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 伟
在马克思哲学中,身体是人和自然的物质交换的中介,经此中介,实践活动使自然成为人化自然,这个过程正是人类历史的发展进程。身体具有双重特征:在客观方面,它是物质性的存在;在主观方面,它是能动的活动。身体的物质性使它能够和自然进行物质交换,身体的能动性使它能够在和自然进行物质交换过程中具有主动性。这种双重特征使身体既能避免以往唯物主义的机械性又能避免唯心主义的观念性,这是马克思的新的唯物主义所要着重考虑的问题。因此,身体问题应当是马克思哲学中的一个重要问题。但是学界对该问题的研究相对不足,它所受到的重视程度与其在马克思哲学中的重要性不相匹配。本文对马克思身体思想的讨论将严格以马克思的主要文本为根据,不作过多发挥,更不以既有框架来套马克思的思想,而仅仅满足于细致地梳理出马克思在重要文本中对于身体问题的讨论的一些最主要的方面,并在此基础上阐明其哲学意义。
对身体的理解本质上是对人的理解的一部分。通过人和动物的区别来讨论人的本质是一个常用的方法,马克思的《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以下简称《手稿》)就是这样做的。他接受费尔巴哈的“类”概念(1)[英]戴维·麦克莱伦:《卡尔·马克思传》,王珍译,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5年,第99页。,并在人和动物的区别中讨论人的类本质特征:“自由的有意识的活动恰恰就是人的类特性”“有意识的生命活动把人同动物的生命活动直接区别开来。正是由于这一点,人才是类存在物”以及“动物只是在直接的肉体需要的支配下生产,而人甚至不受肉体需要的影响也进行生产,并且只有不受这种需要的影响才进行真正的生产”(2)《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162页。,等等。在这种人本学的观念下,人的本质(或者说人和动物的真正区别)实际上被归结为自由的意识,而其肉体被视为与其他动物并无本质区别。
在马克思看来,由于异化劳动的存在,工人越是通过自己的劳动改造自然界,他就越会失去自然界提供的维持肉体生存的物质条件,以至于工人为了维持肉体生存,不得不出卖自己的劳动力。因此,从根本上说,异化就是自由的、有意识的类生活与维持肉体生存的这种最基本的生物性需求之间所发生的手段-目的之间的倒置,本来应该是目的的类生活成了手段,而本来应该是手段的维持肉体生存成了目的,“异化劳动把自主活动、自由活动贬低为手段,也就把人的类生活变成维持人的肉体生存(physischen Existenz)的手段”(3)《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第163页;Karl Marx, Werke Artikel Entwürfe März1843 bis August 1844, in MEGA, erster Abteilung, B.2, Belin, Dietz Verlag, 1982, S.241.。马克思对异化导致的肉体化生存的批判开辟了一条基于身体消费的现代性批判的路径:“人(工人)只有在运用自己的动物机能——吃、喝、生殖,至多还有居住、修饰等等——的时候,才觉得自己在自由活动,而在运用人的机能时,觉得自己只不过是动物。”(4)同上,第160页。在此,马克思已经天才地预见吃、喝、生殖(性)、居住修饰等依赖于肉体需求和肉体享受的、在当代才完全成为主流的文化景观。但马克思并没有展开这一身体消费的现代性批判向度,它实际上在波德里亚的消费社会批判理论(5)参见[法]让·波德里亚:《消费社会》,刘成富、全志钢译,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00年,特别是其中“最美的消费品:身体”一节。才得到进一步的讨论。
在《手稿》中,马克思不仅谈到动物学层次上的肉体,谈到肉体化生存(即肉体生存成为目的)作为人的异化的一个主要方面,而且更具体地谈到(这点很少被注意到)这种肉体化生存就是身体的异化:“人的类本质……变成了对人来说是异己的本质,变成了维持他的个人生存的手段。异化劳动使人自己的身体(Leib)同人相异化,同样也使在人之外的自然界同人相异化,使他的精神本质、他的人的本质同人相异化。”(6)《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第163页;Karl Marx, Werke Artikel Entwürfe März1843 bis August 1844, in MEGA, erster Abteilung, B.2, Belin, Dietz Verlag, 1982, S.242.马克思是明确区分肉体和身体的。他通常使用德语形容词physisch来指称动物学意义的“肉体的”,用德语名词Leib来指称和physisch不同的“身体”。异化劳动使身体同人相异化,无非是指类本质(或者 “自主活动、自由活动”(7)马克思在此将“类本质”和“自主活动、自由活动”看作可替换的概念。参见上一段引文。)和肉体生存的目的-手段之间的颠倒,自主活动、自由活动本应是人的目的,但现在成了手段,因此类本质(自主活动、自由活动)和人相异化了。身体在这里应当被看作自主活动,或至少包含有自主活动的意思。马克思在《资本论》时期在“活劳动”的标题下进一步讨论这个问题。在此仅需注意的是,马克思实际上把身体视为能动的主体的一部分,或者更确切地说,视为身体主体。这仍然需要进一步的论证。马克思说:
在实践上,人的普遍性正是表现为这样的普遍性,它把整个自然界……变成人的无机的身体(unorganischen Körper)。自然界,就它自身不是人的身体(Körper)而言,是人的无机的身体(unorganische Leib)。人靠自然界生活。这就是说,自然界是人为了不致死亡而必须与之处于持续不断的交互作用过程的、人的身体(Leib)。(8)《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第161页;Karl Marx, Werke Artikel Entwürfe März1843 bis August 1844, in MEGA, erster Abteilung, B.2, Belin, Dietz Verlag, 1982, S.240.
首先一个明显的问题是,马克思在这里使用了Körper和Leib这两个词来指称“身体”,从他同时使用unorganische Körper和unorganische Leib来指称作为身体的自然界来说,似乎Körper和Leib是没有区别而可以完全互换的(9)似乎也正是因为此,中译本不加区分地将Körper和Leib译为“身体”。,但unorganische Körper这种用法在这里是唯一出现的一次,而unorganische Leib反复多次出现(10)参见《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第150、161、163页;Karl Marx, Werke Artikel Entwürfe März1843 bis August 1844, in MEGA, erster Abteilung, B.2, Belin, Dietz Verlag, 1982, S.230, 240, 241.;另外,在“就它不是人的身体(Körper)而言,是人的无机的身体(unorganische Leib)”这个句子中,马克思似乎又特别强调Körper和Leib之间的区别,Körper特指这是属于人自身的,而Leib可以用来指称自然界。在德语中,Körper是躯体、躯干的意思,通常指人的身体的客观可观察到的形态和物质层面等;而Leib除了和Körper具有相同的含义外,还在etw. am eigenen Leib erfahren的固定搭配中具有“亲身经历”的特殊含义,这就是说Leib还隐含着主体性的能动活动的含义。马克思在提到作为身体的自然的时候总把unorganisch 和Leib相提并论(11)尽管如前所述,马克思也有unorganische Körper这种提法,但只有唯一的一次,因此应当将其视一个无关紧要的例外。。unorganisch在中译本中被翻译为“无机的”,但这个译法是不够明确的。unorganisch是否定前缀un-和形容词organisch的组合。organisch有两种意思:器官的、有机的;其名词形式是Organ,意为器官(包括感觉器官)、组织机关等。而Leib和Organ是什么关系呢?Leib恰恰是各种Organe的总的组织,因而当organisch或unorganisch和Leib连用的时候,应当把它们更确切地理解为器官的或非器官的,而不是理解为化学意义上的有机和无机。因此,自然“是人的无机的身体”似乎更应该翻译为自然“是人的非器官的身体”。在这个意义上,和作为自然的非器官的身体相对,那个本真的与人不可分离的身体就是器官的身体。在这里,器官(Organ)决不是在生物学意义上得以理解的。它在此是一个哲学概念,指的是人的身体的种种实践活动的不同功能的承载者,因而是属于主体性范围内的概念。这可以在《手稿》中找到根据:“人对世界的任何一种人的关系——视觉、听觉、嗅觉、味觉、触觉、思维、直观、情感、愿望、活动、爱,——总之,他的个体的一切器官(Organe),正像在形式上直接是社会的器官的那些器官一样,是通过自己的对象性关系,即通过自己同对象的关系而对对象占有,对人的现实占有;这些器官同对象的关系,是人的现实的实现。”(12)《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前揭书,第189页;德文版:Karl Marx, Werke Artikel Entwürfe März1843 bis August 1844, in MEGA , erster Abteilung, B.2, Belin, Dietz Verlag, 1982, S.268.在这里,马克思不仅把人的主体的感觉(视听等)理解为器官的功能,甚至把思维、情感、活动等理解为器官的功能。此外,马克思这里特别强调身体主体和世界(自然)之间的对象性关系。我们后面会看到,这种对于对象性关系的分析,贯穿在身体问题的始终,并成为《资本论》时期的分析重点。
另一个问题是,马克思把自然当作一种无机的(非器官的)身体(unorganische Leib),这不正好表明Leib应该是客体性的、而非主体性的吗?其实不然。马克思在谈到作为非器官的身体的自然时,强调人将自然界“变成”人的非器官的身体,这恰好体现了人相对于动物所具有的自由和普遍性。换言之,人作为能动的主体不像动物一样只是被动地适应自然,还能动地改造自然,并且使得被改造的自然在某种意义上成为人的主体性能力的发展或者延伸,就此而言,特定意义的自然成为人的身体的一个部分,但由于这个身体并非人的本真意义上的身体,因此是非器官的身体(13)我们后面将会看到,自然作为身体主体的延伸这个问题在《资本论》中得到进一步的论述。。笔者认为,马尔库塞对这个问题的解释非常精当:“人不能简单地接受对象世界或者只是一味对它迁就,他必须把它占为己有,他必须把这一世界的对象转变为他生命的器官,他的生命在这些器官中并通过这些器官才有效。”(14)[美]赫伯特·马尔库塞:《论历史唯物主义的基础》,《西方学者论〈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1983年,第107页。
基于以上讨论可以确定,在《手稿》中,马克思虽然没有对作为主体的身体展开课题化的讨论,但是身体主体的概念实际上已经渗透在马克思对人的类本质的异化分析中。因此,《手稿》并不像阿尔都塞所说的那样,完全接受了费尔巴哈的总问题(15)[法]路易·阿尔都塞:《保卫马克思》,顾良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7年,第30页。。相反,在费尔巴哈的概念的掩盖下,暗暗涌动着后来才逐渐明确起来的问题意识。
与1844年的《手稿》相比,1845年的《德意志意识形态》直接讨论身体问题的笔墨更少。但仅有的一两处讨论显示出与《手稿》的重大区别,可以从对以下两段话的比较加以分析:
吃、喝、生殖等等,固然也是真正的人的机能。但是,如果加以抽象,使这些机能脱离人的其他活动领域并成为最后的和唯一的终极目的,那它们就是动物的机能。(16)《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前揭书,第160页。(《手稿》)
我们首先应当确定一切人类生存的第一个前提,也就是一切历史的第一个前提,这个前提是:人们为了能够“创造历史”,必须能够生活。但是为了生活,首先就需要吃喝住穿以及其他一些东西。因此第一个历史活动就是生产满足这些需要的资料,即生产物质生活本身,而且,这是人们从几千年前直到今天单是为了维持生活就必须每日每时从事的历史活动,是一切历史的基本条件。(17)《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第531页。(《德意志意识形态》)
第一段话如上节已经讨论的那样,是对把肉体生存当作目的的一种批判。马克思在此把吃喝等肉体生存视为人的动物性层次,并没有在他的以类本质为核心概念的人本学思想体系中赋予肉体生存以更多的正面价值。仅仅时隔一年后所写的第二段话却与第一段话完全相反,不但没有批判肉体生存,反而把肉体生存视为人类历史发展的一个基本前提,由此发现人类的物质生产实践及其历史发展的最基本的物质性动因:肉体生存的需要。此外,肉体生存的需要对于物质生产的促进作用不仅一次性地存在于人类历史的源头处,而是“从几千年前直到今天”都是这样。这表明肉体生存不仅是一个追溯性的历史分析的基本点,也应是对当下进行现实分析的基本点。
究竟是什么使得马克思在短短一年时间内对同样的身体现象的看法发生如此大的变化?笔者认为,从根本上说,是哲学方法论的彻底改变使然。尽管学界大多认为1844年的马克思仍然处在人本学的阶段,1845年开始马克思进入历史唯物主义阶段,但这种区分似乎未能凸显不同时期的方法论差异。笔者认为,这两个时期的差异更多是方法论的差异,即形而上学的方法论和历史哲学(唯物史观)的方法论的差异(18)本文在方法论意义上使用形而上学和历史哲学这两个术语。前者指总是试图将现象或存在者抽象地还原为其形而上的本体或根据的这种方法论倾向;后者指把任何现象或存在者都置于其所具体存在的时间性视域中加以理解的方法论倾向,它指的不是对历史现象的哲学研究,而是将任何现象都置于其历史性视域中的哲学研究。笔者认为,马克思1845年及其后的转向是一种历史哲学方法论的转向,这里不做展开。。用形而上学的方法论看待人,不可避免地静止地把人从其社会历史关系中抽象出两个要素(心灵或者意识和肉体),然后把人和动物的区别归结为其心灵或意识层面,而把肉体视为动物性的层面。1844年的马克思仍未完全脱离这种传统的方法论的窠臼,如“自由的、有意识的活动恰恰就是人的类特性”“有意识的生命活动把人同动物的生命活动直接区别开来”(19)《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第162页。等。而用历史哲学的方法论看待人,则并未悬设“人”之类本质为形而上学本体,而是把人放回其具体的社会历史情境中来进行描述和理解。在这种方法论视野下,人的肉体生存的需求这一最基本的前提才得到充分的重视。从这种身体性需求以及为了满足这种身体性需求的活动出发,马克思重新界定了人和动物的根本区别:
可以根据意识、宗教或随便别的什么来区别人和动物。一当人开始生产自己的生活资料,即迈出由他们的肉体组织(Körperliche Organisation)所决定的这一步的时候,人本身就开始把自己和动物区别开来。(20)《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第519页;Marx/Engels, Die deutsche Ideologie, in MEW, Bd.3, Belin, Dietz Verlag, 1969, S.21.
这段引文对于理解《德意志意识形态》中的方法论转向非常重要,对于理解马克思的身体问题的发展也十分重要。其表面意思是十分清楚的:不再根据意识或宗教,而是根据生产来区别人和动物,而人的开始生产是由肉体组织(Körperliche Organisation)决定的。这里有个让人相当困惑的问题:生产的开始为什么是由肉体组织决定的?肉体组织(Körperliche Organisation)指的仅仅是身体的物质层面和形态层面,而非身体的主体的、能动的层面。如果是这样,生产的开始不可能是由作为物质层面和形态层面的“肉体组织”所能“决定”的。在这段引文的前一段,马克思也提到肉体组织:“第一个需要确认的事实就是这些个人的肉体组织(Körperliche Organisation)以及由此产生的个人对其他自然的关系。当然,我们在这里既不能深入研究人们自身的生理特性(physische Beschafenheit),也不能深入研究人们所处的各种自然条件……”(21)《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第519页;Marx/Engels, Die deutsche Ideologie, in MEW, Bd.3, Belin, Dietz Verlag, 1969, S.21.这里提到肉体组织后,马上对肉体组织进行解释,它指的是(或至少包含着)人的生理特性(physische Beschafenheit)。这里的physisch既有身体的含义也有物质的含义,但即便在身体层面,它指的也是身体的物质(生理)层面。因此,从马克思用physisch来说明Körperlich可以看出,马克思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中使用的Körper一词和在《手稿》的用法是一致的,即都是指身体的物质层面,即躯体。
经过比对德文原文和中文译文,笔者认为,这可能是由于翻译而导致的某种误解。
Sie(指代前面的Menschen, 即人——引注)selbst fangen an, sich von den Tieren zu unterscheiden, sobald sie anfangen, ihre lebensmittel zu produzieren, ein Schritt, der durch ihre Körperliche Organisation bedingt is.(22)Marx/Engels, Die deutsche Ideologie, in MEW, Bd.3, Belin, Dietz Verlag, 1969, S.21.
一当人开始生产自己的生活资料,即迈出由他们的肉体组织(Körperliche Organisation)所决定的这一步的时候,人本身就开始把自己和动物区别开来。(23)《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第519页。
bedingt is有“由……决定”“被……限制”“以……为条件”的意思。根据上文对肉体组织一词的文本互勘和含义说明,它是单纯物质层面的,因而不能用来表明一种具有强烈主观性参与的活动(生产)发生的决定性原因,而应理解为这种活动发生的条件。因此,这段话作如下理解也许更好:
一当人开始生产自己的生活资料,即迈出以他们的躯体组织(Körperliche Organisation)为条件的这一步的时候,人本身就开始把自己和动物区别开来。
根据这种新的理解,躯体是人和自然进行物质交换的人的物质层面。马克思使用躯体一词旨在特别强调他的历史唯物主义的出发点的物质基础和客体向度,从而反对那种以观念为出发点的唯心史观。在这个意义上,张一兵正确地指出,这个客体向度“是真正的人和自然的关系,它探讨的就是人通过什么样的方式改变外部世界”(24)张一兵:《舒尔茨与马克思历史唯物主义的来源》,《广西大学学报》2019年第2期,第28页。。
但是,躯体仅仅是身体的物质层面,它缺乏一个主体性的、能动的因素。在《手稿》中,马克思已经指出,身体(leib)才是主体性的、能动的。那么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中,马克思是如何讨论“身体(Leib)”的?《德意志意识形态》并没有直接讨论身体(Leib),对它的讨论是以对现实的个人的感性活动的一般性阐述的形式表现出来的。在这个意义上,马克思批评费尔巴哈“把人只看做是‘感性对象’,而不是‘感性活动’”,因此“他还从来没看到现实存在着的、活动的人”(25)《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第530页。。把人理解为现实的感性活动的人,一方面批判了青年黑格尔主义者把人还原为其观念的唯心主义形而上学,另一方面批判了费尔巴哈把人还原为其抽象的类本质和单个的直观的感性对象的人本主义形而上学。在这种双重批判中,作为主体的身体(Leib)是绝对不能缺少的,因为只有身体同时具有这双重特征:身体作为能动的器官整体和身体作为物质。身体的这种双重性恰好提供了批判唯心主义、但又避免落入见物不见人的旧唯物主义的一个最好的理论支点。与《德意志意识形态》写于同一年的“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的第一条就很好地表达了马克思在这方面的审慎思考:
从前的一切唯物主义(包括费尔巴哈的唯物主义)的主要缺点是:对对象、现实、感性,只是从客体的或者直观的形式去理解,而不是把它们当做感性的人的活动,当做实践去理解,不是从主体方面去理解。因此,和唯物主义相反,唯心主义却把能动的方面抽象地发展了,当然,唯心主义是不知道现实的、感性的活动本身的。(26)同上,第499页。
《德意志意识形态》没有深入讨论的能动的身体(Leib)成为《资本论》时期(27)本文把《1857-1858年经济学手稿》和《资本论》第一卷都归入资本论时期,相关讨论基于这两个文本。讨论的重点问题。在政治经济学批判视野下,身体问题最密切地与劳动问题相关。综合来看,马克思实际上从两个层次讨论了身体问题。第一个层次是一般的劳动层次:
劳动首先是人和自然之间的过程,是人以自身的活动来中介、调整和控制人和自然之间的物质变换的过程。人自身作为一种自然力与自然物质相对立。为了在对自身生活有用的形式上占有自然物质,人就使他身上的自然力(seiner Leiblichkeit angehörigen Naturkräfte)——臂和腿、手和头运动起来。(28)[德]马克思:《资本论》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4年,第207—208页;Karl Mark, Das Kapital, in MEW, Bd.23, Berlin, Dietz Verlag, 1962, S.192.
这里,马克思主要强调身体的活动功能,即身体在人和自然之间的物质变换的中介功能;这种身体活动不是机械的,而是出于“对自身生活有用”这一目的。此外,身体的功能不仅指身上的自然力的作用,还指自然物的身体化:“劳动者直接掌握的东西,不是劳动对象,而是劳动资料(这里不谈采集果实之类的现成的生活资料,在这种场合,劳动者身体的器官(Leibesorgane)是唯一的劳动资料)。这样,自然物本身就成为他的活动的器官,他把这种器官加到他身体的器官(Leibesorganen)上,不顾圣经的训诫,延长了他的自然的肢体。”(29)[德]马克思:《资本论》第1卷,第209页;Karl Mark, Das Kapital, in MEW, Bd.23, Berlin, Dietz Verlag, 1962, S.194.在《手稿》中已经出现的作为人的身体的自然这一观点在《资本论》中再次出现了,但稍有不同的是,《手稿》仍然强调这种自然对于人来说是其无机的(非器官的)身体,而《资本论》干脆认为这种非器官的自然物,就其已经被主体化而言,是身体的器官。这里的分析基本上是在身体主体和自然的实践的对象性关系这一相当普遍的层面进行的,马克思把身体活动理解为人和自然之间的物质交换过程中的中介性活动,而这种中介性活动普遍言之,就是人改造自然的实践活动。在这个意义上,身体和能动的主体不是两个彼此外在的东西,而是原本就是一体的,因而身体在此应更确切地称为身体主体。这正是身体区别于被客体化的、生物学意义上的躯体的根本所在。
第二个层次是具体到资本主义生产关系下的工人的劳动层次。马克思指出:“工人提供的使用价值只是作为他的身体的才能,能力(Vermögen seiner Leiblichkeit)而存在,所以在身体之外是不存在的。”(30)[德]马克思:《1857-1858年经济学手稿》上半部分,《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0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年,第242页;Karl Marx, Grundrisse der Kritik der politischen Ökonomie, in MEW, Bd.42, Berlin, Dietz Verlag, 1983, S.208.只存在于工人身体之中的才能作为一种能力(Vermöge)仅仅是潜在的、非对象化的,它要在具体的对象化的生产实践中(例如对原材料进行加工中)通过将自身的劳动能力对象化到具体的产品中,才能实现其潜在的价值。实际上,马克思从两个方面来谈论身体能力:一是从工人的生产活动谈身体的能力本身;一是从生产活动的客体(原料、产品)谈身体能力的对象化。身体主体和自然的对象性这个在《手稿》中得以讨论的问题,在这里又一次出现了:
唯一不同于对象化劳动的是非对象化劳动,是还在对象化过程中的、作为主体性的劳动。换句话说,对象化劳动,即在空间上存在的劳动,也可以作为过去的劳动而同在时间上存在的劳动相对立。如果劳动作为在时间上存在的劳动,作为活劳动而存在,它就只能作为活的主体而存在,在这个主体上,劳动是作为能力,作为可能性而存在;从而它就只能作为工人而存在。(31)[德]马克思:《1857-1858年经济学手稿》上半部分,第230页。
这里所谓在空间上存在的劳动和对象化劳动以及劳动的成果是一个意思。需要注意的是,作为活劳动而存在的非对象化劳动本身是一个普遍性概念,它应当适用于一切身体性的活动,因此并不必然“只能作为工人而存在”,马克思之所以强调这点,是因为这是在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大背景下来考察的。在这个背景下,活劳动和对象化劳动的关系必然进一步和资本问题连接起来。马克思认为,非对象化劳动本身与资本无关,这种“非资本本身”的非对象化劳动还可以从两个方面来看:从否定方面看,非对象化劳动同一切劳动资料和劳动对象相分离,“是抽掉了劳动的实在现实性的这些要素而存在的活劳动”,因而是无价值的,是缺乏任何客体的、纯粹主体的存在,它“只能是不脱离人身的,只能是同人的直接肉体(32)这里的“肉体”原文为Leiblichkeit,根据本文观点,应将其翻译为“身体性”。结合在一起的对象性”(33)[德]马克思:《1857-1858年经济学手稿》上半部分,第253页;Karl Marx, Grundrisse der Kritik der politischen Ökonomie, in MEW, Bd.42, Berlin, Dietz Verlag, 1983, S.217.;从肯定方面看,这种非物化劳动虽然无价值,却是“作为价值的活的源泉存在。劳动这种一般财富同资本相反,在资本上,财富是作为对象即作为现实性而存在,劳动则表现为财富的一般可能性,这种可能性在活动中得到实现”(34)同上,第253—254页。。
作为现实一般财富的资本要实现自身增值,就要雇佣作为财富的一般可能性的劳动。马克思特地指出,作为对资本来说具有使用价值并被资本所雇佣的劳动“作为单纯抽象的形式,是创造价值的活动的单纯可能性,这种活动只是作为才能,作为能力,存在于工人的身体(Leiblichkeit)中”(35)同上,第255页;Karl Marx, Grundrisse der Kritik der politischen Ökonomie, in MEW, Bd.42, Berlin, Dietz Verlag, 1983, S.219.,因而是活劳动。资本雇佣活劳动是资本得以增值的秘密所在,因为活劳动本身虽然尚未对象化而没有现实价值,但它是能够对象化并创造出现实价值的,就此而言,活劳动的对象化能力恰好是人的本质力量的具体体现(36)这里的“活劳动”相当于《手稿》中的“类生活”“类活动”“类本质”,但由于放弃了费尔巴哈的具有形而上学意味的“类”概念,更能准确表达身体主体的能动性。。但活劳动本身被资本占有,也就意味着活劳动的对象化能力被资本所占有,因而意味着活劳动所创造的价值除了极少部分被用来支付维持活劳动所必需的生活资料以外,被资本占有。从资本的角度看,资本一方面作为活劳动的形式存在,另一方面也作为对象化劳动的形式存在。这里所谓对象化劳动,指能够作为活劳动对象的或者由活劳动创造出来的所有具有客观形态的客体,例如原材料、生产工具等。资本的这两种形态(作为活劳动和作为对象化劳动)使得资本在自身之内形成“质的区别”,因此资本主义的生产过程正是资本的辩证发展过程,“正是在形成和扬弃这种区别的过程中,资本本身成为过程”(37)[德]马克思:《1857-1858年经济学手稿》上半部分,第256页。。资本的两种形态之间的相互作用表现在:
劳动是酵母,它被投入资本,使资本发酵。一方面,资本借以存在的对象性必须被加工,即被劳动消费;另一方面,作为单纯形式的劳动,其纯粹主体性必须被扬弃,而且劳动必须被对象化在资本的物质中。(38)同上,第256页。
马克思在这里虽然分两个方面,但其实说的是同一个事情,即活劳动和对象性劳动转化的问题,只不过第一方面从对象的角度谈,第二方面从主体角度谈。活劳动的对象化过程并不必然和资本相关,因为人的身体能力必然要在改造自然中对象化从而确证人自身的本质力量。只有当活劳动的劳动资料(例如原材料和劳动工具)本身已经成为“资本借以存在的对象性”的时候,以及只有当活劳动本身不再以自身为目的而以资本增值为目的、并且通过雇佣关系而成为资本的另一种存在形态的时候,也就是说,只有当资本既占有对象化劳动又占有活劳动的时候,活劳动过渡到对象化劳动的过程才成为资本本身的运作过程。这个意义上的对象化过程“实际上从劳动方面来说表现为劳动的外化[即异化——引注]过程,从资本方面来说,则表现为对他人劳动的占有”(39)[德]马克思:《1857-1858年经济学手稿》下半部),《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8年,第244页。。
值得注意的是,马克思通过资本生产过程再次谈到《手稿》中得到专门讨论的异化问题。麦克莱伦和卡弗都认为马克思《手稿》和《1757-1758年经济学手稿》中关于异化问题的立场是一贯延续的(40)参见[英]戴维·麦克莱伦:《马克思思想导论》,郑一明、陈喜贵译,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8年,第114—115页;[英]特雷尔·卡弗:《马克思〈大纲〉中的异化概念》,[意]马塞罗·摩斯托编:《马克思的〈大纲〉》,闫月梅等译,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6年,第102页。。这基本上是正确的,因为不管是手稿中还是在这里,异化的根源都在于劳动本身(作为人的本质力量的施行)不属于劳动者自己,而是属于人格化的资本。但两者还是有一个根本差异:在《手稿》中,马克思把人的本质力量归结为有意识的、自由的、普遍的、因而是无身的“类本质”;而《资本论》时期把人的本质力量归结为具有其身体能力的,并且在历史性的生产活动中通过使自然物成为其器官,从而延伸和发展了其身体能力的活劳动。《资本论》时期的马克思谈到活劳动被资本占有的异化的同时,也谈到人在历史中的全面发展的可能性:“全面发展的个人……不是自然的产物,而是历史的产物。要使这种个性成为可能,能力的发展就要达到一定的程度和全面性,这正是以建立在交换价值基础上的生产为前提的,这种生产才在产生出个人同自己和同别人相异化的普遍性的同时,也产生出个人关系和个人能力的普遍性和全面性。”(41)[德]马克思:《1857-1858年经济学手稿》上半部分,第112页。总之,《手稿》缺少了对现实的、具身的个人的历史性关照,不是从现实出发去看待人的发展的可能性,把异化理解为发展的一个必然阶段,而是从人的理想观念出发去批判人的现状,把异化理解为与理想观念的背离(42)这里对《手稿》的评价仅仅是就马克思受到费尔巴哈的人本学思想影响的方面而言。本文第一节已经指出,《手稿》在费尔巴哈的“类”概念的掩盖下,已经潜藏着后来得到充分发展的历史唯物主义的思想。。
综观马克思不同时期的相关讨论可知,身体问题在马克思哲学中确实处在不断发展之中:《手稿》仅从动物学层面看待人的肉体生存,能动的身体也仅在“类本质”的基本概念框架下得到相当有限的讨论;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中,肉体生存的需要成为马克思讨论一切历史问题的前提,能动的身体则在感性活动的标题下被用来反对唯心主义和过去的唯物主义,从而建立新的、实践的唯物主义;在《资本论》时期,能动的身体在“活劳动”的标题下得到非常深入的讨论,通过对活劳动和对象化劳动之间的关系以及它们和资本之间的雇佣关系的细致分析,马克思揭示出资本运作的秘密。
身体问题可以从很多方面去谈,但从马克思身体问题的发展来看,他实际上越来越把注意力放在其中一个根本问题,即身体主体和自然(或者更准确地说是世界)的对象性关系。马克思对资本生产过程的分析高度依赖于活劳动-对象化劳动的基本结构,后者只不过是一般劳动的身体主体和自然的对象性关系在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下的具体化。身体主体和自然之间的这种普遍的对象性关系,在早期《手稿》中就已经成为马克思讨论人和自然关系的一种潜在的结构。由此可以窥见从《手稿》到《资本论》之间存在一种不断增强的哲学追问,即对具身的人在世界中的历史性生存的意义的追问。
在这个意义上,马克思早在1844年就开始的对身体主体及其与自然(世界)的对象性关系的初步探讨,可以说构成在20世纪才成为主流的身体现象学的一个隐秘开端。如果说身体主体与世界的对象性关系在马克思那里是以“劳动分析”为题得以发端,那么这一关系在胡塞尔那里就是以“动感意识分析”为题(43)See Hua XVI, Ding und Raum, Vorlesungen 1907, Herausgegeben von Ulrich Claesges, Den Haag, Martinus, Nijhoff, 1973.、在海德格尔那里是就是以“此在的基础生存论分析”为题而得以深化的(44)参见[德]马丁·海德格尔:《存在与时间》,陈嘉映、王庆节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5年。,在梅洛庞蒂那里则是以“身体感知分析”为题而成为一个被普遍接受和重视的问题领域(45)参见[法]莫里斯·梅洛-庞蒂:《知觉现象学》,姜志辉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2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