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同一个“摩西”,打开“等待”的方式不同
——从跨文本对话角度评莫言新作《等待摩西》*

2019-12-12 08:28复旦大学
国际比较文学(中英文) 2019年4期

刘 平 复旦大学

Different Modes of Waiting for the Same Moses:Review of Mo Yan’s“Waiting for Moses”from a Cross-Textual Perspective

诺奖作家莫言(1955—)小说中的基督教元素日益引起读者与学界的广泛关注。《红高梁家族》《丰乳肥臀》《蛙》等代表作不难让人发现,莫言作品中的传奇性、魔幻性都可以用来表达宏大而普遍的救赎与忏悔主题。相对于陀思妥耶夫斯基(Fyodor Dostoyevsky,1821—1881)、托尔斯泰(Alexei Nikolayevich Tolstoy,1882—1945)等俄罗斯作家深受东正教濡化而在旷世巨著中鲜明地表达出对终极关怀的诉求,莫言作品以儒学发源地山东为自己创作的文化土壤。对于后者中的基督教元素,汉语读者尽管普遍颇感讶异却也不甚了了。但是,坊间也一直并不多见莫言以基督教元素为标题与内容创作的小说。短篇小说《等待摩西》,可谓莫言作品中的一个例外。它甫一问世,即刻引起读者与学界的关注,其理由不言自明。一是在莫言荣获诺奖之后,万众“等待”的新作面世不多;二是莫言以前的小说从来没有直接以基督教为创作元素;三是《等待摩西》全文不过一万一千多字,分为十一节,但是叙事的历史跨度与小说篇幅完全不成比例。莫言用万字讲述一个甲子的个人历史。如此不成比例尚能获得读者与学界的青睐,足以证明莫言的文字驾驭能力之娴熟程度。此外,莫言在这部短篇小说中所使用的语言浅白、素雅,少了一贯的恣意张扬、钟情细节刻画的文风。有鉴于此,从跨文本对话角度,即从《等待摩西》与古代近东文明经典《希伯来圣经》/《塔纳赫》(the Hebrew Bible/the

Tanakh

跨时空对话的角度对这部短篇小说做出深度评论也算得上是一件值得“等待”的事。

一、 在跨文本对话中,打开两个“摩西”

《等待摩西》以第一人称讲述被同辈称作“三哥”的“我”与柳摩西之间一个甲子的交往史,透过作为柳摩西老同学、好友、乡里乡亲的“我”的眼光,柳摩西六十余年的人生简略而生动地跃然纸上。从大历史叙事来看,《等待摩西》以白描而写实的手法叙述当代中国前后跨越六十多年的三个历史时期:“文革”前十七年,“文革”期间,后“文革”的改革开放时代。小说的主要篇幅聚焦在第三个阶段(第3—11节)上,而前两个阶段只用两节(第1—2节)简略带过,发挥为后九节布置叙事背景的功用。《等待摩西》中的主角柳摩西在大时代的激荡巨变中的人生轨迹起起伏伏、大起大落,但是小说对人生如此颠簸跌宕的主角的叙事反而简明简洁、波澜不惊。它按照顺叙并辅以插叙铺陈“我”眼中的主要人物的人生百态。

“文革”前,柳摩西与“我”大致同一年(1955年)出生于莫言笔下的文学高地山东省高密市东北乡的一座小村庄。所以,“我”们同乡同村同邻,而且还是同班同桌的小学同学,属于知根知底的发小与同龄人。舞勺之年的“我”效仿《水浒传》系列连环画中没羽箭张清,苦练飞石神功,痴迷于“舞石”,有一次误伤“挺着大肚子的‘摩西他娘’”。那时还不是“柳卫东(那时他还没改名字)”的柳摩西挺身而出,以一股武侠小说中常见的拜把子兄弟义气为“我”共担责任,让“我”免遭父亲伤筋动骨、可能要了小命、至今让“我”“心有余悸”的体罚。

“文革”期间,柳摩西更名为柳卫东,积极参与红卫兵的批斗活动,甚至向因基督徒身份而被贬损为政治贱民(political dalit)的爷爷柳彼得建议改其名为柳爱东,被拒后,对血脉相承的亲爷爷(sibling’s grandfather)拳脚相加,被爷爷“张嘴咬断了他一根手指”,由此“成了大义灭亲的英雄”。1975年,“我”参军入伍,农村青年柳卫东因为爷爷在政治上受到牵连,无法如愿以偿地穿上当时最为时髦的绿军装,旋即与同乡女子马秀美结婚。马秀美坚持与柳卫东自由恋爱,撕毁已与“林业工人”未婚夫所订婚约。马家在赔偿毁约的经济损失之后几近倾家荡产,导致马秀美的两个哥哥暴打柳卫东,差点丧其性命。这对被棒打而不散的鸳鸯新婚后不久就被男方原生家庭所抛弃,“两口子在村头搭了个棚子暂住,日子过得很凄惨”,生下大女儿柳眉,成了贫穷乡村的“棚子”户、经济贱民(economic dalit)。

1980年代初,柳卫东抓住改革开放的契机经商,成为“东北乡的首富,成了一位据说经常与县里领导在一起喝酒的头面人物”,小家庭的日子转而过得红火、时尚,而此时马秀美皈依基督信仰,并喜得第二个女儿柳叶。1982年,“东北乡首富”、时代的弄潮儿柳卫东成为失踪者。因欠下巨款,家中被债主一洗而空,母女三人过着无异于乞丐的生活。爷爷柳彼得也在雪中拒绝送炭,甚至见死不救,百岁无疾而终。2017年,“我”与战友聚会,偶然中与柳卫东的弟弟、母腹中曾被我误伤、原名为柳马太的柳向阳重逢,得知失踪三十五年之久的柳卫东最终回到故里。在寻访柳卫东的过程中,“我”了解到“我”束发之友深陷于无中生有的诈骗计划而无法自拔。他的两个女儿因为父亲长期失踪或遗弃母女而不愿接纳他。只有妻子马秀美一直打探他的下落,不计前嫌地完全宽容他过往的一切。等“我”最终找到柳卫东的家,“幸福女人”马秀美告知“我”,柳卫东恢复原名,并归入耶稣门徒的行列,成了“教徒”“教友”。“我”骤然之间发现:“一切都很正常,只有我不正常。”“我”在踏入柳摩西房间前的一刹那间,决定与三十五年未曾谋面的柳摩西不辞而别。

《等待摩西》中的东北乡人摩西以及其家人名字、生活都与基督教《圣经》中的旧约与新约密切相关。主要人物柳摩西之名直接源自旧约或《希伯来圣经》出埃及记中的以色列人摩西。除此之外,柳摩西的爷爷“彼得”、胞弟“马太”的名字直接取自于新约中的四福音书,属于耶稣创建的使徒团队中的两大主力队员。既然如此,在《等待摩西》中的东北乡人摩西与《希伯来圣经》中摩西五经或妥拉(the Torah)中所记述的以色列人摩西作穿越对比与对话,可能会给读者带来不同的阅读体验。实际上,《等待摩西》用来描述柳摩西的篇幅以及柳摩西的行迹与摩西五经中以色列人摩西之间具有一定的对应之处。

摩西五经花费四卷(除创世记之外的出埃及记、利未记、民数记、申命记)经书描写以色列人摩西的行迹。根据摩西五经的记述,以色列人摩西的生平总共一百二十年(《申命记》34:7),而摩西五经的主要篇幅都用来讲述他最后四十年带领以色列人出埃及为奴之地及其之后在旷野漂流的生活和事迹(《民数记》14:34,20:12),只极其简略地交代他前两个四十年的生平(《使徒行传》7:23,30)。解经家们通常根据三个四十年来划分以色列人摩西的人生阶段。

在第一个四十年(《出埃及记》2:11—15),在以色列人摩西出生之前,南下移民埃及的以色列人由推行反犹主义的法老秉政。法老不仅迫使以色列人为奴,而且因惧怕奴隶人数极速增长而给埃及造成社会动荡,下旨杀死初生的以色列男婴。以色列人摩西出生时,躲过血光之灾。他的家人先隐藏他三个月,在实在无法隐藏之后,把他安放在蒲草箱中,将箱子搁在尼罗河边的芦苇丛中。法老的女儿恰巧来到尼罗河边洗澡,看见箱子就打开。她在确知这个男婴是以色列人之后,依然出于怜悯之心领养他,给他起名为“摩西”(Moses),意思是“因我把他从水里拉出来”。此名寓意丰富,预告以色列人摩西将来带领以色列人抵抗埃及人,“把”整个希伯来民族“从”埃及为奴之地“拉出来”。他以此成为他第三个四十年人生的志业。以色列人摩西以养子身份入埃及王宫。不惑之年的以色列人摩西为拯救一位自己的同胞而打死欺压以色列人的埃及人。以色列人摩西因为故意杀人而成为杀人犯,又因负罪潜逃到米甸地而成为逃犯。

在第二个四十年(《出埃及记》2:16-22),作为杀人犯、逃犯的以色列人摩西在米甸地水井边偶遇米甸祭司叶特罗的七个女儿来打水。有一些牧羊人霸凌她们,摩西出手相助,赶走他们,并取水给她们的羊群喝。摩西由此得到叶特罗的赏识。叶特罗把女儿西坡拉许配给摩西为妻。摩西在米甸结婚,生有两子,以替人牧羊为业养家糊口。他在旷野帮助人以及给群羊水喝,为他最后四十年在旷野牧养以色列人并给他们水喝埋下伏笔。

在第三个四十年(《出埃及记》3:1—《申命记》34:12)的开始,某一日,杖朝之年的以色列人摩西在何烈山为岳父牧羊时,见一片荆棘经火而不燃,以色列人所信的雅威(YHVH)在火焰中显现,要他回埃及拯救以色列人脱离奴役之苦,回到流着奶与蜜的故乡迦南之地。他领受使命后,回到出生地埃及,与哥哥亚伦一同请求法老让以色列人离开埃及。法老不准,雅威十次降灾于埃及人,使心里刚硬的法老被迫同意放行以色列人归回故里。以色列人摩西带着先祖约瑟的骸骨,率以色列人东渡红海,进入西奈半岛,途中历经艰辛。在西奈山下安营后,他应雅威之召上西奈山顶,代表以色列人与雅威立约,接受雅威所授的十诫。之后,摩西第二次应雅威之召上山停留四十昼夜,接受雅威所传的各种典章、制度、律法。以色列人久等不归,造一金牛犊像代替雅威,对之顶礼膜拜。他下山时见此情此景,愤而摔碎雅威所赐的两块法版,焚毁金牛犊,下令杀死三千多以色列人。之后他又上西奈山复得两块法版。下山后,以色列人摩西按照雅威的吩咐在营中建造会幕。以色列人摩西率以色列人在西奈旷野流浪近四十年后,以雅威之名为以色列人击打磐石取水,两次推行人口普查,率军征战,最终抵达约旦河东岸、与故乡一河之隔的摩押平原。以色列人摩西终因曾凭借一己之意击石取水而不得入迦南之地。他临终前发表长篇告别演说,回顾历史,重申诫命,要求众以色列人严守与雅威所立之约。花甲重开时,以色列人摩西无疾而终于尼波山上,葬于摩押地伯毗珥对面的谷中。以色列人为他哀哭三十日。

从根据上述简述所制作的“两个摩西行迹与篇幅表”来看,两个摩西的人生轨迹明显可以划分为与大时代变迁相摩相荡的三个阶段。两个摩西的前两个阶段所占篇幅极少,仅仅起到交代下文背景的作用。两个摩西的第三个阶段才是焦点所在。东北乡人摩西与以色列人摩西在第三个人生阶段所经历的遭遇都极为坎坷,但也极为华美。坎坷是不言而喻的;华美在于他们的心路历程都达致芳华之境。

两个摩西行迹与篇幅表

二、 两个浪子摩西的心路历程

《等待摩西》的焦点人物是柳摩西。他在开篇引发的更名事件直接或间接涉及到整篇小说中的三条更名线索:他本人的更名事件,他试图给自己的爷爷“东北乡资格最老的基督教徒”柳彼得更名事件,以及弟弟柳马太更名事件。整篇小说主要通过第一个也是主要人物的更名事件为情节冲突的起点,进而串联起全篇叙事的脉络,并使整个叙事具有看似简单实为复杂的内在张力。

三条更名线索中的第一个是柳摩西自己的更名事件。而且柳摩西的更名为重新划分《等待摩西》的文学结构提供了新的分界尺度。

“我”的老同学柳摩西生于山东省高密市东北乡的一个基督徒家庭,自然而然,所起的名字带有基督教圣经元素:摩西。少年东北乡人摩西一如寻常孩子,与“我”“虽然也打过几次架,但总体上关系还不错”。在“我”飞石误击他身怀六甲的母亲时,对“我”以兄弟义气相待:“站在我的面前,像个大人一样对我父亲说:大伯,我跟你儿子是结拜兄弟,我们虽不是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我们发誓要同年同月同日死!众人都被柳卫东这番话给镇住了。”柳摩西人小义气大。他敢于为朋友同生死共患难的侠气与豪气获得“我”父亲的高度点赞:“后来我父亲说:这个摩西,人小口气大,长大了必定是个大人物。”

“文革”初起时,“我”的老同学柳摩西第一次改名,追随时代潮流,取名“卫东”以代替“摩西”,顾名思义,其目的是为了“保卫毛主席”、“捍卫毛主席”。柳摩西不但自己更名为卫东,而且还要“炮打亲爷爷”。原名柳摩西的柳卫东为了表现自己彻底的破旧立新的决然姿态以及自己崇高的无产阶级立场,自己给自己更名以表决心之外,还要给自己的爷爷改名。柳卫东建议自己的爷爷将“彼得”改为“爱东”。显然,柳彼得孙子的用意是,爷爷从更名开始,并以更名行为表达自己内在的思想改造,成为一位“热爱毛主席”、“热爱赛过亲爷爷的毛爷爷”的爷爷。柳卫东的好心好意遭到柳彼得断然拒绝。为了划清界限,他取消柳彼得的爷爷资格,将他归入到阶级敌人阵营。“爷爷”“柳彼得”消失在少年卫东的整个思想与视野之外,成为“假洋鬼子”“洋奴柳彼得”“帝国主义走狗柳彼得”。更名为柳卫东的“我”的老同学,在以毛主席为自己灵魂中的亲爷爷之后,积极参与红卫兵批斗地富反右坏活动,甚至枉顾人伦,在批斗会上亲手暴打在他眼中已经不再是自己亲爷爷的亲爷爷:

批斗柳彼得时,柳卫东特别卖力。他带头喊口号:“打倒洋奴柳彼得!打倒帝国主义走狗柳彼得!”他还跳上土台子,扇柳彼得的耳光,揪柳彼得的头发,往柳彼得脸上吐唾沫。柳卫东扇柳彼得耳光时,柳彼得并没有遵循上帝的教导把另一边腮帮子送上去,而是张嘴咬断了他一根手指。柳彼得为此差点被红卫兵揍死,柳卫东也因此赢得了信任,成了大义灭亲的英雄。

在这次更名事件中,有一个细节意味深长:学校里的红卫兵头头也反对,因为他爷爷是批斗的对象,批斗假洋鬼子柳彼得,感觉上很对路,但如果批斗一个名叫柳爱东的人,就觉得不对劲儿。

随着“柳摩西”更名为“柳卫东”,“柳摩西”就获得新生。“柳卫东”诞生后,原来的“柳摩西”就不复存在或消失了。“柳摩西”原来的整个政治身份随之发生质变,由阶级敌人“柳摩西”转变成为阶级朋友“柳卫东”,由政治贱民“柳摩西”擢升为政治红人“柳卫东”。“卫东”不仅如字义所言要“保卫毛主席”、“捍卫毛主席”,而且也是一道政治护身符,可以用来“卫护”一位名字叫“卫东”的人。由于“卫东”的字义藏有“毛泽东(1893—1976)”三个字中的“东”,而“毛泽东”如同《希伯来圣经》中的圣号“雅威”一样具有神圣性,一旦被加附到个体身上,后者也雨露均沾,可以分有“毛泽东”的神圣性。但是,这种属性分有只能在无产阶级及其先锋队内部阵营的成员中间进行,而被排除在此之外的阶级敌人则严厉禁止加入分有队伍。若非如此,阶级敌人的邪恶与黑暗会玷污或有损于伟大导师、伟大领袖、伟大统帅、伟大舵手、万万岁的“毛主席”的神圣性。红卫兵神学(Red Guard Theology),在本质上是以个人崇拜、意识形态上的阶级斗争摧毁、侮辱个人的天赋尊严与基本权利。从这种红卫兵神学来看,“假洋鬼子”“洋奴柳彼得”“帝国主义走狗柳彼得”,甚至卑贱到连“毛泽东”的名字出现在自己名字之中的资格都没有,严厉禁止享有更名中带有“泽”“东”的莫大恩宠、无限恩典。这正是“学校里的红卫兵头头”认为“批斗一个名叫柳爱东的人,就觉得不对劲”的原因所在。

这次更名事件成为他个人与爷爷人生际遇中标志性的转折点。“文革”中的柳卫东通过更名而表现出斗志昂扬的姿态。但是,“我”有幸穿上军装后不久,曾经打了灵魂鸡血的柳卫东变得一文不名。但是,他赢得大他五岁、秀美的马秀美的爱情。马秀美不惜以悔婚赔偿大笔钱款为代价与柳卫东结婚生女、清贫度日。1980年代初期改革开放伊始,柳卫东借此东风一跃成为“柳总”。此时,回乡探亲的“我”亲眼目睹柳卫东容光焕发,新盖了大瓦房,妻子马秀美怀上二胎。1983年“我”再次回乡,听闻柳卫东失踪。自此柳卫东失踪长达三十五年。由此可见,“我”的老同学柳摩西以柳卫东之名沉浮于“文革”与改革开放时代的巨变之中,经历一场大起大落-大落大起-大起大落的人生三次跳:从大紫大红的红卫兵到穷困潦倒的农村青年,从农村极贫户到“东北乡首富”,从有头有脸的人物到无头无脸的失踪者。而爷爷柳彼得一直坐不改名死不改姓,捍卫自己的基督徒身份而与孙子柳卫东之间关系极度恶化,直至老死彼此也不相往来。

2017年,“我”听说在传闻中被死亡的柳卫东归回故乡,之后寻访到他的家。马秀美已经含辛茹苦拉扯大两个女儿柳眉与柳叶。两个女儿各自独立生活,分别从商与从教。大女儿膝下有两个孩子。“幸福女人”马秀美在家中迎接“我”,告诉“我”柳卫东如今皈依基督,又改己名。不过,第二次更名并不是给自己再次取合乎时代风潮的新名字,而是回到原点,改回旧名柳摩西。“柳卫东”之名实际跟随“我”的老同学前后五十年之久。这也他人生中最风华正茂的五十年。相对而言,“柳卫东”之前的“柳摩西”虽然没有基督信仰,但毕竟受到基督教家庭背景的熏陶以及普遍良知的感化,不仅调皮捣蛋,也有一股风发的意气。“柳卫东”之后的“柳摩西”则抛弃之前的自我,特别是“柳卫东”名下的五十年自我,与自己的妻子不曾改名的马秀美“这个虔诚的教徒、忠诚的女人”共同过天路客生活。

从以上综述柳摩西更名经历来看,柳摩西的一个杖乡之年可用外在的“

原名-新名-原名

”结构来总括。若以“新名”“柳卫东”为参照系,此结构也可称为“

旧名-新名-旧名

”。这是一个螺旋式上升的结构,勾勒出柳摩西风风火火、大起大伏的五十年折腾及其归宿史。柳摩西原本期望可以借助于“新名”而获得一个“新我”,扭转“农村青年”的人生轨迹。从这个“新我”来看,“旧名-新名-旧名”反映出柳摩西在自我意识上的自我变革结构:“

旧我-新我-旧我

”。在这个“新名”下的“新我”一直紧跟时代而不断变换自己的身份:红卫兵,在温饱线上挣扎的农村青年;首富,头面人物,企业家;失踪者,被诈骗团伙洗脑后的诈骗者。这样一位自以为属于“新我”的柳卫东用五十年时光证明“新名”连安慰剂都算不上。这样的一位“新我”作恶多端。“新我”丧失基本人伦,随作为晚辈的一己之见提出建议更改长辈的名字,此为不礼。“新我”暴打、诅咒自己的爷爷,此为不礼不孝不仁。尽管具体原因与过程不详,但是,“新我”有意破坏马秀美的订婚之约是不争的事实,此为不义。“新我”不择手段谋取财富,虽然具体情况不明,但是,“据说柳卫东失踪之前,已经欠下了巨额的债务,柳失踪后,讨债的人把他家值钱的东西都给拿走了,只给这娘儿三个留下了一口烧饭的锅。”这个传闻也绝非捕风捉影,至少可以证明“新我”欠债不还之事为实。此为不信。“新我”抛妻别女,让小女儿嗷嗷待哺,母女三人以“拾破烂收废品”为生。此为不仁。失踪期间,“新我”被诈骗所迷惑。此为不智。

但是,“旧名”之下的少年柳摩西与晚年柳摩西之间既有区别又有相似之处。两者都以普遍良知为自身的价值底线。但是,少年摩西与晚年摩西之间又有一个质的跃迁过程,一个由少年懵懵懂懂受到基督信仰熏陶到晚年正式认信基督为个人生命之主的过程。从内在生命的反转来看,柳摩西经历了一个从“旧我”柳摩西到“新我”柳摩西的质变过程。“旧我”少年摩西依然是一位基督教意义上悖逆上帝的罪人,一个仍旧是“旧我”的罪人。而“新我”晚年摩西则成为一个在基督信仰之中的新人。而从“新我”晚年摩西来判断,原来的“旧我-新我-旧我”结构中所谓的“新我”不过是一种“伪新我”。由此来看,柳摩西的人生路线图“旧名-新名-旧名”,从现实物质主义来描述就是“旧我-新我-旧我”,但是从内在生命来描述则是“旧我-伪新我-新我”。对于信仰意义上的“新我”晚年摩西,《等待摩西》点到为止,给读者与研究者留下无限的想象空间。但是,从不离不弃他的妻子马秀美的信仰见证来看,他一定会成为一位与“幸福女人”马秀美相媲美的“幸福男子”:摩西复活了,卫东彻底死去。小说结尾的景物描写无疑隐喻晚年摩西新生命的图景:“我看到院子里影壁墙后那一丛翠竹枝繁叶茂,我看到压水井旁那棵石榴树上硕果累累,我看到房檐下燕子窝里有燕子飞进飞出,我看到湛蓝的天上有白云飘过……”

若从“旧我-伪新我-新我”结构中的“新我”来看,曾为柳摩西的柳卫东或现为柳卫东的柳摩西,在整个灵魂更名后的“伪新我”与“新我”之间呈现出巨大的反差。这个“新我”将上述的儒家伦理进一步推进到摩西十诫(Ten Mitzvot/Ten Commandments/Decalogue,出埃及记20:2—17;申命记5:6—21)。若从后者反思“伪新我”柳卫东的灵魂,那么,其罪孽深重可谓罄竹难书。曾为柳摩西的柳卫东建议爷爷更名,由此违背第五诫“要孝敬父母”;羞辱、辱骂、虐待自己的亲爷爷及其信仰,由此违背有关敬上帝的第一至第四诫以及第六诫“不可杀人”;欠下巨款后失踪,由此违背第八诫“不可偷盗”与第十诫“不可贪恋别人的……财物”;兜售诈骗计划,由此违背第九诫“不可作假证陷害人”;以自由恋爱而促使马秀美撕毁婚约,由此违背第七诫“不可奸淫”与第十诫“不可贪恋别人的妻子……”

如果将东乡人摩西与以色列人摩西作跨时空、跨文本研究,以色列人摩西的行迹也可以根据他的内在生命轨迹予以重新划分。第一个阶段只有三个月时间(《出埃及记》1:1—2:2)。以色列人摩西在凄苦的处境下降生,出生后被藏匿三个月。第二个阶段跨越前后八十年时间(《出埃及记》2:3—22)。身为奴隶的以色列人摩西在出生三个月后,意外被埃及公主收养而在埃及成为王子。成年后的以色列人摩西出于维护自己以色列同胞的正义感而杀死埃及人。为了逃避惩罚,身为杀人犯的以色列人摩西逃到米甸地。摩西在米甸娶妻生子,并牧放他岳父的羊群,成为牧羊人。第三个阶段四十年,是以色列人摩西一生最为辉煌也最为艰难的时期(《出埃及记》2:23—申命记34:12)。值得注意的是,对于以色列人摩西的前两个阶段八十年悠悠岁月,摩西五经只用两章全部概述完毕,而最后四十年则几乎占摩西五经四分之三篇幅。从根据上述分析制作的“两个摩西内在生命行迹与篇幅表”来看,《等待摩西》与摩西五经在描述两个摩西的内在生命上所使用的阶段划分极其一致,都经历“旧我-旧我/伪新我-新我”的跨越过程。所不同的是,《等待摩西》侧重于叙述“伪新我”即“新名”“柳卫东”之下的东乡人摩西的人生,而摩西五经以详细描述以色列人摩西的新我为重点。这种差别来自于各自创作的目的:《等待摩西》从非宗教角度刻画东乡人摩西“新名”“柳卫东”之下的“伪新我”的起伏人生,而摩西五经无疑具有鲜明的宗教意蕴,其淡妆浓抹的是新我的人生起伏。如果说前者试图讲述一个

当代版的浪子回头故事

,那么后者则叙述的是一个古代版的浪子回头故事。就此而言,

在内在生命的内在逻辑上,东乡人摩西故事的续集正是作为“新我”的以色列人摩西

两个摩西内在生命行迹与篇幅表

三、 另外两个更名事件与人生际遇

第二个更名线索与柳卫东更名事件直接相关。柳卫东自己完成给自己改名后,还试图进一步推广自己的成功经验,建议自己的爷爷“东北乡资格最老的基督教徒”柳彼得更名为“柳爱东”。这个不成功的更名事件导致的后果极其严重且久远。柳摩西自己更名为柳卫东。这已经触犯了给他起名的长辈,更加辜负了长辈对他的殷切期望:如《希伯来圣经》中最伟大的先知摩西一样,在人生中经历灵魂出埃及而成为一个有基督信仰的人。而更名后的柳卫东建议爷爷更名,这无异于大逆不道:触犯爷爷的个人宗教信仰,触犯爷爷的个人基本尊严。命名行为看似简单,实际上是大多数文化中共同具有的现象。它既是一个(通常是长辈或德高望重者)向被命名者寄托希望的行为,也是一个人的身份符号之一,且往往紧随人的一生,与实际的个人轨迹之间存在着一种或隐或显的关系。在汉语语境的人名中,有一个约定俗成的禁忌:同一家族中的晚辈不得与长辈重名,否则会被视为不孝不敬不礼。因此之故,柳卫东的破旧立新之举遭到他爷爷柳彼得的激烈反抗:“当时,他不但自己改了名,还建议他爷爷改名为柳爱东。他的建议,换来了他爷爷两个大耳刮子。”(第6页)柳卫东在回击柳彼得的耳光时,其行为达到令人发指的程度:“扇柳彼得的耳光,揪柳彼得的头发,往柳彼得脸上吐唾沫。”接着,被反着绑手、接受红卫兵批斗的爷爷柳彼得反击自己的孙子。莫言在此间接引用了《新约》登山宝训中的一句经文“有人打你的右脸,连另一边也转过去由他打。”(《马太福音》5:39,和合本修订版)柳彼得“并没有遵循上帝的教导把另一边腮帮子送上去,而是张嘴咬断了他一根手指。”柳彼得为此反击付出沉重的代价:他“差点被红卫兵揍死”。这次因改名引发的祖孙大战所导致的严重后果就是,爷爷柳彼得直至百岁安息主怀,彻底断绝他与柳卫东之间包括血亲关系在内的一切关系。换言之,在爷爷柳彼得眼中,他已经“咬断”与曾为孙子柳摩西的柳卫东之间的关系。对爷爷而言,孙子柳摩西死了,或者说,孙子柳摩西“已经”“失踪”了;他需要等待名字为“柳摩西”的孙子重新归来。不过对于曾经是柳摩西的柳卫东而言,情况也是如此:不愿成为柳爱东的爷爷柳彼得死了。这一点通过未能踏上“一条光明的出路”的青年柳卫东对柳彼得的咒骂赤裸裸地表现出来:

他[柳卫东]很羡慕我[《等待摩西》中的“三哥”“我”],因为对当时的农村青年来说,当兵是一条光明的出路。他也报过名,但最终还是因为他爷爷柳彼得的基督教徒身份受了牵连。我记得他当时悲愤地说:我这辈子,就毁在柳彼得这个老王八蛋手里了。

自此以后,原本至少不会落入到如此绝情境地的家庭关系与人伦情感走到绝决的破裂与相互的冷漠。此后,柳卫东经历婚前被暴打、婚后被赶出家门、发财致富、破产失踪等人生一系列重大变故时,在世的爷爷柳彼得都不曾在场。特别在柳卫东失踪后,母女三人陷入赤贫困境:“马秀美靠捡破烂收废品把两个女儿抚养成人”,爷爷柳彼得对此只作袖手旁观状,且用一套神学理论为自己的行为辩护:

……柳彼得在集市上吃炉包[水煎包,此处指高密炉包,又称煎包,当地民间传统名吃]喝酒,他的孙媳妇马秀美带着孩子在集市上捡菜叶子,那孩子看他吃炉包,馋得流口水,他却视而不见,只管自个儿吃。旁边的人看不过去,说:老柳,看看你那重孙女馋成什么样子了,你少吃一个,给她一个吃嘛。柳彼得却说:我不能够,她们正在承受该她们承受的苦难,然后才能享平安。

甚至在马秀美母女三人贫病交加直至等死之际,柳彼得也作壁上观,毫无恻隐之心,继续以自己的神学为自己提供彻底拒绝援手的理由:

我[柳眉]记得我妹妹[柳叶]三岁那年,发高烧,我娘也发高烧,没钱去医院,在家里等死。我去求我老爷爷[即曾祖父,此处指柳彼得]给我钱,老爷爷就说:主啊,饶恕他们吧。我去求我爷爷奶奶,爷爷奶奶关着大门不见我。

从上述两处描述来看,一方面,柳彼得在道德上并不合乎基督教的基本伦理要求,但是,另一方面,柳彼得的绝情也反映出曾经为他“孙子柳摩西”的柳卫东给他及其整个家族造成的心灵创伤又有多么深刻、多么沉重。关于柳彼得的宗教观,下文将详细剖析。

相对于前两者,第三个更名事件一笔带过。当“我”2017年在山东蓬莱与战友聚餐,在酒桌上偶遇蓬莱最大的房地产开发商,此人在自我介绍时提及:“我是柳卫东的弟弟柳向阳,小名叫马太。”由此可以推断,在“文革”之前出生的柳卫东弟弟原名柳马太,后出于时势变迁,其家人为了自保而更改其名。对于他本人而言,属年幼而被迫更名为向阳。改名时间估计与柳摩西更名为柳卫东同时。相对于爷爷柳彼得更名风波,这次更名事件极其顺利。“向阳”,顾名思义,如向日葵时时刻刻“向着红太阳”毛主席。在酒桌叙谈中,“我”一直以“马太”称呼柳卫东的弟弟柳向阳。这也说明即使在更名后,原名柳马太的柳向阳在日常生活中可能会被人称为柳马太。“文革”之后,已经发家的柳向阳也没有改回原名,而是两者兼而用之:大名“向阳”,小名“马太”。柳向阳的发迹史显然与曾经的东北乡首富柳卫东毫无关系;柳卫东失踪时,柳向阳还是陌上少年。他可能依靠原蓬莱守备区副政委的丈人掘取第一桶金。尽管他没有皈依基督信仰,但是由于受到嫂子的影响,在“生意做得很大”时,依然有慈善之心:“我们村[“我”、柳卫东、柳向阳的出生地]集资修建村后那座大桥时,出资最多的就是他。东北乡的基督教徒修建教堂时,捐款最多的还是他。”

可能会被人忽略的一点是,这两次更名事件中的当事人人如其名:希腊文人名“彼得”,在亚兰文中为“矶法”,意即“磐石”。在新约四福音书中“彼得”原名为“西门”,即“倾听者”。此人为耶稣的大弟子,如磐石般听从耶稣并坚守基督信仰。根据传统,“彼得”认为自己不配与耶稣同样被钉十字架,后被倒钉十字架殉教而死。爷爷柳彼得不愿听从柳卫东的建议,舍命持守自己的信仰,同时对柳卫东及其家人态度决绝。他身上流露出“彼得”/“磐石”的品格与性格。“马太”在四福音书中原为犹太税吏,与商业活动相关。柳马太成年后从商且暴富。

四、 对同一个“摩西”,打开“等待”的方式不同

《等待摩西》中最重要的事件无疑是所有与柳卫东相关的人都以不同的方式“等待”失踪的柳卫东最后的下落:到底是生是死?这就是整篇小说的核心所在:东北乡人摩西到底是生是死?对同一个“摩西”,打开“等待”的方式不同。

对于现为柳卫东的柳摩西,他的爷爷柳彼得因为“文革”中与他结怨,至死都冷眼旁观、生死不问;他的父母亲因为儿子与马秀美结婚,将新婚夫妻赶出家门,儿子失踪后因怀疑马秀美勾结他人害死自己的儿子,至死也与马秀美母女三人断绝往来,对儿子的生死既无能为力,也几近不管不问。

债主以切齿之恨“等待”他回来还债。既然失踪前的高密乡首富欠下巨额债务,在他失踪后,债主们“只给这娘儿三个留下了一口烧饭的锅”,由此不难推测,他们极其迫切地想知道柳卫东的去向,且最为迫切地希望柳卫东活着并带着巨款回来。当然,他们希望柳卫东活着且以富人身份活着回乡,并不出于人道主义关怀,而纯粹是为了自己的经济利益之需。

与“我”和柳卫东同村、开小卖部的王超是村里的消息灵通人士。“我”有关柳卫东夫妇的传闻多半都出自他。“我”、王超、柳卫东之间的联系图“‘我’-王超-柳卫东”足以证明,“我”自1975年入伍后,与柳卫东之间除了柳卫东寄给“我”一份索赠军帽为新婚礼物的书信之外,没有其他任何直接的联络。而王超对失踪前两年发迹为柳总的柳卫东的心态是羡慕嫉妒恨:既羡慕同村邻里柳卫东一夜之间暴富,享受飞机、高档烟酒等物质消费,又如吃不到葡萄的狐狸心中溢满嫉妒的酸醋味,甚至语含讥讽,散布谣言中伤乡里乡亲的柳卫东夫妇,以此幸灾乐祸来化解内心的恨人有:

我去小卖部打酱油时他告诉我:柳总昨天去深圳了——我感到他把柳卫东称为“柳总”带着明显的讽刺意味——猜猜看,柳总如何去深圳?坐飞机!——80年代初,农民坐飞机还是一件新鲜事儿——柳总坐飞机可不是第一次了,听说过些天柳总还要去日本呢!也是坐飞机去。

我去小卖部买烟时他对我说:别看你是小军官,但你抽的这种烂烟,柳总连看都不看!柳总抽英国的“555”,美国的“良友”。柳总抽烟,那派头,不亚于电影明星——王超用右手的食指和中指夹着一支粉笔,模仿着柳总抽烟的姿势。

我去小卖部买酒时,主动问他:柳总肯定不会喝这种烂酒,柳总喝什么酒呢?——他愣了一下,哈哈大笑起来。然后神秘地对我说:听说柳总要跟他老婆离婚呢!我说:这不可能吧,他们可是真正的自由恋爱,真正的患难夫妻啊!他说:此一时彼一时也,柳总现在身份变了,马秀美带不出门嘛!

等到柳卫东失踪三十年之后,早已进城开超市的王超,偶然与“我”在县城洗浴中心相遇。这时候,在桑拿房里汗流浃背的王超对汗流浃背的“我”神秘地说:“三哥,你那个老同学,三十年前就被县城的四大公子合伙谋害了……”在柳卫东失踪期间,王超对柳卫东家人了如指掌,他知道“马秀美靠捡破烂收废品把两个女儿抚养成人”,也知道柳卫东妻女贫病交加,但是与爷爷柳彼得一样袖手旁观:

我[柳卫东大女儿柳眉]记得我妹妹[小女儿柳叶]三岁那年,发高烧,我娘也发高烧,没钱去医院,在家里等死。……[乞求自己的曾祖父柳彼得以及爷爷奶奶无果之后]我在大街上哭喊:好心的大爷大娘们,大叔大婶们,我娘病了,我妹妹也病了,可怜可怜我们吧,借给我几个钱,让我去买点药给我娘和我妹妹治病,我娘和我妹妹要是死了,我也就没有活路了……柳眉抹着眼泪说,村子里的人怕得罪我爷爷——我爷爷一直认为是俺娘勾结人把俺爹害了……

最终,除了“我”的母亲援手之外,包括王超在内的同村邻里都拒绝人道关怀。在小商人王超的认识世界中,柳卫东仅仅是他商业活动的消费对象、口舌活动的发泄对象。他与柳卫东夫妇及其两个女儿的关系仅限于商业与饶舌。在他眼中,柳卫东是一个消费品、一个物、一个谈资。

妻女三人“等待”他回家团圆,支撑起家庭的脊梁骨。直至柳卫东的两个女儿成人并独立生活、工作:

这两个女儿都要将母亲[马秀美]接去养老,但她坚决不去。她守着那个曾经很气派,现在已经破败不堪的房子

等待着丈夫的归来

。在她家前边,十年前就建了一座加油站,来往的汽车都在这儿加油。马秀美每天都会夹上一摞寻人启事,提上一小桶糨糊,往那些大货车上贴寻人启事。

与母亲马秀美的忠贞、坚韧、仁爱相比较,两个女儿对失踪的父亲柳卫东经历了从最初的爱到最终的恨之心路伤痕。爱,是出于血缘与亲情;恨,源自于现实极端贫困与冷冰冰的生活压力,让她们由最初的心有所爱到爱中有恨,直至让她们姊妹俩将爱转化为恨——恨自己的父亲莫名其妙地抛母别女,留给她们三人的只有囊中羞涩与四壁空空。这一点从两个女儿对父亲柳卫东失踪三十五后突然归来而决然拒绝认他为爹的态度中可以一览无遗。“我”为找到正迷醉于四处推销“讨还民族财富”计划的柳卫东最新的落脚点,先找到他的大女儿柳眉。她回答说:

他[父亲柳卫东]根本就没到这里来。他怎么有脸到我这里来?他来了我也不会认他。他把我们娘儿仨扔下,三十多年,我们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委屈?我记得我妹妹三岁那年,发高烧,我娘也发高烧,没钱去医院,在家里等死。

在“我”一番劝导之后,姐姐柳眉间接表达了妹妹柳叶的态度:“我妹妹比我的态度更坚决,她说只要这个男人到她家,她会立即报警。”(第12页)接受过高等教育、在省府济南一家高校任教的知识分子妹妹称呼自己的父亲为“这个男人”。由此可见,在她们姊妹俩看来,失踪的父亲已经死了;失踪的父亲不仅死了,即使活着,也是一个已经成为她们共同仇敌的男人。

柳卫东的巨贾胞弟对自己胞兄的归来,不仅失望,甚至蔑视。他对“我”打探他一母所生的哥哥失而复得的回应,并非是喜极而泣或满心欢喜,而是对被诈骗计划迷了道的哥哥不屑一顾:

柳向阳略带嘲讽地说,“但是我要提醒你,三哥,你可千万别让他给忽悠了,我已经给柳眉和柳叶打了电话,让她们提高警惕。他手里那些文件,制作精美,凹凸纹,水印,嵌着金属线,简直比真的还像真的。而且,你不知道他的口才有多么好。”

在富商、成功人士柳向阳眼中,曾经老家的首富哥哥柳卫东现如今不过是一个低智商、神经错乱、被时代抛弃、连傻瓜都不如的失败者。

作为老同学的“我”一直以人道主义精神“等待”柳卫东失踪后的生死信息,而柳卫东的生死本身比不上他的生死信息重要。柳卫东失踪后的第二年即1983年春天,“我”作为军人回乡探亲,听闻柳卫东失踪。春节期间,“我”带着孩子去供销社买东西,在集市上偶遇柳卫东的妻子马秀美。作为柳卫东的老同学“我”与“我”的老同学柳卫东的妻子马秀美之间有两句对白:

她眼里噙着泪花问我:“兄弟,你说,这个王八羔子怎么这么狠呢?难道就因为我第二胎又生了个女儿,他就撇下我们不管了吗?”

我说:“大嫂,卫东不是那样的人。”

“那你说他能跑到哪里去了呢?是死是活总要给我们个信儿吧?”

“也许,他在外边做上了大买卖……也许,他很快就会回来……”

两个一问一答说明,作为柳卫东老同学的“我”只彬彬有礼地关怀“我”的老同学柳卫东。彼此之间根本没有书信往来,甚至依赖“我”-王超-柳卫东之间的联系图获取有关老同学柳卫东的信息。在探亲期间,“我”也没有主动上门问候失踪者的家属。面对穷困潦倒的柳卫东妻子,作为“兄弟”的“我”寥寥几句,用两个躲躲闪闪的“也许”安慰(实际上搪塞)“眼里噙着泪花”的“嫂子”马秀美。而发迹后在理发铺里偶遇“我”的柳卫东对“我”一见如故,快言快语,甚至主动为“我”支付理发费,特别派大女儿请“我”到他的“新居”做客。柳卫东夫妇热情好客,豪爽直率,对“我”如亲“兄弟”。与此相比,“我”对被等待的柳卫东,在理性上显得尤其冷淡,在道德上显得尤其懦弱,在行动上显得尤其猥琐。至2012年,柳卫东失踪已经整整三十年。对此,“我”也并未对他的家属及其两个女儿表示过爱心下的给予行动,而是仅仅心中推测,如果柳卫东还在世,也已是花甲老人,并从熟人之处知道,在柳卫东失踪的三十年中,只有“他的老婆

一直等待

着他”。“我”2012年5月写于陕西户县、尚未发表的纪实小说以柳卫东为素材。但是苦于无法给小说人物提供结尾,一直搁在电脑中未曾打开。直至2017年8月1日,“我”在山东蓬莱八仙宾馆从酒宴上得知柳卫东的失踪事件已经有了喜剧结尾,就回到801房间,匆匆打开电脑,并对柳卫东失踪三十五年后回家与妻子见面的场景浮想联翩:

也许,当马秀美提着一棵大白菜、拄着拐棍从集市上回到家门时,会看到门槛上坐着一个人,他双手捂着脸双肘支在膝盖上,只能看到他满头的白发。当他听到马秀美的问询抬起低垂的头时,马秀美一下子就猜到了而不是认出了他是谁。马秀美手中提着的大白菜会掉在地上吗?不会的,对一个过惯了苦日子的女人来说,即便她跌倒在地,她也不会放开手中提着的东西的。马秀美会晕倒在地吗?不会的,如果晕倒就不是马秀美了。那她会怎么样呢?我回忆着读过的文学作品里的类似情节,回忆着那些当事人的表现,似乎都安不到马秀美身上。但我必须解决这个问题,必须给出一连串的描写,来展示这个苦难深重、苦苦期盼的女人突然看到失踪三十多年的男人坐在自家门槛上时内心的感受和外部的表现,似乎怎么写都不过分,似乎怎么写都不能令人满意,似乎怎么写都会落入俗套。

此处“我”丰富的想象世界勾勒出的患难夫妻团圆图暴露出,身为作家的“我”将失踪的柳卫东仅仅当作一个储存在电脑中的虚构人物,当作一个小说创作的对象,当作一次写作活动所需要的物,当作一个小说信息或素材。“我”对红卫兵柳卫东、“农村青年”柳卫东、暴发户柳卫东、失踪后回家的柳卫东,与对失踪者柳卫东一样,都是一种有距离、情感上的人道主义。因此,“我”只是在人道主义情感上与柳卫东的债主、小商人王超、柳卫东的爷爷柳彼得、柳卫东的父母等有所不同,但是在实质上,“我”与他们并无二分:柳卫东是一个对象化的物,彼此之间仅仅是犹太哲人马丁·布伯(Martin Buber,1878—1965)意义上的“我-它”关系(I-It Relationship)

“等待”行为需要一个不在场的人物或事实才能形成。《等待摩西》花费主要篇幅所要描述的是“等待(失踪者)卫东”,讲述柳卫东失踪前后以及期间围绕柳卫东所发生的事情。就小说结构而论,若以此失踪事件为标尺,那么全篇可以分为:柳卫东失踪前的第1—6节,失踪期间的第7—8节,柳卫东失踪后回家的第9—11节。由此来分析,《等待摩西》的主题是“等待(失踪者)卫东”,而不是“等待摩西”。但是,小说中还隐藏着另一个等待事件。自柳摩西改名后,“柳摩西”就死亡或失踪了,成为一个不在场的存在。在这种意义上,《等待摩西》的主题正是“等待摩西”。若以这种意义上的等待事件来划分小说篇章,那么全篇出现一个新的分段结构:东乡人摩西失踪前的第1节,东乡人摩西失踪后的第1—10节,东乡人摩西失而复得的第11节。从这样的结构来看,毫无疑问,“等待”不在场的“摩西”是重心所在,而“等待卫东”只是嵌入其中的一个环节。这一点正切合全篇的主旨:通过柳摩西的更名-复名行为,《等待摩西》既等待浪子柳卫东的肉身再出场,又等待柳摩西的死而复活(参见“《等待摩西》中两个失踪事件与篇幅表”)。

《等待摩西》中两个失踪事件与篇幅表

若再回到摩西五经,若从以色列人摩西角度来看,以色列人摩西也曾经历过两次失踪事件,前后长达八十年。以色列人摩西诞生三个月后被迫失踪于埃及王宫,四十而不惑的以色列人摩西因为捍卫以色列人而杀死埃及人,在短暂出现于以色列人面前之后就再次被迫失踪于米甸旷野四十年。摩西五经的重点是两次失踪后出现在以色列人面前的以色列人摩西。他带领以色列人出埃及,在旷野漂流生活。但是,摩西五经对两次失踪事件着墨不多,对其中的第一次失踪事件或以色列人摩西的宫廷生活只字未提;对第二次失踪事件也只用七节经文简单带过,其目的仅仅为第三个四十年开端发生的荆棘燃烧事件作铺垫。摩西五经未提及以色列人对以色列人摩西失踪事件报以何种看法。这种集体沉默与《等待摩西》中的“等待摩西”事件不同。后者虽以失踪期间的相关人物活动为主要内容,但是失踪者本人柳卫东还是出现于小说中人物口传之中,可谓只闻其名不见其人。其中的理由显而易见,失踪者的失踪生活是作者或“我”无法直接知晓的,即使二手信息本身也不能佐证必然为真。对比而言,正如上文所述,《等待摩西》重在讲述东北乡人摩西的内在生命转变,而摩西五经所聚焦的是以色列人摩西内在生命转变后的模塑历程。

两个摩西失踪行迹与篇幅表

五、 自由的马秀美:东北乡人路得/东北乡女摩西

在整个“等待摩西”事件中,与主要人物柳摩西密不可分的是与他自由恋爱结婚的马秀美。《等待摩西》中的马秀美贯穿全篇始终(第1—11节)。在一定意义上,《等待摩西》是一部有关马秀美等待丈夫-失踪者柳摩西回家的故事。从这个角度剖析《等待摩西》,马秀美的生命轨迹集中于两种自由经历上,尤其值得关注。

小说中的马秀美出场就非同一般。她第一次出现在柳卫东写给“我”的书信中。至此伊始,马秀美的履历按照顺时针清晰地呈现给读者:

马秀美,女,1950年生,与“我”、她的丈夫柳卫东同乡同村。与旧名为柳摩西的柳卫东

自由恋爱

。为此撕毁已定婚约,导致原生家庭赔出巨款,致使男友柳卫东被马秀美两个兄弟暴打,险致其命。婚前人如其名,“秀美”,“是我们村里最漂亮的姑娘”。花信年华之际,与小自己五岁的柳卫东结为夫妻,新婚后不久小家庭被夫家“撵了出来”,另立门户,“在村头搭了个棚子暂住,日子过得很凄惨”,此后彻底与夫家决裂,生下长女柳眉,其外在与内在面貌如下:

她穿着一件油脂麻花的男式夹克衫,肚子挺着,脸上有一道道的灰和一片片蝴蝶斑,眼角夹着眵,目光悲凉,头发蓬乱,身上散发着烂菜叶子的气味。看样子,为了这场恋爱,[她与柳卫东]两个人都付出了沉重的代价。

……马秀美就摇摇摆摆地迎了出来。我想象中她应该腰背佝偻,骨瘦如柴,像祥林嫂那样木讷,但眼前的这个人,身体发福,面色红润,新染过的头发黑得有点妖气,眼睛里闪烁着的是幸福女人的光芒。……她往胸口画了一个十字……

马秀美的人生与丈夫柳卫东一起在时代的起起伏伏中起起伏伏。若将柳卫东与马秀美夫妇置于大时代背景下,两者在行迹与篇幅上高度重合与一致(参见“柳卫东与马秀美夫妻行迹与篇幅表”)。

柳卫东与马秀美夫妻行迹与篇幅表

但是,若将柳摩西与马秀美整个内在生命轨迹相互比较,整篇小说将马秀美的人生轨迹分为两个阶段:皈依前与皈依后。马秀美自幼并无基督教家庭生活的影响,她整个灵魂更新之后超过柳卫东而一直走在前面。正是依靠这种内在信仰的支撑,在丈夫失踪后,她越来越柔弱的肉身以及不堪一击的家庭经济并没有陷入鲁迅(1881—1936)笔下的祥林嫂悲剧。辛亥革命前,祥林嫂早寡,因惧怕婆婆把她卖掉,连夜跑到鲁镇,在鲁四老爷家做帮佣,因勤劳吃苦得到太太欢心;不料又被婆婆抢走,强迫与贺老六成亲;所幸的是贺老六忠厚善良,但为凑钱还债累死,儿子也被狼吃掉,祥林嫂又不得不回到鲁四老爷家重操旧业;她怕死后阎王分尸,把一年工钱捐给土地庙门槛;在祝福之晚她兴冲冲端出供品时,鲁家的不平待遇给她带来重创,从此精神恍惚,被赶出去而成为乞丐;在祝福之夜,她死在漫天风雪之中。马秀美走出一条完全不同的人生旅程。在丈夫无异于死亡的失踪期间,内在信仰帮助马秀美度过人生应当最美好但实际上虽凄苦但顽强自立、不卑不亢的三十五年韶华。她完全独自一人带着年幼的一双女儿艰苦度日,将她们抚养成人。甚至在女儿们自立后家境改善的情况下,她依然不曾丧失寻夫的毅力与耐力以及其背后的仁爱与宽恕精神,“守着那个曾经很气派,现在已经破败不堪的房子等待着丈夫的归来。”自2002年开始,“马秀美每天都会夹上一摞寻人启事,提上一小桶糨糊,往那些大货车上贴寻人启事。说是寻人启事,其实是她请人写给丈夫的一封信。”这封由马秀美口述的寻人启事流露出她寻夫的诚意与爱心:

卫东,孩子他爹,你在哪里?见到这封信,你就回来吧,一转眼你走了快三十年了,咱的外孙盼盼都上小学三年级了,可他连姥爷的面还没见过呢。卫东,回来吧,即便你真的在外边又成了家我也不恨你,这个家永远是你的……我把家里的电话和女儿的手机都写在这里,你不愿理我,就跟女儿联系吧……

马秀美称呼如同亡夫的柳卫东为“孩子他爹”,并引用创世记3:9中雅威在第一个人犯罪后发出的第一次恳切呼求——“你在哪里?”这种呼求一直从创世记3:9的伊甸园回响到21世纪的地球村。“你在哪里?”所追问的不仅是不在场者的

地理方位

,而且是不在场者的

灵魂方

位,即:你的灵魂如今在哪里漂泊?马秀美的恳切呼求表现出她愿意完全宽恕丈夫无故失踪及其给她造成的创伤。由于信仰已经不断治愈这种不断加添的创伤,马秀美的寻夫之问中不仅有亲情的温暖,也有对丈夫遗弃之罪的饶恕——“我也不恨你”。纵观全篇《等待摩西》,唯独马秀美真正以马丁·布伯意义上的“我-你关系”(I-Thou Relationship)对待柳卫东。在皈依后的“新我”马秀美眼中,柳卫东首先是一个人本身、一个具有雅威形象的人本身,而绝非一个物、写作对象、谈资。为此她愿意以爱与和解之心待之,并锲而不舍地

“等待摩西”归来:等待肉身的失踪者东北乡人摩西归来,等待灵魂流浪四方的柳卫东归来,成为真正的东

北乡人摩西。

柳摩西与马秀美内在生命行迹与篇幅表

在全篇《等待摩西》中马秀美追求过两次自由:恋爱自由与灵魂自由。她愿意为恋爱自由付上全部身家性命;她也愿意为灵魂自由而甘愿背负所有的十字架磨难。这样一位东北乡人马秀美可与《希伯来圣经》小五卷(Five Megilot /Five Scrolls)之一路得记中的

摩押人路得

相媲美,成为“

东北乡人路得

”马秀美。在以色列历史上的士师时代(前13世纪—前1030年),以色列地发生饥荒。在以色列地的伯利恒,以色列人以利米勒带着妻子拿娥米与两个儿子玛伦、基连移民摩押地。以利米勒去世后,他的两个儿子与摩押女子结婚,其中的一个儿媳名叫路得(Ruth)。十年后以利米勒的两个儿子去世,唯独中年寡妇摩押女子路得愿意跟随老年寡妇婆婆归回以色列地并皈依雅威信仰,对婆婆拿娥米发出自己的、以后成为犹太-基督教婚礼誓言的信仰宣言:

你[婆婆拿娥米]往哪里去,我也往哪里去;

你在哪里住, 我也在哪里住;

你的百姓就是我的百姓;

你的上帝就是我的上帝。(《路得记》1:16)

摩押人路得移民至以色列地后,在前夫的以色列亲族中找到新的丈夫波阿斯,由此成为以色列最伟大的君王大卫的曾祖母。路得记没有记述摩押人路得的自由恋爱活动,但是从路得的信仰宣言以及寡居生活来看,摩押人路得与自己的以色列丈夫之间夫妻关系融洽,对以色列丈夫忠贞不二。若将《等待摩西》与路得记作跨文本比较研究,两个路得在内在生命行迹与篇幅上基本一致:两者都经历“旧我-新我”的更新,都经历丈夫死亡或与死亡无异的失踪,都以夫妻团圆或再婚的喜剧方式剧终,都不以早年的“旧我”路得为主体,而是以中年后的“新我”路得的信仰生活为重(参见“两个路得行迹与篇幅表”)。正因为如此,东北乡人路得曾经发出的“你在哪里?”之终极追问,所表达的正是面对人类灵魂的自我追问:你的灵魂在哪里?而马秀美所渴求的答案已经由摩押人路得在三千年前回答了。

两个路得行迹与篇幅表

就灵魂行迹与篇幅而论,《等待摩西》中的马秀美与摩西五经中的以色列人摩西也基本一致(参见“两个摩西灵魂行迹与篇幅表”)。就旧我来看,《等待摩西》用前两节扼要描述“文革”期间马秀美青年时期的婚姻经历。她与柳卫东自由恋爱后反悔已订下的婚约,义无反顾地与柳卫东结婚生下一女,并为此付出巨大的经济与身体上的代价。摩西五经只用二十二节经文更为简略地叙述以色列人摩西前八十年的生活,讲述他出生在埃及为奴之地,被领养为埃及王子,成为杀人犯后潜逃到米甸旷野,与米甸祭司女儿西坡拉结婚生下两个儿子,以牧羊为生。就新我来看,《等待摩西》余下的主要篇幅(第3—11节)详细叙述了马秀美皈依后的生活经历。改革开放后,马秀美的丈夫柳卫东经商发财,马秀美皈依基督,生活富足稳定,怀上二胎。不久,丈夫柳卫东失踪三十五年,马秀美独自苦苦支撑家庭,抚养两个女儿成人,并一直坚持寻夫,最终失踪的丈夫柳卫东归家并归入基督。摩西五经则更为详尽地将以色列人摩西生命转变后四十年波澜壮阔的人生历程勾画出来。在何烈山的荆棘燃烧事件中,以色列人摩西领取来自雅威的天职,由妻子西坡拉给儿子行割礼,表明全家归入雅威信仰,带领以色列人出埃及,过红海或芦苇海,在西奈山代表以色列人领受雅威的训示(torah),塑造出以一神主义为核心的希伯来文明,带领新生的以色列民在旷野漂流四十年,直至达到约旦河东岸,以一百二十岁高龄无疾而终。“旧我-新我”模式可以在《等待摩西》与摩西五经之间建构出一种篇幅与灵魂历程上的对称关系:《等待摩西》与摩西五经都以东北乡人马秀美与以色列人摩西的新我为重点;他们同样经历旧我的磨难以及新我的苦难与辉煌。就此而言,东北乡人马秀美才是真正意义上的以色列人摩西,可谓是

东北乡女摩西

。《等待摩西》中的马秀美与摩西五经中的摩西并未发生更名事件,但是她与他的皈依才是真正的更名事件——灵魂更名:从“旧我”到“新我”中的马秀美与摩西。《等待摩西》篇末留下的柳摩西皈依后的生命空白已经通过马秀美预先告知读者。莫言此处的惜墨如金表现出他小说创作功夫的精湛。

两个摩西灵魂行迹与篇幅表

六、 作为一种本土宗教的基督教

《等待摩西》两次提及“柳彼得是我们东北乡最早的基督教徒”。从学术史料来看,基督教最早在1322年经由罗马天主教传入山东。元朝灭亡后,罗马天主教在山东几近绝迹。明朝时,罗马天主教再度入鲁。1598年,利玛窦(Matteo Ricci,1552—1610)与郭居静(Lfizaro Catfino,1560—1640)抵达临清,郭居静留下,此后罗马天主教在山东开始传播,再无中断。新教于1859年、东正教最迟于20世纪30年代传入齐鲁大地。1950年代后,中国新教进入后宗派时代,原有的宗派色彩淡化。但是,中国新教与中国天主教之间的区分非常明显。《等待摩西》并未说明柳彼得以及马秀美究竟属于哪个基督教宗派。从马秀美“家墙壁上挂着的耶稣基督像”、“跪在耶稣基督画像前,往胸口画着十字”、“她往胸口画了一个十字”以及东正教在华传播历史短暂且并未生根落地来看,她所归入的可能是中国天主教。而对于柳彼得的具体宗教背景,《等待摩西》只字未提。

整篇《等待摩西》总计提及四位基督徒。第一位出场的是柳彼得,被誉为“东北乡最早的基督教徒”。“文革”之初,柳彼得惨遭自己的孙子柳摩西更名之辱及其被红卫兵的一顿暴打。但是,他面对惨烈的迫害,始终不曾放弃信仰。不过,他也因此与更名为柳卫东的孙子之间绝交,一生对此事心怀千千结。在柳卫东失踪后,柳彼得的孙媳妇与两个重孙女的生活极其窘迫,而身为基督徒与亲人的柳彼得坚持自己的律法主义与因果报应论,坚决拒绝提供任何人道帮助:

……柳彼得在集市上吃炉包喝酒,他的孙媳妇马秀美带着孩子在集市上捡菜叶子,那孩子看他吃炉包,馋得流口水,他却视而不见,只管自个儿吃。旁边的人看不过去,说:老柳,看看你那重孙女馋成什么样子了,你少吃一个,给她一个吃嘛。柳彼得却说:我不能够,她们正在承受该她们承受的苦难,然后才能享平安。

柳彼得的律法主义体现在作为基督徒的他对孙子给他造成的创伤一直没有如同皈依后的马秀美一样得到信仰上的治愈,反而一直站在道德高地上将直接当事人柳卫东钉死在耻辱柱上,甚至将对他的怨恨归算到柳卫东妻女身上。而柳卫东妻女与柳卫东羞辱、毒打爷爷事件毫无瓜葛。但是,柳彼得将因果报应扩大到无辜的柳卫东妻女身上:柳卫东失踪是罪有应得;失踪者柳卫东妻女的凄苦生活也是罪有应得——都是“文革”初期作恶的报应。作为旁观者的“我”对身为基督徒的柳彼得的行为直接提出严厉的批判:“一个人,只要能对自己违背常理的行为,给出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别人还真不好说什么,何况是借着上帝的名义。”柳彼得要把柳卫东及其妻女钉死在道德耻辱柱上,最后自食苦果——“借着上帝的名义”将自己钉死在怨恨柱上。

另外,“我们东北乡最早的基督教徒”柳彼得“活了一百多岁无疾而终”,“教徒们常以柳彼得的健康长寿为榜样,劝说群众信教。”但是,柳彼得一生两种对立的见证——坚守信仰与“违背常理”——必然导致对立的回应:有的人皈依基督,有的人借用上述冷血事件反唇相讥。东北乡基督徒以柳彼得长命百岁无疾而终作为如彩云般的见证。其中隐藏着一种成功神学(theology of success)或兴旺神学(prosperity theology):信仰会带来地上健康长寿的赏赐。这种成功神学在信仰与世上的福禄寿喜之间确立为一种因果关系,以此取代古旧福音——信仰必定带来世上的福禄寿喜,世上的福禄寿喜可以证明一个人的信仰;反之若无世上的福禄寿喜,则证明一个人没有信仰,或信仰不够虔诚。因此,成功神学也被称为兴旺福音(prosperity gospel)、寿富福音(the health and wealth gospel)、成功福音(the gospel of success)。这种成功神学也就是马丁·路德(Martin Luther,1483—1546)五百年前所批判的荣耀神学(Glorious Theology):一个人要依靠自己的功德来荣耀上帝,为自己赢得来自上帝的平安,“她们[柳卫东妻女三人]正在承受该她们承受的苦难,然后才能享平安”。老基督徒柳彼得以冠冕堂皇的荣耀神学取代十架神学,以此来为自己推卸基本的人道关怀以及基督教意义上的道德责任提供借口。

与柳彼得有所不同的是皈依后的马秀美以及“我”的外甥。前文已经述及马秀美“旧我-新我”意义上的灵魂飞跃。“我”对苦难深重的马秀美之所以能忍耐到底所能找到的原因只能是信仰。正是信仰扶助、支撑马秀美艰难度过苦难岁月。“我”在小说结尾给予马秀美最高的评价是:“虔诚的教徒、忠诚的女人”,即作为教徒的马秀美,对信仰虔诚、忠诚,作为妻子的马秀美,对丈夫忠诚。“我”的外甥身为基督徒也为她惊天地泣鬼神的抗苦、坚韧精神而感动落泪:

由此我也想到:马秀美之所以能够忍受着巨大的痛苦坚持到最后,是不是也是因为她的信仰?尽管她的文化水平很低,无法自己阅读《圣经》,但对教义的理解有时候并不需要借助文字,有很多心灵感应的东西,是很难用常理解释的。我听我的一个信仰基督教的外甥说,东北乡所有的教徒中,没有比马秀美更虔诚的了。每次做礼拜,她都热泪横流,失声痛哭。她跪在耶稣基督画像前,往胸口画着十字,嘴唇翕动着,嘴里念叨着:主啊,保佑他吧,保佑这个迷途的羔羊吧……而我这个外甥每次对我说起马秀美的虔诚时,也是眼含着热泪。

马秀美的虔诚与法利赛人柳彼得形成尖锐的对比:对苦难毫无怨言,对无故遗弃妻女的丈夫报以绝大的宽恕。马秀美的祈祷如同《路加福音》耶稣寓言中的税吏,而柳彼得则是其中的法利赛人:

有两个人上圣殿去祷告,一个是法利赛人,一个是税吏。 法利赛人独自站着,自言自语地祷告说:“上帝啊,我感谢你,我不像别人勒索、不义、奸淫,也不像这个税吏。我每周禁食两次,凡我所得的都献上十分之一。”那税吏远远地站着,连举目望天也不敢,只捶着胸,说:“上帝啊,开恩可怜我这个罪人!”(《路加福音》18:10-13)

但是,马秀美的思想明显具有中国本土色彩。这一点表现在她在怀上二胎之后,祈求上帝保佑她生一个儿子:

我看着她[马秀美]挺出来的肚子,问:“什么时候生?”

她忧心忡忡地说:“主保佑,这一次但愿是个带把儿的。”

基督教的价值观主张男女平等,男孩女孩都一样。而马秀美在此流露出根深蒂固的香火思想。除此之外,马秀美特别喜欢上帝的显灵:

“主啊,您又

显灵

了……”她[马秀美]往胸口画了一个十字,嘴里嘟哝着,又说:“大兄弟[“我”]啊,还真被摩西说中了,他说这两天必有贵客上门,果不其然,你就来了……”马秀美与新近皈依的柳摩西都相信上帝会显出灵验,即通过某个预言而验证上帝的作为。这种做法明显具有灵恩意味。

最后一位基督徒就是《等待摩西》的主角第二次更名后的柳摩西。对此,《等待摩西》没有交代柳摩西的皈依过程以及信仰经历。正如上文所言,可以预料,柳摩西在新一位“老基督徒”、自己的结发妻子、“幸福女人”马秀美的熏陶下,必将“眼睛里闪烁着的是幸福男人的光芒”。

七、 结语:悬疑与母题

《等待摩西》从柳摩西的老同学“我”的眼睛来了解两个主要人物平行又交叉的心路历程:柳摩西本人与柳摩西妻子马秀美。叙事主体“我”本身限制了文本进入人物内在世界的可能性。“我”只能通过“我”自己的直接交往与间接交往而勾画小说人物。正是缘于这种自我设限,《等待摩西》给读者留下五大疑团。其一,为什么柳卫东会与大自己五岁、已经订婚的马秀美自由恋爱?“我”所知道的困惑是:

柳卫东和马秀美的恋爱故事扑面而来。大家都说,柳卫东其貌不扬,家境也一般,但他勾引女人确有高招。详细问下去,也没有精彩情节,但事实就是,本来已经连去东北与那林业工人结婚的车票都买好了的马秀美,突然翻悔了……

其二,柳卫东失踪期间到底经历了哪些?“我”从柳卫东胞弟柳向阳的口中知道柳卫东归家后语焉不详,似乎有精神病之疑:

“问他[柳卫东],他支支吾吾,云山雾罩的,一会儿说在黑龙江,一会儿说在海南,一会儿说在一个荒无人烟的小岛上,一会儿说在深山老林里,总之,没有一句话可信,”柳向阳无奈地说,“连手机也不会用,信用卡也没见过,思维还停留在80年代。”

我问:“他现在在哪里?我要见他。”

“前天还在我这里,要我投资他的‘讨还民族财富’计划,我没搭理他,昨天气哄哄地走了,说是要到黄岛他女儿家。”

“什么叫’讨还民族财富’计划?”我问。

“换汤不换药的骗局呗!什么末代皇帝在美国花旗银行存有三亿美元的巨款,加上利息超过三百亿,但需要一笔资金启动啦,国家出面不方便,委托民间办理……老一套,连傻瓜都不信,但他信。”

但是,柳卫东胞弟的叙述大体上可以帮助读者推测出,柳卫东失踪期间为了赚大钱走南闯北,最后被诈骗团伙利用、被洗脑。

其三,柳卫东夫妻为什么遽然之间皈依? 马秀美在改革开放初期丈夫发家致富、女儿成双的顺境中皈依基督。“我”最后在失踪后归家的柳卫东院内见到他妻子马秀美,并从她口中得知柳卫东的脱胎换骨事件。但是,《等待摩西》对夫妻俩皈依的具体原因、过程均只字未提:

我问她:“卫东呢?”

她悄声说:“他已经不叫卫东了,他叫摩西。”

我问:“那么,摩西呢?在家吗?”

“在,正在跟几个教友谈话,你稍微等会儿,我给你通报一下。”

其四,寻访归来后的柳卫东的“我”为什么最后没有与自己隔空关怀的柳卫东谋面,哪怕“我”与他之间只有咫尺之遥?《等待摩西》运用寓情于景的笔法考验读者的想象力:

我看到[柳摩西家]院子里影壁墙后那一丛翠竹枝繁叶茂,我看到压水井旁那棵石榴树上硕果累累,我看到房檐下燕子窝里有燕子飞进飞出,我看到湛蓝的天上有白云飘过……

其五,《等待摩西》结尾之处,“我”采用语意双关的一句话为自己见而不见之举辩护:

一切都很正常,只有我不正常。于是,我转身走出了摩西的家门。

“一切都很正常,只有我不正常”何意?读者至少可以提供两种不同的解释。从外在生命来看,柳卫东恢复原名,夫妻团圆,两个女儿、一个女婿、两个外孙(女)的物质生活无忧,算得上恢复到世俗生活的常态,且“很正常”,超乎“我”的预期,因此“我”对他及其家人的担忧、挂虑显得“不正常”。从内在生命来看,“我”对柳摩西的再生并不了解,但是柳摩西如此幡然醒悟的确让“我”无从解释,只好自嘲自己四处寻访、登门拜访为多此一举的“不正常”。上述五大悬疑都“等待”读者深度发掘。

“等待××”一直是人类生存的基本状态。爱尔兰现代主义剧作家贝克特(Samuel Beckett,1906—1989)的两幕悲喜剧《等待戈多》

En attendant Godot

,1953年),以“等待”为主题,将等待的主体、对象以及行为虚无主义化,使“等待”本身成为虚空、无意义的象征。《等待摩西》反其道而行之。莫言的现实主义精神贯通全篇,将两种等待——等待卫东与等待摩西——的主体、对象以及行为以显明或隐藏的方式摆在读者面前,激发读者在21世纪新时代作出自我反思。旅美华人作家严歌苓(1958—)的长篇小说、由张艺谋(1950—)改编为电影《归来》(2014年)的《陆犯焉识》,与《等待摩西》一样取材于现实,以“文革”为叙事史的起点,展现个体一个甲子的坎坷人生。《等待摩西》中的农民马秀美等待三十五年,等来了团圆与皈依;《陆犯焉识》中的知识分子陆焉识等待二十二年,只为和妻子再厮守,但妻子已经患上失忆症。比较而言,《等待摩西》以现实关怀对抗现实虚无主义,由此与《等待戈多》迥然不同;《等待摩西》虽然具有深刻的现实主义,但是又进一步提升这种现实主义的深刻,试图将一种内在灵魂的深刻带入到当代汉语语境,由此与《陆犯焉识》之间的悬殊不言自明。

本文主要从跨文本对话角度,将《等待摩西》与《希伯来圣经》中的摩西五经、《路得记》作跨时空的比照,探讨《等待摩西》中当代中国版浪子回头故事。主题“等待摩西”主要述及曾改名为柳卫东的浪子柳摩西与浪女马秀美的生命故事。《等待摩西》以“文革”初期更名事件为开篇,围绕《等待摩西》中的两个东北乡人摩西(“东北乡人摩西”柳摩西与“东北乡女摩西”马秀美)六十多年的人生,揭示出当代中国两大典型性难题:如何安顿个体的灵魂?如何在今世今生完成个体以及一个民族-国家的出埃及壮举?以此来看,《等待摩西》中对“摩西”的“等待”构成21世纪新时代中国的母题:个体与民族-国家都在历史转折点上“等待”一位“摩西”。现实的中国依然不离这样的现实:正如《等待摩西》所揭示的,对于同一个“摩西”,有着不同的打开“等待”的方式。正如《等待摩西》所期许的,21世纪对同一个“摩西”,虽然打开“等待”的方式不同,但是东北乡女摩西为打开“等待摩西”提供了典范。《等待摩西》中简练与白描化的写实似乎缺乏莫言小说一贯具有的传奇性与魔幻性。但是,平淡、平缓、平静的叙事,并不缺乏小说人物在“等待摩西”事件上在内心与外在生活中生发出的惊涛骇浪般的变化。内在生命的翻腾与更新正隐藏于这样的字里行间,让明白的人更加明白,让不明白的人也有所触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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