侵华日军第100部队细菌战准备过程探析*

2019-12-14 07:00赵士见
日本侵华南京大屠杀研究 2019年2期
关键词:关东军细菌战炭疽

赵士见

侵华日军第100部队[注]侵华日军第100部队称谓由“满第100部队”的通称号而来,它对外称“关东军军马防疫厂”。学界逐渐趋同于“侵华日军第100部队”的说法。是日本在东北设立的一支从事细菌武器研究、实验与实战的特种部队。它利用动物、植物甚至活人作实验,研制和培育出包括人畜共患的鼻疽菌、炭疽菌等多种烈性致病细菌,用以毁坏农作物、感染牲畜,进而攻击人类。目前学界关于侵华日军第100部队的研究,研究时限集中在部队设立初期和战后审判,研究重心聚焦在部队沿革、机构设置及战后审判等方面[注]金成民、赵聆实、谢忠厚、王文锋等学者对第100部队的名称变迁、部队长更迭、内设机构及其职能进行了论述,参见金成民《日本军细菌战》,黑龙江人民出版社2008年;谢忠厚《侵华日军细菌战研究述论》,《抗日战争研究》2011年第3期;赵聆实《日本关东军第100部队罪行述略》,《溥仪研究》2015年第3期;王文锋《日本关东军第一〇〇部队研究》,《日本侵华史研究》2017年第4期。拂洋、近藤昭二、王选、秦世强等关注伯力审判过程中,美苏两国关于100部队战犯的交涉、战犯供述以及审判后中国的调查,见拂洋《伯力审判12名前日本细菌战犯的自供词》,吉林人民出版社1997年;近藤昭二『731部隊·細菌戦資料集成』、柏書房、2003年;[日]近藤昭二,王选编:《生物武器作战》(第六册),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7年版;秦世强、王文锋:《建国初期中国政府对侵华日军第100部队罪证的调查》,《日本侵华南京大屠杀研究》2018年第4期。。尽管学界依靠已有资料[注]主要参考资料有《前日本陆军军人因准备和使用细菌武器被控案审判材料》,外国文书籍出版局1950年版;《吉林文史资料》第14辑,1987年;三友一男『細菌戦の罪 イワノボ将官収容所虜囚記』、泰流社、1987年;中央档案馆编:《细菌战与毒气战》,中华书局1989年版;辽宁省档案馆编:《罪恶的“七三一”、“一〇〇”——侵华日军细菌部队档案史料选编》,辽宁民族出版社1995年版。对第100部队从事人体活体实验和细菌武器生产进行了初步研究[注]主要论著有[美]谢尔顿·哈里斯著,王选等译:《死亡工厂—美国掩盖的日本细菌战犯罪》,上海人民出版社2000年版;金成民:《日本军细菌战》,黑龙江人民出版社2008年版;[日]江田泉:《关东军军马防疫厂——对一〇〇部队形象的再认识》,解学诗、[日]松村高夫等著:《战争与恶疫——日军对华细菌战》,人民出版社2014年版,第22—43页;代表性论文有陈致远:《侵华日军100部队研究》,《军事历史研究》2017年第2期等。。然而,研究者仍需分析第100部队准备和实施细菌战的过程,动态考察细菌战过程中每一步骤所起的作用。因此,本文根据中、日、美、俄等国最新公布的资料[注]2018年初,笔者作为伪满皇宫博物院“侵华日军第100部队细菌战史实陈列”项目组成员,参与第100部队档案资料搜集、整理、编目及保管与维护工作。2018年,项目组从俄罗斯国家录音文件档案馆征集《前日本陆军军人因准备和使用细菌武器被控案审判材料(录音文件)》,并对录音进行中译,译稿藏于伪满皇宫博物院历史文献资料室,编号:W-CD-Z51。项目组还从日本国立公文书馆、防卫省战史研究所、美国国家档案馆等机构征集有关第100部队的档案资料,并对其中重要章节进行中译,资料扫描件及中译稿收入伪满皇宫博物院整理编辑的50册《侵华日军细菌战史料集》(未刊),伪满皇宫博物院历史文献资料室藏,编号:W-E29-212至W-E29-215。,梳理第100部队从检疫时搜集和研究强毒菌苗到加快“军用细菌”研究,再到人体实验和野外试验,最后派遣“远征队”,以野外演习之名,蓄谋细菌战的史实。

一、收集与研究强毒菌苗

九一八事变后,为向中国东北腹地扩张,日本从本土征调了大量军马。1932年12月6日,仅第六师团就征调军马618匹[注]「第6師団満洲派遣並臨時召集実施状況の件」、『昭和8.1.20—8.1.30 満受大日記(普) 其2』、(防衛省防衛研究所)、JACAR(アジア歴史資料センター)、Ref.C04011498600。。12月9日,该师团又征调军马630匹[注]「第6師団満洲派遣船舶輸送の件」、『昭和8年 満密大日記 24冊の内其1』、(防衛省防衛研究所)、JACAR(アジア歴史資料センター)、Ref.C01002833100。。然而,从日本本土征调的军马根本无法满足关东军占领东北的需要。为了解决这一难题,关东军在当地征用马匹,仅在1932年至1933年,大约征用2000匹马[注]《安达诚太郎证言 补充我坦白的罪行》(复印件)(1954年6月19日),伪满皇宫博物院历史文献资料室藏,编号:W-Z29。。

令日军感到棘手的是,日本本土并未出现过东北频发的鼻疽、炭疽等恶性传染病,中国东北的满洲马、骡和驴对于鼻疽、炭疽等疫病具有一定的免疫性,但从日本运输过来的军马则没有丝毫抵抗力[注]三友一男『細菌戦の罪 イワノボ将官収容所虜囚記』、泰流社、1987年、30頁。。1933年8月至1936年2月,“满洲国”境内洮南、孙吴、哈尔滨、延吉等地爆发大规模炭疽疫病,染疫马匹高达1.5万匹[注]安达诚太郎曾任伪满马政局第三科长,据他供述,1933年至1936年,甘南病马约4000匹,嫩江约6000匹,孙吴约1000匹,洮南约1000匹,哈尔滨约2000匹,延吉县约1000匹。见《安达诚太郎证言 补充我坦白的罪行》(复印件)(1954年6月19日),伪满皇宫博物院历史文献资料室藏,编号:W-Z29。。面对高频的疫病,日军对感染的军马采取唯一有效的防护措施就是扑杀[注]《安达诚太郎证言 补充我坦白的罪行》(复印件)(1954年6月19日),伪满皇宫博物院历史文献资料室藏,编号:W-Z29。。这无形当中增加战场上马匹受损数量,也必然产生更高的战争成本。一般上战场的军马必须经过至少5年的训练周期[注]「第8師団 陣中日誌 昭和8年4月1日—4月30日/第8師団満洲馬徴傭規定」、『第8師団陣中日誌 昭8.4.1—4.30』、(防衛省防衛研究所)、JACAR(アジア歴史資料センター)、Ref.C14030145300。,其训练成本远远高于士兵的征召费用。

为了及时发现和识别炭疽、鼻疽病,日本当局选派随军兽医进入中国东北地区,关东军从中选调兽医集中一处、设立临时病马收容所[注]1931年9月20日,关东军设立临时病马收容所,也是侵华日军第100部队的前身。,专门负责炭疽、鼻疽病的检疫工作。1933年2月15日,临时病马收容所改名关东军临时病马厂,厂址从奉天(今沈阳)迁至新京(今长春)宽城子[注]「関後命第260号」、『混成第14旅団 作命綴(甲)昭8.1.12—8.5.25』、(防衛省防衛研究所)、JACAR(アジア歴史資料センター、)Ref.C14030164100。。1936年8月,关东军临时病马厂改编为关东军军马防疫厂[注]「編成(編制改正)詳報提出の件」、『昭和12年 陸満機密大日記 全』、(防衛省防衛研究所)、JACAR(アジア歴史資料センター)、Ref.C01002715600。,即后来的第100部队。

第100部队从事炭疽、鼻疽检疫模式与日军防疫给水部运行模式截然不同。一般日军防疫给水部队从建立之初就兼有检疫与防疫职能,换言之,“检疫”和“防疫”是日军防疫给水部的两个“面”。然而,第100部队因面临东北突发畜疫(以鼻疽、炭疽为主)而临时特设。之所以以炭疽、鼻疽病为检疫重点,是因为这两种疫病具有较强的人畜交叉感染特性,并且发病快、致死率高。因此,这两种烈性致病菌不仅成为第100部队检疫的重心,也是日后该部队实施细菌战的重点。

面对东北战场马疫频发的态势,野外检疫成为第100部队在成立初期的主要任务。该部队一般会携带兽医行李箱、兽疫防疫箱等专业装置[注]伪满皇宫博物院藏有兽医行李四号箱、防疫兽疫极(九号)各一,文物编号:2-1-1-2,2-1-1-3。。这些兽疫箱内除了必备的医疗器械外,还常备炭疽和鼻疽检测液、血清、预防液等[注]「馬政課陸軍獣医部将校必携(2)配賦の件」、『昭和12年 陸普綴 記室』、(防衛省防衛研究所)、JACAR(アジア歴史資料センター)、Ref.C01005052400、。。检测员携带上述兽疫箱,前往野外地点后,先对军马的鼻、眼、口、脖颈等处进行检查。一旦军马鼻、口腔等处冒出凝固状不良或色如煤焦油状的黑色血液[注]「「ソ」満国境地帯に発生する主要伝染病一覧表」、(防衛省防衛研究所)、JACAR(アジア歴史資料センター)、Ref.CC13021548200。,则说明已经感染病菌。

野外检疫过程中,第100部队有意识地收集东北各地流行的炭疽、鼻疽菌苗。早在1932年1月,关东军兽医部长就命令第100部队长安达诚太郎在“家畜传染病发生地”采集菌苗、并严密保存[注]《安达诚太郎证言 罪行供述书补充》(复印件)(1954年7月27日),伪满皇宫博物院历史文献资料室藏,编号:W-Z29。。1932年8月,安达诚太郎派人到四平、辽阳等地,搜集炭疽菌苗并长期保存在部队内部[注]《安达诚太郎证言 补充我坦白的罪行》(复印件)(1954年6月19日),伪满皇宫博物院历史文献资料室藏,编号:W-Z29。。为了研究收集来的炭疽、鼻疽病菌,该部队遵照关东军相关命令,在硬件方面,新设了细菌研究室,改建了小动物饲养室、培养室,购买了三台显微镜以及细菌培养器材;在软件方面,指派市川上尉为首的6人(除市川上尉,另有中尉二名、下士官三名)专门从事炭疽、鼻疽细菌战研究[注]《安达诚太郎证言 补充我坦白的罪行》(复印件)(1954年6月19日),伪满皇宫博物院历史文献资料室藏,编号:W-Z29。。上述主动收集炭疽、鼻疽病菌苗和旨在细菌战的细菌学研究,为第100部队走向“军用细菌”研究和“施疫”之路做了初始准备。

二、 “军用细菌”研究的提速

1936年4月,关东军向陆军省上报《充实在满兵备的建议》。《建议》明确提出为了巩固“日满一体”,有效抵御苏联等“假想敌国”的进攻,使关东军军马防疫厂(即日军第100部队)成为细菌战对策的研究机关[注]「在満兵備充実に対する意見の件」、『昭和11年 陸満密綴 8.26—9.16』、(防衛省防衛研究所)、JACAR(アジア歴史資料センター)、Ref.C01003179100。。1936年6月,陆军省批准《充实在满兵备的建议》。8月3日,陆军省向天皇上奏“关东军军马防疫厂改编完成”[注]「編成(編制改正)詳報提出の件」、『昭和12年 陸満機密大日記 全』、(防衛省防衛研究所)、JACAR(アジア歴史資料センター)、Ref.C01002715600。。

为了成为细菌战对策研究机关,第100部队搬迁新址,同时增设各类细菌研究科室。1936年,关东军司令部根据陆军省《充实在满兵备的建议》“批复件”,将军马防疫厂厂址迁至长春市西郊的孟家屯地区。第100部队营区东西宽约0.5公里,南北长约1公里,扩建后面积约为50万平方米[注]长春市文物保护研究所:《日军100部队旧址考古勘探报告》(复印件)(2011年),伪满皇宫博物院历史文献资料室藏,编号:W-Z51。。部队内设有完整的细菌研究实验室、仓库、牛马饲养室、小动物饲养室等。位于本部大楼内的第二部,设有实验室、培养基室、离心机室、孵卵室、冷藏室等细菌研究科室。门类齐全的实验室和充足的动物饲养厂为细菌研究和菌液生产奠定了基础。

除了硬件设施外,第100部队整合细菌学研究人才,设立了第一、二、三、四部。其中第一部主要负责军马血清、病理切片的诊断;第二部负责细菌实验与研究,下设细菌、病理解剖、临床、化学、植物病理五个科;第三部主要负责细菌战所用血清制造事宜;第四部负责部队各类器材补给事务。相比于临时病马厂时期的六人研究小组,新设的四个细菌研究部门门类齐全,研究能力得以大幅度提升,为“军用细菌”研究奠定了人才和技术基础。

第100部队从事“军用细菌”研究是以“抵御苏联蓄意实施细菌战”为说辞。早在1933年,关东军兽医部长就向安达诚太郎通报,“齐齐哈尔市外有人蓄意散布细菌的谋略行为”[注]《安达诚太郎证言 罪行供述书补充》(复印件)(1954年7月27日),伪满皇宫博物院历史文献资料室藏,编号:W-Z29。。此时东北亚地区对日本产生重要威胁的就是苏联,因此关东军自然将撒菌的“谋略行为”认定为苏联所为。1934年,黑龙江小兴安岭附近突发炭疽,马匹死亡4300余头。日军驻黑河特务机关向关东军司令部密报,此举是苏联利用风向有意散播病菌[注]《远东风云:北满焉群发生炭疽病:死亡数量甚巨,日传苏俄散放病菌所致(哈埠特讯)》,《东北通讯》第2卷第16期 ,1934 年,第25页。,宣称此次炭疽病猖獗系苏联撒布细菌所为[注]《黑龙江沿岸炭疽病猖獗日电传、谓或系俄撒布细菌》,《时报》1934 年8月25日,第5版。。为了监控苏联在中国东北地区的细菌研究情况,关东军于1936年至1938年持续调查和搜集苏联在东北各地细菌研究情报,其中包括苏联驻东北各大城市中“细菌战指导干部部”和“满洲后方本部”的人员构成[注]「ソ連細菌戦情報」、『ソ連細菌戦情報 昭和14.11』、(防衛省防衛研究所)、JACAR(アジア歴史資料センター)、Ref.C14010401900。。1941年,日本关东军认为,北安至黑河之间的建设寺一带发生的马炭疽传染病是苏联所为,还印制了许多相片,大肆宣传是苏联蓄意所为[注]《伪满七三一及一〇〇部队细菌战的调查报告》(1950年),长春市公安局藏,9-4-69。。

实际上,第100部队从事“军用细菌”研究,并非日本战犯战后所说的“防御苏联”[注]美方根据梅津美治郎等人问询,得出“日本进行防御性细菌战”的结论,参见《梅津美治郎关于细菌战讯问》(1945年11月8日),杨彦君主编:《美军调查日本细菌战总结报告书》,中国和平出版社2015年版,第90—91页。,而是主动的国家性行为。1937年,关东军向陆军省提请“军用细菌研究从业者命令件”的报告。该报告任命原第100部队长高岛一雄兽医大佐等18人组建“军用细菌研究从业委员会”,专门负责“军用细菌”研究[注]「軍用細菌研究業務従事者命課の件」、『昭和12年 満受大日記(普) 其52/2』、(防衛省防衛研究所)、JACAR(アジア歴史資料センター)、Ref.C04012537400。。直接领导该部队的关东军兽医部长高桥隆笃供述,“(100部队)从1941年已得到了大量生产‘细菌战’所用细菌的许可”[注]《前日本陆军军人因准备和使用细菌武器被控案审判材料》(1949年12月25日至29日),俄罗斯国家录音文件档案馆藏:第M-2725号,46盒。(文中所用《前日本陆军军人因准备和使用细菌武器被控案审判材料》皆为伪满皇宫博物院所藏的中译稿,见伪满皇宫博物院历史文献资料室藏,编号:W-CD-Z51。下文中不再赘述。)。

第100部队从事军用细菌研究,改变以往单一式、指定菌种的检疫,转为多菌种的综合研究。除了主攻炭疽、鼻疽以外,第100部队还迅速开展狂犬病、羊痘、牛瘟等病菌的研究工作。由此,第100部队形成以若松有次郎为首的“小动物实验研究小组”,以高桥隆笃为首的“马传染性贫血治疗关系研究小组”等16个专业研究小组[注]三友一男『細菌戦の罪 イワノボ将官収容所虜囚記』、34—37頁。。这在一定程度上使第100部队逐渐成为关东军乃至日军其他战场中兽疫细菌研究的中心。与此同时,日本参谋本部命令关东军在东安、东宁、克山等地组建军团兽医部队。这些部队内的人员培养和细菌资材供应全部由第100部队负责。第100部队不仅是制造兽疫菌液的工厂,也是兽医技术人员的培养基地[注]《前日本陆军军人因准备和使用细菌武器被控案审判材料》(1949年12月25日至29日),俄罗斯国家录音文件档案馆藏,第M-2725号,46盒。。

三、细菌战实战准备

1941年,日本对苏战略发生重大转变,确定对苏实施“特别大演习”,其中细菌战是“特别大演习”的重要内容。早在1939年,关东军派遣专人对苏联远东地区进行“兵要地志调查”,报告中指出:“对苏联部队机械化活动中实施细菌战倍感重要”[注]《对苏作战时必须重视的疫病》,杨彦君主编:《七三一部队兵要地志班调查报告集》(上),中国和平出版社2015年,第315页。。第100部队作为日本细菌战体系的重要组成力量,被关东军“委以重任”。此后,第100部队秘密从事人体活体实验,增加野外试验次数,准备和实施细菌战。

第100部队秘密从事人体活体实验,战后才被该部队成员向盟军驻日司令部揭发与指认。1946年8月23日,原第100部队成员西村武向盟军驻日司令部投递实名举报信,指认第100部队长若松有次郎、第二部长山口元治使用战俘做实验[注]《对西村武志(Takeshi Nishimura)的问讯》(1946年8月23日),National Archivesof the United States,R331,B1434。另见伪满皇宫博物院编:《侵华日军细菌战史料集》(第6册),2018年,伪满皇宫博物院历史文献资料室藏,编号:W-E29-212-6。。该部队成员安藤敬太郎、木野武、寺西信雄等人接受美军的“讯问”时,也充分证实第100部队从事人体活体实验。安藤敬太郎指证“1944至1945年,第二部第六分部做人体实验,人体实验命令由山田乙三司令官发布,若松有次郎和保坂康太郎亲自指导与观看[注]《对安藤敬太郎(Keitaro ANDO)的问讯》(1947年4月17日),National Archives of United States,JWC/231/1/12C。另见伪满皇宫博物院编:《侵华日军细菌战史料集》(第6册),伪满皇宫博物院历史文献资料室藏,编号:W-E29-212-6。”。木野武的“讯问”也印证了安藤敬太郎的说法,木野武指出:若松有次郎等人不仅将从马匹身上提取的包含细菌的液体,注射到人体,使人染疫,还“将细菌混合到战俘的食物里,服用后死亡的战俘被解剖,以察看死因、疾病的性质和程度。第100部队解剖使用完的战俘尸体被埋在专门埋牲畜的坑中”。[注]《前日本陆军军人因准备和使用细菌武器被控案审判材料》(1949年12月25日至29日),俄罗斯国家录音文件档案馆藏,第M-2725号,第41盒。20世纪50年代,第100部队旧址附近村民在挖马骨时,曾发现马骨中混有部分人骨,村民挖骨时的照片扫描件现存于伪满皇宫博物院。[注]照片复印件藏于伪满皇宫博物院历史文献资料室,编号:W-Z-21。

第100部队进行人体活体实验的对象主要是在中苏两国战俘。三友一男[注]三友一男,1941年至1945年任职于第100部队第二部,1945年被苏军俘虏,后在伯力审判中供述自己在第100部队的罪行。在伯力审判中明确指出“(人体)实验对象有3名俄国人”[注]《前日本陆军军人因准备和使用细菌武器被控案审判材料》(1949年12月25日至29日),俄罗斯国家录音文件档案馆藏,第M-2725号,第40盒。。大内卫[注]大内卫,曾任职于侵华日军第100部队第一部和第三部,1947年接受驻日本美军的“讯问”。向驻日美军司令部证实“负责拍摄人体解剖照片的寺西信雄告诉大内卫,被解剖的人是白种人或俄国人”[注]《对大内卫的问讯》(1947年3月6日),National Archives of the United States,R331,B1434。另见伪满皇宫博物院编:《侵华日军细菌战史料集》(第6册),伪满皇宫博物院历史文献资料室藏,编号:W-E29-212-6。,安藤敬太郎向盟军驻日司令部证实“人体实验对象有中国、俄国人[注]《对安藤敬太郎(Keitaro ANDO)的问讯》(1947年4月17日),National Archives of United States,JWC/231/1/12C。另见伪满皇宫博物院编:《侵华日军细菌战史料集》(第6册),伪满皇宫博物院历史文献资料室藏,编号:W-E29-212-6。”。目前,第100部队进行人体活体实验战俘的总数无法确认,但是根据美国国家档案馆公布的“A”报告、“G”报告[注]“A”报告即炭疽菌实验报告、“A”指的是“Anthrax”(炭疽),该报告记载了30例人体实验的解剖报告;“G”报告即鼻疽菌实验报告、“G”指的是“Glanders”(鼻疽),该报告记载了21例人体实验的解剖报告。,可以知晓共有30例炭疽、21例鼻疽病理报告[注]杨彦君主编,张艳荣、刘汝佳译校:《七三一部队炭疽菌实验A报告》,中国和平出版社2015年版,第3页;杨彦君主编,金东英、王彤竹译校:《七三一部队炭疽菌实验G报告》,中国和平出版社2015年版,第3页。,因此第100部队从事人体活体实验的人数至少有51人。

第100部队进行人体实验的主要菌种是炭疽、鼻疽。美国国家档案馆公布的“A”报告(即炭疽菌实验报告)30个病例,其中通过皮肤感染病例1个、口服感染病例9个,鼻腔呼吸感染病例20个。皮肤感染病例中,被实验者经过7天后死亡,死后尸体皮肤溃烂,出现弥散性蜂窝组织炎症,心脏出现萎缩和部分间质组织水肿,肝脏出现III度浆膜型炎症并伴有出血,肾上腺明显充血,部分网状组织渐进性坏死[注]杨彦君主编,张艳荣、刘汝佳译校:《七三一部队炭疽菌实验A报告》,第4页。;口服感染病例中,被实验者经过2至3天后全部死亡,死后尸体解剖中,发现肠道有特别严重出血症状,肠道伴凝胶化渗出,肠系膜脂肪组织肿大引起严重腹水出血症状而死亡[注]杨彦君主编,张艳荣、刘汝佳译校:《七三一部队炭疽菌实验A报告》,第5页。;鼻腔呼吸感染病例中,被实验者经过3至4天后全部死亡,死后尸体解剖发现病菌通过支气管和口腔弥散,支气管弥散引发重度支气管周围炎症,并伴有纵膈组织严重渗血,口腔弥散引发肠道严重血病变,胸部多有急性出血性纵隔炎,心脏严重病变,肾上腺实质严重坏死等[注]杨彦君主编,张艳荣、刘汝佳译校:《七三一部队炭疽菌实验A报告》,第11、16页。。通过对比上述三种感染途径可知,炭疽菌经过口腔、鼻腔感染优于皮肤感染,这一结论与日后关东军在中苏边境“撒毒”方式密切相关。

正是基于“炭疽菌经过口腔、鼻腔感染优于皮肤感染”的人体实验结论,第100部队在中苏边境将炭疽菌播撒在苏军行军路线必经的河流、草场、岸边土壤等处[注]《前日本陆军军人因准备和使用细菌武器被控案审判材料》(1949年12月25日至29日),俄罗斯国家录音文件档案馆藏,第M-2725号,第37盒。。河流是人与牲畜饮水的重要来源。因此,掺有炭疽菌液的河水可以通过口腔、消化道迅速感染。草场是冬季军用牲畜(主要是军马)草料重要来源[注]《前日本陆军军人因准备和使用细菌武器被控案审判材料》(1949年12月25日至29日),俄罗斯国家录音文件档案馆藏,第M-2725号,第37盒。,也是士兵休息场所,这在一定程度上为炭疽菌液通过口腔、鼻腔感染提供重要媒介。土壤中的炭疽菌可以存活数十年,行军部队必然要“埋灶做饭”,因此士兵在挖掘“行军灶”时,非常容易感染炭疽菌。

为了更好地测试细菌效能,第100部队还在中苏边境开展炭疽、鼻疽菌野外试验。1942年7月至8月,第100部队派遣村本今野少佐率领30人前往“兴安北省”的三河地区,开展炭疽、鼻疽菌演习。之所以选择三河地区,是因为该地区有一条靠近苏联边境的结尔布勒河。这次演习就是在结尔布勒河岸上进行,目的是为了观察装有炭疽、鼻疽菌的细菌武器在夏季使用的可能性[注]《前日本陆军军人因准备和使用细菌武器被控案审判材料》(1949年12月25日至29日),俄罗斯国家录音文件档案馆藏,第M-2725号,第37盒。,具体实施就是用鼻疽菌污染河流和湖泊、用炭疽菌污染土壤。演习的最后阶段,日军在结尔布勒河岸1公里内的土壤和草场上撒上鼻疽菌液,井田清、山口技师还亲自乘坐橡皮艇检查河水污染情况[注]《前日本陆军军人因准备和使用细菌武器被控案审判材料》(1949年12月25日至29日),俄罗斯国家录音文件档案馆藏:第M-2725号,第37盒。。更为可怕的是,这条结尔布勒河经中国流向苏境[注]《前日本陆军军人因准备和使用细菌武器被控案审判材料》(1949年12月25日至29日),俄罗斯国家录音文件档案馆藏,第M-2725号,第37盒。,因此投入河内的菌液不仅严重威胁河流周围中国居民的卫生安全,而且还威胁着河流在苏境流经地域内的人畜卫生安全。

经过多次实验和试验后,第100部队于1944年全面开启细菌武器大批量生产。原关东军兽医部长高桥隆笃在伯力审判中供述:1943年12月后,他根据关东军司令官梅津美治郎批准的“准备细菌战”计划,命令第100部队内设立第六科,负责大批生产细菌武器。[注]《前日本陆军军人因准备和使用细菌武器被控案审判材料》(1949年12月25日至29日),俄罗斯国家录音文件档案馆藏,第M-2725号,第43盒。为了满足细菌武器生产的需求,病理部第六科设有多个研究室,其中前四个是专门从事细菌实验的研究室[注]《前日本陆军军人因准备和使用细菌武器被控案审判材料》(1949年12月25日至29日),俄罗斯国家录音文件档案馆藏,第M-2725号,第40盒。,每一个研究室都以部队技术骨干领导十数人组建不同菌种的实验小组,进行细菌研制工作。第一实验小组以光田技师为组长,主要负责家畜传染病和羊痘病菌的研究事务;第二实验小组以山口技师为组长,主要进行鼻疽菌和炭疽菌研究与培养业务;第三实验小组以井田技师为组长,从事鼻疽菌和炭疽菌的培养和研究业务;第四实验小组以高濑大尉为组长,负责传染性贫血病理研究业务[注]《前日本陆军军人因准备和使用细菌武器被控案审判材料》(1949年12月25日至29日),俄罗斯国家录音文件档案馆藏,第M-2725号,第40盒。。

为大批生产细菌武器,第100部队与伪满马疫研究处、“国立卫生技术厂”密切协作。伪满马疫研究处长安达诚太郎曾经作为第100部队早期部队长,所以他十分重视第100部队细菌量产工作。仅1937年至1940年间,他领导的马疫研究处每年为第100部队生产炭疽液5万至10万毫升,炭疽血清50万至100万毫升[注]《安达诚太郎证言 罪行供述书补充(复印件)》(1954年7月27日),伪满皇宫博物院历史文献资料室藏,编号:W-Z29。。除了供应血清和菌液外,马疫研究处自1938年开始,每年直接向100部队提供已经生产的40至90瓦炭疽强毒菌苗[注]《安达诚太郎证言 (复印件)》(1954年8月14日),伪满皇宫博物院历史文献资料室藏,编号:W-Z29。。伪满“国立卫生技术厂”厂长阿部俊男是第100部队“嘱托”(顾问),更是为第100部队细菌大批生产细菌武器提供所需的器械和各类细菌菌液。

第100部队大批生产的细菌武器主要是以炭疽菌、鼻疽菌为主的家畜传染病菌和斑驳病为主的植物病菌。1943年底,高桥隆笃向关东军司令官梅津美治郎报告,计划生产炭疽菌1000公斤、鼻疽菌500公斤[注]《前日本陆军军人因准备和使用细菌武器被控案审判材料》(1949年12月25日至29日),俄罗斯国家录音文件档案馆藏,第M-2725号,40盒。。至1944年3月,100部队实际生产200公斤炭疽菌、100公斤鼻疽菌[注]《前日本陆军军人因准备和使用细菌武器被控案审判材料》(1949年12月25日至29日),俄罗斯国家录音文件档案馆藏:第M-2725号,40盒。。此后,高桥隆笃先后在1944年11月和1945年2月向关东军司令官汇报细菌武器量产情况[注]《前日本陆军军人因准备和使用细菌武器被控案审判材料》(1949年12月25日至29日),俄罗斯国家录音文件档案馆藏:第M-2725号,40盒。。

拥有一定数量的细菌武器后,第100部队借“野外演习”之名,行细菌战之实。在论述第100部队细菌战实战问题中,研究者非常容易忽视第100部队的名义上的演习是否属于战争犯罪。因此,研究者需要剖析它的演习内容、结果,才能够准确判定演习是否为“战争犯罪”。一般而言,交战国在战争之中的作战行为并不是无限可为的,需要遵循“相称性”和“区别性”两大原则。所谓相称性,即战争行为获得最大效果的同时,对敌方的伤害最小化。第100部队在结尔布勒河岸播撒细菌菌液的行为,并未遵守“相称性”原则,“野外试验”的结果并未实现“害处最小化”。反之,它不仅会给苏联境内河流流经地附近的普通百姓带来细菌感染风险,而且对长达1000米的河岸土壤的感染长达数十年,给该河流附近的人畜带来长时间的潜在风险。

除了“相称性”外,交战国还要遵守“区别性”原则,即不能将非战斗人员的生命财产作战目标,不能实行“无差别”作战。然而,第100部队蓄意将“兴安北省”区域内普通牛马、民户作为细菌战的媒介,用“飞机喷洒”形式传染各家各户的普通家畜[注]《前日本陆军军人因准备和使用细菌武器被控案审判材料》(1949年12月25日至29日),俄罗斯国家录音文件档案馆藏:第M-2725号,38盒。,进而传染给中苏军队。由此,我们判定第100部队“野外演习”超出“战争行为”的范围,是一种有意为之的“战争犯罪”。

日军明确知晓上述行为违反国际公约,却蓄意实施。1925年,日本是《日内瓦公约》[注]即《禁止在战争中使用窒息性、毒性或其他气体和细菌作战方法的议定书》。的签署国,有义务遵守“日内瓦议定书”内禁止使用窒息性、毒性或其他气体和细菌作战方法。直至1930年,日本政府仍以积极推动“禁止细菌战”的国家形象活跃在国际舞台。1930年,各国在日内瓦召开一般裁军会议,许多国家就禁止细菌武器提出种种意见,当时日本代表团正式发表意见:“应当绝对禁止使用细菌武器,而且军队的平时训练中亦必须禁止使用上述武器;关于防御性器材与物质不在被禁止之列的提议,日本政府不能不表示遗憾。”[注]步平编:《化学武器作战》,徐勇、臧运祜总编:《日本侵华史策史料丛编》第1册,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7年版,第3页。然而,一直呼吁“禁止细菌战”的日本严重违反国际公约,在侵华战争中蓄意开展人体活体实验和野外试验,蓄意准备和实施“细菌战”。

结 语

侵华日军第100部队准备和实施细菌战经历三个阶段。1931年至1936年,第100部队在野外检疫之际有意识地收集和研究东北各地流行的炭疽、鼻疽强毒菌苗,为部队逐渐走向施疫之路做初始准备。1937年,“军用细菌研究从业者”命令的颁布,直接促使第100部队走向细菌武器化研究之路。为了满足军用细菌研究需求,第100部队逐渐拥有系统完备的实验场所和门类众多的细菌研究小组,成为日军各战场中兽疫研究的核心,也为部队后来有组织地开展细菌战提供技术、人员、设备支持。1941年后,第100部队不仅违背医学伦理、开展人体活体实验,犯下反人类罪,而且以“野外演习”之名,蓄意地实施“细菌战”。

第100部队有组织地准备和实施细菌战,远非逃脱审判的日本细菌部队成员所谓“造福百姓的科学研究”。它是由日本陆军省、参谋本部制定细菌战决策,关东军司令官批准实施,关东军兽医部长高桥隆笃亲自领导,第100部队长若松有次郎直接带领部队内技术骨干进行的人体活体实验、野外试验、准备和实施细菌战。当然,第100部队还与第731部队、伪满马疫研究处、伪满国立卫生技术厂等机构开展密切协作。然而,第100部队在战败前夕销毁绝大部分资料、炸毁实验厂址,绝大部分队员返回日本,逃脱了正义审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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