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尚的契合：风格的身体美学探究①

[美]理查德·舒斯特曼著 何 琳译

一

我的哲学观点大多源自个人经验，而非理论文本的阅读。当然，这些理论文本也很重要。我借助理论文本中的词汇清晰地阐述了自己的观点，同时也促进了这些文本的使用。通常，我在哲学类文章开头都要详细探讨与题目有关的知名理论。在此，经本书编辑同意，我要明确本文的写作并非源自本人对时尚的兴趣，而是我的专业实践经历使然。总之，个人经历构成了本文的研究视角。

1992年到2002年这十年间，我多数时间住在时尚之都——纽约，与日裔美籍设计师艾瑞卡·安多同住在切尔西公寓。她是美术学硕士，专攻雕刻，起初给画廊做装潢，后来在工艺秀上做手染麻布披肩，最后自己开了家小时尚公司，生产围巾、披肩、各种包装和布制手包等饰品，专门在高端百货和时尚商店出售。艾瑞卡起初给马可·雅可布做学徒，后又为阿玛尼、派瑞·艾力斯工作，因而积累了专业知识和公司启动资本。就这样，她一路走来，从雕塑家发展成为拥有自己公司的时尚产品设计师。

她为派瑞·艾力斯工作时间最长，我从中也最为受益。借此机会，我才知道什么是试衣模特——时尚业中隐形且重要的工作。服装需要试穿，经过挑选的试衣模特(与设计师、样板师一起)决定服装是否合身。讽刺的是，服装之所以不像想象中那么合身，试衣模特也有责任。这显而易见的矛盾正是时尚业的悖论之一。有人这样描述时尚业：复杂且矛盾的事业，努力化解各种对立因素，一心成就引人注目的得体着装。试衣模特通常能体现出时尚的各种矛盾与契合。关于这一点，本文后续将详细论述。

那么，什么是试衣模特呢？要定义这个矛盾体，我们先要说说什么不是试衣模特。尽管受雇于时尚业，对时尚业的成功与否至关重要，但是他们(试衣模特)不是时装模特，不走T台，也不摆出姿势拍时尚照片。他们不必有姣好的外形，不必又高又瘦。实际上，如果他们外表迷人、又高又瘦，反而不适合这份工作。他们要做的是，在时尚公司大批量生产服装之前，与设计师、样板师、技术设计师、样衣制作师一起，测试样衣是否合身。服装摆在商店里销售之前，这些样衣异常重要，因为时尚公司的设计、生产、市场推广这一过程不仅复杂而且花费高昂。

无论男女、成人还是儿童，都可以做试衣模特。我要谈谈成人男试衣模特，因为我是由此才了解这一职业的。艾瑞卡没有雇用我做派瑞·艾力斯公司的试衣模特。不过，她本该这么做，因为我恰好适合他们样衣的号码。我这么说，是因为艾瑞卡带回来各种各样的特价样衣，有衬衣、套头衫、夹克、裤子。这些衣服不大不小，正好适合我的身材，仿佛为我量身打造一般。要理解这些特价样衣的逻辑，就要详细说说样衣生产以及随后的服装批量生产过程中，试衣模特和样衣的作用。

起初，生产商不会像最后销售时那样，生产各种号码的服装。无论在时间上，还是金钱上，这都是一种浪费。他们会等到清楚地知道某件服装(各种号码)的数量时，才会生产以满足零售店和直销店的订单需求。订单数量和服装款式由零售商的采购员决定(这些采购员受雇于零售商，有时也包括零售公司的经理，他们不同于从零售商那儿买东西的普通消费者，他们是为零售商买东西的)。采购员看了生产商的样衣后，凭借自己的判断，决定如何下订单。他们在时装秀上看到样衣后，通常会索要一件寄到公司的商店里，仔细检验后交给上司和其他高级管理人员。这些人可以决定订单的数量，且要在订单上签字。

因此，生产商需要给每一家对某件服装感兴趣的公司寄送样衣。零售公司的买者在做出决定后(也可能是不下订单的决定)，将样衣退回时装公司。换季时，时尚公司常会积累大量退回的样衣。时尚公司无权在公开的零售市场销售这些样衣，而且收益也是微乎其微。所以，通常是把它们毁坏、扔掉。但有时，时尚公司的设计师们不愿毁掉这些漂亮衣服(样衣通常都很漂亮)，他们会悄悄地组织一场私人的“样衣特卖”，以低廉的价格把衣服卖给时尚公司里可信的员工：例如衬衣每件5美金，套头衫、运动夹克或裤子每件5美金或10美金，有时根本不要钱，就是白送。

艾瑞卡第一次参加样衣特卖会时，给我挑了几件衣服，结果我穿着非常合身。后来，我焦急地等待着每一次样衣特卖，艾瑞卡每次都会带回许多非常合身的派瑞·艾力斯风格的衣服。我曼哈顿的小衣橱里塞满了高档服装，多余的时尚衬衫不得不挂到办公室里，尽管衬衫上还装饰着派瑞·艾力斯的签名。①派瑞·艾力斯的发言人说，半寸垫肩增加舒适度，“也是功能性的”“美学”设计元素，因为“它为肩缝处的胳膊提供了更多面料”，http：//www.wsj.com/articles/SB121987040660577371，2015年5月17日访问。我从未见过试衣模特，但由于我能穿他的号码，他也就顺理成章地成了我的神秘恩人。为此，我也成了哲学圈里打扮入时的人物(当然，我没有什么竞争对手。艾瑞卡第一次陪我参加哲学会议，她的第一句话是，她从未见过这么多衣着不得体的蓄须男人)。

除了和我穿同样的号码，这个试衣模特还穿什么号码？他有着试衣模特的标准体型，即目标消费者的平均号码，准确地说，是时装公司某条生产线上或特定服装类型的中号或平均号。因此，如果女装是0-12码，女试衣模特应该穿6码。男装是XS-XL码，男试衣模特就是M号。不同的时尚公司为不同类别的消费者生产服装，所以试衣模特实际的号码也是不同的。②大部分专做男性均码服装的公司，试衣模特的身高是5英尺10英寸，而专做“大号”“高版的公司”试衣模特身高为6英尺2英寸。其他维度也很重要，如胸围、肩宽和腰围。例如：号码随着目标消费者和销售地区的变化而变化，服装价格也相应发生变化。昂贵的大城市服装生产线通常雇佣身材较小的试衣模特，因为他们的目标消费群体是城市里的有钱人，他们通常较瘦。很幸运，艾瑞卡公司设定的理想中号恰巧跟我的身材匹配。我以前就觉得自己是平均号，事实也证明了这一点。现在，平均号突然成了美妙的差异。

这揭示了试衣模特矛盾的另一个维度。被选为试衣模特，因为他拥有平均身材，由此试衣模特变成了他代表的各种型号服装精准剪裁的理想身材。设计师、样板师、样衣制作师都要仔细考量服装是否适合他；哪儿太肥、哪儿太紧、哪儿不够漂亮；怎么会下垂、起皱。除了要在一个活生生的人，一个呼吸着、运动着(走着、坐着、弯着腰)的人身上，而非在一个静止的、假人身上展示穿着状态，试衣模特还要告诉设计团队，衣服穿在身上的感觉如何，穿脱是否容易，衣服是否影响身体活动，是否影响诸如走、坐、伸手拿东西等习惯动作的难易度、便利性和优雅程度。只关注形象的时尚杂志对这些漠不关心，而从身体美学的角度讲，高档服装成功与否，不仅在于它们看起来如何，穿起来的感觉也非常重要。③在这些情况下有一种身体美学分析认可并澄清的复杂感觉。除了试穿者对服装的感觉(包括从质地、重量、温度、运动限制等角度来讲，穿在身上的感觉)，还涉及不试穿者触摸织物或通过视觉想象感知纹理的感觉。除了视觉欣赏和触摸，身体美学对时尚的感知还包括嗅觉(不仅是时尚配饰的古龙水或香水的香味，还有皮革的气味)、听觉(如嘈杂的珠宝声)。关于身体风格多感官分析，请参阅2012年Shusterman著作“身体风格”一章。设计团队会观察试衣模特穿脱衣服，并询问其感觉，来决定在做穿脱、弯腰、转身等动作时，是否需要改进设计。当然，前提是不损害衣服的视觉形象。随后，在试衣模特试穿和谈及个人经验的基础上，设计团队会调整、最终确定样衣版式，并制作即将推向市场的样衣。

样衣非常重要，它的设计取决于穿在试衣模特身上是否合身。它不仅是销售工具，还是生产各个型号服装的原型和样板。换句话说，服装公司不为各种身材量体裁衣，他们只根据试衣模特的身材，为平均身材提供样本设计原型。此后，其它型号的生产版式是在试衣模特标准身材三维基础上，通过复杂的数学模型计算推演出来的。总之，决定衣服各种型号合身与否的版式，穿在真人身上并不合身，只是满足理想数学模型或虚拟模型而已。难怪过胖、过瘦或不是中等身材的人，很难买到合身的衣服。受过柏拉图式教育的人认为，衣服合体比数学思想更重要，试衣模特的身材讽刺了上文提到的矛盾，即时装将试衣模特的平均身材美化为决定特定服装生产线上各个服装型号的超验理想。

二

既然已经明确了时尚业中试衣模特的矛盾本性，我们就再来看看这一职业体现出的其它时尚悖论。时尚是一个在动态平衡中整合各种冲突力量的过程。由于巨大差异的存在，时尚概念包括许多含混的意义。在本文中，对差异的穷尽式分析可能显得枯燥乏味，尽管这是学术性哲学写作中的时尚。这已经说明了时尚概念的一种含混意义：既有描述性，又具评价性。我们可以评价一个人穿衣服讲究时尚，我们也可以用这个词的中性含义，说她的着装方式品味不高。我们甚至可以说，她的着装“方式”很时尚，但是缺乏优雅或风格。这里说的时尚，指与当下流行方式一致，但是不够别致。

这导致了又一含混意义。时尚具备一般性和特殊性。不同群体用不同的时尚风格彰显群体身份。不同种族用不同的着装方式辨识自己的身份。很久以前，不同协会的工匠们、各个贵族家庭的佣人们、管理机构的官员们，为表明群体隶属关系，会身着不同制服。在现代(除了要求穿制服的职业)，在着装方面我们有很多选择，不过我们通常用社会团体或阶层来辨识身份。一些时尚社会群体与他种文化品味有关，如：音乐领域，嘻哈时尚(戴棒球帽、金项圈、穿昂贵的运动鞋)与乡村音乐时尚(戴牛仔帽、穿牛仔裤、牛仔靴)是一般时尚的例证。在美国文化中，这些时尚—品味群体流行于社会底层；其它时尚—品味群体——学院派装扮——是更加富裕的阶层。①在富足又享有声望的上流社会中，我们有时会发现，人们有意地不追求时尚，而是保守地拒绝最新时尚。这一态度表明他们有地位，不需要通过时髦的服装来展现自己的价值观和风格，因为追逐时尚说明他们自己的风格或品味不是自身固有的，而是随时代变迁。20世纪70年代晚期，我在牛津学习期间，遇到了一些有这样时尚品味的上流社会学生，还参观了他们经常光顾的服装店。总体而言，时尚意味着归属于时尚者的群体，在“群体中”，相关的文化或亚文化定义着时尚群体。但是，如果时尚把人们联系在一起，它的另一强大功能是，通过排除其他群体或认为其他群体“不在自己的群体之中”或不时尚来区分人们。这就是时尚变幻的原因。被排除在群体外的人们，模仿该群体的时尚穿搭，威胁要挤进该“群体”。而时尚制定者为了保持风格的特异性和权威性，改变时尚，继续排除他者。

时尚具有群体特性，但也是个人的事。在如何展示自己、表达个人品味(连同她所属的群体身份和价值观)方面，个体有多种选择，不仅在穿衣方面，而且在时尚配饰方面也是如此，诸如首饰、香水、化妆品的选择。时尚在个人喜好和群体属性、统一与独立、依附与自由的各种力量斗争之间保持着平衡。我在分析风格逻辑和建筑逻辑时，已经讨论过了适合且引人注目的矛盾辩证法，在此就不再分析了②详见R.Shusterman，Thinking Through the Body：Essays in Somaesthetics，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2012，pp.225-226，pp.322-325.。

不可否认，个体用时尚服装表达个性似乎有些矛盾，因为今天多数人穿的衣服不是量体裁衣，而是根据试衣模特的版式大批量生产出来的。一个世纪以前，时尚服装不是大批量生产的高级成衣，那时存在更深层次的时尚个体性。如果用批评的眼光看待这件事，我们可以发现，人们穿戴不同的时尚服装，吸引他人的注意力，渴望展现个性，实际上反而显得缺乏真实个性和自信心。一个世纪前，建筑师阿道夫·路斯就认为，时尚要“展现出卖奴性和真正缺乏个性的纨绔主义”。“它的个性很强……无法通过服装艳丽的颜色、羽毛饰品或精致的款式来表达个性。悲哀的画家用缎纹连衣裙表达个性，因为她已经绝望了。”③A.Loos，Why a Man Should be Well-Dressed，trans.M.E.Troy，Wien：Metro Verlag，2011.p.16，p 30.时尚的个体表达自相矛盾地源自因循守旧的时尚形式，而非完全个性化服装——不时尚，而是古怪——的表征。路斯不喜欢正确的时尚规范(他认为那是现代、实用、依从社会的结果)，而喜欢时尚整合，因为它可以促使个体表达融入更重要的审美领域。④提到时尚，路斯说：“美不是方程式的一部分”。相反，他认为，依据最现代、明智的时尚，一个人穿着得体就可以了，也就是说“要正确穿搭”；对路斯而言，这是体现朴实无华实用考虑的一种风格。因此，“为了穿着得体，一个人在着装上不要引人注目”(Loos 2011：29-30)。我们可以在另一个时尚悖论中表达这一思想：如果时尚加上一点声望，可以作为社会及个人差异的标志，那么反过来看，时尚表明个体需要这点声望来证实或提升他的地位。

谈及时尚的包容与排斥，变革起到了关键性作用。毋庸置疑，时尚重在变化，但时尚变化的逻辑也包含许多悖论。格奥尔格·齐美尔曾说过，因为底层的非时尚群体开始模仿时尚，所以当下时尚必将变化，但是精英团体不创造新时尚。上流社会不需要时尚标榜他们的不同，改变时尚的需求来自中产阶级。在社会认知中，为了跻身上流社会，中产阶级把地位当时尚。他们希望更高的阶层模仿他们的新时尚，他们也就能更紧密地与那个阶层联系在一起，从而获得地位。经过一个世纪的民主社会演进和商业发展，齐美尔的“底层模仿、向新奇飞跃”的时尚准则，或许要进行一些调整、并变得更加复杂①G.Simmel，"The Philosophy of Fashion"(1905)，trans.M.Ritter and D.Frisby，inD.Frisby and M.Featherstone(eds)，Simmel On Culture：Selected Writings，187-205，London-Thousand Oaks-New Delhi：Sage Publications，1997，p.190.。如果社会底层的某种亚文化(如：嘻哈)也能(像中产阶级那样)设定时尚趋势，那么我们也可以认为青年文化是引领变革时尚的一股强大力量。同时，为了继续盈利，时尚业需要变革，把(有着新一代消费者的)年轻文化作为资本主义机器的燃料。

在时尚变化中，我们能发现更多的悖论和各种力量之间的较量。我们常说，时尚稍纵即逝，却忘了它也具有持久性。我不是说变化的持久，而是说，时尚必须有足够的时间成为时尚。《女装日刊》是艾瑞卡早上喝咖啡时读的时尚杂志，但是时尚不可能只存在一天。对于设计、生产、市场推广、销售时装而言，一天的时间太短了。最短的时尚周期似乎是一个季度；但是我从艾瑞卡那儿得知，时尚周期不止四季。除了四季，还有假期、度假时间。秋季可以分为两个时尚季——早秋和晚秋。有些时尚可以持续一年多，甚至更长，其间时尚会有些小变化。因此，我们常以十年时间来划分时尚风格：20世纪60年代、70年代或80年代的风格。这些旧时尚风格曾经并正在取得成功，因为其核心设计元素在当下时尚中循环出现。②2009年《纽约时报》报道了20世纪80年代风格的复兴，时尚媒体注意到2013-2014年20世纪60年代风格复兴，2015年 20世纪 70年代风格复兴，http：//www.nytimes.com/2009/08/20/fashion/20E IG H TIES.html？ _r=O；http：//www.fashionising.com/trends/b--1960s-fashion -7918.html；http：//www.fashionising.com/trends/b--1970s-fashion-4506.html，2015年5月17日访问。我们喜欢老时尚的新变化，因为旧有风格能带来美好回忆，且比近年来人们熟悉的时尚更令人耳目一新。

社会哲学家格奥尔格·齐美尔认为，时尚与美学价值无关(路斯也这样认为)，而是受到群体、个人身份及声誉等“社会动机”的制约③G.Simmel，"The Philosophy of Fashion"(1905)，trans.M.Ritter and D.Frisby，inD.Frisby and M.Featherstone(eds)，Simmel On Culture：Selected Writings，187-205，London-Thousand Oaks-New Delhi：Sage Publications，1997，p.190.。齐美尔从更深层次的生理甚至形而上学的角度，解释了社会动因与时尚变化的关系。时尚的变化与持久性源自我们的“生理基础(……)要求动、静结合”，因为我们人类是宇宙的一部分，而宇宙处于持久稳定变化之中。同理，时尚在群体身份和个体差异之间的平衡，对应着更深层次的平衡，即我们对(使我们精神放松的)统一性或普遍性的追求与“我们在不同事物间转换的”具体兴趣之间的平衡④Ibid.，p187.。听起来有些矛盾，时尚本来是一种社会文化产品，可它好像又源自人性的生理和心理本质。赫尔穆特·普莱斯纳的话可以解释这种悖论。他曾说，人从本质上讲是制造出来的，人之所以为人，是因为他们居住、融入的社会文化世界⑤Plessner，H.(1981)，"Macht und menschlicheNatur.Ein Versuchzur Anthropologie dergeschichtlichen Weltansicht"(I 931)，in G.Dux，0.Marquard and E.Stroker (eds)，Gesammelte Schriften，vol.5，Frankfurt a.M.：Suhrkamp，1981，p199.。

如果服装最初就是为了避寒，那么时尚就平衡了实用性与装饰性。圣经里讲述的时尚起源是这样：赤裸着身体的亚当和夏娃感到非常羞耻，所以用无花果叶做成围裙遮挡私处。但时尚又矛盾地展示着它隐藏的身体。时尚常常以部分隐藏这种富有想象力的方式，强调隐藏的身体部位(如：低领、半透明面料、紧身衣等)。解释女性时尚中有意展示隐藏部位的矛盾时，路斯重新解释了创世纪的故事：女人不是为了体面才用无花果叶挡住私处，因为体面要有“高级文化结构，而原始人不懂得体面”。夏娃遮挡私处是为了保持对亚当的吸引力。“女人不穿衣服能唤起男人的激情，但无法留住爱意。(……)女人穿上衣服可以保持神秘感，男人才渴望解开谜团。”⑥A.Loos，Why a Man Should be Well-Dressed，trans.M.E.Troy，Wien：Metro Verlag，2011.p.63.男人的时尚也没有什么两样，也是通过暗示性的隐藏来提升男性身体的吸引力。这就像一场隐藏、展示的游戏(想想以前男人的遮阴布、西装夹克的垫肩和乳头、皮肤若隐若现的轻薄衬衣吧)。

严格来讲，服装不像纹身，是身体的一部分，但是我们的身体塑造了服装，却无法塑造更多外部时尚配饰。我们的身材不同，走路、坐、弯腰、屈膝等动作习惯不同，穿牛仔裤时会出现不同的拉伸、打褶、磨损等情况。这种适应使起初穿着不舒适的牛仔裤，最终变成了舒适合身的衣服。反过来，服装也塑造了我们的身体。我不只是说，紧身胸衣塑造女性身体，穿小鞋或高跟鞋如何束缚女性的脚，更不要说中国古代女性缠足的陋习了。我们需要想一想服装塑造身体行为习惯的方式，因为有意识的身体不只是血肉之躯，还是引导我们无意识行为、由姿态和行为特征构成的综合体。如果女性常穿高跟鞋和紧身短裙走路，就会养成不同的走路习惯；他们的坐姿也会受到穿高下摆连衣裙或短裙习惯的影响。穿皮套裤和刺靴的牛仔也会养成一种走路习惯。习惯穿紧领、套装、打领带的男人走路僵硬、小心翼翼。这不止是身体上的约束；服装也有社会意义，这与穿衣者的态度有关，因为穿衣者根据之前穿这种服装的经验采取特定的态度。研究表明，人们行为方式不同，是因为他们穿着不同的专业服装(如：医生穿白大褂，警察穿警服)。即便他们下班了，不在工作，行为方式也是如此。服装生产出来是(通过训练或内隐学习)满足人们身体、运动需求的，反过来，人们的行为也要适合服装的意义。

时代不同、社会阶层不同、文化背景不同、年龄不同、性别不同、职业不同，人们的身体和行为也就不同。时装设计师必须依据选择的身体设计服装。鞋匠要根据不同的脚设计不同款式的鞋，所以路斯依据脚的变化，解释了制鞋业的历史变迁。“他应该用什么脚型作为标准呢？”路斯自问自答道：“社会上最重要阶层的脚型。”“中世纪时，骑士的社会地位很高”(他们常常骑马，所以脚很小)，这就是说，“小脚很时髦”。因此工匠加长了鞋，把脚趾部分翻了起来。文艺复兴时期，城市居民的地位越发突出。他们经常在城市中走动，脚也变宽了。因此，宽鞋成为时尚。在十七、十八世纪，宫廷社会越发重要(精致的小脚穿着高跟鞋，人悠闲地坐在奢华的轿子里)，小脚又成为时尚。在路斯生活的十九世纪末、二十世纪初，城市居民健步如飞，鞋又“加长”了，以容纳大大的脚趾①A.Loos，Why a Man Should be Well-Dressed，trans.M.E.Troy，Wien：Metro Verlag，2011.pp.45-46.。我们可以按照路斯的逻辑，把当下运动鞋和运动装备(例如：露露柠檬运动装备)的时尚，解释为一种认同，即在资本主义晚期消费社会中，消费年轻文化、把自己和运动、健身联系在一起的各阶层人们，将构成时尚设计师乐于取悦的商业主导阶层。②露露柠檬网站用明确的运动术语介绍了公司的产品：“我公司生产瑜伽、跑步、舞蹈和各项追求出汗的技术运动服装”，http：//info.lululemon.com/about/？ mnid=mn；education；about-us，2015年5月17日访问。

由于民主思想的传播、技术发明和全球消费主义力量的增长，当下的西方社会文化与齐美尔和路斯所处的20世纪早期相比，已经发生了很大变化，且更加复杂。设计师为之设计和销售产品的市场也越发不同，因为更多部门有更强的购买力，而阶级结构与身份也越发模糊。齐美尔和路斯的许多看法今天依然存在。试衣模特的问题也存在着。谁应该成为决定服装最终设计和版式的身体模特？如果答案是平均身材的人，那么实际问题是“什么语境下的平均值？什么团体(社会、年龄、种族等等)的平均值？”我们再也不能只为迎合某一重要的社会阶层去确定平均身材的标准。制作一个大型男性身体围度数据库，计算出它们的数学平均值这一逻辑过程，似乎并不合理，因为真正的身体不像数学平均值；设计师不是在为任何平均值进行设计，而是为他想象中的市场上零售客户的平均值进行设计。试衣模特不止是一系列测量数据，他是有感知的身体，他穿衣时的动作、感情、反应帮助设计师确定现实中的穿衣感觉。因此设计师视最好的试衣模特为重要审美输入的宝藏，并常把试衣模特的身份当成商业秘密一样保守。

试衣模特本身是折中的产物，体现着设计师某件服装的平均码与其理想客户的穿衣感觉之间的平衡。这就是为什么年轻、富有的城市消费者的试衣模特比底层、中年、中美洲的试衣模特的号码要小。最后一个悖论出现了。我们这些时装客户认为，我们挑选设计师，但实际上是设计师选择了我们。这就是我们青睐其服装的原因。设计师和客户愿望(广告形象制作的操控魔力)的契合相比服装更加匹配，除非有人幸好身材类似时尚公司的试衣模特。只要设计适合，就令人羡慕。即便我们能辨别出此种短暂表达的任意性和琐碎性，在巨大的动态平衡中将相反的元素组织在一起，这本身就是多种时尚的契合，以创造复杂、紧密相关的兴趣、价值观、策略、地位和风格模式，让时尚对我们产生吸引力。

三、理论附录：身体美学

多数哲学家可能不知道试衣模特的重要时尚功能，就像热衷时尚的人可能不知道身体美学这个新概念。在此，我要简要介绍一下：身体美学是一门交叉学科，以哲学理论为基础，为更好地理解我们的身体体验，改善身体的感知、表现和表征，提供了统一的概念框架和一系列方法论。前提是身体意识和掌控能力的提高，对生活的方方面面都有帮助，包括各种设计艺术(时尚在其中找到了自己的定位)。身体美学源自实用美学，出自生活即艺术的哲学思想。一旦我们意识到(作为生活、情感、感知、动态的)身体在艺术鉴赏和创作中的重要作用，为了提升艺术能力和乐趣，探索如何提高身体的使用是符合逻辑的。提高身体意识能提升艺术鉴赏和创作力，在我们的日常生活中大幅提升美学意义、情感、潜能可以有效提升我们的艺术生活。而且，如果我们严肃对待生活即艺术的看法，通过认真、关键性的身体注意力，来提升我们的身体这个媒介是有道理的，因为我们在生活中感知(不仅是身体上，还是情感和感知上的)身体。

身体美学致力于身体的改良和批判性研究，其中身体是感官鉴赏和创意自我风格的场所。身体美学将理论与实践相结合，力图丰富我们零散的身体知识和已有的身体经验、能力。为提高我们运动和运动环境的意义、理解、功效和美感，身体美学关注各种知识形式、话语、社会实践、机构、文化传统、价值观，以及构成(或提升)身体理解和培养的身体学科。因此，这是一个跨学科项目，理论、实践紧密结合、互相滋养。它不限于一个理论领域、学术或专业词汇、文化意识形态或哪一套身体学科；而是要提供一个重要的理论构架，一套基本、多功能的概念工具，以追求、实践各种各样的身体知识的整合和丰硕成果间的互动。

在当代多种理论学科和商业企业中，有关身体的话语数量众多、影响深刻。但是，此类身体话语缺少两个重要特点：其一，无法将不同话语有效融为相关领域的结构性知识体系；其二，缺乏清晰的实用定位——从提高身体实践的学科角度来看，个体不能明确地将其运用到他或她的生活中。第二点在多数学术话语中相当缺乏，而身体美学对这两点都提出了解决办法。

身体美学有三个分支，其间略有重合。①关于身体美学的目的和结构的详细分析，请参阅R.Shusterman，Body Consciousness：A Philosophy of Mindfulness and Somaesthetics，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2008.首先，分析身体美学，基本上是一个描述性理论学科，致力于解释我们身体感知、实践的本质和它们在世界知识和结构中的作用。除了关于身心的心理哲学、本体论、认识论方面的传统主题和有关意识、行为的身体因素的作用，分析美学也包括家族的、社会的、文化的典型分析，如身体在维持社会、政治力量中的作用。西蒙娜·德·波伏娃、米歇尔·福柯和皮埃尔·布尔迪厄推崇的一些研究表明，身体由权力塑造同时又是维护权力的工具——权力构建的健康、技能、美貌、性别分类的身体标准如何维护社会力量。

不同于基本上是描述性的分析身体美学，实用身体美学有清晰明确的规定性，因为它要提出改善身体的具体方法或进行对比、解释和批评。因为所提出方法的可行性要依据(不管是认识论的、生理的、还是社会的)身体而定，这种实用维度以分析维度为前提。然而，实用美学通过评估分析，超越分析，提出方法，改进评价身体和塑造身体的社会习惯及框架。我们设计了大量复杂的实用学科，以改善我们对身体的体验和使用：各种饮食、美容和装饰形式、武术和情色艺术、瑜伽、按摩、健美操、健美和现代心身学科，如亚历山大技术和费尔登克拉斯肢体放松法②译者注：费尔登克拉斯肢体放松法是20世纪中叶以色列人MoshéFeldenkrais(1904—1984)设计的一种运动疗法。据称该方法可以重新组织大脑和身体之间的联系，从而改善身体运动和心理状态。。

我们可以对不同的方法和实践进行分类。实践可以分为整体实践和部分实践。后者关注个体身体部分或表层——美发、美甲、隆鼻、隆胸，前者着重全身或整个人。例如：哈他瑜伽③译者注：哈他瑜伽又名传统瑜伽，主要练习如何控制身体和呼吸，更深一层的效果是使身体各机能有序运转，从而使心灵获得宁静，变得祥和。在20世纪，哈他瑜伽的发展，尤其是体式(身体姿势)，在全世界作为一种体育锻炼形式开始流行。这种瑜伽现在通俗地称为“瑜伽”。、太极拳、费尔登克拉斯肢体放松法，包括整合的身体姿势和运动系统，以发展全身的和谐功能和能量。这些实践穿透皮肤表层和肌肉纤维，以重新调整我们的骨骼，更好地组织运动、感觉、思考的神经通路，并坚持改善身体协调力，是提升心理意识和心理平衡的有益工具和副产品。为寻求身体(或身心)的改善，这些学科拒绝身心分离。

身体实践可以依据指向个体实践者本人或他人进行分类。按摩治疗师或外科医生通常治疗他人，但是练太极拳或健身是锻炼自己。自我导向和他人导向的身体实践在严格意义上并不相互排斥，因为许多实践两者兼而有之。化妆品可以自己用，也可以给他人用；情色艺术通过操纵自我和他人的身体，展现自己和伴侣的快乐体验。而且，自我导向学科(如：节食和健美)常常是想要取悦别人，因此像按摩这种他人导向实践可能兼有自我导向的快乐。

尽管存在这些(反映自我和他人相互依存的)复杂性，自我导向和他人导向身体学科间的差异还是可以驳斥一般性推测的，即专注身体意味着退出社会。这一推测当然是错误的，因为社会塑造身体，身体也促进社会发展。就像分享内心的感受一样，我们分享身体和身体上的快乐，它们可以像思想一样公之于众。我们的身体是我们价值观、隶属关系和品味的有形社会标识。身体的自我风格化造就了巨大的商业市场，促进了化妆品、时尚、节食、运动、整形等行业的发展，连同支持这些行业、刺激我们自我风格化欲望的广告业的发展。如我之前所讲，欲望往往呈现自相矛盾的形式，想要主动适应，又欲脱颖而出。换言之，自我风格在一定程度上与某种社会品味群体相一致(即便它是抵制主流品味的亚文化)，此种一致性不能妨碍自己的个体表达。关注别人的身体，先要关注自己的身体，因为所有有益行为都要通过身体表达。实践美学是身体美学的第三个分支，不涉及改善身体方法的理论研究，而是真正的身体实践。例如：实践美学不是读、写有关瑜伽、太极拳的文章，而是做这种运动。

身体美学有三个分支，也有三个维度。身体学科或实践可以依据主要导向是外部形象还是内心体验进行分类。表象身体美学(例如：化妆品和时装)主要关注身体的表层形式，而体验学科(例如：瑜伽)的目的是，让我们在改善身体体验质量和准确的感知力这两种意义上感觉良好。表象身体美学和体验身体美学的区别在于，两者的倾向性不同，而非严格意义上的二分法。多数身体实践是表象和体验维度(和回报)兼而有之，因为表象和体验、外部和内部具有基本的互补性。我们的外表如何影响自身感受，自身感受就如何影响外表。节食或健美这样的实践起初只追求表象，但其产生的内心感受与寻求体验时的状态是相同的。身体内心体验学科常使用表象线索(如：关注身体部位或形象化想象)，因此健美这样的表象学科使用体验线索满足外部形式需求，帮助区分诸如长肌肉的痛苦和受伤的痛苦。在时尚业中我们可以看到这种内外部的关联。穿衣服不仅为了漂亮，还要舒服。但是漂亮让我们心情好，心情好让我们更漂亮。反例更能证明这种依存关系。穿起来让人又热又痒的衣服并不好看，因为我们一出汗就表现出不舒服的样子。

图1 身体美学不同分支、维度间的关联示意图

身体美学的第三种维度聚焦力量训练和表演技巧，其关注点不是我们的外表或感觉，而是依据得分或优秀表现的标准。举重、体操、武术这样的实践可以归为“表演性身体美学”一类。这些学科在一定程度上，指向表演的外部展示，或对能力、技巧的内心感受。他们或许与表象或体验类别有关。但是，他们好像暗示了自己不同的维度。图1图示概括了三个分支和维度之间的关系。虚线表示三个维度间的关系，实线表示三个分支和三个维度之间的关系，箭头表示三个分支间的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