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现代小说的象征意象

2019-12-09 01:54何雪凝
大观 2019年10期

摘 要:现代小说所探索的人的内在心理世界,不再只是以往认为的完全理性的心理世界,在这个内在世界中,人作为本真的存在,其心理在意识的层面之外,还有复杂多变的潜意识层面,而这一层面是难以用规范化的语言形式与典型化的人物形象来表达的,因此,象征意象成为表达个体主观经验感受的重要媒介。

关键词:现代小说;自然意象;色彩意象

中国传统文化认为人是伦理的,是秩序的,甚至也是物质外在的,但唯独不是个人自己的,所以传统小说中的人物有身份和外在标记,但唯独缺少了能辨识这人是此人而非彼人的个性化经验特征。而具有差异的个性化经验特征,则根本上源于个人的心理世界,“个人之所以能引起兴趣,在乎他的生命内部的活动”,对个人内心世界的关注与描摹则成为中国传统小说与现代小说的一个显著区别。但人内心世界的流动并非实体性的存在,如何才能在小说中将之更为真实地具象化?象征意象为之提供了有效的表现途径。

西方象征主义认为“意象是诗中最基本的元素,是诗上升到‘象征层面的原动力”,诗人朦胧复杂的心灵变动或者是不可名状的感受和思想,通过具体的物象才能凝固化,庞德就称意象是“一种在瞬间呈现的理智与情感的复杂经验”,是“各种根本不同的观念的联合”。象征意象所具有的暗示性和多异性,往往导致文本意义呈现模糊性,难以用清晰的语言对之进行概括,但正是这种难以用语言穷尽的遗憾,使得象征意象具备了独特的隐喻作用与意指性,当表现个人复杂难言的主观感受时,更显示出象征意象的优势所在。在象征意象的系统中表现主体的内在有机世界,其中充溢着主体审美理想的意绪与情思,给予读者更为含蓄、深邃、诗意的审美感受和心灵震撼。

中国现代小说对西方象征观念的亲近,有其本土的基础,中国作为一个诗的国度,传统的诗文化早已运用意象及意象所构筑的意境来传达人的感受和情绪,并形成韵味无穷的审美空间。中国现代小说沉淀了传统意象意境的美学,在文本中大量运用意象及意境。然而,中国现代小说对意象意境的运用而形成的审美意义,已不再停留在传统对自然风物的眷念或世外桃源的渴求层面,而是在吸收外国文学的基础上实现了对传统意象意境的超越,它更多是探索追寻现代人的精神迷失与现代人生的价值思考,意象除了是传统情感与物象的结合外,更是现代人思想与体验的象征,最终形成既具有传统审美特征又超越其上的现代审美精神和审美境界。

在现代小说中,自然风物是凝聚了主体的体验感受、意绪情思的对应物,是与人的生命存在不仅相关而且相通的事物,其中散发着主体的审美理想,氤氲流动的是现代人的生命状态。深受古典文学与西方文化滋养的五四学者,对自然意象在文学中的作用早有强调,瞿世英认为,对自然的书写并非仅仅是为在读者面前呈现精细美丽的风景画,更重要的是为了“使我们确实了解其中的人物与其动作”,在对意象的选择中寻找人物恰当的地位。 谢六逸也指出,描写自然是一种重要的“表现方法”,虽然人们习惯称之为“写景”,但这“其实就是描写自然nature和心理之有机的关系”。主张自我表现的郁达夫则更倾向于自然意象的象征作用,他将自然意象作为人与世界紧密联系的中介物,认为自然意象具有使“人与万物调和,人与宇宙合一”的作用。中国现代小说广泛且深入地运用象征意象,纷繁复杂的意象体系既凝现了主体流动变化的心灵轨迹,又昭示出精神的审美维度,寄寓着生命个体的诗性情怀。比如郁达夫几乎所有的小说都运用自然意象来表现人物的心绪,《零余者》中的灰色城墙、冰冻河道、荒田空地、疏树枯枝、淡薄斜阳,一切物象无一不在承载主人公的孤寂感伤,天涯孤客的惨淡心绪在意象体系中得以表达,被世界挤压抛弃的孤绝心态也跃然纸上。《薄奠》中不断变换的色彩,光影的炫目效果,都渗透着现代主体错综复杂的情蕴,主人公纤弱敏感的心灵世界在斑斓的色彩和光影中交织闪现。

色彩同样是极能传达人物内心世界状态的意象,鲁道夫·阿恩海姆指出:“色彩能够表现感情,这是一个无可辩驳的事实。”无名氏的《海艳》中,印蒂归隐后在西湖畔居住,所见景物的色彩鲜明又充溢着朦胧的氤氲之气,如世外桃源般的自然景观,正是印蒂归隐后怡然心情的表现,是对现实生活的超越和对诗性化人生的追求。张爱玲热衷于在小说中为读者建造出一个个色彩浓丽的场景,《倾城之恋》中白流苏初到香港的那个火辣辣的下午,见到绿油油的海水里倒映着红的、橘红的、粉红的广告牌,各种程度的红色在此已经成为个体独特感受的外化物,色彩成为一个个流动斑斓的心理磁场。《金锁记》里诸多犯冲的色彩集中在七巧身上,暗示了七巧内心世界的复杂晦暗。在众多现代小说中,色彩被用来凸显人物的心灵世界,如郁达夫、陈炜谟、冯至、丁玲、庐隐等五四时期的作家倾向于以暗沉、阴郁的色彩抒写人物惨淡感伤的情绪;穆时英、刘呐鸥等作家以让人目不暇接、眼花缭乱的都市色彩意象来表现都市人迷离狂乱的精神世界;施蛰存、黑婴则以较为柔和轻盈的色彩写田园乡村,从而表达对精神皈依的渴望;徐訏、无名氏将色彩用于人物本身,以之象征人物的心理和命运。像这样以景物意象、色彩意象形成或悠远、或哀怨的意蕴,是现代小说审美空间的整体特征,田园山川和色彩光影积淀渗透了主体的情感体验,不管是昏暗的角落,或是肃杀的风中,或是喧闹的街道,或是朦胧的月夜,在小说中早已成为主体生命的有机部分,是主体心灵渴望与生命救赎的表征,最终不仅在文字上更是在意蕴上形成了让人回味无穷的诗意审美境界。

自然意象、色彩意象在作为主体心理情感的具象物外,还具有更为深邃的象征性。鲁迅小说在对象征意象的运用中,不断扩展了其韵味无穷的审美空间。《在酒楼上》有这样一段描写自然景物的文字:“几株老梅竟斗雪开着满树的繁花,仿佛毫不以深冬为意;倒塌的亭子边还有一株山茶树,从暗绿的密叶里显出十几朵红花来,赫赫的在雪中明的如火,愤怒而且傲慢,如蔑视游人的甘心于远行。”从单纯的文字层面看,白雪、红梅、绿叶等色彩分明的景物构成了一幅错落有致、層次分明的美景,给人美的享受。再向文字深处挖掘,其实雪地里怒放的梅花和山茶花都已不是单纯的景致,甚至也超越了主体情感载体的层面,而是带有深邃寓意的象征物,它们是身处时代夹缝里的现代知识分子希冀以抗争而求得生存的理想生命状态的表征。又如小说结尾,“我”和吕纬甫分别时,“见天色已是黄昏,和屋宇和街道都织在密雪的纯白而不定的罗网里”。在这黄昏的景象中,暗含着说不尽的意蕴,“我”与吕纬甫的告别,意味着我对他妥协于命运的否定,然而,否定了吕纬甫的“我”,走向的路却不是充满光明色彩的大道,而是被笼罩在“不定的罗网里”的昏暗黄昏,主体的哀伤、虚无与绝望充溢在象征物中。

除了自然象征意象外,现代小说还大量运用社会象征意象,社会象征意象中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是与现代人生活紧密相关的场所,现代的社会建造了完全不同于传统的现代生活场所:夜总会、舞厅、咖啡馆、赌窟、百货商场、街道马路、教堂等等,这些场所不单单是一个个物理位置,更是现代文明的象征,其中所蕴含的是现代人的情绪和精神,现代人的心路历程在这些场所得以彰显。在徐訏、穆时英、施蛰存、刘呐鸥、无名氏等小说家笔下,这些具有象征意味的社会场所是重要的意象。如赌场是《花魂》中人物“花魂”生命开始和结束的地方,在赌场中她领悟了生命的本真。舞厅、夜总会是《都市风景线》《夜总会里的五个人》等小说中人物灵魂沉沦精神迷狂的表征。教堂是《风萧萧》等小说人物灵魂得到净化的圣地,是生命皈依的精神家园。现代小说将这些光怪陆离的、炫目凌乱的现代社会象征意象进行剪裁编辑,在深入反映现代人灵魂现实的同时,又形成了跳跃灵动的诗性美。

现代小说所探索的人的内在心理世界,不再只是以往认为的完全理性的心理世界,在这个内在世界中,人作为本真的存在,其心理在意识的层面之外,还有复杂多变的潜意识层面,而这一层面是难以用规范化的语言形式与典型化的人物形象来表达的,因此,象征意象成为表达个体主观经验感受的重要媒介。现代小说通过裁剪具有极大容涵性的象征意象而构建的含蓄蕴藉、深邃悠远的意蕴空间,以之揭示小说的主题,表现现代人的主观感受和生存境遇,并形成一种独特深厚的美感。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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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郁达夫.山水及自然景物的欣赏[J].申报·每周增刊,1936(3).

[7]阿恩海姆.艺术与视知觉[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4.

作者简介:

何雪凝,文学博士,遵义师范学院人文与传媒学院讲师。研究方向:中国现当代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