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国民
“忘境”,忘的境界,即忘的人生境界。人生境界是主观与客观的融合,即把客观的知识内化到自我的生命、生活中,“合内外之道”,这不是观念的游戏。忘的主体是心,心忘大略有两种意义:一是忘某物,即忘却某物,某物不存于心中;二是忘某物即某物存于心中而不知。在《庄子》文本中,“忘”的思想突出,郭象《庄子注》重视阐释“忘”的思想;学人鲜有分辨庄子与郭象之忘境的异同。二者各有什么内涵,且有何继承和转折,这是本文所探讨的基本问题。
在《逍遥游》中,神人无己,无功,无名,即彻底忘却或抛弃各种世俗价值;神人乘云气,御飞龙,不肯以天下为事,即彻底忘却或抛弃各种世俗事务;因此,神人之心虚静,不受任何束缚而逍遥自由。神人通过忘的工夫而达至虚静的境界,即“忘境”。如《齐物论》开篇即描写南郭子綦的形象:“隐几而坐,仰天而嘘,嗒焉似丧其耦。”所谓“嗒”,即相忘貌。“丧其耦”,即忘对象,心没有思的对象;“吾丧我”,丧即忘,自我亦忘;因此,心以止思的活动而虚空,“形如槁木,心如死灰”。
要之,心之忘境,即虚静、虚空、虚无,即中止心的作用而无思无虑无情。如《大宗师》:
南伯子葵问乎女偊曰:“子之年长矣,而色若孺子,何也?”曰:“吾闻道矣。”南伯子葵曰:“道可得学邪?”曰:“恶!恶可!子非其人也。夫卜梁倚有圣人之才而无圣人之道,我有圣人之道而无圣人之才,吾欲以教之,庶几其果为圣人乎!不然,以圣人之道告圣人之才,亦易矣。吾犹告而守之,三日而后能外天下;已外天下矣,吾又守之,七日而后能外物;已外物矣,吾又守之,九日而后能外生;已外生矣,而后能朝彻;朝彻,而后能见独;见独,而后能无古今;无古今,而后能入于不死不生。杀生者不死,生生者不生。其为物,无不将也,无不迎也;无不毁也,无不成也。其名为撄宁。撄宁也者,撄而后成者也。”[注]陈鼓应注译:《庄子今注今译》,北京:中华书局,2009年,第202页。本文征引《庄子》皆据此书。
这则寓言的主旨是描述体道的工夫和境界。体道的工夫是“忘”。忘,即忘却、抛弃。忘的工夫是认识和实践的统一,即“告而守之”。第一层次是“外天下”,外即忘,即抛弃天下的各种世俗价值,例如仁义、富贵、功名等;第二层次是“外物”,即忘物,抛弃物,郭象注曰“物者,朝夕所须,切己难忘”。第三层次是“外生”,即忘却自我的生理欲求。这三层功夫,从外至内,层层深入,愈忘愈难。最后,内外一切皆忘,则心虚静明,像朝阳初启一样寂静、明澈。“独”即道,独立而不改,是天地万物的本原;“见独”即体道,即达至道的人生境界,而没有时间观念、分别观念,精神归于宁静,形色同于孺子。要之,体道的修养工夫,即忘的工夫;由忘的工夫达至心之虚静明,即忘的境界、道的境界。
仍如《大宗师》所记:
颜回曰:“回益矣。”仲尼曰:“何谓也?”曰:“回忘礼乐矣。”曰:“可矣,犹未也。”他日,复见,曰:“回益矣。”曰:“何谓也?”曰:“回忘仁义矣。”曰:“可矣,犹未也。”他日,复见,曰:“回益矣。”曰:“何谓也?”曰:“回坐忘矣。”仲尼蹴然曰:“何谓坐忘?”颜回曰:“堕肢体,黜聪明,离形去知,同于大通,此谓坐忘。”仲尼曰:“同则无好也,化则无常也。而果其贤乎!丘也请从而后也。”
这是颜回叙述其达至“坐忘”境界的修养功夫。“回益矣”,即颜回的精神境界层层向上升进。第一层次是“忘礼乐”,即抛弃礼乐等价值观念。第二层次是“忘仁义”,即抛弃仁义等价值观念。礼乐是外,仁义是内,从外向内逐渐弃却。第三层次是“离形去知”,形即耳目形体的欲望,离形即去除各种生理欲望;知即心知,心知与欲望往往相互裹挟,多知而多欲,多欲而多知。这三层修养的工夫,是愈忘愈难,最终达到“坐忘”的精神境界。坐忘即一切皆忘,心虚静明,从而获得绝对的自由,是谓“大通”。
综之,庄子之忘境,即道的境界,是彻底抛弃各种世俗价值、事务,心归于虚静。其作用有二:一是心不受任何束缚而逍遥自由;二是心像镜子明澈,物来即照,物去不留,是纯粹直觉的观照,故无劳神之伤,如《应帝王》说的“至人之用心若镜,不将不迎,应而不藏,故能胜物而不伤。”又如《天道》说的:
圣人之静也,非曰静也善,故静也;万物无足以铙心者,故静也。水静则明烛须眉,平中准,大匠取法焉。水静犹明,而况精神;圣人之心静乎!天地之鉴也,万物之镜也。夫虚静恬淡寂漠无为者,天地之平,而道德之至也,故帝王圣人休焉。
圣人之心虚静恬淡,寂寞无为,“万物无足以铙心者”即心不受任何事物的影响。
《人间世》开篇的寓言,是叙述孔子与颜回谈论如何处世的问题;颜回说出各种处世方术,皆不为孔子所许。
颜回曰:“吾无以进矣,敢问其方。”仲尼曰:“斋,吾将语若!有心而为之,其易邪?易之者,皞天不宜。”颜回曰:“回之家贫,唯不饮酒不茹荤者数月矣。如此,则可以为斋乎?”曰:“是祭祀之斋,非心斋也。”回曰:“敢问心斋。”仲尼曰:“若一志,无听之以耳而听之以心,无听之以心而听之以气!听止于耳,心止于符。气也者,虚而待物者也。唯道集虚。虚者,心斋也。”
孔子认为,颜回的处世之方是“有心而为之”,心不虚静,故不宜,而告之“心斋”。心斋的修养工夫,首先是忘外,“无听之于耳”,即耳目对外在的事物不闻不见,故不受其干扰和牵累;再次是忘内,停止心的认知和情感的作用,“无心”“无情”。“夫徇耳目内通而外于心知”,徇即关闭;外于心知,即停止心的认知活动。最终达至“心斋”的精神境界,即虚静明,亦即“瞻彼阕者,虚室生白,吉祥止止”(《人间世》)。要之,孔子反对颜回抱持“治国去之,乱国就之,医门多疾”的忧患和担当意识,以救治昏君乱世,而主张颜回“退居内在城堡”[注][英]柏林(Berlin, I.):《两种自由观念》,《自由论》,胡传胜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11年,第183页。,达到“心斋”的境界,从而保全自己。孔子的处世之道,即庄子的处世之道;庄子借圣人孔子说出,易为众人所信服,即“重言”,郭象注曰“世之所重,则十言而七言信”(《寓言》注)。
《大宗师》中还有一则著名的寓言是:
泉涸,鱼相与处于陆,相呴以湿,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与其誉尧而非桀也,不如两忘而化其道。
鱼的自得之场是江湖。在江湖中,鱼充足舒适,不需关心和救助,故彼此相忘。水干涸,鱼陷于生存的困境中,急切需要相互关心和救助,不能相忘,彼此吹湿气、吐水沫而润湿,以苟延残喘。在大道流行的社会中,众人充足舒适,彼此相忘。大道崩坏后,众人陷入生存的困境中,不能相忘,迫切需要相互关心和救助,故圣人标举仁义来救世。郭象注曰:“与其不足而相爱,岂若有余而相忘!”因为充足舒适,所以相忘。大道流行中,众人充足舒适而忘毁誉;大道崩坏后,众人不足不适而誉尧而非桀,郭象注曰“夫非誉皆生于不足”。
《大宗师》又记:
孔子曰:“鱼相造乎水,人相造乎道。相造乎水者,穿池而养给;相造乎道者,无事而生定。故曰,鱼相忘乎江湖,人相忘乎道术。”
鱼在江湖,人在道术,皆舒适自足,故彼此相忘。郭象注曰:“各自足而相忘者,天下莫不然也。至人常足,故常忘也。”按《大宗师》的另一则寓言,子桑户、孟子反、子琴张相互结为朋友,但道家之朋友与尘世不同,“相与于无相与,相为于无相为”,即彼此相忘,不需要相互关心和帮助,因为他们皆能充足舒适。要之,舒适,自足,故能彼此相忘,而不需要相互关心和帮助。
《达生》则说:
忘足,履之适也;忘要(腰),带之适也;忘是非,心之适也;不内变,不外从,事会之适也。始乎适而未尝不适者,忘适之适也。
心忘足,是因为足与履融合,即履正适合足,忘足亦忘履。心忘腰,是因为腰与带融合,即带正适合腰,忘腰亦忘带。心忘是非,是因为自我与他物融合、适合。郭象注:“是非生于不适耳。”自我随遇而安,遇到一物即安于一物,遇到一境即安于一境,即自我与物、境相融合,故忘我忘物。自我有不适,而想到适;从始至终皆适,则忘适,即“忘适之适”。
《齐物论》最后有一则“庄生梦蝶”的寓言。庄生梦为蝴蝶,与蝴蝶融合为一体,而欣然自乐,不知蝴蝶是庄周所化。不知,即忘。忘的前提是庄周与蝴蝶相融为一体,不是先忘却自我,然后与蝴蝶相融合。要之,适,即适合、融合,即我与物相适合、融合,适的结果是忘我、物,即我、物存于心中而不知;因此,忘是对适合、融合的描述。
《养生主》有“庖丁解牛”的故事。庖丁解牛从技升道,除了技术的训练之外,还有忘的工夫修养。首先是忘却解牛的成败及其利害,专注于解牛之事,因此忘就是不受其他事情的影响和限制。进而,解牛之事也忘,即解牛之事存于心而不知,这是自我与解牛之事高度融合而忘,从而充分发挥解牛的技术,以至于道。因此,庖丁解牛之忘有前后递进的两层意义:在技术纯熟的基础上,通过忘却他事而专注于解牛之事;进而实现自我与解牛之事的高度融合而忘解牛之事,则自然而然地解牛,不知所以然而然地解牛,无心无意地解牛。这是庖丁谓“臣之所好者道也,进乎技矣”的涵义。
《达生》“佝偻承蜩”“梓庆削木”的寓言,是“庖丁解牛”的进一步演绎。佝偻承蜩的修为,不仅在于反复地练习技术,“五六月累丸二而不坠,则失者锱铢;累三而不坠,则失者十一;累五而不坠,犹掇之也”;而且在于忘的工夫,“吾处身也,若橛株枸;吾执臂也,若槁木之枝;虽天地之大,万物之多,而唯蜩翼之知。吾不反不侧,不以万物易蜩之翼,何为而不得”,其他事皆遗忘,心专注于蜩翼,这是第一层之忘。最终忘承蜩之事,这是第二层之忘,即承蜩之事存于心而不知,这是自我与承蜩之事高度融合而忘,则承蜩是自然而然,无心无意,故“见佝偻者承蜩,犹掇之也”。再看“梓庆削木”的故事:
梓庆削木为鐻,鐻成,见者惊犹鬼神。鲁侯见而问焉,曰:“子何术以为焉?”对曰:“臣工人,何术之有!虽然,有一焉。臣将为鐻,未尝敢以耗气也,必斋以静心。斋三日,而不敢怀庆赏爵禄;斋五日,不敢怀非誉巧拙;斋七日,辄然忘吾有四枝形体也,当是时也。无公朝,其内巧专而外滑消;然后入山林,观天性;形躯至矣,然后成见鐻,然后加手焉;不然则已。则以天合天,器之所以疑神者,其由是与!”
梓庆制成“惊犹鬼神”的乐器,同样需要循序渐进的忘却工夫。首先,忘却庆赏爵禄、非誉巧拙、各种生理欲求等,心专注于鐻。其次,心与鐻高度融合、适合而忘鐻,即鐻存于心而不知。《达生》曰:“以瓦注者巧,以钩注者惮,以黄金注者昏。其巧一也,而有所矜,则重外也。凡外重者内拙。”不能忘记赌注的贵重,则心受束缚而不能自由,不能与对象完全相融合,则不能发挥最大的技术作用。
综之,庄子之忘境的意义丰富,共有四义:
第一义,神人通过忘的工夫彻底忘却或抛弃各种世俗价值、世俗之知、生理欲望等,最终一切皆忘,心虚静明,从而获得绝对的逍遥。众人忘得愈多,限制愈少,自由愈多。
第二义,通过忘的工夫,自我忘却他物而专注于某物,即自我与某物逐渐走向融合。
第三义,我(心与形)与某物高度适合、融合而忘,即物我两忘,物我存于心而不知。
第四义,彼此至足、舒适而相忘,即不需要相互关心和帮助。
第一义是庄子之忘境的主要意义;第二义、第三义是递进的关系,主要表现在艺术的创造中;第四义描述众人至足、舒适而相忘,有现实的意义。诚如牟宗三说:“我们这个时代是一个没有道术的时代,所以大家都不能相忘,都找麻烦,我给你麻烦,你给我麻烦。”[注]牟宗三:《中国哲学十九讲》,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年,第115页。
郭象《庄子注》特重发挥庄子之神人忘境的思想。如《齐物论》说:
古之人,其知有所至矣。恶乎至?有以为未始有物者,至矣,尽矣,不可以加矣。
庄文认为,古之人有至知,“有以为未始有物者”,即心忘记一切事物而归于虚无。郭象注曰:
此忘天地,遗万物,外不察乎宇宙,内不觉其一身,故能旷然无累,与物俱往,而无所不应也。[注][晋]郭象注、[唐]成玄英疏:《庄子注疏》,北京:中华书局,2011年,第40页。本文征引《庄子注》皆据此书。
注文的第一层承庄文之义,即圣人忘却一切,而归于虚无;第二层发生转折,圣人与任何事物融为一体,而顺应任何事物的发展变化。第一层意义是照着庄文讲(解释庄文之义),第二层意义是接着庄文讲(发挥自己的思想),这两层意义产生了矛盾。心之虚空虚无,能接纳任何事物,但只作纯粹直觉的观照,事物在心上不留下任何痕迹,如同雁过长空、影沉寒水,故不能相融合,如《应帝王》所谓“至人之用心若镜,不将不迎,应而不藏,故能胜物而不伤”。因此,从注文的第一层意义不能推至第二层意义,即照着庄文讲与接着庄文讲发生了矛盾,即庄文的本义与郭象的思想发生了矛盾。
又如《大宗师》注:
夫坐忘者,奚所不忘哉!既忘其迹,又忘其所以迹者。内不觉其一身,外不识有天地,然后旷然与变化为体而无不通也。
庄文之“坐忘”,即忘记一切,心虚无。郭象的注文首先承庄文之义,坐忘即无所不忘;接着发生转折,圣人与任何变化融合为一体,而无所不通。如《齐物论》开篇描写南郭子綦“形如槁木,心如死灰”的忘境。郭象注曰:
死灰槁木,取其寂寞无情耳。夫任自然而忘是非者,其体中独任天真而已,又何所有哉!故止若立枯木,动若运槁枝,坐若死灰,行若游尘,动止之容吾所不能一也;其于无心而自得,吾所不能二也。
吾丧我,我自忘矣。我自忘矣,天下有何物足识哉!故都忘外内,然后超然自得。
注文承庄文之义,南郭子綦忘我,忘万物,一切皆忘,心如死灰,即“无心”“天下有何物足识哉”。故《齐物论》注又说:
莫若无心,既遣是非,又遣其遣,遣之又遣之,以至于无遣,然后无遣无不遣,而是非自去矣。
这是“无心”的修养工夫。遣即忘,忘之又忘,一切皆忘,忘之本身亦忘,则心归于虚无虚空。如此,“无心”即心虽有,但虚空而不发生任何作用,等于像草木那样没有心,这是照着庄文讲。圣人之无心有何作用呢?郭象有更多的注文如“神人者,无心而顺物者也”(《人间世》注)“彼是相对,而圣人两顺之。故无心者与物冥,而未尝有对于天下也”(《齐物论》注)“夫无心而任乎自化者,应为帝王也”(《应帝王》题注)“是以圣人无心而应物,唯变所适”(《外物》注)。因此,无心即忘境,是与事物相融合而顺应事物的本性及其变化,这是接着庄文讲。
要之,郭象之无心,在照着庄文讲与接着庄文讲之间发生了矛盾。韩林合讨论郭象之无心时认为,圣人之心根本不包含众人之心的内容,是无知、无觉、无思、无情,达于至虚至静之境,“不过,郭象不承认无心的圣人同于死灰和槁木,更不承认他同于土块”。[注]韩林合:《游外以冥内:郭象哲学研究》,北京:商务印书馆,2016年,第151—152页.这在阐释郭象之无心思想时也发生了矛盾。如《齐物论》注:
夫是非反覆,相寻无穷,故谓之环。环中空矣,今以是非为环而得其中者,无是无非也。无是无非,故能应夫是非;是非无穷,故应亦无穷。
天下莫不自是而莫不相非,故一是一非,两行无穷。唯涉空得中者,旷然无怀,乘之以游也。
忘是非是圣人之忘境的重要内容。注文第一层:圣人忘是非,即得中,即涉空,即抛弃是非之辨,“旷然无怀”,这是照着庄文讲。注文第二层:圣人顺应众人的是非之辨,这是接着庄文讲。因此,郭象对庄子之忘是非的解释同样出现了矛盾。
学人多不能分辨庄子之神人的忘境与郭象之圣人的忘境,以为二者有相同的意义,即一切皆忘,心之虚无虚空。其主要原因是郭象的注文首先照着庄文讲,其次接着庄文讲;从照着庄文讲来看,二者是相同的;从接着庄文讲来看,若不能彰明心之虚空不能与物融合的道理,则难以理解郭象思想的更化和转折。综之,郭象的《庄子注》一方面要照着庄文讲,以解释庄文的本义,另一方面又要接着庄文讲,以发挥自己的哲学思想,这造成了二者的紧张冲突,导致了学人之理解的嫌疑和困惑。
郭象之忘境、无心的真正意义是什么?与庄子之忘境有何不同?
郭象之圣人的忘境、无心,是要与万物相融合,而顺应万物的本性及其变化。凡是两者相融合,皆有同理同情,从而相互理解而获得一致性。郭象之圣人与万物相融合,则圣人须涵融万物万理。例如,某物某理要与圣人融合,则圣人之心须有某物某理。因此,圣人之忘境,不是忘记一切而虚空虚无;圣人之无心,不是无思无虑而不发生任何作用;圣人之忘是非,不是彻底抛弃是非之辨而归于虚静。
笔者认为,郭象之圣人的忘境,首先是忘却自我的成心成见,接着是涵融万物万理。圣人之无心,是忘却自我的成心成见,而以众人之心为心,圣人之思是众人之思,圣人之知是众人之知。因此,圣人之无心,不是心虚空虚无而中止思的活动,而是心所发生的作用来自于众人的成心。无心即无知,圣人之无知是没有自己的私知,而以万物之知为知,不是根本没有知。《齐物论》注曰:“无心而无不顺”“夫唯无其知,而任天下之自为,故驰万物而不穷也。”圣人之无心、无知而顺应万物,如韩林合说:“圣人无分别之心,因而无不顺任,进而无不接受。而且,圣人之心穷尽了天地万物之理。在这两种意义上,圣人可以说是真正意义上的心全或神全者。”[注]韩林合:《游外以冥内:郭象哲学研究》,北京:商务印书馆,2016年,第158页。可见圣人心全、神全即涵融万物万理,以众人之心为心。如《逍遥游》注:
夫圣人之心,极两仪之至,会穷万物之妙数,故能体化合变,无往不可;磅礴万物,无物不然。世以乱,故求我,我无心也。我苟无心,亦何为不应世哉!
圣人之心,穷尽万物之妙理,故能与万物融为一体。圣人无心,即忘却自我的成心成见,而涵融众人的成心成见,故能顺应众人。又如《齐物论》注:
是以至人知天地一指也,万物一马也,故浩然大宁,而天地万物各当其分,同于自得,而无是无非也。
至人之心涵融万物万理——万物的本性不同,但皆得性逍遥,有平等的价值——故能与万物相融合,而没有是非的对立。
郭象注《人间世》“唯道集虚。虚者,心斋也”曰:
虚其心,则至道集于怀也。
“虚其心”,心忘却自我的成心成见,即无知,故“至道集于怀”,至道即至理,即万物之理,涵融于心中。刘笑敢认为,庄文“心斋”中“唯道集虚”费解。他征引郭象注文“虚其心,则至道集于怀也”而批评说:“历来注家多因循此说,此说之集乃聚集、结集之义,原道乃不可分之绝对,独一之道怎能聚集于怀?故此解于义未惬”“‘唯道集虚’即得道方能虚静,亦即达到虚静的心境”。[注]刘笑敢:《庄子哲学及其演变》,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0年,第168页。笔者认为,刘先生没有分别庄子之心斋与郭象之心斋:庄子之心斋是一切皆忘的虚静心境,而郭象之心斋是忘却自我成心成见而涵融万理的心境;郭象根本否定本原之道,则所谓“至道”即至理,即万物之理。如《齐物论》注:
无心而无不顺。夫神全形具而体与物冥者,虽涉至变而未始非我,故荡然无纤介于胸中也。
圣人无心,是神全;神全即精神完备、充足,即涵融万物万理,故与万物融合而顺应之。《德充符》注曰:“夫神全心具,则体与物冥”“怪其残形而心乃充足也。夫心之全也,遗身形,忘五藏,忽然独往,而天下莫能离”。神全,即心全;心全,即心充足、完备,而涵融万物万理。圣人“遗身形,忘五藏”,即忘却自我的成心成见,而涵融万物万理。因此,圣人之无心、忘境,不是虚空虚无,而是神全、心全。又如《逍遥游》注:
然后统以无待之人,遗彼忘我,冥此群异,异方同得而我无功名。……若夫逍遥而系于有方,则虽放之使游,而有所穷矣,未能无待也。
《逍遥游》中的神人,在《逍遥游》注中称为无待之人。“遗彼忘我”,泯除彼我之别,即齐彼我;“冥此群异”,泯除万物的分别,即齐万物。无待之人所追求的齐是彼、我、万物之性不同,但皆得性逍遥而有平等的价值,故并非忘万物而心虚无,而是心涵融万物万理。
《逍遥游》注又说:
夫与物冥者,故群物之所不能离也。是以无心玄应,唯感之从,泛乎若不系之舟,东西之非己也。故无行而不与百姓共者,亦无往而不为天下之君矣。
无待者与物冥,即与物相适合、融合。无待者为何能与任何事物相融合呢?因为无待者涵融万物万理(万物之性不同,但皆得性逍遥,有平等价值)。无待者有无待之性,无待之性是性全,与有待者之性分不同。众人之性各有分别、分域,彼此相对立而不能相通;无待者是性全[注]此“性全”,是指圣人之性是整全而无分别。郭象注文中“性全”,即性足,足性,本性得到实现。,即包涵全部事物,而与全部事物相融合。《逍遥游》注:“故有待无待,吾所不能齐也。至于各安其性,天机自张,受而不知,则吾所不能殊也。”有待与无待之性不齐,但皆适性一齐。无待者与万物相融合,故顺应万物是自然而然,“无心玄应,唯感之从”。
要之,圣人之忘境是虚与实的结合,虚是忘却自我的成心成见,实是涵融万物万理,《达生》注“其心虚,故能任群实”。圣人之忘境有两种意义:一是圣人彻底忘却自己的成心成见,即成心成见不存于心中;二是圣人与众人的成心成见相适合、融合而忘,即自然而然地顺应众人的成心成见,即众人的成心成见存于心中而不知。故圣人穷极妙理,决非虚无虚空;神人是灵心妙心,决非死心。如《逍遥游》注:
夫体神居灵而穷理极妙者……遗身而自得,虽淡然而不待。坐忘行忘,忘而为之,故行若曳枯木,止若聚死灰,是以云其神凝也。其神凝则不凝者自得矣。
所谓“遗身”,即圣人忘却自我一切。“坐忘行忘,忘而为之”,一是万物万理具足于内,至足而忘;二是心与万物万理相适合、融合而忘,即万物万理存于心而不知,故顺应万物万理是自然而然、无心无意。
《大宗师》有“坐忘”的寓言。颜回自述其修养的工夫是“忘仁义”,即抛弃仁义价值观念。郭象明白此义,但此义与其思想不合。他注曰:
仁者,兼爱之迹;义者,成物之功。爱之非仁,仁迹行焉;成之非义,义功见焉。存夫仁义,不足以知爱利之由无心,故忘之可也。但忘功迹,故犹未玄达也。
郭象认为,颜回之忘仁义,是忘仁义之功迹,即忘有心之行仁义;颜回是无心而行仁义,即心涵融仁义,因融合而忘,即自然而然地行仁义。
庄子与郭象皆有“忘是非”的思想。是非是物论的基本问题,主要有两种情形:一是对于某一问题,你与我有是非的论辩;二是我对于你或你对于我,有是非的判断:是即你与我认同;非即你与我拒斥;故是非造成你与我的好恶对立。庄子认为,神人之忘是非,是彻底抛弃是非的观念,心虚静明,因为众人之是非,并非真是真非,即不能把握事物的真相、道之本体,故其是非之论相对不定;神人漠然地映照众人的是非之辨,不劳心伤神,而能逍遥自由。郭象认为,圣人之忘是非,首先是忘却自己的是非之念,即自己没有是非的成见,因为圣人以全性观之,众人的是非之论是基于成见,彼此不能相通,故是非相对不定而齐是非;其次是涵融众人的是非之论,因为圣人认为,众人的是非之论基于性分,其存在是必然的,且得性逍遥而有平等的价值,故顺应众人之是非。因此,圣人之忘是非,即抛弃自己的是非之见而涵融众人的是非之见,从而与众人的是非之见融合,顺应众人的是非之见,此即“任天下之是非”(《齐物论》注)。
这种“任天下之是非”的理念,又被用来解释《齐物论》中的“儒墨之是非”,如《齐物论》注所谓:
夫有是有非者,儒墨之所是也;无是无非者,儒墨之所非也。今欲是儒墨之所非而非儒墨之所是者,乃欲明无是无非也。欲明无是无非,则莫若还以儒墨,反覆相明。反覆相明,则所是者非是,而所非者非非矣。非非则无非,非是则无是。
儒墨基于各自的性分,儒者所是,墨者所非,儒者所非,墨者所是,是非相对不定。圣人站在性全的立场上,儒墨之是非不定,是理无是非,故抛弃自己的是非之辨;但又认为儒墨之是非基于性分,有存在的合理性,且得性逍遥,有平等的价值,故涵融儒墨的是非之辨,从而与儒墨之是非相融合,顺应儒墨之有是非。要之,圣人之忘是非有两层意义:一是忘自己的是非之念,这是心忘却或抛弃,即心没有自己的是非之成见;二是忘众人的是非之见,这是圣人之心与众人之是非融合而忘,即心有众人之是非而不知,即圣人自然而然地顺应众人之是非。综上所述,庄子之神人的忘境,是通过忘的工夫修养,彻底忘却或抛弃世俗价值、世俗之知、生理欲望等,达到“坐忘”的境界,一切皆忘,心虚静明。郭象之圣人的忘境,是忘却自我的成心成见,而涵融万物万理;一方面心因至足而忘,另一方面心与万物万理融合而忘,即自然而然地顺应万物万理,也即万物万理存于心而不知,如《中庸》所谓“诚者不勉而中,不思而得,从容中道,圣人也”。庄子之神人忘境的意义,一是神人之心虚空,不受任何限制和束缚,而获得绝对的自由;二是神人之心对事物只作纯粹直觉的观照,无劳神之伤;这是追求自我之逍遥。郭象之圣人忘境的意义,是心因与万物适合、融合而顺应万物的发展变化,万物能得性逍遥,自我也能得性逍遥,从而构建一个有序和谐的社会共同体,可说是“独善其身”与“兼善天下”的统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