讲述灾难的方式:列宁格勒大围困诗歌研究*

2019-11-12 04:45中国社会科学院
国际比较文学(中英文) 2019年4期

张 猛 中国社会科学院

“二战”期间的列宁格勒大围困是苏联卫国战争史上最惨痛的一页。围困共持续872天(1941年9月8日—1944年1月27日),其间列宁格勒市民经历了物资匮乏、电暖供应中断等极端状况,据官方估计,仅饿死的市民就达60多万。在这种极端状况下,围城内的文艺创作活动并没有中止。据大围困的亲历者、著名文化学者德·利哈乔夫的回忆,围困时期“人们的创作能力反而极大地提升了。人们知道自己即将死去,为了保存下来一点东西,他们写日记、回忆录,建筑师们绘制出充满想象力的草图,而画家们则创作风格奇特的画作。”因传播媒介的限制,当时依靠报纸和广播传播的文学作品,主要包括围困时期的日记、散文随笔及诗歌等。

在所有的文学体裁中,诗歌因结构简洁有力、易于传播、感染能力强等特点,最受列宁格勒官方宣传部门青睐,在市民中间流传最广。大围困期间列宁格勒涌现出一大批诗人,尤其以女性诗人居多,其中知名度最高的是时任列宁格勒广播电台播音员的奥尔加·别尔格利茨(1910—1975)。围困区的悲惨状况激发了她的创作灵感,她创作并借助广播播放了《二月日记》《列宁格勒长诗》等大量情感热烈的抒情诗,在围困区以及整个苏联都引起了巨大的反响,她本人也因此被称为“列宁格勒大围困的缪斯”,并被政府授予“保卫列宁格勒奖章”。与她一样因写作大围困诗歌而知名的诗人还有吉娜依达·什绍娃、维拉·英贝尔等,从他们的创作中,大体可以窥见“大围困诗歌”的全貌:饱满的情感、爱国主义的理想以及人道主义的关怀。

然而在2016年,侨居美国的围困文学研究学者、俄罗斯女诗人帕琳娜·巴尔斯科娃编选了一本诗集《黑暗中写作:列宁格勒围困区的五位诗人》,向读者呈现了风格完全迥异的大围困诗歌。这五位作者都与20世纪20—30年代苏联文学史上独树一帜的先锋流派“真实艺术协会”(ОБЭРИУ)有直接或间接关系,有些是该协会的成员,有些则是协会主要代表人物的好朋友。由于该先锋流派在20世纪30年代后期走向了衰落,上述几位诗人的作品又被研究者称为“后先锋主义诗歌”。他们的大围困诗歌风格侧重个人化,在诗歌中进行了语言实验,通篇感受不到任何悲悯情怀,也看不到未来的希望,仿佛描写的完全是另一次历史事件。

如何以诗歌体裁讲述亲身经历的灾难?以奥·别尔格利茨为代表的主流诗歌创作与《黑暗中写作》诗集中的“抽屉作品”,似乎代表了两种不同的方向。苏联文学与意识形态向来联系紧密,作为战事宣传工具的围困诗歌就更是如此。塔吉扬娜·瓦洛妮娜分析主流媒介表现大围困时出现主题雷同状况的原因时,认为“对大围困的统一描写不仅与权力机构施加于他们的外部压力有关——国家机构希冀获得完全对自己有利的解释——也与苏联文化中占优势地位的社会主义现实主义影响下的叙事逻辑有关。”由此,“后先锋主义”诗歌在当时并没有得到出版,也的确在情理之中。对于今天的读者而言,苏联政权和大围困都已经成为历史,我们暂时搁置意识形态和道德诉求的束缚,或许会在审视上述两种类型的诗歌作品时,做出更为客观的判断。为避免概念化的机械分类,我们将不以某个诗人、而是以具体诗歌作品作为考察的依据,以期再现同主题下围困诗歌的多样性。

一、 谁是读者:“大围困”的叙事策略

列宁格勒围困期间,针对该主题而写作、出版的诗歌,在一定程度上与报告文学、新闻特稿有许多相似之处:它们同样追求相关性和时效性,写作内容以及面向的读者都是确定的。以奥·别尔格利茨为例,她在电台工作,每天都会把自己的诗歌作品用作广播稿,并且,听众的反应(每天她会接到很多来信,也有听众专门来到电台希望和她见面)对她的写作造成了不间断的影响。这种读者和作者之间频繁的交流互动,让我们想起了姚斯提到的“接受理论”,读者的“期待被唤起之后,在随后的阅读过程中或被完整地保持下去,或被改变、重新定向,或讽刺性地获得实现。”围困区的群众缺少物资供应,势必陷入绝望困顿的情绪里;还需要指出的一点是,奥·别尔格利茨在围困期间进行的文学创作,很多都来自于主管部门的“订货”。譬如1941年冬天至1942年春天,列宁格勒围困区损失最为严重,饿死、冻死的市民不计其数,别尔格利茨接到列宁格勒广播委员会的命令,要为1942年新年准备特别节目。苏联当局希望列宁格勒不惜一切代价,在围困中坚持下来,并保持稳定的社会秩序,“为祖国站岗”。来自这两方面的“期待视野”为大围困诗歌奠定了乐观主义、道德训诫、集体至上的基调,所有得到刊印、被传播的诗歌也都被满足了诸种订货需求。如玛格丽达·阿丽格尔的诗歌《列宁格勒的春天》:“我们冲破漫长的黑暗,/穿过火力的截击。/你说:‘我们是石头造的!’/不,我们比石头更强大,我们——是活着的人!”鲍里斯·利哈列夫的《白面包》:“我们的身后是痛苦,是饥饿……/啊,我们心中的愤怒熊熊燃烧!/我们的身后有我们高傲的城市,/我们的身后,是它的生命。”

既然是为安抚、鼓励围困区市民而写作,势必要在修辞策略上作出,要营造对话的氛围,抛弃个人消极的情绪与主观感受,并且需要善于“读心术”,要和广大人民“站在一起”。奥·别尔格利茨的广播稿是这种策略的最好实践,翻开任意一页当年的广播稿,都能感受到她热情洋溢的情绪和自信心:“同志,走到自己房屋的墙边去吧,那墙上贴着去年和今天的传单与海报,——用眼光扫视一下它们,你心里会燃烧起多少情感来。”主流诗人们几乎是出于自发地采用了这种叙事策略,这和他们本身接受的教育有关,也与他们面对灾难的公共道德情感有关。正如有的学者指出的那样,“他们渴望将被围困城市的生活表现为自我牺牲行为不中断的链条:其中上演着列宁格勒人超人般的英雄主义,他们团结一致,不仅坚定地接受任何灾难,并可以用自己的意志力克服它们。”而“后先锋主义”诗人们则完全没有在写作中考虑到“读者的感受”,或许他们也并没有期待,有一天这些写在笔记本上的东西会被出版,因此也不可能像上述诗人那样,在诗歌中建立广泛的对话。譬如肯纳季·格尔的诗歌《雪中的一滴红色……》:

雪中的一滴红色。小男孩

有张绿色的脸,像一只猫。

来往的人走过他,以双脚,以眼睛。

他们没有空。商店的招牌掉落

“黄油”、“白面包”、“啤酒”,

仿佛这个世界上真的有白面包。

房屋,可爱而迷人,显露出一切——

门和窗户以及它自身。

然而我梦到了童年。

奶奶和她纤小的手。

鹅。高山。石头之上的小河——

维季姆康河。

……

时间依然在拉伸,在拉伸,在延展

我害怕迟到了,无法从涅瓦河取水。

这首诗以相对节制的情感、漠然的语气,描写了列宁格勒街道上悲惨的一幕。小男孩因饥饿而死,而路人并没有奥尔加·别尔格利茨等人的诗歌里那样,表现得悲悯或愤然,他们对于死亡早已司空见惯,“他们没有空”,因为死神也在身后追逐着他们。诗歌中颇具荒诞意味的一个情节是——商店的招牌上出现了符号的残缺:“白面包”(能指)依然存在,但世上真的有可以食用的“白面包”(所指)吗?诗人从家徒四壁的房屋转向童年的琐碎记忆,这种真实与幻觉的交织类似于《伊凡·伊里奇之死》中伊凡临死前对童年的回归,意识流的碎片并不是要将焦点转向过去,而恰恰反映了现实场景中的人因饥饿和寒冷而出现的思维混乱。诗歌末尾格尔没有向读者发出必胜的信号,而是落脚到一个求生之人最本能的反应:克制这种幻想,不然就赶不上涅瓦河的饮用水分配了。这首诗完全从个人经验出发,诗歌以独白的形式完成。几乎所有的“后先锋主义”诗歌都具有这种风格特点,譬如弗拉基米尔·斯特里科夫的诗句:“雪堆,大雪,严寒与风,/杯底四方形的冰块。/今天,一家之中的第三尊干枯塑像/静静地死去了。/而明天,明天无声的死亡的大腿,/要爬到住房的底层。”

其实,回到主流诗歌上来,奥·别尔格利茨本人的创作历程便动态地反映了“读者期待”的影响。围困开始的第二天(1941年9月9日),奥·别尔格利茨的诗歌《达莎阿姨扑灭了燃烧弹》便作为宣传画的配诗,出现在列宁格勒涅瓦街的《塔斯之窗》上。

达莎阿姨在值班。

她的岗位——在某个顶楼上。

达莎朝高处望去,

握紧了手中的老虎钳。

……

达莎用铲子接住了炸弹,

达莎直接将炸弹丢进了木桶里。

看看吧,见识下我们的勇气,

学一学达莎阿姨!

诗歌旁边的宣传画上,一个女人站在房顶,正勇敢无畏地朝天空凝望。这首诗歌在塑造人物方面有明显的苏联意识形态文学色彩,夸张的语气给诗歌增添了几分戏谑。很快,别尔格利茨就意识到这种失真描写本身的局限性,考虑到受众的需要,在之后的诗歌《与女邻居的交谈》《与女邻居的第二次交谈》中,“达利雅”(即“达莎”)的形象被深化了,被赋予更多勇敢而悲怆的特点,“交织着因列宁格勒围困中妇女、儿童和老人的受难而引发的疼痛以及愤怒”。

你瘦削、勇敢,

顶着匆忙扎起的头巾,

在轰隆的炮火下

你走着,手里提着篮筐。

达利雅·瓦西里耶夫娜,因为你的力量

整个大地将会复兴,

这种力量有一个名字——俄罗斯

像她一样站立住,鼓起勇气吧!

从“痛苦”转向“悲愤”和“谴责”,最后由慷慨激昂的胜利“希望”统一全篇,这是围困区主流诗歌情感转变的基本范式。这些诗人不会像肯·格尔、弗·斯特里科夫那样大段描写居民的精神状况、受灾情况,因为城外的人不应该知道灾难的规模,他们只需要将列宁格勒当做战争的前线城市,所有市内居民都是可以与险峻形势作斗争的战士;市民也不需要那样血淋淋的真相,这于他们的现状毫无帮助,反而会挫伤斗志。帕琳娜·巴尔斯科娃在考察大围困诗歌的写作与接受时,将主流诗歌又细分为吉娜依达·什波娃(完全站在意识形态和道德说教角度描写,后文我们将会提及)、奥·别尔格利茨两种类型,在与“后先锋主义”诗歌比较后,认为三类诗人的“期待视野”分别为:“面向最广泛的读者、面向‘全苏联意义’的读者(既包括被围困者,也包括全苏大地上的其他居民);面向1941—1942年‘垂死时刻’被围困城市内部具有历史眼光的读者;完全不面向任何读者。”我们认为在“对话”和文本的开放度上,前两种基本上为同一种叙事策略,从而与“后先锋主义”诗歌形成了明显对比。主流诗歌在描述围困事件和塑造人物形象上,带有明显的夸张变形,但这促使它更迅速地成为宣传集体精神的工具。英国哲学家以赛亚·伯林曾在“大围困”后访问列宁格勒,他的随笔见证了主流宣传诗歌的影响力:“党的评论家批评这些作品(笔者注:指帕斯捷尔纳克的作品)不够有力不够充分。在他们看来,像薇拉·英培尔写的《普尔科沃子午线》这样的应时之作和她的关于列宁格勒围困的战争日记,以及奥尔加·别尔格利茨那些更富才华的作品,才更容易被接受”。

二、“信念”的分歧:我们是否会得救?

在一本纪念圣彼得堡建市300周年的小册子上,简要介绍了“大围困”期间列宁格勒的代表诗人,讲到薇拉·英贝尔(即上文伯林提到的“英培尔”)时,编者提到这位女诗人目睹了大围困时期的悲惨境况,接着他话锋一转,说“但诗人的目光还是关注到人们的生命意志,关注到人们的善良。从街头进入诗人笔下的谈话片段热情较少,偶尔夹杂一些不太愉悦的笑话,但它们在读者心中播种了希望——城市会坚守下来”。

大围困持续了将近900天,这对挣扎在生死线上的市民来说,是一种极大的考验。如果没有精神慰藉,很难想象最终有多少人可以坚持下来。因此,有必要在写给他们的诗歌中强调“信念”的重要性。这种“信念”,来自于对个人求生意志力的肯定,也来自集体主义、爱国热情、道德和宗教信仰(这一成分在主流围困诗歌中较少出现)等。

从俄罗斯的农村到捷克的车站,

从克里米亚的高山到利比亚的荒漠,

为了让蜘蛛的爪子不爬到

人类圣物的大理石之上,

拯救世界和星球免于瘟疫——

靠的是人道主义!而人道主义者——就是我们。

这是薇拉·英贝尔长诗《普尔科沃子午线》中的一个段落。“人道主义”在她的笔下具有统领一切的力量,是与德国法西斯分子抗衡的精神武器。主流围困诗歌在表现这些信念的作用时,无一例外将人的(确切地说是集体主义的)主观能动性提升到足以拯救世界的高度。这种诉诸于道德力量的诗句有时说教成分太重,给人过于夸张的印象,譬如吉娜依达·什波娃的诗句:

当你还在读诗时展露笑容,

当脑子里还在回响普希金的字句,

当你帮助了老人

为妇女让座,

当你向孩子伸出援手

用小心翼翼的碎步领他们走过坚冰,

当你还保持着信念,仿佛保持着火焰,

你就不会死亡,你就不会倒下!

其他诸如尼古拉·吉洪诺夫、帕维尔·安塔科尔斯基等人的诗歌中,此类描写和宣传不一而足。如果仅从审美的角度来评判这些诗歌的艺术价值,未免有失公允,毕竟在具体的历史语境中,使读者产生情感共鸣也是写作者面临的最主要任务之一。正如基里尔·科布林评价利季娅·金兹堡的随笔《被围困者札记》时指出的那样,“‘被围困者’处于极度的不幸和极度的不自由状态,但尽管如此,他并不认为这一状态是最终的、极端的;他本能地不惜运用全部的身体上——更主要的是——道德上的力量,以推开这一边界,建立一个不间断行进的系统,以使得这一系统将他从‘生物’活动、‘生理’活动引领到‘社会’活动中去”。而来自文学家的话语鼓动,对于围困中的居民走出这种绝望状态显然具有特殊意义。只是,从“后先锋主义”诗歌的片段中,我们找不到任何有关“获救”的希望。主流诗歌中的主人公总是会跨越一切障碍,获得永生;而弗·斯特里科夫、谢尔盖·鲁达科夫等人的诗歌中主人公注定要在大灾难面前束手无策,迎来必然到来的死亡。

勺子送到嘴边——死亡,

伸了伸胳膊想要打个招呼,——死亡,

看见一只小黄雀鸟——死亡,

在树叶的枝头上——死亡,

你和朋友一起去散步——死亡,

送别朋友,他们一共两个人——死亡,

偶然朝哪儿一瞥——死亡。

(1942年7月29日)

弗·斯特里科夫的这首《死亡》容易使人联想到作为其早期的“真实艺术协会”:追求片段效果而非完整印象,意象之间的连贯性较弱,语义重复性比较明显。其中重复出现的“死亡”与“真实艺术协会”代表丹尼尔·哈尔姆斯的一首诗歌有相近之处:“……/所有所有所有的姑娘都是‘必夫’/所有所有所有的男人都是‘罢夫’/整个整个整个的婚姻就是‘布夫’。/……”在哈尔姆斯的诗歌中,“必夫”“罢夫”和“布夫”多次出现,但它们是作为一个介于“文字游戏”和“统一等价物”之间的符号而存在;与之相比,斯特列里科夫写到的“死亡”却是肉眼可见的具体死亡。当“死亡”这一意象被反复强调时,现实的荒诞和恐怖特点都进一步突出了,列宁格勒大围困带给每一个受困者的,并不是他们作为苏联公民而被赋予的“捍卫城市”的使命,而是他们作为一个独立的人而面临的死亡。“真实艺术协会”成员面对的至少是一个逻辑意义相对稳定的世界,而大围困中的“后先锋主义”诗人却要面对秩序和逻辑已经混乱的现实。他们不再需要玩味文字游戏,“将现实反转”,周遭发生的一切充满悖谬、匪夷所思,他们只需要如实记载,本身就是对“荒诞”精神的继承。

“后先锋主义”诗歌中不仅没有“信念”作为支撑,相反,他们还努力在诗歌中否定任何具有拯救特征的存在物,值得注意的是,他们选取的“亵渎对象”不是“爱国主义”“人道主义”——事实上,这些范畴几乎没有进入他们的写作中——而是宗教信仰。

不,我不知道约伯

和其他人。

我自己活着,

我自己就是约伯。

我没有像拉撒路那样复活,

上帝也不是我的父亲。

我不像他那样,从棺材中爬出,

直到现在我都还是个死人。

(1942年10月17日,从“巨山”到阿拉木图步行途中)

清算与“上帝”之间的关系,是帕维尔·扎利茨曼诗歌中经常出现的主题。《圣经》中关于“约伯受难”和“拉撒路复活”的说法指向的都是“救赎”,而扎利茨曼根本否定了任何“神迹”。在这首诗歌中,他将自己放到了与“上帝”同等的位置,从而将绝望情绪置于无计可施的境地。但同时,抒情主人公“我”又发出非常坚定的声音,带着控诉的语调,就像这本诗集的序言中写的那样,“后‘真实艺术协会’大围困诗人的诗歌最为勇敢的特征之一是,它们没有将受围困的人描述为‘隐忍的英雄’,而是将其表现为‘无意而成的英雄’——某些人的人性被连续不断地考验,有的时候他们显得筋疲力尽。”类似帕维尔·扎利茨曼的这种对“信念”的质疑声在其他几位诗人中也有体现,譬如“不要去弄明白,谁躲在框后,/也不要徒劳地呼唤上帝的军队。/插上门栓,给自己盖上五角星,/阻挡住可怕的敌人”。甚至在肯·格尔的诗歌中,温柔贤惠的“利百加”被“我”残忍地吞食掉,宗教信仰被颠覆到如此程度,“救赎”已完全没有可能,也失去了意义。

三、 主人公的身份:大围困中的“集体自我”与“个体自我”

回到主流围困诗歌的“对话特征”,我们发现,在诗人建立的对话模式中,“你”代表的是被围困的对象,或是围困区之外的苏联读者;而与之对应的并不是“我”,而是具有强大指涉力量的“我们”,是包括“你”在内的苏维埃共同体。如“一切都会实现——我们将会见面……/在我们的头顶扬起蓝色的帆/没有风的晴朗天空。/我们为寂静中的幸福感到喜悦,/我们会回想起战争中垂死的日子,/回想起拉多加湖面包又干又硬的外皮。”“这——是我们的爱。无论怎样等待——一切都还如初,/献上鲜血、担忧、枪弹。/但是,就像当初戒指的圆圈使我们结合,/我们也因为圆圈而分离……”就像维克多·什克洛夫斯基描述这座城市时使用的一个比喻,列宁格勒是一个“中空的圆圈面包”,缺乏属于个人的思维判断。列宁格勒的主流诗人们在创作过程中,完全摒弃了个人经验,即使出现了“我”,抒情主人公的身份也将不再具有确定的身份,而是作为集体授权的代表发出声音:

我以一种新的爱来爱你,

苦涩的、宽恕一切的、鲜活的,

我的祖国佩戴荆棘的王冠,

头顶是灰色的彩虹。

它就要来临,我们的时刻,

它意味着什么——

只有我和你才会知晓。

我爱你——我别无选择,

我和你——和从前一样——合为一体。

(奥·别尔格利茨,1941年6月)

事实上,奥·别尔格利茨的这种“统一体”看法并不是一开始就有的,也并非坚定不移。苏联官方一直把她当做捍卫祖国尊严、忠诚于国家和人民的典型来宣传(她曾经被授予“保卫列宁格勒奖章”、斯大林奖金等),但近年来,尤其是随着2010年别尔格利茨《被禁日记》的出版,一个令人陌生的奥·别利格尔茨呈现在读者面前,“广播中清晰的音节让步给未曾说出的、被中断的自白。诗人不再是宣传员式的,她的内心充满了动摇、不稳定,失去了生活的支点和意义”。1941年9月,大围困刚开始的时候,别尔格利茨在自己的日记本上写下了六首小诗组成的系列《四一年的笔记本》,描绘了每个被围困的人都会感受到的情绪:

我不在家里,不是城市的市民,

没有活着也没有死去——不是任何一样:

我生活在两个房板中间,

在堆叠的砖块里面……

回顾上文中提到围困的第二天,别尔格利茨就写出《达莎阿姨扑灭了燃烧弹》那样的诗歌,作为“个人”的别尔格利茨与公众面前的她,存在着十分明显的差异。对前途命运担忧、不相信战争会胜利,这种痛苦的担忧反复多次在她的日记中出现,她也十分焦虑随之而来的名望会浇灭自己对生活的敏感,因为一旦写不出那样的诗句,她就不能换来足够的面包。除了个人利益的考量,苏联长期奉行的集体主义教育也使诗人们主动“消灭”了“个体自我”,因为个人在更为慷慨无私的爱面前,总是显得十分渺小。按照集体主义的衡量标准,“个人”与“集体”并不存在不可调和的矛盾,“伟大卫国战争以新的内容加强、锐化、填充了苏联人的爱国感情并最终取消了个人的、‘自己的’利益与民族、人民、祖国的利益。在我们这个时代的诗歌中号召保卫祖国——也同时是号召包围个人、单个人的幸福。为个人的痛苦而复仇与为人民的痛苦而复仇融为一体”。

由此观照肯·格尔、德·马克西莫夫等人的创作,可以发现一个突出特点,那就是不断出现在他们诗歌中的“个人意识”、“个体经验”。作为具有确切指称的“我”频繁出现在他们的所有诗歌中,并且,个体的我和大众是疏离的,主人公仿佛被抛到寸草不生的荒漠中,独自忍受饥饿、寒冷的状态,独自面对死亡。

平淡的心头有着怎样的惊慌。

稠密的风中天鹅死去。

空空的灌木没剩下一根树枝。

桥悬挂在无水的河上不知羞耻。

突然大海一片凋萎。

而我

独留下来没有了世界,

仿佛一块黄油。

除了对个体地位的突出,这些诗歌与主流围困诗歌还有一个区别:在“后先锋主义”文本中,应该被强调的“围困圈”、“围城”恰恰消失了。这是一种在空间上无限开放的写作,个体的“我”置身于“没有了世界”的空间,一种无限的“无”,而事实上,大围困给人的最大感觉却是“受压抑的囚禁”。肯·格尔等诗人扭曲了围困区的存在状态,使主人公处于无人可以交流的状态,处于从“列宁格勒围困”事件中剥离出来的“空”的位置。这恰恰是主流围困诗人极力避开的状态。帕琳娜·巴尔斯科娃认为,在修辞上策略性地克服个人之间的隔绝——这是别尔格利茨大围困抒情诗面临的最尖锐任务。

朋友们不断对我们说:“要活下去!”

他们伸出手来。

那冻僵的手,在火光之中,

在血液里,被阳光穿透

他们将统一生命的接力

交付给你们,交付给我。

我的幸福无法计量。

作为回应,我平静地说:

“朋友们,我们接受它了,

我们会坚持你们的生命接力。

我们带着这种接力度过了寒冷的冬天。

在它的痛苦令人压抑的雾霭中

我们依靠心灵的全部力量

依靠有创造力的勇气所有的光芒活着。”

从诗歌传达的意义来看,个人身体经受的痛苦仿佛不存在了,那“冻僵的手”最终让位给果断有力、坚不可摧的集体主义身体。在集体主义的原则下,个人只有通过无条件的奉献,才能真正实现永远的不朽——个人意义上的不朽是不存在的,所有的荣耀和力量来自于互帮互助、团结协作,来自于对“共同体”的维护。这是集体主义教育的重要内核,在一定程度上来说,也是处于战时状态的“人”必须遵循的存在方式。本尼迪克特·安德森对“民族主义”的描述正适用于理解这种状态:“在所有自然的事物中总是存在着某些不容选择的东西。因此,民族的属性就被融入肤色、性别、出身、出生的时代等——所有那些我们无法选择——不得不这样的事物中。而且在这些‘自然的连带关系’中我们感受到了也许可以称之为‘有机的共同体之美’的东西。换个方式说,正因为这种连带关系是不容选择的,它们因此就戴上了一种公正无私的光圈。”

结 语

正如我们无法回到“大围困”时期的列宁格勒,亲身经历真实的灾难现场,对于这些在灾难中写下的诗歌,无论是来自主流诗人,还是制造语言实验的“后先锋主义”写作者,我们仅尝试通过现象性描述,探究官方和民间对“大围困”的不同理解。从诗人创作时预设的受众来看,以奥·别尔格利茨、维拉·英贝尔等为代表的主流围困诗人更多地面向最广大的围困区居民以及苏联其他地区的读者,他们借助广播、宣传画等大众传媒工具,普遍在诗歌中采用对话模式,以建立与读者(听众)之间的情感联系,运用多样的叙事策略,以引发读者的共鸣,鼓舞被围困居民以及前线的战士。相比而言,以肯纳季·格尔等为代表的“后先锋主义”诗人完全凭借自发的欲望写作,没有期待诗歌被发表,也无意建立与虚拟的读者之间的对话;在表现内容上,主流围困诗歌以“信念”作为内核,多洋溢乐观的民族热情,宣传集体主义、爱国主义的思想,肯定了“道德救赎”的意义,诗歌的主要功能表现在鼓舞受围困市民、强化苏联大地道德价值观念上。而后一种写作方向的代表们更加热心写作的实验,他们不避讳对围困区真实状况的描写,突出个人的绝望情绪,并且经常表现出“亵渎神明”的姿态,否认了最终胜利的可能性;最后,在探究诗歌抒情主人公的身份时,我们在前一种以对话模式建立的诗歌文本中,发现了更多“我们”,抒情主人公为苏联意识形态的代言,号召对话者从分散的个人状态走入共同的拥抱,以热烈的集体主义情感驱逐围困区悲惨的氛围,并通过集体主义身体的不朽来讴歌个人的永生。而“后先锋主义”诗人塑造的多是西西弗斯式的个人,他被置于相互没有联系的空间之中,处于一种无限的“空无”。

每个时代都会经历不同的灾难,我们今天重新审视那些对大灾难第一时间做出反应的文学作品,会发现以上总结的大围困诗歌的写作特征,多少也会体现在这些作家讲述灾难的姿势之中;同时,随着灾难发生背景、受灾性质等因素的不同,这些文学作品在表现手段上又会有各自的特点。我们不能否认主流大围困诗歌在建立精神统一体、帮助被围困的市民度过艰难岁月方面的重要作用;相应地,也不应该因为“后先锋主义”诗歌在那个需要“众志成城”的环境里“无所作为”,就忽视它在文学上的特殊价值。也许研究灾难叙事最根本的出发点应该是,所有描述灾难的文学都将聚焦于一点:如何使用文学的形式,描写“灾难中的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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