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明光
写下这个题目,基于两个原因:一、文人画的名存实亡。二、以王学仲作为个案研究,具有标志性的意义。笔者不避谫陋,略缀小文,聊作引玉之用。
与大多数艺术家毕生专攻一途不同,王学仲先生秉承、接续传统,在诗词文赋、书画艺术及其理论诸方面皆有建树。若以书画论,当是文人画画家,甚或是中国最后一位文人画家亦不为过。君不见,虽然当下中国画坛热闹非凡,“流派”纷呈,“大师”桂冠如烟酒般地拿来送去,但大都是能书不能诗、能诗不能画的专才,却难觅一个真正诗书画皆能的通才。因为,文人画在百年间不仅失去了赖以生存的土壤,也缺失了培养、教育通才的环境。
文人画,即文人学士所画。将文人学士作为一个特定的阶层,则是自先秦以降,“士”概念的具体化。自苏轼为首的宋代文人学士倡导开创,经历代文人画家之完善而形成了集诗、书、画、印于一体的独特形制。较之院体画,它更易于张扬画家的气质修养与审美旨趣,丰富和提高了中国画的精神境界,在世界艺林中也是最具中国气质的艺术奇葩。
但是,文人画及其承载的传统文化在20 世纪却遭遇了灭顶之灾。五四前后,文化精英将中国积贫积弱的根源指向文化传统。以大众语言的白话文取代了文言文这一传统文化的载体与汉字文体的表达方式。20 世纪中叶,全国都成了无产阶级,代表“士”阶层的文人学士亦随之不存。新中国成立之初,即进行教育改革,灭私塾,兴学校,照搬苏联模式,废除一切旧教材,四书五经、诗词文赋乃至《三字经》《弟子规》等蒙学读物全部退出历史舞台,传统的价值观念、审美取向和文字表达方式发生了彻底的转变。大一统的政治观念和共性价值观取代了个人情怀,人人都成了政治的工具。因此,传统文化的断裂和以意识形态画线的单一性,令中国几代人在知识结构和文化构成上都严重不足与缺失,就是十分必然的了。由于齐白石、黄宾虹、潘天寿等大师早在新中国成立之前就已功成名就,后来者无论传统文化底蕴,还是学术深度都难以望其项背,加之文人画不符合社会政治要求,文人画创作后继乏人的局面一直延续至今。
文人画和它所依附的文化体系是农耕文明的符号。绵延千年的文化教育也一直根植于农村,乡村家塾培养了文人学士,并产生了一代又一代的硕儒巨匠。教科书上轰轰烈烈的五四运动并未撼动乡村的文化传承体系。王学仲先生虽然生于五四之后,但崇尚教育的耕读人家将四书五经奉为经典的传统仍在延续。
王学仲先生幼承家学,少小便与工诗善词的父兄接席尊闻,沉潜群籍,稔熟于诗之格律、词牌调式与平仄声韵。可贵的是,对于诗词曲赋,他既是“余事为之”亦“终生以之”,无论人生顺逆,数十年间从未间断,且精研而进,佳制如云。吟诵其作,多能情随意往,令人神旺。其诗其文,或托旨遥深,意绪微茫,言近旨远,意留弦外;或貌淡神邃,平正典雅,并辔联镳,俱臻佳境;人生感悟,咏物怀古,豪放飘逸,婉约含蓄兼而有之。谈艺论事,遣词炼句,或简则妙见,语浅情深,或文白如话,味永意新;无论句斟字酌抑或刻意求工皆意趣高雅,志向宏大;描情状物,叙议抒怀,或骈或散皆如信手拈来。传统已断,时风异变,举目四顾,中国画界与王氏同辈者已差堪肩随,更遑论晚生。纵在当下中国文坛,亦非熟谙骈偶、精于用典藻饰、宏辞博学且襟抱广大者所能为也。或许,正是诗文辞章的浸润,使得王先生有了传承文人画的底蕴。他的书法自小楷入手,尊魏、善隶,及长真草行隶无所不涉,非专事一帖一碑或某家某派,其书碑味帖气兼而并存,拙媚相生,重神轻质,不雕不琢率真而为。其画宏幅巨制、尺素小品皆恣肆挥洒,笔墨韵致、审美情趣狂怪生猛,自出机杼,舍巧得拙,避妍趋丑,拒熟还生;弃轻薄而就凝重,远阴柔而近阳刚,善作长跋短题,诗书画相得益彰,才情毕现。
从艺八十年来,王学仲先生殚精竭虑,矢志不渝,清而不激,和而不流,博观约取,厚积而薄发。深居高校,远离俗流而不失学术高度,不趋时风而不忧,不避“狂怪”以应俗,即使一时世人不解亦泰然处之,纵有孤寂冷落亦如踱闲庭,此等心境,如此定力,足令晚生后辈为之肃然。但是,论艺及人,不为贤者讳,当是为学之道。王先生之诗文亦有谀词违心颂扬之作,其书其画似有求恣肆而失谨严,重率真而近率意之瑕;其书尚一书一格,山水人物一画一式,虽面目多样,却难精于一统。此乃笔者浅识管见,自是瑕不掩瑜,且于当下画坛一味追求逼真纤细,大不见笔、小不见墨的淫巧之风亦未必不是一剂良方。
王学仲先生勤于著书立说,当是他对中国艺坛的又一重要贡献。他屡屡掘幽发微,独创新见,“碑、帖、经书分三派论”“书画四象说”“美术思潮东移说”“崇敬行为与艺术社会说”以及“秉于天性,昭于时代,诉于心象,耻于苟同”的现代书法观等艺术理论,不仅推动当代亦彪炳史册。
行文至此,便有一个疑虑萦绕心间,不妨记下,供方家思之。当下评论界和王学仲先生论及他与徐悲鸿的师承关系及其学术思想时,大多避而不谈或语焉不详。笔者以为,辨清此事不仅对探究王学仲艺术大有必要,而且,对厘清传统与现代、东西文化的继承与发展亦有所助。
众所周知,徐悲鸿先生是中国现代美术教育的奠基者。早年受五四运动洗礼,得到“维新变法”领袖康有为的提携赴法求学,弃风头正劲的现代艺术而钟情于写实主义绘画,斥文人画为“八股画”,力主以写实主义绘画改造中国画。抛开其中功过是非不论,徐悲鸿先生的艺术主张和教育思想在民国到新中国的美术教育体系中深深地影响至今。令我们不解或令徐悲鸿先生始料不及的是,为追随徐先生“三上美院”,入学即遭徐先生“三怪”(诗、书、画)贬评的王学仲,一生的书风、画风及其艺术主张皆与乃师相异,偶作油画亦是明显的现代派,与徐悲鸿先生推行的写实之风背道而驰。固然,学师不必似师。但以王学仲先生对乃师的终身服膺的崇敬之情,却如此师承似不多见。是钟爱传统,故习难改,抑或对徐悲鸿改造中国画的“美术革命”早有辨析而不便言说?……此中缘由,笔者没有当面请教王先生,不好妄断。如若有志于此的学者深入研究,或许对当代艺术教育亦不无裨益。
如今,王学仲先生早已桃李满门,或诗或词,或书或画,专攻一途者众,诗、书、画、印四艺皆能者尚无一人。放眼全国,文人画的末路衰亡似可折射出我国重技轻文教育模式的短视与急功近利。钱学森晚年喟叹当今的教育难出杰出人才,引起不少国人共鸣,其实这话说得委婉而不客观。因为,此忧并非始自今日,百年前打倒“孔家店”已造成传统文化的断层。自六十年前开始的一系列残酷激烈的政治运动,到“文革”将传统的文化、思想、风俗、习惯定为“四旧”,彻底废黜了传统价值观。三十年前虽然恢复了高考,培养的却是应试学奴。如今的学校充斥着衙门式的官场气与铜臭,经营的是有学历而无文化的买卖,若出杰出人才岂非怪事。具有黑色幽默的是,每个独生子女的家长却做着望子成龙、望女成凤的美梦。其实这个时代最缺乏的并不是什么杰出人才,也不是什么大师,更不是伟人,而是令全体国民拥有起码的精神修养、个人情怀的普通人,培养文化知识结构合理的通才。而这,需要返本归源,回归教育正轨。若如此,假以时日才能有望拯救已濒灭绝的文人画,否则连申请“非物质文化遗产”的资格也失去了。论及至此,王学仲这一最后的文人画家是有幸还是不幸呢?
本人瓮牖绳枢,学迂才下,芜文浅见,还望方家匡谬顾误,时赐教言。
2010 年3 月写于天津芥园张明光
补记:
此篇小文,是四年前应徐州王学仲艺术馆孙士华馆长之约而作。孙馆长恪尽职守,认真负责,再三嘱我一定首发于他正在筹编新一期的《黾学研究》中,不要用于别的刊物。我便将它放在抽屉中。
前几天,孙馆长命我将此文交付,用于追思悼念王学仲先生的文集中。回想四年间,曾几次与学仲先生谈及此文,他笑说出了书再看不迟。如今,学仲先生已驾鹤西游,未能聆听教正,终成憾事。
四年匆匆,再读此文深感拙文多有妄评臆见,恐对逝者不敬。于是与孙馆长商量,孙馆长略一思忖,说:就这样罢,这是对王老最真切的悼念。于是一字未改。
2014.4.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