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时期戏剧反观

2019-12-08 03:33
关键词:话剧戏剧舞台

改革开放40年来的中国,社会改革与转型深刻有力地进行,社会结构的各个方面,经济、政治、军事、文化都已经发生并仍在继续发生巨大变化,社会的政治生态和观念生态亦处于不断改观之中。社会变化一方面促进了文艺的变化,文艺转型一直在发生;另一方面又为文艺发展催生了新型土壤。中国戏剧也适应着这种变化,在激烈社会变革的促迫下,在多元文艺思潮的刺激下,伴随着迷惘与阵痛,经历了深刻的蜕变与转型。反观新时期戏剧,我们看到一条蹒跚前行的轨迹。

20世纪前期中国戏剧经过大革命、土地战争、抗战救亡和解放战争的急风暴雨式洗礼,于建国后确立起以写实加浪漫为基调的舞台观,在为时代献上众多富于革命理想和浪漫激情的作品的同时,也在极左思潮影响下酝酿出“三突出”的创作模式,使得众多粗糙的非艺术化作品充斥舞台,创作观念的模式化、表现手段的单一化与概念化,导致戏剧表现力的严重萎缩和舞台生命力的衰竭。

1978年后冰封的政治化冻,中国迈入一个新的历史时期。转折关头,话剧迅速拼力挣脱政治桎梏,一批及时反映时代潮汛的作品诞生,在人民群众中产生了巨大反响,《枫叶红了的时候》《于无声处》《丹心谱》《报春花》《救救他》《权与法》《血,总是热的》《灰色王国的黎明》等作品先后引起轰动,酝酿并促动了时代的反思。与之同时,表现“文革”中受迫害的老一辈无产阶级革命家历史功勋的剧作,如话剧《西安事变》《陈毅市长》《彭大将军》等,也都掀动了民众的正义情感。话剧创作在它复苏的时候,像它最初出现于中国舞台上时一样,发挥了匕首和投枪的舆论作用,其立意主要在于政治内容上的拨乱反正,抨击刚刚逝去的高压统治,呼唤人性的苏醒。尽管它不可避免地带有前一个时期的残余色彩,直接“为政治服务”的痕迹仍然明显,毕竟一个新的开端已经到来。

随着政治环境复苏而来的,还有恢复上演被禁止了很长时间的传统戏,一时间全国各地各个声腔剧种的舞台上,从城市到农村,响起一片传统的弦子锣鼓声。众多曾长久流传的传统剧目都在舞台上重新亮相,大量被撤消的戏曲剧团得到恢复并焕发出勃勃生机,这既映射出中国戏曲深扎于民众之中的草根力量,也传达了民众对于传统的依赖与留恋。但很快,人们不再满足于戏剧舞台的政治化与复古化,深化了的时代审美需求呼唤着戏剧的本体发展和舞台面貌多样化的出现。

戏剧在酝酿一场新时期的伟大突破。

呼唤中的观念突破包括创作观的回归人性与舞台空间的突破。如何能够摒除戏剧表面上的装腔作势,使之进入人的内在精神层面,深入人性,追寻人的心声与历史回声;如何能够解除舞台陈规的限制,探索戏剧多种呈现方式的可能性,使之得以顺畅表达人的真实情感,将政治化戏剧引入审美戏剧——这些,成为戏剧反思和探询的症结所在。

为了挣脱极左观念框范的束缚,80年代的文艺创作掀起了人性开掘的思潮。高扬人道主义旗帜,提倡描写人性的丰富性、多样性和层次性,把以往扁平的人物形象变成立体的有血有肉的形象,这些推动了当时众多新型文艺典型的出现。文学恢复了人学的定性,文艺还原到了它应该的位置,文艺作品提高了表达功能和感染力。众多的戏剧作品开始表现真实而全面的人,多方面地展露其性格。人性化开掘推动了中国文艺的极大进步,推动了文艺作品对人理解的深入和形象刻画的生动性。

在深化对人认识的同时,戏剧更多地瞩目于舞台形式的变革。如上述,中国长期处于现实主义戏剧的一统天下,而20世纪西方话剧却走出了写实主义框范,产生一系列现代戏剧流派,象征主义、表现主义、超现实主义、荒诞派、先锋戏剧纷纭,它们旨在拓展戏剧的舞台空间,增强戏剧的表现力。随着国门的打开,西方戏剧广泛的实验之风刮入了中国剧坛,引发了理论界一场戏剧观大讨论,容纳多样戏剧观的强烈呼声冲击着长期定于写实为尊的舞台模式。人们要求戏剧能够突破既定框范,在舞台上充分实验各种表达的可能性,从而拓展戏剧的表现力和表现空间。

观念束缚的打开,首先是解放了长期被钳制的戏曲舞台,使得创作积极性极度高涨,众多上乘作品喷涌而出。改编传统戏如豫剧《唐知县审诰命》、莆仙戏《状元与乞丐》、楚剧《狱卒评冤》、昆曲《牡丹亭》《西厢记》、越剧《荆钗记》等,新编古代戏如越剧《五女拜寿》、高甲戏《凤冠梦》、吉剧《三放参姑娘》、湖南花鼓戏《喜脉案》、京剧《徐九经升官记》、潮剧《袁崇焕》、壮剧《金花银花》、昆曲《南唐遗事》等,近现代内容戏如柳琴戏《小燕和大燕》、湖南花鼓戏《八品官》《牛多喜坐轿》《嘻队长》、豫剧《倒霉大叔的婚事》、商洛花鼓戏《六斤县长》、淮剧《奇婚记》、京剧《药王庙传奇》等,都获得了舞台成功。一些古老剧种焕发出青春创造力,例如福建的莆仙戏和梨园戏、四川的川剧。前者涌现出一个深具现代意识的创作群体,推出众多具有时代思考力的剧目,如《新亭泪》《秋风辞》《魂断燕山》《晋宫寒月》《滕玉公主》《鸭子丑小传》等;后者则以一部连一部成功的新创剧目构成一个系列,创造性地将自身丰富的表演程式与现代舞台技术焊接,顺利实现了古老传统的现代转换,如魏明伦的《巴山秀才》《易胆大》《四姑娘》等。它们共同推动着戏曲的时代步伐。

话剧舞台一个激荡昂扬的探索时代到来,开始使用自由的时空切割方法、换场的灵动形式、象征性的表现手段打破旧有范式,引来舞台变革的大潮,一时之间新颖作品琳琅满目,《绝对信号》《对十五桩离婚案的剖析》《街上流行红裙子》《一个死者对生者的访问》《红房间、白房间、黑房间》《屋外有热流》《挂在墙上的老B》《魔方》《山祭》《W. M.,我们》等等,并出现了刘锦云《狗儿爷涅槃》这样穿透历史时空和人的精神层面的力作。著名导演黄佐临长期倡导的“写意戏剧”露出端倪,其最佳体现一是他本人导演的《中国梦》,一是徐晓钟导演的《桑树坪纪事》,林兆华的系列探索剧目则成为新时期话剧的舞台骄子。话剧的舞台形式变得再不是那么统一、一致,而是异态纷呈、五花八门、扑朔迷离、光怪鬼谲。仔细分析其中的风格、流派成分,大都染有某种西方现代派戏剧的色彩,但又绝不类同,并且显得支离破碎、片断残缺。但是,它们大多获得了很大的反响。同时,继承曹禺、老舍传统的写实剧仍然在延续,如《黑色的石头》《天下第一楼》都运用传统手法取得成功。

在话剧舞台的刺激下,戏曲的舞台探索谨慎而迟疑。一些有影响导演的探索逐渐引起人们的注目,戏曲导演余笑予,导话剧也导戏曲的胡伟民,都在努力打破戏曲舞台的旧有平衡支点。无论人们对之评价如何,下列一批剧目的观念与舞台形式都曾引起人们的极大兴趣:川剧《潘金莲》、壮剧《泥马泪》、川剧《四川好人》、湘剧《山鬼》、川剧《田姐与庄周》、淮剧《洪荒大裂变》。初时的戏曲舞台形式改变还比较“隔”,给人的艺术感觉总与“拼凑”相连,但经过一个时段的过渡以后,舞台成熟感增强,成功的作品就被大气地推出了,例如上海京剧院的《曹操与杨修》,给人以完美的舞台形式感。

80年代中国戏剧一个突出进步是舞台技术的进步,它解决了舞台时空自由流动的技术问题。当时的舞美争论常常围绕布景和表演的矛盾展开,固定的布景设置常常无法应对自由表演的背景需求。于是,虚拟的写意化布景出现,用灯光控制场景变换的手法被越来越多地使用。暗转,一束追光,一个聚焦,时空就改变了。灯光对于戏剧舞台革新起了巨大的作用,实现了19世纪末瑞士灯光设计师阿庇亚“灯光将改变整个戏剧世界”的预言。

如果要总结这一时段的戏剧探索,可以作如下描述:在意义表达上重新回归人本原点,强调对人性的关注与瞩目,将对人性本质的揭示融入对其社会性的描写,追寻对人的生存价值和意义的探求,追求主题的诗意和哲理性。在舞台表达上充分恢复戏剧的假定性和虚拟性,强调写意性和抒情性,舞台呈现开放与多元的面貌,象征、隐喻、荒诞、变形等手段的尝试,自由时空、散文化、意识流等方法的运用,对于展现和揭示人的内心世界与真实情感,起到强有力的作用。以上共构了这一时期戏剧的整体文化品格与艺术价值。

90年代改革开放进一步深入,剧团经历着体制机制变动的阵痛,从业者面临痛苦的生存抉择。随着社会朝向市场的进一步转化,社会思潮与文艺思潮在商品经济的巨大冲击下变奏,遭受了迷惘徘徊、方向失明的困惑。大众文化泛滥与娱乐冲击,解构了主流意识形态,在奠定平民视角、增强民生观念的基础上,也带来创作趣味的庸俗浅薄,世俗娱乐充斥,戏剧舞台上的贺岁戏、商业戏连篇累牍。戏剧探索的先锋主义与市场合流,先锋戏剧更多流于玩弄形式,或仅仅沉湎于白领趣味。两者共同带来的后果是人文精神的缺失。自80年代兴起至90年代无孔不入的解构主义思潮,打破统治,消解权威,凌辱神圣,既助长了人性开掘的力量,也锈蚀了戏剧的崇高大厦。另外一种社会思潮——波普艺术与现代消费主义的嫁接,更造成神坛崩塌、艳俗风泛滥,加重了解构风潮的力量。但与此同时,舞台科技含量与综合性成分也大大提高,解构后的戏剧重新呼唤崇高,人们期盼主流价值观的回归。

90年代以后的戏剧,呈现出观念冲决藩篱之后的创作自由。人们已经习惯于戏剧舞台的风格多样化,不再进行有关舞台形式优劣的争论,而将每一部剧作和它的舞台呈现方式作统一考虑,凡是能够最恰当表现内容的形式,就是最好的形式。戏剧舞台上显得手法灵活多变、面貌色彩斑澜,加之舞台技术特别是灯光的长足进步,让人感到眼花撩乱、目不暇接。而这一切变化,都不再引起人们更大的奇质感、变异感和反叛感,观众容忍、认可甚至追随这些变化,所有舞台实践的大旗下都簇拥着自己的拥护者,戏剧舞台呈现的是多元共存的局面。这其中,许多现代舞台科技手段被日渐大胆而巧妙地运用,一些新颖的构思得到了现代观众的认可甚至欢呼,其结果是增强了戏剧舞台的现代感,而舞台形式也在这种经验积淀中逐渐发生变化,在注重于剧场性的同时,一边继续延伸探索的趋势,一边开始对写实手法的回归。

在这个整体趋势支配下,话剧创作呈现出三种态势:一是多样化的舞台探索。80年代兴起的舞台探索热潮势头不减,现代派戏剧因素注入舞台引起的表达方式变革,催生了一批意蕴含量和形式含量更为繁复深广的剧目,过士行的《鸟人》《鱼人》《棋人》三部曲和《坏话一条街》以其独特个性受到关注,《死水微澜》《生死场》《我在天堂等你》《爱尔纳·突击》等剧目则以全新的面貌出现于舞台。小剧场戏剧一直保持了探索的先锋性,不断引起人们的注目,并且培养起一代年轻的观众。二是传统的写实手法仍然占据话剧的主导位置。这是由戏剧的本质和多年的观赏习惯所决定,戏剧的本质是对生活的模仿,它从根本上说就是写实的艺术,不管怎么变形,都离不开生活的根基,而多年来舞台主流的写实戏剧培养起一代观众。引起注目的作品《天边有一簇圣火》《同船过渡》《商鞅》《地质师》《“厄尔尼诺”报告》《洗礼》《父亲》《虎踞钟山》《沧海争流》《兰州人家》等,都是新层次上的写实戏剧。三是新的评判标准在摸索建立。即对于一部剧作的评价,着眼于它的舞台完整性而不是别的什么固定的观念。你可以使用完全传统的手法,也可以使用后现代的手法,评价的准则已经不在手法本身,而是手法与戏剧的立意和形式的吻合度,亦即特定的手法要为特定的目的服务,形式要与内容密切结合。人们在探索新的话剧方向,即使是北京人艺这样有着既定传统的剧院,在保留原有风格的基础上也在谨慎地进行新的尝试。独立制作人的活跃,在戏剧制作和运转体制方面正探讨一种新的可能性。可以看到,风格多样化的舞台面貌,将定型为话剧的时代特色。

舞台技术装置的新型发展和突破旧程式的尝试,逐渐将京剧艺术推向一个既沉雄醇厚、又瑰丽多姿的阶段,一批成功剧目如《狸猫换太子》《风雨同仁堂》《骆驼祥子》《瘦马御史》《宰相刘罗锅》《贞观盛世》的出现,标志着这一古老的舞台艺术正在焕发出新的青春光彩。一些充满现代活力的轻型剧种,如越剧、黄梅戏、采茶戏等,利用自身轻捷灵动、发展能力强的优长,充分调动歌舞魅力,吸收现代声、光、舞台装置的成果,将舞台美发挥到极致,以其青春亮丽的倩姿越来越引起世人的瞩目。同时从其唱腔与流行音乐靠近的特点出发,因势利导地发展出现代音乐剧,显示出极大的前景可能性,推出了采茶戏《山歌情》《榨油坊风情》,山歌剧《山稔果》,荆州花鼓戏《原野情仇》,越剧《孔乙己》,黄梅戏《徽州女人》《和氏璧》,昆明花灯剧《小河淌水》,梅州山歌剧《等郎妹》等引人注目的作品。其他如淮剧《金龙与蜉游》,祁剧《甲申祭》,川剧《山杠爷》《变脸》《金子》,闽剧《贬官记》,吕剧《苦菜花》,眉户戏《迟开的玫瑰》,评剧《贫嘴张大民的幸福生活》,粤剧《驼哥的旗》,甬剧《典妻》等,都获得相当大的成功。地方戏曲以充满生机的态势,骄傲而自信地迈向新的世纪。

从90年代创作成功或至少是产生影响的作品中,可以归纳出一些倾向性和规律来。一、贴近生活、揭示社会矛盾、表现时代困惑的作品引人注目。上面举到的《我在天堂等你》《贫嘴张大民的幸福生活》《“厄尔尼诺”报告》《父亲》都是这方面的实例。二、通过社会发展与观念变迁的历史来反思人生、揭示较广阔社会生活面的剧作受到欢迎。例如《老兵》《岁月风景》《世纪彩虹》《秦淮人家》,它们都把时间拉得较开,视野探向历史纵深,探向人物心灵发展变化的较长历程。这其中一个常用手法屡试不爽,就是老舍《茶馆》所奠定的历史切片结构法,切取历史过程中几个横剖面,连贯起来,概括比较深广的生活内容和历史蕴含。三、注重形象语汇的发掘。我们从话剧《生死场》、黄梅戏《徽州女人》里看到的,是对于舞台造型语汇新的发现和发掘。《生死场》对于演员肢体语言的充分开掘与调动,是这个戏产生强烈舞台效果的重要原因,它让我们看到了戏剧本体里面更加纵深的部分,彻底改变了话剧就是说话念台词的观念。《徽州女人》则是通过舞台造型构成雕塑感,来传达出一种意境和神韵。四、追求舞台形式感。编剧姚远和导演陈薪伊的《商鞅》,是在意蕴发掘与舞台形式感方面都有突出探求的作品,通过对人性的鞭笞来揭示历史的悖论,其立体造型凝重、冷酷而狰狞,演出效果撼人心魄。淮剧《西楚霸王》独特的形式感,使二度创作发掘了剧本的特殊意蕴并把它推向一个新的层次。五、探讨历史回声与心灵史的剧作受到关注。话剧《商鞅》《沧海争流》,湘剧《马陵道》是很好的例子。它们都不是从正面对历史作写实性和还原性展现,而是透过作者的窥镜进行处理变形,把其结果展示给观众,冲击力很强。六、舞台的形式探索仍在继续,小剧场实验层出不穷,《非常麻将》《偶人记》《无常女吊》《霸王别姬》等一批“怪异”作品领受了观众的品评。七、直接创作之外,众多的名著改编和复排作品也成为剧坛一景。获得好评者有京剧《骆驼祥子》、越剧《孔乙己》、话剧《生死场》、越调《孔乙己与阿Q》等,其经验值得总结。八、成功舞台作品的复排和改编演出,则是保留戏剧经典的一个行之有效手段。一些大剧院对此不遗余力,陆续上演的有老舍《茶馆》、曹禺《雷雨》《日出》《原野》、越剧《红楼梦》、话剧《狗儿爷涅槃》等;花鼓戏《原野情仇》、川剧《金子》则是对《原野》的成功改编。九、整理改编优秀传统剧目也出现诸多亮点,昆曲《牡丹亭》《张协状元》《宦门子弟错立身》,越剧《荆钗记》的上演都取得很大成功。十、排演外国戏剧题材的热度持续不减,引人注目的如萨特《死无葬身之地》、布莱希特《三毛钱歌剧》,以及《三姊妹等待戈多》《萨勒姆的女巫》《足球俱乐部》《这里的黎明静悄悄》等作品,都对剧坛形成了冲击波。总之,戏剧正在逐步克服转型期的浮噪喧嚣,深入时代生活,深入改革实践,尝试成功作品的创造。

90年代舞美景片越来越朝向写意化、抽象化发展,尽量模糊它对固定时空的暗示。当然也有非常具象的设计,那是由于剧目的特殊需要。舞台灯光的灵活运用则达到了炉火纯青的程度,人们充分享受着舞台灯光革命的成果,领略着戏剧舞台万紫千红的风采。舞台装置也随着技术革命而获得飞跃发展,利用升降机和轨道改变舞台结构,甚至把舞台推出来拉回去等,这些都和科技进步连在一起,和多功能舞台条件连在一起。舞台技术的进步和舞台面貌的改观,推动了戏剧的变革。

90年代一批戏剧导演的成功崛起与指点江山,成为时代亮丽的风景线。一批老导演炉火纯青:陈薪伊、谢平安、曹其敬、杨小青、查丽芳;一批中生代导演崛起:王晓鹰、查明哲、任鸣、郭晓南、王延松、卢昂;一批以探索手段见长的先锋导演保持了长久的活力:孟京辉、李六乙、田沁鑫。同时舞台艺术各个门类,从舞美、灯光、布景到服装、化装、音响以及后来的多媒体设计,都涌现出了成绩卓著的大家国手。他们共同奠定了90年代至今的戏剧舞台面貌。其中一个值得关注的艺术现象是一批受过正规系统训练的话剧导演介入戏曲,为戏曲舞台注入强力活性激素的同时,也带来其传统特质(如剧种特色)的流失。

21世纪初叶,随着社会经济文化的进程,戏剧发展经历着体制机制变革的长期阵痛,新型戏剧运作模式正在显形。戏剧的舞台艺术综合能力得到极大提高与加强,在内容与形式的统一上、在舞台的完满程度与完整表意上、在对舞台空间的最大发掘与利用上,都达到了前所未有的程度。舞蹈、音乐、杂技等各门类艺术朝向戏剧综合的趋势又见端倪,各种新颖的舞台剧形式出现。人们对于戏剧传统与积累日渐重视,使得戏剧日益引起社会关注,中华戏剧在世界上的影响力日渐扩大。

首先,外部环境改换进一步恶化了戏剧的生存土壤,传媒化、娱乐化、自媒体化的社会消费日益挤压着戏剧的空间,财政支持和运行机制的变动更使得戏剧一片惶然,戏剧的生存环境走向了一个V型低谷。虽然随着国力的迅速提升,事实上社会对于戏剧的投资力度逐年加大,戏剧院团的生存窘境有所改观,但资金更多用在了戏剧创作和演出之外。众多都市在文化战略思维支持下,斥巨资建造起星罗棋布的新型现代化大剧院,或利用先进技术与设备改造旧有剧场,在为戏剧衍生提供了新平台的同时,也使得场所对戏剧高不可攀。各地政府政绩意识的强化,使得为戏剧评奖办节积极性高涨,而加强戏剧建设、稳定戏剧队伍、促进戏剧创作、服务戏剧民众的意识缺失。种种失策失序的恶果,是戏剧减员、队伍流失、人才改行现象日益严重。戏剧发展所需要的民间市场虽有限激活,例如民间财富用于戏剧的比例增加,民营戏剧市场出现,城乡民间剧团遍地开花,戏剧制作人活跃,表明单一的戏剧运营机制已转换成多元,但戏剧的民间营运有着太多的混乱失序和不堪重负。而就戏剧的舞台蜕变来说,戏剧观念的固定模式已经消失,形式的随机运用成为常态。加上舞台装备走向高科技化与新式灯光、布景、服装和音响设备的运用,舞台设计愈见璀璨夺目。上述时代背景,构成了戏剧复杂的生存空间,既有各种层次的戏剧活动此起彼伏:集中展示的城市演出季、常年不断的农村巡回演出、蓬勃发展的大学生戏剧、热热闹闹的民间戏迷活动、势头愈见旺盛的对外戏剧交流……又有戏剧生态的失衡与深层次的戏剧困境。这一切表明,随着社会转型和戏剧转型的深入,戏剧原生的生命力受到挑战,在进一步完善市场化、探讨舞台路径方面,戏剧还有许多路要走。

其次,戏剧创作思维仍然活跃,新的作品不断涌现,其内容涵盖面宽、包罗广泛,从直接反映社会改革的现实题材到展示民族优秀精神传统的历史题材,从革命历史题材到儿童题材,都有杰构佳作出现。表现改革阵痛与工人阶级博大担载精神的话剧《矸子山》《平头百姓》,体现农村艰苦创业观念更新的话剧《农民》《郭双印连他乡党》《黄土谣》,都十分引人注目。深入揭示人性与民族性的作品如梨园戏《董生与李氏》、豫剧《程婴救孤》、昆剧《公孙子都》,探讨传统人格与历史走向关系的作品如话剧《立秋》,都把笔触伸向了人的深层心理层次。随着反腐败斗争声势的加强,也出现不少提供历史殷鉴的好作品,如颂扬古代官吏廉洁自律精神的京剧《廉吏于成龙》、彰显官吏正直人格的京剧《大儒还乡》等。面貌焕然一新的革命历史题材作品在建党80周年、抗战胜利60周年和党的十七大召开之际成批涌现,蒲剧《土炕上的女人》、粤剧《驼哥的旗》、京剧《华子良》、豫剧《铡刀下的红梅》、话剧《凌河影人》《天籁》、舞剧《野火春风斗古城》等,都从新的角度展现了艰苦斗争中共产党人和广大人民群众的精神风貌。经过了80、90年代文艺思潮的洗礼与创作经验积累,戏剧舞台上对于正面人物的人性化开掘进入了成熟与多彩多姿阶段,由上述作品中我们看到的正面人物形象,个个鲜活生动、富于个性与感染力,戏剧塑造人物形象的能力登上了一个新的历史平台。

其三,戏剧形式和风格多样、百花齐放,一个多元化戏剧观念支配下五彩缤纷的舞台局面已经出现,而创造完美的舞台艺术品则成为一致的时代性追求。经历了观念解放期和形式分辨期之后,戏剧创作进入了调动各种艺术手段来追求舞台完美的时期,打磨艺术精品成为大家的共识。剧坛上看到的,是各种风格流派的聚集与融汇,写实的、写意的、主流性的、边缘性的、传统的、先锋的、探索的、实验的,共存于舞台。各类戏剧样式,戏曲、话剧、歌剧、舞剧、音乐剧,齐头并进,共生共荣。舞剧《妈勒访天边》《风中少林》《大梦敦煌》《一把酸枣》《红梅赞》的成功,芭蕾舞剧《大红灯笼高高挂》的探索,歌舞乐《八桂大歌》《藏谜》的实验,杂技剧《ERA-时空之旅》的尝试,为这些舞台特殊品种的发展提供了积累。带有浓郁实验性与先锋性的话剧《秀才与刽子手》《霸王歌行》的成功实践,拓宽了民族化写意话剧的道路。活跃于广大城市乡村的戏曲各地方剧种,都呈现出明显的时代特征:舞台面貌已经整体改观,创新意识成为时代特色,编、导、演各自主体性的发挥带来色彩纷异的成果。我们也见到充满生机与批判力的戏剧批评,人们已经能够自觉把握住戏剧的美学趋势,对于脱离现实、象牙之塔的倾向,对于一味玩弄形式的倾向,对于概念化公式化的倾向,都发射了理论火力。这一切,为戏剧的进一步发展打下了坚实基础。

其四,戏剧转型是在历史积累的基础上展开,因而它割不断与传统的联系,它在丰厚民族文化的土壤里茁长。尽管有人念念于传统的丧失,优秀传统戏曲的保存正日益成为一种社会理念。昆曲作为口头与非物质遗产代表作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列为保护对象,愈加引发了人们对于自身优秀传统的关注和重视。对昆剧传统剧目再发掘的热潮兴起,全本《牡丹亭》《长生殿》《桃花扇》的恢复上演,青春版《牡丹亭》的推波助澜,使得昆剧一时间光彩夺目。昆剧、京剧等传统戏曲剧种走进校园,引起众多青少年学生的注目与重新发现,是为新世纪的新气象。其间完成并获得好评的京剧音配像、晚霞工程,在保存当代京剧表演艺术方面,起到不可忽视的作用。伴随着中华国力强盛与文化走向世界,中国戏剧日益成为一道国际化的亮丽景观,引起世界的关注。由此,新世纪的戏剧实践,既体现出深刻的时代裂变,又回荡着历史的回声,它蹒跚地跨步前行。

又一个十年起始,戏剧运行在了一个新的平台上。强盛的国力支持着剧团和舞台的复苏,项目制的财政配给渠道试图引导戏剧走向以剧目创作为中心的良性轨道,但始料未及的是,它却导致戏剧走进了急功近利的创作弯道。如果说,此前的评奖办节系饮鸩止渴和给戏剧打强心针,于开辟抑或修补戏剧市场无补,未能真正解救戏剧的生存困境,项目支持的机械指挥棒则使得剧团惟经费的马首是瞻,销蚀了戏剧的创造力。一哄而起、直奔主题的题材戏、政策戏、英模戏,不顾创作规律的要求而直接迎合主旋律的需求,不管戏剧艺术形式的特殊性而硬性规定其表现内容,带来戏剧创作高大上、概念化、空洞化的严重回潮,使得国家文化政策所倡导的精品意识和高峰意识落空。许多剧团实行谁给钱为谁排戏,而不是为时代和观众创作的机会主义方略,往往是经费到手,马放南山,没人愿意再为打造舞台精品多花一分钱,而完成项目规定的演出场次则成了敷衍作秀。

在这一背景下,剧作家则被迫强硬实现了从“我要写”到“要我写”的跨越。所谓“我要写”,是剧作家从自己的生活积累出发进行的写作,写作冲动来自自身情感的积聚与爆发,写自己熟悉的,写感动自己的,写自己真心希望表达的,这是创作规律支配下的良性律动,自然会产生优秀作品。“要我写”是命题作文,剧作家被动承接一个任务,往往表现对象自己不熟悉,缺乏生活积累和理性认知,缺乏情感共鸣与情操提升,于是只能“硬写”,而硬写只能结构出虚情假意、扭捏作态、概念充斥、人为拔高的怪胎。“要我写”是对剧作家功力、能力、驾驭力的严峻挑战,尽管少数剧作家能胜任或经过艰苦努力后跨越,它却成为多数人马失前蹄的陷阱。然而,在现行戏剧生产机制下,“我要写”的作品往往得不到经费支持排演,“要我写”的东西不论质量如何马上可以推上舞台,价值选择渠道的扭曲左右了戏剧创作导向。

必须承认,坚守创作良心并戏剧功力深厚的剧作家,在坚持价值思考和戏剧思考的基础上,仍然催生出有震撼力的作品,例如唐栋《共产党宣言》、姚远《陀罗山一号》,或反复修改打磨以提升精品度的豫剧《焦裕禄》,但这样的剧目十分稀缺,舞台上充斥的是大量平庸之作。我们还看到V型反转之后戏剧的新型危机:剧团的更新换代为戏剧队伍补充了人力,新一代从艺者却远离了创作潜力,众多劣质作品的排演使他们长期接触不到精品训练的培植和提升,慢慢消磨了朝气。而项目制产生的戏剧作品不是为观众服务的,制作方完成排演通过审核即大功告成,做样子的舞台演出又继续把观众推出剧场。仍然还在坚持商演的小剧场戏剧里,只有喜剧一枝独秀,而喜剧舞台上更多充斥的是廉价笑声,缺乏有内涵的作品,它对白领观众保有的一点感召力,难以掩盖舞台演出的整体衰落。

作为有着悠久历史、优秀作品辈出的传统戏剧大国,新时期以来曾经创造了剧目的辉煌,当下戏剧的呈现面貌却岌岌堪忧,已经到了我们不得不绝地警醒的时候了!在全国人民团结一心共铸中国梦的今天,在习近平总书记思想精深、艺术精湛、制作精良号召得到戏剧工作者高度认可的政治文化氛围里,在人民群众不断增长的文化消费需求与落后的戏剧生产方式之间矛盾不断加大的情况下,希望这一篇并非故作惊人之语的回顾文章,能够得到社会正面回应,引发国人的重视和戏剧人的行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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