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问题在马克思思想中的位置*
——东欧新马克思主义与阿尔都塞之间的争论

2019-12-13 08:21杜红艳
社会科学 2019年8期
关键词:阿尔都塞东欧人本主义

杜红艳

20世纪20年代开始,在理解马克思的问题上欧洲人就出现了意见的分歧,出现了被当作“异端思潮”的新马克思主义流派。受苏共二十大的影响,在对马克思的理解上“异端思潮”内部也发生了分歧,引发了马克思主义的人本主义流派与科学主义流派的长期争论。最初处于优势地位的是自卢卡奇到萨特的对马克思进行人道主义阐释的人本主义流派,然而20世纪60年代阿尔都塞对马克思主义的结构主义阐释转化了理论的形势,科学主义流派占据了阐释马克思的理论阵地,为阐释马克思提供了全新的思路和框架。阿尔都塞的理论在当时吸引了众多学者的关注,除了著名的阿尔都塞派及结构主义理论的追随者外,也纷纷引发了许多来自法国及欧洲的人本主义流派的不满,但是反驳性的作品却非常少。所以,对于20世纪新马克思主义内部的这场争论,最具典型意义是阿尔都塞对人本主义流派的批判,而人本主义流派对科学主义流派的反驳则没有被研究者作为一个重要的研究课题。与此同时,20世纪50、60年代在东欧国家迅速崛起的东欧新马克思主义代表人本主义流派积极反驳了阿尔都塞,是人本主义流派反驳科学主义流派的主要代表。然而,在以往的研究中东欧新马克思主义与阿尔都塞之间的争论被忽视了,因为,阿尔都塞在批判中并没直接指向东欧新马克思主义,以往的研究大都将西方人本主义的马克思主义作为阿尔都塞的批判对象,而没有将东欧新马克思主义作为阿尔都塞的批判对象来看待;同时,在以往的东欧新马克思主义理论研究中人们更多关注的是其对教条主义的马克思主义的批判,忽视了其对西方马克思主义的批判。总之,阿尔都塞与东欧新马克思主义之间的理论交锋被遮蔽了,而这场交锋对于理解20世纪马克思主义多元化的理论格局具有重要意义。

一、如何理解马克思:东欧新马克思主义与阿尔都塞之间的论争

一直以来,研究者们并未把东欧新马克思主义与阿尔都塞看作是彼此批判的对象。而事实上,东欧新马克思主义既在阿尔都塞批判的范围之内,阿尔都塞同时也在东欧新马克思主义的批判范围之内。

1.阿尔都塞对东欧新马克思主义的影射

首先,虽然在阿尔都塞的著作中没有明确针对东欧新马克思主义,但从东欧新马克思主义理论的人道主义特征出发,可以明确阿尔都塞的批判影射了东欧新马克思主义。这是因为:其一,以人道主义去解读马克思的理论群体不仅包含西方人本主义的马克思主义而且包含东欧新马克思主义。阿尔都塞在《保卫马克思》的“序言”中谈到了自己的批判对象:“有些马克思主义哲学家,为了让别人起码能听得下去,不得不把自己乔装改扮起来……他们把马克思装扮成胡塞尔、黑格尔或提倡伦理和人道主义的青年马克思,而不惜冒弄假成真的危险。”(1)[法]路易·阿尔都塞:《保卫马克思》,顾良译,商务印书馆2006年版,第9页。在运用现代西方哲学去装饰马克思、以人道主义去解释马克思的方面,东欧新马克思主义与西方马克思主义是一致的。“在哲学层面上,西方马克思主义中的一些动态与其他思潮之间的趋同主要分两种情况:马克思主义的遗产将应用于思考现象学或者思考那些当代科学哲学。这种分裂实质上与东欧最重要的分界线相吻合。”(2)[冰岛]约翰·P.安纳森:《东欧新马克思主义的观点和问题》(上),杜红艳译,《学术交流》2019年第4期。其二,20世纪50、60年代东欧新马克思主义的影响已经遍布欧洲,通过科尔丘拉夏令学园和《实践》《哲学》杂志与西欧思想家交流密切,东欧新马克思主义已经在欧洲范围内产生了非常大的影响,阿尔都塞不可能不知道东欧新马克思主义的存在,而且他们讨论的问题都是围绕着真理、异化、青年马克思和老年马克思、马克思主义人道主义等进行的,这些都是阿尔都塞理论研究范围内的问题。

其次,阿尔都塞在阐释马克思的过程中对东欧新马克思主义的观点也有所指责。其一,在《论青年马克思》一文中,阿尔都塞谈到《国际研究》杂志发表的有关青年马克思的一系列文章中有10篇是来自苏东学者的,认为苏东学者的研究补充了西方人本主义的马克思主义对青年马克思的研究,阿尔都塞批判了沙夫在《青年马克思的真面目》一文中对马克思的解读,认为沙夫为了将马克思的青年时期和晚年时期调和起来,运用《资本论》去解读《论犹太人问题》,在青年马克思身上找马克思的影子,而这不过是一种主观臆造,是一种黑格尔式的辩解。“马克思所受到的威胁既然完全来自他的青年时期,人们就把这段青年时期作为整体的一部分而加以挽救,为此,人们制造了一种关于哲学史的哲学,而这种哲学无非是黑格尔的哲学。”(3)[法]路易·阿尔都塞:《保卫马克思》,顾良译,商务印书馆2006年版,第38页“脚注①”。其二,阿尔都塞在1964年最初发表批判人道主义的马克思主义的文章时,题目是《马克思主义和人道主义》,而在1976年阿尔都塞又发表了一篇补充性的文章《马克思主义和理论人道主义》,在人道主义前面加上了“理论”二字,之所以这样做是为了回应一些批判者通过发掘《资本论》中的异化命题来批判结构主义的做法,提出马克思晚期中有关异化的命题并不具有“理论”意义,而在《资本论》中找到异化命题的正是东欧新马克思主义理论家。

2.东欧新马克思主义对阿尔都塞的批判

沙夫这样总结阿尔都塞对东欧新马克思主义的态度:“阿尔都塞在他的论文中不情愿地承认,争取社会主义民主的斗争以及诸如此类的‘小事’说明,对于生活在社会主义国家的人们来说,社会主义的人道主义具有头等重要的意义(这也就是说,在这些国家之外没有意义)。”(8)[波兰]亚当·沙夫:《结构主义与马克思主义》,袁晖、李绍明译,山东大学出版社2009年版,第22页。也就是说,阿尔都塞不情愿地承认了社会主义的人道化对于东欧国家的重要性,但他认为只能是“小事”,而且承认了社会主义人道化对于东欧的意义并不等于认可人道主义的马克思主义,因为其对于与资本主义制度的斗争来说没有意义。然而,沙夫认为这种观点既是错误的又是危险的:“这种看法是错误的,因为共产主义运动的命运在全球范围内是不可分割的,我们将为我们所犯的一切错误共同承担责任。同时,这种看法也是危险的,因为它可能为某些人提供论据。这些人试图维护教条主义的意识形态遗产和政治遗产,他们正在那些倡导社会主义人道主义的人们中寻找自己的意识形态上的敌人。”(9)[波兰]亚当·沙夫:《结构主义与马克思主义》,袁晖、李绍明译,山东大学出版社2009年版,第22页。由此可见,由于立场上的差异,阿尔都塞是东欧新马克思主义的理论敌人。

总之,东欧新马克思主义与阿尔都塞互为批判的对象,二者从不同的理论基点和旨趣出发,分别阐释了人的问题在马克思思想中的位置,对这个问题的争论和不同回答展示了双方对马克思的不同理解。

二、阿尔都塞:反对东欧新马克思主义用人的问题解读马克思

对马克思的人道主义阐释在20世纪50、60年代遍布于欧洲、亚洲,甚至是美洲等地,其中东欧新马克思主义对人的讨论最为集中、观点共性最大、现实针对性最强、影响力也最大。在阿尔都塞看来,一切人道主义的马克思主义都是在运用黑格尔、费尔巴哈的人的理论解释马克思的人的理论,没有解释出马克思主义理论的特殊性,是对资产阶级唯心主义思想的恢复,而且东欧新马克思主义以人的理论解读马克思的全部理论,与马克思后来提出的社会关系决定人的观点相矛盾。

1.重复马克思早期抽象的人的理论,不符合辩证唯物主义理论

在阿尔都塞看来,根据马克思的早期著作中抽象的人的理论来解释马克思的思想,忽视了马克思与黑格尔、马克思与费尔巴哈之间的差别,在某种程度上是对马克思所批判的资产阶级的人道主义思想的恢复,是对辩证唯物主义与旧唯物主义的混同。阿尔都塞批判自卢卡奇以来的人道主义的马克思主义都是在重复马克思早期抽象的人的理论,将与费尔巴哈决裂之前的马克思当作是真正的马克思,忽视马克思与费尔巴哈的差别。东欧新马克思主义继承了卢卡奇以来的人道主义的马克思主义,也对马克思进行了伦理的和人本主义的解读,(10)约翰·P.安纳森在《东欧批判的马克思主义的观点和问题》(Perspectives and Problems of Critical Marxism in Eastern Europe)一文中就将东欧新马克思主义的理论特质定位为对马克思的人类学解释。没有将马克思与费尔巴哈区分开来。在阿尔都塞看来,绝不能将马克思在1843年的各篇文中对黑格尔的批判混同于费尔巴哈对黑格尔的批判,虽然青年时期的马克思确实曾经接受了费尔巴哈的总问题,但是他后来清算了费尔巴哈并采纳了一个新的总问题,所以夸大德国古典哲学对马克思的影响,以人本主义来解读马克思事实上是对马克思的哲学与资产阶级哲学的等同,是对马克思的人本主义与费尔巴哈的人本主义的混淆。阿尔都塞将费尔巴哈的人本主义看作是理论人道主义,这种人道主义将人看作是世界的原始本质和目的,但是马克思从1845年开始就同把历史和政治归结为人的本质的理论决裂了,将人看作是社会关系的总和,这样就同旧唯物主义完全不同了。“马克思不再把人的本质当作理论基础,因而也就摒弃了两个假定的全部有机体系。他把主体、经验主义、观念本质等哲学范畴从它们统治的所有领域里驱逐出去。”(11)[法]路易·阿尔都塞:《保卫马克思》,顾良译,商务印书馆2006年版,第224页。也就是说,将抽象的人的理论当作马克思的人的理论,忽视了辩证唯物主义与旧唯物主义的差别;将早年马克思等同于马克思,不愿承认马克思思想的断裂,与辩证唯物主义的思想是存在出入的。

2.以人的问题来解读马克思,与历史唯物主义不相容

阿尔都塞不仅指责人本主义流派用青年马克思去否定晚年马克思,把马克思晚期思想说成是退化,更有否定唯物史观、剩余价值学说的理论倾向;还批判人本主义流派用青年马克思去代替马克思,即用青年马克思去解释整个马克思的思想倾向。第二种倾向指代的就是东欧新马克思主义,东欧新马克思主义与西方人本主义的马克思主义之间的一个差异就表现在两种不同的倾向上。阿尔都塞认为,用青年马克思人的问题来解读马克思思想与历史唯物主义是不相容的,“马克思指出,决定和识别社会形态的因素归根到底不是虚无缥缈的人的本质或本性,不是抽象的人,甚至也不是具体的人,而是与经济基础合成一个整体的生产关系”(12)[法]阿尔都塞:《马克思和理论人道主义》,载中国社会科学院哲学研究所《哲学译丛》编辑部《关于马克思主义人道主义问题的论争》,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出版社1981年版,第255页。。也就是说,阿尔都塞认为在马克思那里人的问题不具有决定性,可以在《资本论》中找到马克思与人的问题的决裂,也就是说马克思后期用生产关系代替了人,不再从“人的需要”和“人的本质”出发去解释社会和历史,而是从生产关系出发去解释社会和历史。同时,生产关系也不是简单的人的关系。阿尔都塞批判东欧新马克思主义将生产关系归结为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或人与人的集团之间的关系,以此将马克思的晚期思想也归结为一种人的理论。在阿尔都塞看来,社会关系不仅指代人的关系,还指代人与物的关系,在生产关系中,虽然人是活跃因素,但是其发挥作用的前提是人在生产关系中的活动,所以人是被生产关系所决定的,生产关系规定人的本质、标志人的特性,可见马克思晚年不是从空洞的、充满资产阶级意识形态的人的概念出发,而是从生产关系出发来认识决定具体的人的生活和斗争的规律的。东欧新马克思主义以人的问题来解读马克思与历史唯物主义不相容。

三、东欧新马克思主义对阿尔都塞的反驳

针对人的问题在马克思思想中的位置,东欧新马克思主义对阿尔都塞作出了回应。第一,阐明了马克思的人道主义与资产阶级人道主义的差别;第二,重释了马克思人的问题,即一方面马克思晚年并没有放弃关于人的概念,另一方面马克思晚年不是用物的关系去否定和代替人的关系,而恰恰是在用生产关系去说明人的关系。

1.马克思的人道主义与资产阶级人道主义的差别

阿尔都塞论证的根据是马克思思想在发生断裂之前是从资产阶级的抽象的人的概念出发的,其人道主义仍然是黑格尔和费尔巴哈的意义上的资产阶级人道主义思想。然而,东欧新马克思主义区分了马克思的人道主义与资产阶级人道主义,说明马克思的人道主义抛弃了费尔巴哈抽象的人的概念,与资产阶级的人道主义不同。对此沙夫指出:“某些思想观念特别是那些被阿尔都塞毫无根据地排斥的东西,实际上是贯穿于马克思的全部著作之中并且赋予马克思的社会主义以特殊性质的主旨。这些思想观念是:人道主义以及马克思关于人的思想,异化理论和克服异化的方式,历史主义等。我所强调的这些正是阿尔都塞一派所强烈反对的。”(13)[波兰]亚当·沙夫:《结构主义与马克思主义》,袁晖、李绍明译,山东大学出版社2009年版,第108页。也就是说,资产阶级的人道主义从抽象的人出发,属于抽象的人道主义,包括萨特的存在主义的人道主义也属于抽象人道主义的范围,而马克思的人道主义则是从具体的人类个体探讨问题,属于现实的人道主义。沙夫说:“人道主义的特征与马克思作为出发点的人类个体概念紧密相关:如果出发点是现实的、具体的个体(从他的社会关系角度看也是具体的),那么这种人道主义是现实的;但是当我们从唯心主义对于‘自我意识’、‘精神’之类的东西的思考出发,建立在这种基础上的人道主义就是唯心主义的人道主义。”(14)[波兰]亚当·沙夫:《马克思主义与人类个体》,杜红艳译,黑龙江大学出版社2015年版,第171页。由此可见,阿尔都塞所谓的马克思是理论的反人道主义这一观点并不成立,马克思不仅不反对人道主义,而且人道主义恰恰包含在其全部的思想理论中。对此,斯维塔克说:“将马克思关于人的哲学局限在青年马克思,会错误地表达马克思的人道主义。……同时任何想要从共产主义中排除青年马克思人道主义基础的概念,无论它强调的是经济力量的作用机制、阶级斗争、统治阶级的利益还是当代国家的权力,它都是非人道的非马克思主义的概念,不必考虑它的措辞。”(15)[捷克]伊凡·斯维塔克:《人和他的世界——一种马克思主义观》,员俊雅译,黑龙江大学出版社2015年版,第152页。

2.马克思晚年思想的核心问题:人的问题

首先,东欧新马克思主义者认为,马克思晚年并没有抛弃“人的本质”“人的本性”等概念。阿尔都塞的认识论的断裂断言,晚年马克思转变了理论的总问题,抛弃了“人的本质”“异化”等概念,对此彼得洛维奇这样反驳到:“当马克思在《资本论》第一卷中控诉资本主义社会,因为在这一社会中‘将军和银行家扮演着重要的角色,而人本身则扮演极卑微的角色’时,他这里用的是什么‘术语’?或者在《资本论》第三卷中马克思阐述最适合生产者的‘人的本性’的生产条件。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中,当马克思直接宣称放弃哲学时,他的思想仍具有哲学意义,而在《资本论》中,马克思坚持他只是正在与哲学调情。”(16)[南斯拉夫]加约·彼得洛维奇:《二十世纪中叶的马克思》,姜海波译,黑龙江大学出版社2015年版,第26页。可见,晚年马克思并没有放弃人的概念,人的问题也贯穿于晚年马克思的思想中。沙夫在《马克思与人类个体》中也论证马克思从未放弃过人的问题,人类个体问题是马克思思想的总问题,即便是马克思晚年主要探讨了社会关系和社会结构的问题,但是社会关系和社会结构问题背后依然是人的问题。在这个意义上科拉科夫斯基说:“众所周知,马克思在《资本论》中解答了‘隐蔽的’生产过程并且宣布他将只是把人类当作独立于个体的意志和目的起作用的一些经济趋势的承担者和化身。这一规则不是第一次出现在对资本主义的分析中,而只是对再三出现在马克思思想中的同一思想的一种重复……这个被马克思描述为‘异化’的一种形式的过程纯粹是资本主义生产的一个真实现象,而且就这点来说,《资本论》中的这条规则确实是《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观点的重复。”(17)L.Kolakowski,Althusser’s Marx,The Socialist Register,1971,p.117.所以,瓦兹克斯评价道:“当马克思反对费尔巴哈人本学的‘抽象的’人的概念,开始随着他的《1844年手稿》特别是《德意志意识形态》进入社会关系的领域时,他并不是只注意这些社会关系、只注意结构,而完全放弃关于真实的人、具体的个人、并非以思辨方式理解的人的概念。”(18)[墨西哥]阿·桑·瓦兹克斯:《马克思主义是人道主义——驳阿尔都塞的“理论反人道主义”》,载杨金海主编《马克思主义研究资料:第35卷》,中央编译出版社2015年版,第573页。

其次,马克思晚年不是用物的关系去否定和代替人的关系,而是用物的关系去说明人的关系。阿尔都塞之所以将马克思1845年定义为认识论断裂的标志,是因为在他看来马克思1845年后的著作中异化和否定之否定这样的哲学范畴消失了,然而东欧新马克思主义恰恰在《资本论》中找到了关于异化的范畴,这是对阿尔都塞颠覆性的批判。阿尔都塞在《自我批评论文集》中也谈到自己在这方面是错的,但他仍然认为在1845年马克思奠定了一种之前不存在的历史科学的基础,特别是马克思在1845年后主要运用的是生产力、生产关系等概念。生产关系是阿尔都塞批判东欧新马克思主义的关键词,在阿尔都塞那里生产关系是结构,人只是社会关系的“承担者”,在资本主义社会,资本家和工人都是由生产关系所决定的经济职能的执行者。可见,在阿尔都塞的眼中没有人和人的作用,只有作为结构的生产关系,历史是无主体的过程,这种理解事实上与第二国际别无二致,“第二国际理论家确信生产力的发展为资本主义转向社会主义提供了物质保障,由此,生产范式被简化为劳动过程,或者人和自然之间的技术交换过程,经济决定论得到强化,并造成了实际客观进程与革命想象之间的断裂,使历史成为一个无主体的过程”(19)孙建茵:《生产范式的效力与边界》,《哲学研究》2018年第6期。,东欧新马克思主义正是在这一点上表达了与阿尔都塞的迥异。科西克在《具体的辩证法》中就批判了避开人来谈经济的观点,“经济不仅是物质产品的生产,而且也是生产和再生产作为一个社会-历史存在的人的整个过程。经济不仅是物质产品的生产,也是社会关系的生产,是物质产品生产环境的生产”(20)[捷]卡莱尔·科西克:《具体的辩证法》,刘玉贤译,黑龙江大学出版社2015年版,第146页。。也就是说,马克思在《资本论》中虽然以物与物的关系去说明问题,但物与物的关系背后真实的却是人的关系。马尔库什认为,阿尔都塞将马克思思想中要扬弃的东西当作真理,也就是说,马克思虽然揭示了资本主义社会人的关系以物的形式呈现出来,但这是马克思所批判的人的异化的存在状态,而并非人的真正存在状态,马克思是在用物的关系来说明人的关系而非否定人的关系。故而,马尔库什批判阿尔都塞将马克思思想中要扬弃的东西当作真理:“个人对这些他们的对象化的客观的存在条件的控制越少,这些条件就越成为施加于个人的自主力量,越表现为社会生活和历史中的真正主体。只是在马克思看来,这是一个标志着社会发展的一个特定类型(即异化)的历史事实,一个必须在实践中否定和克服的事实;但是在阿尔都塞看来,这却成了隐藏在全部历史中的真理,只能通过科学(理论的实践)建立和揭示。”(21)[匈]乔治·马尔库什:《马克思主义与人类学》,李斌玉、孙建茵译,黑龙江大学出版社2011年版,第72页注释。

四、对东欧新马克思主义与阿尔都塞争论的进一步分析

阿尔都塞与东欧新马克思主义虽然彼此批判,观点有别,但二者在差别中又存在着一致的方面。

1.对马克思的片面理解

首先,对于人与社会关系的片面理解。东欧新马克思主义与阿尔都塞在对马克思的解读中,一个注重挖掘马克思思想中人对于改变社会关系具有重要作用的观点,另一个注重挖掘马克思思想中强调社会关系对人具有决定作用的观点,却都忽视了马克思对于个体与社会相互作用的理论,所以这两种观点都是自相矛盾的,自身包含着对自己的否定。一方面,阿尔都塞为了马克思主义的科学性以社会关系去否定人,最后使马克思主义变成了宿命论;另一方面,以沙夫为代表的东欧新马克思主义片面强调个人的作用,甚至把历史必然性看作仅仅由于人的作用而存在的东西,也没能使决定论与能动性的原理有机结合起来。(22)参见[苏]瓦·瓦·凯舍拉瓦《阿尔都塞和沙夫在人道主义问题上的对立》,载杨金海主编《马克思主义研究资料:第36卷》,中央编译出版社2015年版,第423页。所以,双方最后都是对马克思思想的片面解读。

其次,对于理论与现实关系的片面理解。东欧新马克思主义与阿尔都塞都没能阐明马克思的理论与现实的关系,所以最后又都陷入了主观革命的道路。在马克思的理论中,马克思强调哲学解释世界与改变世界的作用,并找到了革命的主体无产阶级,西方人本主义的马克思主义由于没能解决理论与现实的关系而遭到了阿尔都塞与东欧新马克思主义的共同批判。然而,虽然阿尔都塞最初不同意萨特的介入哲学,后期才认识到实践的重要性,但他的哲学最后也只是理论实践,依然是一种主观革命。同样,东欧新马克思主义尽管批判西方人本主义的马克思主义的无力性与浪漫主义色彩,构想自治社会主义,但是依然属于文化的批判理论。

2.批判对象、批判视角、批判目标上的一致性

第一,相同的批判对象:教条主义的马克思主义。阿尔都塞与东欧新马克思主义者都是在苏共二十大后去解释马克思的,都不同意彼此对马克思的阐释,但是二者都有一个共同的批判对象,即教条主义的马克思主义。一方面,阿尔都塞在主要批判对马克思的人道主义阐释的同时也反对教条主义的马克思主义,批判斯大林主义对马克思的解读所造成的危机。“马克思的著作本身就是科学,而过去,人们却要我们把科学当作一般意识形态。”(23)[法]路易·阿尔都塞:《保卫马克思》,顾良译,商务印书馆2006年版,“序言”第3页。另一方面,东欧新马克思主义虽然也批判西方马克思主义对马克思的解读,但其主要的批判对象却是教条主义的马克思主义造成的马克思主义理论的教条化、空洞化、抽象化问题。弗兰尼茨基说:“斯大林的理论和实践留下的遗产,是教条主义和官僚主义。这种遗产,在当代大大发展和变化了的形势下,必然不仅是整个苏维埃社会发展的巨大障碍,而且是其他走上社会主义道路的国家的发展的巨大障碍,同时也是解决当代人类某些基本问题的重大障碍。”(24)[南斯拉夫]普雷德拉格·弗兰尼茨基:《马克思主义史》第2卷,胡文建等译,黑龙江大学出版社2015年版,第345页。由此可以推论出,阿尔都塞与东欧新马克思主义在重新理解马克思的过程中虽然观点相异,但他们都不认同教条主义对马克思主义的解读。

第二,一致的批判视角:均是对解读马克思的方法的批判。在东欧新马克思主义与阿尔都塞的论争中,双方争论的是解读马克思的人道主义和结构主义方法,超出方法论二者并不完全对立,双方对人道主义和结构主义理论都抱有宽容的态度。一方面,东欧新马克思主义虽然批判阿尔都塞,但针对的是阿尔都塞运用结构主义方法来解读马克思,而非针对结构主义本身。东欧新马克思主义也并非只顾批判阿尔都塞,其同时也想要从阿尔都塞这种解释中保留对马克思主义有意义的东西。所以,东欧新马克思主义对于结构主义并没有进行全盘否定,他们看到了阿尔都塞和巴利巴尔在解读马克思的过程中所做的贡献,即再度将《资本论》提升到了马克思思想的重要部分,对此科西克评价道:当时很多题为青年马克思的文章都是脱离马克思的整体发展来解读《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而要呈现一个完整的马克思,不能忽视晚期的思想,对马克思早期思想的解读需要建立在对晚期思想的解读基础上。另一方面,虽然阿尔都塞批判对马克思的人道主义阐释,但是并不反对人道主义本身。不能根据东欧新马克思主义是人道主义者,而阿尔都塞批判东欧新马克思主义就定论阿尔都塞是反人道主义的,在阿尔都塞的理论中我们发现他反对以人道主义来解读马克思,但并没有发现他批判人道主义的语句。 由此可见,东欧新马克思主义与阿尔都塞之间的争论只是方法论上的,这也是双方共同的批判视角。

第三,共同的批判目标:党内的改良。阿尔都塞和东欧新马克思主义虽然互相批判,但是都属于党内的改良派。阿尔都塞是出于维护马克思主义正统地位的目的来阐释马克思的,阿隆说:“阿尔都塞和他的追随者已经属于或还将属于共产党。他们想在不离开党的情况下(重新)思考马克思列宁主义。他们不像现象学—存在主义的同路人那样位于共产党的外面,他们不寻求使马克思列宁主义者承认他们的善意和他们的合作意向。……他们倾向于保留神圣的口号,并给予它们一种新的意义。”(25)[法]雷蒙·阿隆:《现象的马克思主义:从一个神圣家族到另一个神圣家族》,姜志辉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07年版,第100页。东欧新马克思主义也属于党内的改良派,因为其理论的目的在于进行社会主义改良。二者之间在解释马克思方面存在差异与二者所处的环境存在差别有关,阿尔都塞关心的是马克思主义理论如何带领无产阶级取得革命的胜利,关注的是为什么欧洲无产阶级革命连连受挫;而东欧新马克思主义则是探索东欧社会主义的改良。阿尔都塞晚年意识到哲学是“阶级斗争的理论”,对马克思重新解释的目的也并不是讨论马克思理论是否存在连续性和一致性而是着眼于实现理论的政治功能,这与东欧新马克思主义重释马克思是为了促进社会主义的人道化的目标达成了一致。

由此可见,在20世纪关于马克思的人道主义与反人道主义这场争论中,东欧新马克思主义与阿尔都塞代表的理论双方围绕着马克思的人的问题进行了理论的交锋,其中既展示了20世纪解读马克思的两条理论路线之间的差异,但同时在差异中又具有某种一致性,这种一致性展现了争论的双方都没能真正理解马克思的人的问题,二者的互相敌对与批判超出解释马克思的范围是无效的,所以双方在争论中最后都走向了自我否定。然而,尽管存在着理论的弊病,但是二者都为在新的历史条件下理解马克思提供了丰富的理论资源,不仅在20世纪的马克思主义发展史上画上了浓墨重彩的一笔,对于21世纪马克思主义思潮对马克思的研究也产生的重大的影响,如终结了马克思早期思想和晚期思想的二元对立争论,开启了就文本谈思想而不划定研究立场的研究方法;尊重马克思思想的演变历程,发掘马克思思想各个阶段的特色,而不是进行主观的阶段划分;明确了根据社会发展的历史情形来解读马克思的发展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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