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海堂刻书考

2019-12-09 02:01陈凌刘莺倩
出版广角 2019年20期
关键词:精舍刻书阮元

陈凌 刘莺倩

【摘要】 学海堂从道光初年开始刊刻书籍,其凭借丰富的种类、精审的校勘,一度居于粤省书院之冠。学海堂刻书活动的兴盛得益于清代中期以降广东经古之学的传播、私家藏书的盛行、刻书业的进步,以及充裕的经费和完善的管理章程。学海堂出版的书籍不仅满足了广东学者的治学需求,还辑存了大量地方文献,具有很高的学术价值。学海堂充分发挥书院教学、出版的功能,促进了岭南地区文化的繁荣。

【關  键  词】学海堂;刻书;广东经学

【作者单位】陈凌,武汉大学哲学学院;刘莺倩,二十一世纪出版社集团。

【基金项目】2017年度《广州大典》与广州历史文化研究博士学位论文资助项目(2017GZB)。

【中图分类号】G239.29 【文献标识码】A 【DOI】10.16491/j.cnki.cn45-1216/g2.2019.20.029

嘉庆末年,阮元(1764—1849)仿诂经精舍之例,在粤开设学海堂,将江南考据学风引入岭南。此后,广东兴起考据风尚,汉学逐渐取代性理之学,成为学术的主流。随着经史古学影响范围的扩大,广东书籍匮乏的问题愈发凸显。徐信符(1879—1947)在《广东版片记略》一文中提出:“文化事业,首在图书,图书流布,端赖印刷。”由此可见,书籍刻印不精、流通不广,严重制约了广东学术的发展。阮元督粤期间,力倡刻书,又培养实学人才从事校勘。阮元离粤后,学海堂学长主持教学、刻书事宜,编辑出版了大批校勘精善的书籍。经古之学的发展与刻书质量的提高,渐渐改变了广东文化闭塞、学术滞后的面貌,也使长久以来价廉质劣的刻书业转向价廉质精。学海堂作为岭南地区古学研究的中心,在引导地域学风方面成就显著,是清代中晚期广东最具象征意义的文化符号和地域标识。

一、学海堂刻书活动

明代广东刻书业发展迅速,刻印质量虽不甚精良,但价廉工速,颇有优势。入清以来,广东刻板因讹舛较多,备受学者诟病。康熙年间,顾嗣协(1663—1711)出宰新会,重刻《白沙子全集》,称粤板不精,嘱咐其弟顾嗣立(1665—1722)雇江南良匠开雕。尽管如此,广东出版业凭借费用低廉的优势,依然能够吸引省外的书商和学者。乾隆年间,浙江书商周学先入粤翻刻《国朝诗别裁集》,并将板片带回江南刷印发卖;袁枚(1716—1797)听闻广东刻工不佳,但工价便宜,考虑在广东刊印自己的志怪小说集《子不语》。嘉庆三年(1798),阮元主持纂修的《经籍籑诂》编成,嘱托总编臧庸(1767—1811)赴粤刻板;嘉庆二十二年(1817),阮元总制两广,任职期间开雕《江苏诗征》《揅经室集》《两浙金石志》等著作。其幕僚江藩(1761—1830)也刊印了《国朝汉学师承记》《隶经文》《国朝宋学渊源记》等著作。

之后,阮元开局重修《广东通志》(1818),延揽了一批广东名儒,又创设学海堂(1820),培养经史人才。粤中学风为之一变,通经学古者蔚然而起,士人亦以典籍为重,书籍校勘、刻板的质量大幅提升,学海堂生徒的《梓人诗》云,“即论梓匠亦绝好,要与异地争矜奇。勾挑点画少差错,贴零排叠无瑕疵”,“北人为车南人梓,吾粤剞劂天下无……江浙书坊甲五都,坊板半出南方沽”。道光以降,广东刻书之风大兴,官刻私刻日渐繁多,出版了《皇清经解》《岭南遗书》《粤雅堂丛书》《海山仙馆丛书》《广雅丛书》等多部大型丛书。诸书之中,以阮元主持编纂、学海堂刊刻的《皇清经解》影响最为广泛。

书院刻书较之官府刻书更为灵活,较之书坊刻书更为精严,顾炎武(1613—1682)云:“闻之宋、元刻书,皆在书院,山长主之,通儒订之,学者则互相易而传布之。故书院之刻有三善焉,山长无事而勤于校雠,一也;不惜费而工精,二也;板不贮官而易印行,三也。”[1]学海堂兼具学术研究、图书收藏、书籍刊印的职能,创建初期并无实地,仅在广州城西文澜书院虚悬一扁,师生膏火全赖阮元所捐廉俸;道光四年(1824)新堂于粤秀山落成,道光六年(1826)堂侧筑成文澜阁,用以贮存书籍、庋藏书板,又有田租息银充作经费。与省城三大书院粤秀、越华、羊城相比,学海堂的经费最少,但刻书最多。据容肇祖(1897—1994)《学海堂考》、周康燮《学海堂志补编》考证,学海堂于道光至光绪年间刊书41种3276卷。

阮元督粤前,粤中书院多课时文,士子竞习帖括,崇经尚古者寥寥。书坊售书以科举用书为主,省内少有经史子集书板,贩自外省的书籍售价昂贵,寒素之士无力购买。为了解决书少价昂、学者治学不便的问题,学海堂大量刊辑图书,经史子集四部悉备。其中,经部有《皇清经解》《春秋大事表》等5种,史部有《四库全书总目提要》《学海堂志》等16种,子部有阮元文集、学海堂课艺集等17种,集部有《广博物志》《北溪字义》《数学精详》3种。不仅如此,学海堂还向外出租书板,扩大了图书的流通范围,推进了经典教育的普及。

学海堂最早出版的《学海堂初集》与《皇清经解》是由阮元组织辑刻的。道光五年(1825)正月,阮元选编的《学海堂初集》刻成,收录了他与方东树(1772—1851)等5位省外学者的诗文,以及97位学海堂学者的课艺之作;八月,阮元开始纂辑《皇清经解》,弟子严杰(1764—1843)总司编辑,阮元之子阮福(1801—1878)以及学海堂学者吴兰修、何其杰收掌监刻,学海堂生徒担任校勘,出身盐商之家的李秉绶(1783—1842)、李秉文(1788—?)兄弟捐资刊刻,历时4年刻竣。道光六年(1826),阮元移督云贵,行前订立《学海堂章程》,实行学长制,此后学海堂由学长负责料理季课,管理刻书事宜。阮元离粤后,学海堂学长谨守阮元成例,不尚时文帖括,专课经史诗文,依照《学海堂初集》之例选刻《二集》《三集》《四集》,编入堂中300余位师生的课作。《皇清经解》汇集了清初至嘉道年间73位学者的183种解经著作,不仅丰富了广东士人的阅读资源,改善了治学条件,还广为印行,供全国学者使用,甚至传入朝鲜,极大提升了学海堂的影响力。

咸丰七年(1857),英法联军攻陷广州,兵据粤秀山,学海堂、文澜阁被毁,藏书荡然无存,《皇清经解》刻板毁失大半。咸丰十年(1860),两广总督劳崇光(1802—1867)筹措经费8000余两白银,在城西设局补刊《皇清经解》,聘岭南学者郑献甫(1801—1872)、孔广镛,学海堂学长谭莹(1800—1871)、陈澧(1810—1882)为总校,于翌年刊成。同治二年(1863),学海堂重修告竣,《皇清经解》等书板存贮于新建的启秀山房。

学海堂的刻书活动主要围绕教学展开,同时也注重辑存乡邦文献。光绪年间,学海堂出版了游粤学者方信孺(1177—1222)、杭世骏(1696—1772)书写岭南风物的著作,以及15位学海堂学长、1位理学家朱次琦(1807—1881)的撰作。这些著述的刊行,推动了岭南文化与学术的传播。

二、学海堂刻书活动兴盛的原因

清代中期,广东经济繁荣,私家藏书渐成风气,推动了刻书业的繁盛。广州凭借优越的地理位置和“一口通商”的政策,成为中西贸易的中心。行商独揽对外贸易,积累了巨额的财富,因此有“边钱堆满十三行”之说。行商对广东文化、教育的发展起到了促进作用,以潘、卢、伍、叶四大家族为例,嘉庆十六年(1811),潘有度(1755—1820)首发倡议,十三行巨贾捐资,于城西创建文澜书院,潘、卢、伍、叶四家递年轮值管理;嘉庆二十五年(1820),阮元在文澜书院倡办学海堂,获得了伍秉鉴(1769—1843)提供的1600余两白银作为办学资金;道光六年(1826),阮元捐银4000两,交文澜书院董事四家生息,以充经费。藏书方面,叶梦龙(1775—1832)的风满楼,潘仕成(1804—1873,潘有度堂侄孙)的海山仙馆,伍崇曜(1810—1863,伍秉鉴子)的远爱楼、粤雅堂,皆聚书宏富。除了热衷聚蓄书籍,行商还致力于出版事业,潘仕成辑印《海山仙馆丛书》、伍崇曜汇刻《岭南遗书》《粤雅堂丛书》,均延请谭莹校订,这三部丛书卷帙宏富、校勘审慎,使粤中学者“不出门而坐拥百城”[2]。

学海堂学长之中,富于藏书者颇多,吴兰修的守经堂、曾钊(?—1854)的面城楼、黄培芳(1778—1859)的岭海楼、张维屏(1780—1859)的听松庐、梁廷枏(1796—1861)的藤花亭、谭莹的乐志堂、陈澧的东塾书楼、陶福祥(1834—1896)的爱庐、谭宗浚(1846—1888)的希古堂、林国赓(1849—1897)的軥录庵,都是闻名岭南的藏书楼。私家藏书的盛行,为学者从事考证工作、刊印图书提供了有力支撑。学海堂学长不仅重视收藏图书,还积极参与地方志的修纂。阮元重纂《廣东通志》时,吴兰修、曾钊、吴应逵、熊景星(1791—1856)、仪克中(1796—1838)皆被延入志局。学海堂设立后,多位学长编修志书,积累了丰富的校勘经验。学海堂学长藏书、修志的经历,对于图书刊辑大有裨益。

刻书之事,关键在于书藏、资金、校者。顾广圻(1766—1835)云:“尝论刻书之难有三,所据必善本而后可,一难也;所费必多赀而后可,二难也;所校必得人而后可,三难也。”[3]张之洞(1837—1909)亦云:“刻书必须不惜重费,延聘通人,甄择秘籍,详校精雕。”[4]道咸以降,广东藏书家联翩而起,所藏之书不乏珍本、善本,可资辑佚校勘;官吏、商人提供大量资助,保障了学海堂经费充足;学海堂学长大多具备深厚的经史、小学根柢,加之长期从事校勘活动,实践经验丰富,保证了书籍出版的品质。

除此之外,学海堂刻书活动的发展还得益于完备的制度。学海堂依靠阮元制订的章程以及后任督抚、学长的不断完善,维持近百年,笃学好古之士代有承续,共同发扬了刻书传统。学海堂专门制定《藏板章程》《文澜阁章程》,对书板的贮藏、修补、刷印做出了详细规定,如“书坊有愿刷印者,先具领到堂,交纳板租,然后定期开工。其板片甚多,不能搬远,该匠人等每早到文澜阁下刷印,薄暮散归”[5],“每印经解各书,某日发板,某日收板,俱要依期,不得随便多发,亦不得过期不收”[5]。规范的管理有助于保存书板、加快书籍流通,也确保了书院刻书的正常运转。

三、学海堂刻书活动的影响

学海堂是江南考据学风向岭南传播的重要媒介,从嘉庆二十五年(1820)成立到光绪二十九年(1903)停办,一共汇聚了600余位学者研治古学。他们形成交流网络,引领学术风潮,使得广东的学术面貌大为改观。在学海堂学者的努力下,学海堂成为经古书院的典范,发展水平不逊于其最初效仿的对象——诂经精舍,黄以周(1828—1899)云:“近时贤大夫之崇古学者又思矫其失,而习非成是,积重难返。不得已别筑讲舍,选高才生充其中,专肄经史辞赋,一洗旧习。若吾浙江之诂经精舍,广东之学海堂,其较著者也。”[6]学海堂在岭南地区颇具示范意义,陈澧主讲菊坡精舍,考课经史文笔一如学海堂成法,张之洞创立广雅书院,“直欲驾阮傅学海而上之”,均吸取了学海堂的办学经验。

学海堂的出版活动以满足教学之需、存扬本土文化为目的,不追求商业利益,改变了广东地区缺少经史典籍的情况,使广东士人能够接触到大量校刻精审的书籍,有益于书籍流通与学术研究,也推进了文化整合的进程。学海堂刻印学长著述和生徒习作,不仅促进了学术交流,赢得了岭南以外学者的认同,还为后世保存了丰富的文献资料。学海堂之后,菊坡精舍与广雅书局广印书籍以惠学者,为广东地区的学术传承贡献良多。

同治六年(1867),广东巡抚蒋益澧(?—1874)、盐运使方浚颐(1815—1889)于粤秀山建成菊坡精舍,聘学海堂陈澧为掌教。陈澧依据学海堂学规,制定《菊坡精舍章程》,又仿照学海堂课士之法,专课经史古学。陈澧颇重刻书,有诗云“教士有良法,首在多刻书”,又谓生平得意之事在于刻书,故而乐此不疲。除了陈澧,学海堂还有40余位学者进入菊坡精舍,其中10位选为学长。出身学海堂的学者促进了菊坡精舍的发展,而承传学海堂实学宗旨的菊坡精舍,又扩大了广东汉学的阵地。菊坡精舍刊书13种,以经部为主,进一步推动煽衍了考据之风。

光绪元年(1875),张之洞在四川学政任上撰《书目答问》,所列之书就有学海堂的刻本;光绪十三年(1887),张之洞在两广总督任上创办广雅书院,课程分经学、史学、理学、经济四门,旨在培养博古通今、明习时务的人才,又开设广雅书局,继承阮元志业,大力编刻图书。广雅书院与广雅书局聚集了多位学海堂与菊坡精舍学者,他们成为张之洞在粤兴行教化的重要推动者。广雅书局规模宏大,章制严密,承担了广雅书院的刻书职能,刊印书籍数量居全国书局之首。广雅书局刻书共362种6254卷,四部皆备,其中史部对清代撰述网罗殆尽,足与《皇清经解》媲美。晚清兴起的官办书局专司刻书,集编辑、印刷、发行于一体,提高了出版行业的专业化水准,一些书局不仅注重保存旧学,还积极传播新知,以适应时代发展的需要。然而在知识转型、教育改制的冲击下,不仅旧式书院被裁改,官书局也快速走向没落。

作为清代岭南地区第一家经古书院,学海堂不仅推动了考据学话语的传播,还改变了区域书籍文化的面貌。广东文化的进步与学海堂的刻书活动密不可分,學海堂出版的书籍成为学者研经治史的基础,以及分享学术理念的载体,直接影响了知识传播、人才培养、学术传承。学海堂开启了粤中刊刻经史的风潮,官方和私人的大型刻书活动均有学海堂学者参与,使得出版业焕然改观,至咸丰年间,粤板质量已与苏板不相上下。在重臣大吏、名儒硕学、士绅商贾的共同努力下,学海堂凭借高水准的教育和出版活动,造就了晚清广东学术的繁荣景象,影响流衍省外,为全国经古之学的发展树立了典范。

|参考文献|

[1]顾炎武. 日知录(第二册)[M]. 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708.

[2](光绪)广州府志[M]//陈建华,曹淳亮. 广州大典(第二七一册). 广州:广州出版社,2015:43.

[3]顾广圻. 顾千里集[M]. 北京:中华书局,2007:200.

[4]张之洞. 书目答问[M]//苑书义,孙华峰,李秉新. 张之洞全集(第十二册). 石家庄:河北人民出版社,1998:9975.

[5]林伯桐,陈澧,周康燮. 学海堂志[M]//黄国声. 陈澧集(第五册). 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661-680.

[6]黄以周. 儆季文钞[M]//清代诗文集汇编(第七〇八册). 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477-47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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