丝宝旛、∕香炉、花瓶、纻丝表里、灯烛等物布施佛寺,以充供养。惟∕世尊鉴之。∕总计布施锡兰山立佛等寺供养:∕金壹阡钱,银伍阡钱,各色纻丝伍拾疋,各色绢伍拾疋,织金纻丝宝旛肆对,内红贰对、黃一对、青一对。∕古铜香炉五个戗金座全,古铜花瓶伍对戗金座全,黄铜烛台伍对戗金座全,黄铜灯盏伍个戗金座全。∕硃红漆戗金香盒伍个,金莲花陆对,香油贰阡伍伯斤,腊烛壹拾对,檀香壹拾炷。∕峕永乐柒年岁次己丑二月甲戌朔日谨施。
应该指出,这段释读中间繁体字、异体字和简体字混淆使用,因而显得欠规范。
查迪玛博士首次将英国学者拜克豪斯和德国学者Eva Nagel的释文翻译为中文,首次将泰米尔文碑文自英文译出,他还给出波斯文已残缺不全的铭文汉译,为我们提供了又一个版本[注]此前刘迎胜先生已提供过一个波斯文译为汉文的版本,见其文《明初中国与亚洲中西部地区交往的外交语言问题》,载《纪念郑和下西洋600周年国际学术论坛论文集》,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5年。。这些都是对解读郑和布施碑的新贡献。通过三种文字铭文的对比,可知三种文字的内容是一致的,只是泰米尔铭文中以印度教大神毗湿奴、波斯文铭文中以安拉代替了汉文铭文中的佛世尊。不像有学者说的那样,“汉文、泰米尔文、波斯文意思大致相同,只是主神对象不同,布施的物品档次、数量也有递减,而以佛世尊享誉最尊,所获贡(引按:贡当为供)品也最丰厚。”[注]姜波:《从泉州到锡兰山:明代中国与斯里兰卡的交往》,载《学术月刊》2013年7月,第140页。其实,供品并没有递减,完全没有厚此薄彼的意思。否则,平等和包容如何体现?
沈鸣先生的文章发表于2015年,是迄今为止解读郑和碑汉文铭文的最新著作。从文中可知,他于2009-2014年在中国驻斯里兰卡使馆文化处工作,曾为中斯文化交流做过很多工作,也为郑和布施碑的保护做出了贡献。他说:“笔者藉在斯里兰卡从事文化外交工作之便,查阅斯国家图书馆、博物馆所藏文献及国内外相关文献资料,身临该碑现场,反复勘查比对,去伪存真,终得出中文碑文最新释读。”[注]沈鸣:《郑和〈布施锡兰山佛寺碑〉碑文新考》,载《东南文化》2015年第2期,第89-94页。
像查迪玛博士一样,沈鸣先生也采取多版本比对法。他也采纳了五个汉文版本作参照,依次是:1.拜克豪斯的释文,2.向达的释文,3.龙村倪的释文,4.吴之洪的释文,5.查迪玛、武元磊的释文。可贵的是他还给出了比较清晰的拓片照片4幅,如同目睹原碑,真切可依。其实,沈先生只需用第1.2.5种来比对即可,因为拜克豪斯的释文为最早的释文,向达先生的释文则是中国最早的释文,查迪玛和武元磊的释文有新的突破。而其余二种的所谓考释不仅未有突破,反而生乱,笔者将有另文评论。
沈鸣先生通过对比,认为查迪玛和武元磊的释文“是最接近原碑中文的版本,但仍有四处异于原碑文”。 于是,他在查迪玛等释文基础上将这四处作为考察释读的重点,介绍给学界:第一处在第三行末,“言言梵刹”为“客言梵刹”;第二处和第三处在第八行,“内红贰对、黄一对、青一对”为“纳红贰对、黄壹对、青壹对”;第四处在第十行,“腊烛”为“蜡烛”。应当说,沈鸣先生的释读更接近碑文原貌。但其“客言梵刹”句虽较“言言梵刹”为佳,结合上句,解释为“锡兰山介乎印度洋之南,来此的客人都称其为佛寺(之地)”,仍觉有些勉强。
受沈先生启发,鄙意以为,“客言梵刹”的“客”字宜判为“審(审)”。根据拓片上的字形,“審”字也有沈先生所描述的一撇一捺笔锋。如是,此句则为“审言梵刹”。“梵刹”一词有二义,一为佛土,二为佛寺。此处为第一义。“审”意为果真、确实。“审言”即审如其言,即果真如其所言。“审言梵刹”的意思是“真是人们所说的佛的世界”,即“真正的佛土”,指锡兰。如此,上下句连起来便好解释了:“锡兰山介于海南,乃真正的佛土境界,一向有灵验感应显现。”
“审言”在古代已成为固定用法,故有人取之为名,如杜审言、李审言等。更为有力的支持是汉译佛经中也有此用法,与碑文同义。《最胜问菩萨十住除垢断结经》卷10:“如来神力,审言正法,不起狐疑是非之想。”[注]CBETA, T10, no.309, p.1040, c16-p.1041, a1。意思是“如来的神力,的确是正法,不容对它产生是对是错的怀疑。”
如此,郑和布施碑的汉文全文应该是:
大明∕皇帝遣太監鄭和、王貴通等昭告于∕佛世尊曰:仰惟慈尊,圓明廣大,道臻玄妙,法濟群倫。歷劫河沙,悉歸弘化,能仁慧力,妙應無方。惟錫蘭山介乎海南,審言梵∕刹,靈感翕彰。比者遣使詔諭諸番,海道之開,深賴慈祐,人舟安利,來往無虞,永惟大德,禮用報施。謹以金、銀、織金紵絲寶旛、∕香爐、花瓶、紵絲表裏、燈燭等物,布施佛寺,以充供養。惟∕世尊鑒之。∕總計布施錫蘭山立佛等寺供養:∕金壹阡錢、銀伍阡錢,各色紵絲伍拾疋、各色絹伍拾疋、織金紵絲寶旛肆對(納紅貳對、黃壹對、青壹對),∕古銅香爐五箇戧金座全、古銅花瓶伍對戧金座全、黃銅燭臺伍對戧金座全、黃銅燈盞伍箇戧金座全、∕硃紅漆戧金香盒伍箇、金蓮花陸對、香油貳阡伍佰觔、蠟燭壹拾對、檀香壹拾炷。∕峕永樂柒年歲次己丑二月甲戌朔日謹施。
郑和第七次下西洋及其以后,锡兰曾三次派遣使者来华“入贡”。一在宣德八年(1433),即第七次船队返回的当年,见《明史》卷9;一在正统十年(1445),见《明史》卷10;一在天顺三年(1459),见《明史》卷12。
另据《明实录》卷105,宣德八年,“锡兰山国王不剌葛麻巴忽剌批遣使门你得奈等”来华。据《明实录》卷126,正统十年,“锡兰山国遣使臣耶巴剌谟的里亚等”来华。这两次来华的主使都是记有名字的,“门你得奈”可以有多种对音,如Manidenai,Mennitunaya等,很难确定;“耶巴剌谟的里亚”也可以有多种对音,如Yaparamadiriya等,亦难确定。这些使节很可能出自当时锡兰的名门望族,不排除其中有王子。或许今后会在斯里兰卡古文献或碑铭中窥见其痕迹。
而“不剌葛麻巴忽剌批”,即波罗迦罗摩巴忽六世(Parakramabahu Ⅵ)。波罗迦罗摩巴忽,梵文为Parakramabahu,其中,Parakrama意为力量,bahu意为臂膀;剌批,应为raja一词音译“剌此”的误写,又译剌查、剌惹,意为国王,传统译为“罗阇”。合起来,不剌葛麻巴忽剌批的意思是“强有力臂膀的国王”,可简称为“力臂王”。斯里兰卡“力臂王”这个词显然来自印度。如上所说,梵文Parakrama意为力量,与另一个梵文词bala同义。梵文词bahu-bala即强有力的意思,引申为英勇。在印度耆那教文献中,上古时代有一位bahubali王,即力臂王。
值得注意的是,关于天顺三年锡兰使者来华事,各文献记载有出入。黄省曾《西洋朝贡典录》卷中记“其王葛力坐夏[注]“坐夏”,恐有误。未闻锡兰王有坐夏之戒规。其他书“坐”为“生”。此据黄省曾原著:《西洋朝贡典录》,谢方校注,北京:中华书局,1982年,第84页。,昔利把交剌惹复遣使来贡。”郑晓《皇明四夷考》卷下记“王葛力生夏剌昔利把交剌惹复遣使朝贡。”严从简《殊域周咨录》卷9记“王率其子葛力生夏剌昔利把交把惹[注]“把惹”,显误,另二书均为剌惹,即raja的音译。此据严从简原著:《殊域周咨录》,余思黎点校,北京:中华书局,1993年,第313页。遣使贡。”王圻《续文献通考》236记“国王葛力生夏剌昔利把交剌惹复遣使朝贡。”从这四种明代人的记载看,出入有二:一是锡兰王是否亲自来华,二是王名究竟孰对孰错。
笔者以为,《西洋朝贡典录》和《殊域周咨录》的校勘有问题,明显有错乱,而《皇明四夷考》和《续文献通考》的记载虽然一致,但仍有国王名字过长的问题。显然,“葛力生夏剌昔利把交剌惹”可以分成两个部分,前半部分“葛力生夏剌”可能与印度教大神克里希那(Krishna)有关,可能是王名也可能是称号;后半部分“昔利把交剌惹”是王名或国王的称号。而后半部分又可分三部分:开头的“昔利”,即梵文Sri或僧伽罗文Siri,吉祥的意思,汉译佛经中常译为室利,偶尔亦译为世利(这是羁华锡兰王子姓世的依据),既可以是敬称,又可以是名字的一部分;结尾的“剌惹”,即梵文raja,国王的意思,也算是敬称;唯独中间的“把交”,一时难以找到合适的对音。锡兰学者也说,“中国史传中所记载最后一年派遣使节的锡兰国王的名字,和现存资料中所说波罗迦罗摩巴忽的任何别名或称号,都不相同。但是当时锡兰没有别的统治者可以派遣这一使节。”[注]〔锡兰〕尼古拉斯等著:《锡兰简明史》,李荣熙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64年,第314页。因此,这位昔利把交国王,就应该是波罗迦罗摩巴忽六世。上面说过,“波罗迦罗摩”是梵文词Parakrama的音译,而其巴利文形态为Parakkama,正好是“把交”的对音。这就证明,中国文献中的“昔利把交剌惹”正是斯里兰卡历史上大名鼎鼎的波罗迦罗摩巴忽六世。我们从锡兰学者那里得到的信息是,波罗迦罗摩巴忽六世1412-1467年在位[注]〔锡兰〕尼古拉斯等著:《锡兰简明史》,第355页。。而中国一侧,天顺三年为1459年,也正是波罗迦罗摩巴忽六世在位期间。这与斯里兰卡方面的记载是吻合的。
张星烺先生曾经说过,“不剌葛麻(Parakkana)似有子孙遗留在中国泉州。乾隆《泉州府志》卷五五,《国朝文苑·世拱显传》云:‘世拱显字尔韬,号山小(引按:当为小山之误),晋江人,本锡兰山君长巴来那公之后,康熙癸巳恩科举人。’”并说,“巴来那即Parakkana之译音,而略去中间喉音ka也。” “明英宗天顺三年(一四五九),为锡兰岛末次通中国。古代中国在锡兰之势力,亦以此时为终止。”[注]张星烺编著:《中西交通史料汇编》第六册,北京:中华书局,1979年,第413、414页。应当说,张星烺先生的考证方向是正确的。只不过他说“巴来那”的对音是Parakkana,有误。前文说过,其对音应为Parakkama。“巴来那”显然是“耶巴乃那”的音变。至于有人以为锡兰王子的名字是昔利把交剌惹,也显然不对,如前所说,“剌惹”一词是国王的意思,不是王子的意思。
关于锡兰王裔留居泉州的原因,据李玉昆、李秀梅二位先生介绍[注]李玉昆、李秀梅:《中斯友好与泉州的锡兰王裔》,载《海交史研究》1999年第2期,第27-33页。,主要有三种说法:一为“软禁说”,二为“永乐年间奉使来华说”,三为“天顺三年奉使来华说”。二位李先生认为“软禁说”理由不够充分“尚需进一步论证”,又在文中列出“奉使说”两种意见的主要理由和文献依据,出于谨慎,未明确表示意见,只是有倾向于永乐间来华的意思。二位论文的重点是结合乾隆《泉州府志》、道光《晋江县志》、台湾《世氏族谱》抄本等文献的记载,对泉州锡兰王裔墓葬与碑铭做了研究考证。从中得知,锡兰王裔自明代早期到清朝晚期的400余年间,兴衰荣辱,起伏不定。虽子孙绵绵,却也有无嗣过继之时。其中虽不乏举人进士、节女贞妇,却也有酒赌之徒、远遁之客。
关于锡兰王子何时来华,笔者亦倾向于永乐间来华说。由于持“天顺三年奉使来华说”者受中国文献传抄致译名混乱的影响,没有弄清“昔利把交剌惹”即国王波罗迦罗摩巴忽六世这一关键问题,才做出错误的判断。另一方面,如果锡兰王子是天顺三年来华的,根据锡兰学者的意见,波罗迦罗摩巴忽六世1467年去世,离天顺三年(1459)已有8年。据“世家坑”那块“使臣世公,孺人蒲氏,孙华立”的墓碑,可知立碑者为世公之孙世华。再据乾隆《泉州府志》:“晋江世华妻童氏,年二十五夫殁。无子,妾周氏遗腹生男五月而亡,氏抚育成立。寿七十六卒。嘉靖二十三年旌表。”则童氏至迟于1544年去世。其生年当为1469年或其稍前,世华去世当在1493年或其稍前。则立碑时间必在1493年之前。就算是1493年立碑,离波罗迦罗摩巴忽六世去世仅26年。试想,使臣世公如果因父王去世国内生变而未归,留在泉州,先要娶蒲氏为妻,与蒲氏生子,子成人后再娶妻,子妻生孙世华,世华长大后立碑,这一切在短短的26年间如何能完成?更何况这26年还是满打满算出来的,实际的时间只能比26年短。仅此即可证明,锡兰王子使臣世公必非天顺三年来华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