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末结社之风盛行,莱阳宋继澄倡导“山左大社”,社员受复社影响,诗歌创作上多有宗唐仿杜之作,气节上大都坚守正义。甲申之变,山左文人出路有三种情况:殉国者,多为山左大社成员,受复社气节激励与家风濡染显著;隐逸者,或避地山林著书课孙,或被迫守节身隐心不隐;仕清者,守志弃节,进退两难。文人风貌的变化是朝代更迭的客观因素及家族发展、文化传承、生存状况、复杂内心等主观因素共同作用下的结果。因此,对山左文人风貌、心态的考察,有助于认识明清之际诗风转变的轨迹,把握易代时士风与诗风的嬗变。
山东,古称山左。山左文风之盛,在明末清初时达到高潮。清初山左诗歌创作成就极高,可与江、浙两省鼎足而立。“国朝六大家”中的王士禛、宋琬、赵执信,均是山东籍,其他诸如诸城丁耀亢,掖县赵士喆,莱阳姜埰、姜垓,淄川高珩,益都赵进美、孙廷铨,新城徐夜等,均能自成一家。[1](P17)本文择取上述文人,从明末党争、易代选择、入清为官、清初结社等几个方面,考察明清易代之际山左文人的精神风貌、生存状况、复杂心态及对诗坛风气的影响。
明末政治黑暗、政局动荡,宦官专权,群臣倾轧。文人们多积极参与社团运动,显示出晚明士人评议朝政的群体趋向。其中,东林党、复社规模最为浩大,“每会,至二三千人,几罹清流之祸。”[2](P60)莱阳宋继澄先与宋琏加入复社,后又与宋琬、宋璜、宋珵、姜澜、宋瑚、宋璌、宋瑀、姜埰、姜垓、姜圻、姜楷、赵士喆、赵士骥、左懋第、左懋泰、左懋桂、左球、左懋芬等人倡导“山左大社”。山左大社共有成员91人,其中莱阳占到十分之六七。崇祯十六年,清兵攻破莱阳城,宋继澄、宋琏父子,赵士喆、赵涛、赵瀚父子,姜埰、姜垓兄弟等或隐居登州,或避地吴门,成为明代遗民。因此,莱阳的山左遗民比较多,而复社显示了莱阳士人的气节。
新城王氏家族多加入复社与东林党,且与东林党成员交往密切。王象春曾从学于邹元标,又与钱谦益有交游。有人曾劝王象春改志以从魏珰,王象春表明自己愿守贞空山,永不改志:“窃念春生无媚骨,智有忠肝,世受国恩,幼承家训,矢捐身而报主,历九死以不移。此春之自信于天日者也。”[3](P25)在功名与节操之间,王象春选择了“忠君”,放弃了仕途前程,终因忤逆魏珰,被削籍为民。值得注意的是,上述文人均出身世家大族,受家风庭训濡染较深,重视“君臣”纲常与“忠君”名节,很自然地走上了保节、弃志之路。
早在党争最为激烈的天启朝至崇祯朝,其他未卷入党争的士大夫,也能以正义为立身原则,批判阉党倒行逆施。淄川内阁首辅张至发,初为亓党成员,后因亓党依附魏忠贤,遂脱离亓党,不为苟同。天启三年,张至发辞任里居,使阉党气焰受到抑制,自身又免于“党祸之株连”[4](P26)。次年在淄川城西建“近郭园”,又于范阳溪畔建“环青园”。叠石为山,建造亭阁,取“枕流”“盟鸥”为额名,暗含隐逸之意。淄川户部尚书毕自严在朝堂之上,尽职守责,无所附丽。他与魏忠贤的直接冲突就有三次:天启元年,魏忠贤令锦衣卫千户刘侨逮捕天津卫废将陈天爵,毕自严上疏《金吾远逮废弁疏》,忤逆魏忠贤;天启四年,上《地震陈言疏》,把魏珰比作“汤灶”,暗示佞幸专权、蒙蔽国君;天启六年,“忠贤议鬻南太仆牧马草场助大工,廷臣无与阻者。令守备太监来喻意,大父(毕自严)坚持不可。”[5](P381)再一次忤魏珰。崇祯八年,曾七次乞休的毕自严致仕,归里筑石隐园,叠石为小山,希望像山石一样“从不受磨折”“赋性本清真”“不羡公与侯”。[5](P16)明末淄川造园风气的盛行与士大夫为避党争、辞官隐居之举息息相关。正是晚明政局的变幻和党争的加剧,文人便以隐居园林的方式达到疏离政治、陶冶内心的目的,他们在具有象征意义的山石与流泉中,过起了枕石漱流的吏隐生活。
在文学创作上,山左大社成员受到明末七子复古思潮的影响,有不同程度的宗唐、仿杜之作,这与他们关心社会、指摘时政有关,但也不可忽略复社拟古风尚的影响。社员们多与复社成员交往,如宋玫与吴伟业既为同僚,又同游名胜,又切磋文艺。宋玫因廷推阁臣一事,遭谗言下狱,后作《遭谗示嵇君》:“埋忧无厚土,原毁有深机。亦省昌黎说,穷鸱病莫依。”[6](P316)该诗忧愤深广,道出晚明政权的黑暗,确有杜诗苍浑之气,吴伟业称其为“五言最工”。宋琏的《赠别姜如须》:“故乡丛菊任蒿莱,潦倒荒亭倚酒杯。越鸟频惊华发尽,吴山犹带夏云来。十年大漠催关笛,一夜寒江尽落梅。南国至今多旧迹,知君更上越王台。”[7](P124)该诗雄浑悲壮,宗法杜甫痕迹明显。姜埰于崇祯年间贬谪宣州时所作的《寓宣州作三首》(其三)云:“壄浦飞花接石关,百年心事北楼闲。乘舟弄月歌仍哭,破帽单衫往复还。莫向此生愁白发,好为吾骨买青山。石金戴表皆名硕,吊古临风泪欲斑。”[6](P335)直抒胸怀,激壮清越。姜垓因上疏削名碑中崔呈秀、阮大铖之名,开罪于阮,逃往宁波途中所赋《兰江岁晏杂感二首》(其二)曰:“未遇孙登啸,犹工庾信哀。残花三载过,归雁数行来。刀尺寒衣改,关楼暮角催。妻孥回首地,翻恨别天台。”[6](P339)抒写了岁暮之感,风格沉郁离忧。由此可见,明末山左士风与文风均在不同程度上受到复社的熏染。
朝代鼎革,对汉民族士大夫而言,心理震动极其巨大。与宋金入元的文人不同的是:明清之际文人仕清与否,不仅是气节失、守上的取舍,也是家族利益、文脉传承、现实生存等因素的权衡。那时士人选择的出路主要有以下几种:
朝代更迭带来的社会剧变,导致了山左家族的衰落。莱阳宋继澄家族因殉国殉难而科举不继;新城王氏家族遇害者多达四十余人,仅存王象晋、王与敕一支;淄川城破后,张氏家族遇害数人,清军又掠张氏子女数十人入军营。至清初,这些家族孙支分析,逐渐衰落。崇祯十六年,宋琬父宋应亨、族兄宋玫殉难。宋琬于《纪愁诗》中道尽了骨肉分离之痛、肝肠寸断之苦:“未归深自恨,不死欲何图。”“旧游人可数,新鬼赋难招。”“泪如浮枕去,梦不信家亡。”“骨肉仳离后,那能归去来。寸肠能几许,一日必干回。”[8](P402)其中,对自己苟且存活的行为深感愧恨。新城王与胤与其妻于孺人、其子王士和阖门自经。王士和留下《绝命词》曰:“彼反面而事仇兮,臣妾之未皇。”[6](P331)为维护君臣之纲,王士和以身殉国。这些殉国死节者多受儒家“忠孝”文化的影响,大都出自科举之家,家族科第愈盛,死节者亦愈多。[9](P829)
甲申之变,诸城丁耀亢先携母避难,出而复明抗清,失败后又出仕新朝。丁耀亢有强烈的汉民族意识,辗转多次参加复明运动:崇祯十七年七月,丁耀亢佐助益都王遵坦募兵;九月,奔江淮间,为刘泽清谋划复明;后又受王遵坦之托,屯兵东海,以图复明;直至次年南明小朝廷降清,王遵坦、刘泽清皆兵散,丁耀亢才归里。定鼎后,出仕新朝,成为贰臣。虽然丁耀亢在军事、政治活动中停止了对清王朝的直接反抗,但却积极著书立说,在笔记《出劫纪略》中记载易代时山东遭遇兵燹的史实,在小说《续金瓶梅》中叙述清兵屠戮民众的事实。这种借助文学保存史料、曲意复明的心态,与钱谦益辑《列朝诗集》以表复明的决心别无二致。
鼎革之际,新城王象晋、王与敕、王与美等人隐居在邹平长白山,王士禄、王士禛兄弟亦奉祖读书,“漱流枕石,或日晏忘返。暇即就佛阁写书,动盈卷轴,有终焉之意”。[10](P68)王士禄、王士禛于顺治四年便走上科举之路,且隐居期间多受王象晋教导。作为明遗民的王象晋,坦然于子孙的出仕,既保证了家族文脉的传承,又实现了家族的中兴,这与莱阳宋继澄家族因易代而衰落的命运截然不同。
出仕者,是谓“贰臣”,不能以贪生怕死一概论之。学界在考察贰臣出仕原因时,鲜少从家族的角度去考量。由于战乱,益都琉璃业一度停滞,清廷又废除了匠籍制度①,而以琉璃起家、隶属内廷的孙氏家族蒙受重大损失,这也是孙廷铨决定再度出仕新朝的一个原因。甲申之际,世家在经济上备受打击,还要遭受流寇的欺凌。顺治四年,流寇谢迁攻破淄川城,建立国号,以石城坚固,与城外清军发生激战,“贼破城屠戮,大兵继至,毁城而入,良莠难分,死者狼藉”[2](P187)淄川成的居民遭遇双重劫掠,高氏家族的高璥因兵燹而亡。为了保全城中民众,也为了高氏家族的安危,高珩主动缒城夜出,为清兵攻城出谋划策,“复城后,其赖府君(高珩)调护得安全者甚众。”[11](P35)谢迁乱定后,高珩赴京为官。身为家族的一员,在选择出仕与否时,其家族的经济利益、成员安危等因素,是不得不权衡的重要环节。山左贰臣者,如德州卢世、曲阜孔衍植、济宁杨士聪等,多出于经济发达地区,这种现象与商品经济繁荣、个性思潮的兴起、重利轻义观念的流行有关。
明清易代,士大夫们痛定思痛,批判“心学”的空谈误国,逐渐形成经世致用的思潮。与思想领域相对的是,诗歌创作以反思明亡的历史、总结明亡的教训为主题,并交织着黍离之悲与身世之感,而诗风则一变为悲怆沉郁。
明清之际,在实学思潮的影响下,士人的价值取向由重守节转为重济世,家族庭训亦由重道义变为重修养,这种思想观念的变迁正与经世致用的实学思潮相合拍。明嘉靖时,王重光将道义作为王氏家族教育的重要内容:“所行者必皆道义之事,非道义之事,勿汝行也,慎之而已矣。”[12](P108)后来,王重光次子王之垣崇尚俭朴,把“克勤克俭”奉为家训。易代之际,王象晋走出书斋,关心农事,撰成农学著作《群芳谱》,并以耕读二事嘱为子孙正路。这种家风的转变与经世思潮相一致。而以兼济天下为使命的价值倾向,已经超越了狭隘的“君臣”之义。正所谓“小儒规规焉以君臣之义无所逃于天地之间……岂天地之大,于兆人万姓之中,独私其一人一性乎?”[13](P3)定鼎后士人多选择出仕,反映了士人价值取向的变化,即他们把济世之志看得重于民族气节,故君故国虽重,而天下民生尤重。这种观念的转变具有一定的普遍性,“于鼎革后继续关心民生利病,以兴利除弊为己任,是顺理成章的事。”[14](P179)既然不能“立德”守节,那么,退而求其次“立功”济世与“立言”著书也未尝不可,倘若济世之愿也不能得偿,那还有著书立说。高珩认为,学者之著书与英雄之创业,利世之道略同:“学者治书,英雄创业,其道略同。夫经营四海属意关中者,汉皇独有卓识矣。操觚之士,何独不然,故著述不在多端,顾利世何如耳。”[15](P169)
另外,易代之际,家国多难与穷途末路的感慨,体现在诗歌上则是黍离之悲与身世之感的交织。孙廷铨作诗篇《自警诗八章》,其中有“甲侯竞利,卒逮疵瑕。伯宗刚折,用陨厥家。”“人生实难,靡弗瞻顾。”“永惟恬淡,庶保恒性。”[16](P363)等诗句体现了兴亡更替之际,天翻地覆的变化,“虢山崒崩,三川断溆”体现了繁华不再的感慨。晚明朝纲混乱,贤臣已失,昔日的鹿门与柴桑,于今俱亡,隐居不得。经历了改朝换代,文人的作品中自然多了悲天悯人之思。比如,明末动荡时,流寓江南的赵进美和宋琬饱尝流离之苦,从二人诗作可一窥当时文人生存之艰难。赵进美与宋琬避地吴阊、嘉禾之间。赵进美避难嘉禾时,曾有坠水之难,幸得免;又遭盗贼之祸,宋琬寄诗慰问:“中原方逐鹿,南国洊长蛇。”“世乱轻肤发,时危听鬼神。”[7](P410)道出了甲申之际士大夫生存之难。又如,“漂泊君休厌,谁能问酒徒。”“聊自耽幽适,萧然故国心。”“天涯仍旅食,海内未休兵。”“飘蓬复此地,潦倒任天涯。”“如何此夜恨,漂泊未言归。”[17](P576)等诗中多身世飘零之句,并伴有浓厚的故国之思,与明遗民诗歌别无二致。但入清后,赵进美并未选择归隐,这与赵氏家族关心民瘼、以社稷为重的家风有关。其父赵振业坦荡恢廓的胸襟气概、吏治严明的为官之道深深影响着赵进美,使得他虽有归隐之愿,但并无实际行动,只能在诗歌中寄托感慨。
高珩的《后长恨歌》中有“当时阮马气熏天,得意金吾亦盛年。”“天子无愁将相骄,只言千载常尔尔。”“重兴诏狱杀清流,甲起晋阳朱桁愁。”“建业荒亡怨狡童,丘墟亦复坐诸公。”“自古奢淫是死媒,累臣怀璧谁容汝。”[18](P29)等句写弘光小朝廷灭亡后,南明妃嫔被清兵掠夺一事,揭露弘光小朝廷臣相误国的事实。揭露了南明统治者朱由崧昏庸无能,沉溺声色,马、阮之流“小人得志,借朋党以肆毒,合阉竖以固宏,假盗贼以张威。”[19](P1)终于导致“又见降幡出石头”的结局,诗中的愤懑之情喷薄而出。早年描写优游的山居生活的丁耀亢,易代后变为多关注社会民生,诗风也由闲适冲淡一变为激楚亢越。崇祯十二年,清军攻占济南,屠戮掳掠,丁耀亢南游至金陵避难,途中作《江南诗余》诸首,记录了明末社会现状:“催兵督饷,城野乱仓皇。北地征尘正暗,望江南,流寇猖狂。”“城戍荒闲,人烟散乱,处处投迁客。”“王气消沉,向此际磨尽英雄千百。歌舞遗风,繁华古地,抵死争声色。”[16](P673)揭露南明小朝廷沉溺声色,中兴无望的事实。扬州城则无复旧时的繁华:“歌舞楼台人散后,城上时闻刁斗。”“庾楼如昨,人在楼中知否。”[16](P673)丁耀亢意识到百事艰难,也没有真正可栖息避难之地。这就不难理解丁耀亢由明末抗清到定鼎后入京谋职的转变。综上而论,明清易代之际诗歌反思批判的主题以及诗风的转移,正是时代剧变与实学思潮影响所致。
顺治四年十二月,入仕新朝的孙廷铨、冯溥、赵进美、高珩等人偕同山东籍诸文人于京师结文社。文社成员已无从详考,只能从诸子所赋诗题中大概得知,除上述四人外,还有丁耀亢、宋琬、高玮(字绳东)、李呈祥(字吉津)、王樛(字子下)、孙廷銈(字介黄)、王玉生(字稚昆)、张万选(字举之)、陈协(字念荩)、周宁章、李澄中。②除陈协为顺天府人外,其余均为山左文人,且大都是由明入清的士人。可以说,这是一个山左贰臣在京酬酢的社团活动。
文社活动大概持续了两年,直至顺治六年岁杪,文社核心人物冯溥、孙廷铨、高珩等人奉命离京,诸子才不得咸聚。文社的活动主要有:雅集宴饮、次韵赠答、游眺登阁、赏花赋诗、作品题词等形式。且山左贰臣与京师其他贰臣如龚鼎孳、曹溶等人亦多有诗酒唱和。其中不乏相互慰藉的成分,更重要的是在这些唱酬活动的背后隐藏的则是异族统治下贰臣的苦闷心理。
顺治四年,孙廷铨作诗《卒岁奉柬同乡诸子时乡国多难》三首。其二:“寸心间动止,扰扰更成疏。礼俗安时化,资粮料岁除。无人风幕动,闷坐竹窗虚。故国今如此,何由寄鲤鱼。”其三:“不及郎官宰,双旌出国门。畲田丘壑计,宽赋庙堂恩。冬日趋山急,寒烟带市昏。乞休如便得,未拟更高论。”[16](P364)讲述了明清鼎革之际,家国多难。其时,钱囊羞涩,粮草将尽,进退两难,计划着退休后回乡耕地,希望朝廷能够少些赋役。诗中流露出欲致仕还家的想法。
高珩在送赵进美进京的诗中,有“不妨深心规社稷,岂因低首羡公卿”[18](P97)等劝慰语,道出了大多数贰臣文人出仕的真实想法:只为辅佐君主,不为封侯拜相。出仕为官,可实现用世的社会价值,但却是以牺牲独立自由人格为代价的,因此,内心的压抑和苦闷是挥之不去的。高珩在入清后,选择了屡仕屡归的做官方式,出仕了七次,告假了七次,在山左入仕为官者中,可谓少之又少,但并非孤例。③屡仕屡归式的做官方式,确是无奈之举:“仕不可为隐无所,郡邑忧危辇下苦。高飞莫道是冥鸿,弥天何处逃网罟。渔舟往岁送君行,今日我来君笑迎。问我长林之乐何所至,又向金门来避世。”[18](P14)这种济世与修心的矛盾、进退两难的痛苦,高珩是借助佛道思想来化解的。高珩学佛,并非像钱谦益那样因失节抱憾逃禅,而是为了打破名利枷锁,其诗中受禅学影响而带有禅道之趣。如“鸟醒樵客梦,云起定僧衣。便结宗雷社,长林话息机。”[18](P47)“何处乍心空,点点芭蕉雨。”[18](P37)等句,以禅语入诗;“廊下僧雏烧落叶,茶烟一缕破窗中”[18](P81)等诗句,又多表现禅景与禅境。高珩耽禅悦道的行为对其矛盾心态有调剂作用,在客观上却影响了其诗歌禅悟特点的形成。
这种进退两难的矛盾心理不仅体现在贰臣诗中,在明遗民诗中亦有体现。徐夜随外祖父避地邹平长白山,成为遗民,一方面不愿放弃名节;另一方面欲投入社会又不能,正是“出不成名居不隐”。这种身隐心未隐的复杂心态影响了他诗风的转变。徐夜前期深受杜甫影响,诗歌多直抒胸臆,忧愤深广;鼎革后,诗学阮籍,多取含蓄隐晦的意象,如《枯桐引》诗云:“枯桐向雨泣,感恩不及曙。贞心不可餐,昨夜凤凰去。秋风为谁来,落叶无寻处。独有爨下声,一获中郎誉。”[19](P38)梧桐本是坚贞的象征,徐夜以“枯桐”自况,桐枯凤去,一片贞心无人知晓。诗中萧瑟凄凉的氛围正是他怀才尘埋、贫困潦倒的真实写照。虽为隐士,但仍有用世之心,委婉地透露出守节与求志这两种人生价值取向的难以抉择,守节便不得求志,出仕可求志但又牺牲了气节。成为明遗民的徐夜,诗笔只能触向山水田园,用隐曲的方式寄寓志不得展、被迫隐居的心态。
而贰臣诗中,亦多用这种含蓄之法来吐露进退维谷之心曲。赵进美入清后所作诗篇《窗下梨花》抒发己怀,寄情于窗下“梨花”,与徐夜托物于“梧桐”有异曲同工之处。其一云:“萦窗映彻春争发,弄蕊攀条晚未归。应为孤吟成熳烂,不令凉雨阻芳菲。坐宜微月娟娟入,更傍青樽细细飞。回首故园寒食过,野亭白帻愿休违。”其二云:“暮烟无语更依依,清影含春望欲稀。疏近锁窗留月照,寒垂网户见莺飞。共停阙外青丝骑,细舞灯前白纻衣。莫向后庭歌玉树,故宫风雨已全非。”[17](P589)托物比兴,含蓄曲折地抒写故国之思,凄清有韵味。赵进美的诗风由易代之际的悲天悯人再变为清真蕴藉。
顺治六年夏,文社诸子游先农坛,对弈、分韵赋诗。冯溥有诗云:“青峦杯底落,得遣客怀舒。”“细草分樽绿,明霞入座红。晴沙堤路永,几处马蹄同。”[19](P581)极力渲染先农坛之景物,风格幽雅淡泊,清旷素雅,而无世俗尘韵。早在顺治五年人日,诸子集周宁章宅分韵赋诗时,冯溥在《人日集周宁章宅分赋二首》诗中便云:“竹叶金花聊自放,短箫横笛不须悲。”“檐梅迎笑娟娟出,岸柳争颦宛宛垂。河朔风流谁竞长,看君且覆掌中卮。”[20](P607)诗中一派冲淡平和之气,实则是冯溥平易温和心态的反映。联系冯溥后来的拜相之路,可知他虽然胸怀天下,关心社稷,同时又淡泊名利。其结社期间所赋诗中并未流露出世事无常、仕宦情薄、归隐林下等情绪,而是自适其适,不为升迁功名所累的达观心态。这与临朐冯氏清廉的家风传统与家学熏染有关,又离不开冯溥个人的性情与修养。冯溥淡泊心态下反映出的清雅平和诗风,赵进美与徐夜委婉含蓄的抒情方式以及高珩清远超逸的创作倾向共同预示着不久之后康熙朝诗坛风尚的转移。
综上所述,明清之际,山左文人风貌的嬗变是时代变迁的客观因素及家族发展、文化传承、生存状况、复杂内心等主观因素共同作用下的结果。在“济世”与“守节”之间,明末文人崇尚气节,入清贰臣更倾向于选择“济世”,放弃“守节”,这种价值观的转变与清初经世致用实学思潮的流行有关,也与晚明商品经济对传统伦理道德观念的冲击有关,显示出了士人对君臣、国家关系的重新思考,对传统人生价值观的调整。而诗风的转变则是与文人风貌的嬗变息息相关,诗歌创作在一定程度是文人精神风貌与内心灵魂的外显与折射。通过对风貌、心态的考察,有益于认识士风与诗风嬗变之关系。明末崇唐摹古的风气到易代一变为反思批判与悲天悯人,到清初时再变为温柔平和、含蓄深曲。这种诗风的转移是由贰臣与遗民们共同完成的。遗民、贰臣虽然身份不同,但诗歌创作的指归却是一致的,因此,山左贰臣这一特殊群体在清初文化建设的贡献及对诗风的引领作用应得到重视。
注释:
①匠籍,是朝廷专为手工业者所立的户籍。明嘉靖八年,按匠籍向匠户征收银两,谓之“班匠代役银”。由于清初匠籍混乱,朝廷已无法征收银两,因此宣布废除匠籍,改为雇募的方法来征调工匠。
②顺治五年初七日,赵进美、高珩、冯溥等,晚集周宁章斋中,分韵赋诗。顺治六年春,同社诸子雅集陈协宅,看海棠丁香,赵进美有诗《同中翰诸君过陈念荩宅看海棠丁香》纪之。同年春雨,济南张万选与赵进美、宋琬等人宴饮于慈仁寺,赏海棠花。顺治六年初秋,诸子集张万选水亭,孙廷铨赋诗《初秋集张举之都下新亭》,赵进美有诗《集张举之水亭》。
③冯溥做官亦是屡次请辞,据毛奇龄《易斋冯公年谱》统计,从康熙九年至康熙二十一年间,冯溥曾六次上疏提出辞官请求。六次辞官时间分别为:康熙九年、康熙十一年、康熙十七年、康熙二十年、康熙二十一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