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 哲
世界主义,最早出现在欧洲,其历史可以追溯到古希腊的斯多葛派。它将人类看作是一个共同体,认为每个人都应该抛弃民族、国家的道德,而要从整个人类一分子的角度来思考问题。世界主义者认为,“人类可以在共同理性的支配下顺着共同本性”。[1]同样,哲学家康德也对世界主义思想有过大致的论述。另外起源于中东地区的“一神教”思想、自古代就孕育的中国的天下思想,都或多或少地带有“天下一家”的世界主义情怀。世界主义思想虽然出现很早,但直至近代,人们才真正地从全人类角度,并将全球作为整体对象去加以思考和对待。
世界主义从本质上来说与民族主义一样都是一种构建共同体的理论,表面上看二者的区别是共同体的范围不同,但在实质上却是区分“我者”与“他者”,即各自对共同体的认定标准不同。世界主义者认为,所有个体都是平等的,人与人的伦理关系不应受到国别、民族的限制。虽然古希腊智者学派、德国的康德主义、近世出现的共产主义等不同的世界主义者所持的普世性价值观念不尽相同,但有一点却是相通的,那就是世界主义者们认为这个世界存在一种普遍的价值观念,这种观念没有国家和民族的界限,在任何时间和地点都是成立的,是人类文明体系要追求和实现的最核心的价值理念。
1900—1915年,中国民族主义思潮开始勃兴,开始有人提倡建立现代的民族国家。此时,中国文化传统中的世界主义情怀开始衰退,民族主义思潮成为了这一时期的主旋律。但在五四之前,世界主义再次进入人们视野,成为那一时期影响很大的社会思潮之一,并一度在中国知识分子中十分流行,诸如改良派先驱梁启超和康有为、提出创建民主共和的孙中山、五四新文化运动时期的李大钊、蔡元培、郑振铎、巴金等人都或多或少地介入了世界主义的潮流。此间“世界主义”传达的主要思想是:批判 “强权即公理”的现实世界秩序,呼唤公正、人道的世界秩序。中国知识界对未来世界秩序的向往集中表现在当时报刊、杂志使用量最多的一个词汇上,那就是“公理”。五四运动前十分流行“公理战胜强权”的口号。1918年12月在北京创刊的《每周评论》甚至将“主张公理,反对强权”作为其办刊宗旨。五四前世界主义思潮在中国盛行的原因主要有以下几点:
(一)传统儒学对世界认知的反弹。中国自古就有“天下”“王道”“大同”的思想,儒家思想就体现出世界主义的价值。中国古代的 “天下主义”认为,天下不仅是东亚的一部分,而且也是世界的全部,因而儒家所倡导的礼乐价值就有了普世性质。中国古人对于周边蛮夷的鄙视态度,不是因为他们先天的血统与中原不同,而是因为他们不知礼乐、不懂教化。换句话说,对于中国古代社会而言,华夏和蛮夷并不是一个横向的血缘问题,而是一个纵向的文明问题,因而中国古代的民族观是非常开放的,“中国入夷狄则夷狄之,夷狄入中国则中国之”[2]便体现了这种取向。由此可见,在中国古人的心目中,华与夷的根本区别不在于血缘和地域上,而重要的区别是在文明的程度上。受过教化的为夏,没有受过教化的为夷。概而言之,中国古代的天下主义是中国古人对世界的认知方式,在天下主义看来,整个世界是由儒家文化为核心构建起来的,世界上的所有人在本质上都是一样的,人与人没有先天血缘、种族差别,身处文化中心的华夏有责任去教化四夷,从而让蛮夷成为华夏文明的一部分,进而推动整个天下的文明化。中国古人常说的大一统,表达的不仅是政治理想,而且也是一种文明意义上的愿景。
中国思想界20世纪初对世界主义的呼唤正是传统儒学世界认知的反弹。正如梁启超所说:“我国人向来不认国家为人类最高团体,而谓必须有更高级之团体焉,为一切国家所宗主,即所谓天下……此种广博的世界主义,实我数千年来政治论之中坚。”[3]我们从胡适的思想历程的发展转变过程中,也能看出中国传统儒学的这种思想的脉络。在民族危机严重时,晚清的知识分子很多人都开始提倡民族主义,但在国内外各种矛盾稍稍和缓时又开始向往世界主义。所以我们看到在《马关条约》签订后,从西方引入的民族主义及其学说大行其道,而在第一次世界大战前,由于各列强纷纷忙于战事,无暇东顾之时,世界主义就开始抬头。由此可见,晚清的知识界在从西方引入各种救国主张方案的同时,从未真正放弃世界主义情怀,人类实现世界主义的梦想一直存在于晚清知识分子的心里。所以我们不难看出中国传统思想中的非民族国家观念是由来已久的,中国传统文化中对外来种族和文明的融合态度,恰恰为世界主义的发展提供了前提条件。
(二)试图用西方文明重新来构建世界认知体系。两次鸦片战争的失败,特别是中日甲午战争中的惨败,彻底击碎了中国两千年来的礼乐幻想,华夏再也不是整个世界最高的文明了,中国成了西方视野下不知礼乐的蛮夷,这种世界观的冲击从根本上震惊了近代中国知识界。近代的知识分子意识到经历过启蒙运动、工业革命、法国大革命洗礼后的西方世界文明已非中国传统礼乐文明可比。从此,近代中国知识界的世界观产生了巨大的变化,一部人放弃了“天下主义”,选择了在他们看来能够救亡图存的民族主义。而一部分知识分子仍然坚持天下主义,但他们构建世界主义的文明标准已发生了根本转变,开始由中国的儒家礼教转向西方的近代文明。郭嵩焘说:“西洋立国两千年,政教修明,具有本末。……自汉以来,中国教化日益微灭,而政教风俗,欧洲各国乃独擅其胜。其视中国,亦犹三代盛时之视夷狄也。”[4]近代中国人从洋务运动走到戊戌变法,从辛亥革命走到新文化运动,他们从文化的肤浅层面——器物一步步接近人类文化的核心内含,即近代西方价值体系中的自由、民主、科学、理性。这些人希望中国在向西方学习后可以以全新的姿态融入世界当中,与此同时,他们又开始尝试着用西方文明来重新构建对世界的认知体系。
(三)民初以来政局混乱,政府难以开展经济建设,“民族主义”受到质疑,一部分知识分子开始转向世界主义。进入近代,一系列不平等条约的签订,使知识分子心目中的世界情怀开始动摇,特别是甲午战争中国惨败于日本,这更大地刺激了国人。人们通过对日本的研究发现,日本迅速富强,进而成为世界上的列强之一,原因是脱亚入欧,积极参与国际竞争,鼓吹和讲求民族主义的结果。于是严复在19世纪末引入到中国的进化论,顷刻之间风靡起来,成为中国人新的世界观和价值观。优胜劣汰、适者生存的社会达尔文主义也开始成为了中国人关注的问题。我们看到自甲午海战之后,整个中国开始讲求工商富国,杨度鼓吹的“金铁主义”,梁启超在《清议报》发表的《论强权》所表达的世界只有强权别无他力,强者压制弱者的观点,都是进化论被引入中国的产物,一时之间好像民族主义才是解救中国的良方妙药。
民国初年政治混乱、军阀割据局面使知识界对此前提倡的民族主义产生了极大的怀疑。民国初年,整个中国遵循的是弱肉强食的丛林法则。各派军阀拥兵自重,控制垄断当地经济,民生凋敝,这种现状与一直主张视地球为一家,要和平、和谐地处理人与人关系的世界主义的主张大相径庭,知识界开始对民族主义产生了极大的怀疑。陈独秀在《吾人最后之觉悟》中总结说,自从西方文明进入中国以来,中国人开始感到器物不如人,于是才有了洋务的自强运动。之后发现政治制度上也不如西方,于是中国近代历史上出现了戊戌变法与清末新政。但在共和政体建立后,政治为各派军阀与党派操纵,国民思想没有因民国的建立而近化,相反仍同专制时代一样,真正的民国还没有完全建立起来。因此,他呼吁在器物、政治制度向西方学习后,还要从根本上去改造人,“继今以往,国人所怀疑莫决者,当为伦理问题。此而不能觉悟,则前之所谓觉悟则非彻底之觉悟,盖犹在恦恍迷离之境。吾敢断言曰:伦理的觉悟,为吾人最后觉悟之最后觉悟。”[5]民初尊孔复古、复辟帝制和军阀混战,促成知识界发起了新文化运动。这一运动的根本精神,就是提倡中国的思想文化告别传统走向进化,也就是要走向“世界”。其后的五四爱国运动,它更是一场世界主义的运动,国人争取的不仅仅是中国山东的权益,还是世界天下的公理,那就是世界公认的文明。
(四)对第一次世界大战的反思与总结,使知识界更加向往世界主义。第一次世界大战一爆发,中国知识界就给予了关注。从战争一开始国内的知识界普遍认为这次大战是由强烈的排他性的民族主义引发的,可以说是狭隘的民族主义发展的必然结果。当时报纸、刊物所发表的大量文章都能说明这一点,比如《平和与战争》一文指出:“此次欧洲之战,亦不过斯拉夫人种与日耳曼人种之生存竞争所致者也。”(1)参见内外时报《平和与战争(录大共和日报)》,《东方杂志》,第11卷第6号,1914年12月1日。《欧洲战祸之原因》分析到:“此次欧洲战事实白种各族之权利竞争也,盎格鲁撒克逊人,条顿人,斯拉夫人,拉丁人,各欲握世界之霸权,故酿成此古所未有之大惨剧”,“盖人种战争之势,其成久矣。”(2)参见夏元瑮《欧洲战祸之原因》,《东方杂志》,第12卷第2号,1915年2月。而杜亚泉在分析了西方近代民族帝国主义后,更直接地指出第一次世界大战的发生是欧洲民族主义畸形发展的结果。他认为,当前欧洲的世界大战,就像当时一些记者在文章中所指出的,其发生的根本原因是思想观念与认识,亦即德国的大日耳曼主义、英国的大英帝国主义和俄国的斯拉夫主义的基于民族主义之上的民族扩张与殖民,是近代民族主义恶性膨胀的结果。
第一次世界大战的爆发给世界主义在中国的发展提供了契机。一战后世界主义在中国被广泛传播开来,上海的《学生月刊》《教育杂志》《大中华》《东方杂志》《解放与改造》,北京的《新青年》《新潮》《每周评论》《晨钟报》等报纸和杂志发表了与世界主义有关的文章数十篇,揭示了过度提倡民族主义的危害。第一次世界大战后威尔逊—列宁主义有关民族的论述,又进一步推动了世界主义在全球的发展。在这样的大背景下,中国人开始反思西方的民族主义。可以说正是第一次世界大战的惨烈结果,促使中国知识界开始对西方的民族主义产生质疑。中国的知识界认识到,一味通过竞争甚至不惜以武力解决国际争端的思路与手段是不可取的,世界各国应该确立和平相处、合作互助以获取双赢的新思维。1920年1月国际联盟成立,其宗旨就是要减少国际纠纷,促进国际和平与合作。国联的成立,令国内的知识界欢欣鼓舞,认为民族主义受到限制和制约,而从此世界主义就可以大行其道了。
五四运动前,是中国近代思想最为活跃的一个时期,自由主义、人道主义、科学主义、民主主义、民族主义、无政府主义、社会主义等思潮,几乎同时出现。这一时期思想界的复杂性与多面性,对我们完整理解立体描绘五四前的世界主义非常困难,由于各种文化团体和政治派别的政见及其观点各不相同,所以各代表人物和文化团体及政治派别理解和宣传的世界主义的含义也不完全相同。即使同一派别内,不同的人对世界主义的理解和阐述也有区别,所以本文这里所说的表现及呈现出来的特征只是一种大体上的相似勾勒。
(一)超越民族与国家,以整个人类与世界作为参照。世界主义者认为全人类都属于同一精神共同体,每个人都是人类社会的一员,人类与个人之间的所有中介物,如乡土、民族、国家等都应排除。五四运动前的中国知识分子很多人具有 “小我”和“大我”概念。所谓“小我”就是把自己当成中国公民,“大我”就是要在更广义的范围上来说,要将自己看作是世界公民。梁启超说,“我们做中国国民,同时做世界公民。所以一面爱国,一面还有超国家的高尚理想。”[6]近代历史学家傅斯年认为:“我们在这个世界上,并不仅仅是一国的人,则是世界中的市民。在现代的时代论来,世界的团结,还要以民族为单位。所以我们对于公众的责任是两面的,一面是一国的市民,一面是世界的市民。”[7]近代音乐学家与社会学家王光祈甚至提出中国只是一个地域名称(place),而不应该指国家(nation)。北京大学校长蔡元培也谈过类似的主张,他在《国民杂志序》中写道,今天所谓的国民,从世界主义的角度来看,其实也是全人类的一分子。他告诫现在的年轻学生,不要局限自己的眼界,要看得更远些,要将自己的胸怀变得更开阔一些,要把全人类的利益当成自己的利益,将全人类的利益看得比国家的利益更高。类似这样的说法在当时并非个别现象,那时的报纸杂志所发表的文章中,作者表露出来的世界主义情怀是比较常见的。在知识精英的宣传影响下,一批学生开始对世界主义有一定的认知和赞同。也正因如此,国际联盟的成立才会在中国知识界引起巨大反响,以至于不少人以为世界大同之世就要到来了。
(二)道德与精神取代竞争成为推动人类进化的因素。清末民初,知识分子仍持有自由竞争、适者生存的世界观与进化论,而在五四运动前,很多知识分子纷纷放弃民族主义而开始选择世界主义。他们主张世界进化的动力不是竞争,不是金与铁,而是存在于人类社会的公理,这种普遍公理亦即人类所谓的大同的世界理想。蔡元培在庆祝协约国战胜同盟国的大会上发表演讲,他指出第一次世界大战中协约国的胜利标志着“黑暗的强权论消灭,光明的互助论发展”,“黑暗的种族偏见消灭,大同主义发展。”[8]第一次世界大战中协约国胜利,战后国联将要成立,这些情况的发生都使中国的知识界兴奋异常,似乎他们心中一直向往的世界主义的“新时代”就快要到来了。1919年元旦来临之际,李大钊满怀希望地写了一篇《新纪元》,在他看来第一次世界大战、俄国十月革命和其后的德奥事件的发生,正促使世界发生着巨大的变化,一个崭新的文明世界正在展开。之前人类信奉丛林法则,强者生存,弱者被淘汰,现在人们通过第一次世界大战都已意识到这是错误的,在生物的进化过程中,也不是靠着竞争,也有互助。人类的生存和发展更是如此,如果每个国家的人们都想要过上幸福的生活,就要互相友爱,不能倚强凌弱。五四运动前后世界语在北京、上海、广州、武汉等大城市更受学生们的欢迎。一度少人问津的无政府主义活动家克鲁泡特金的《互助论》也十分畅销。此时,古代儒家“天下主义”的理想,发酵为现代的世界主义乌托邦。
(三)实现世界主义的前提是要实现国内与国际上的真正民主。在五四运动前中国知识分子所向往的各种来自于西方的诸如正义、平等、自由、自我价值、民主等各种价值观念最后都可以归为世界大同的最高理想。正因如此,所谓世界主义的进程,也就是全球民主的进程,在当时就是要消除和避免列强在政治、经济、文化等方面的霸权主义做法,反对列强对殖民地和半殖民地的剥削和压迫,这是广大殖民地和半殖民地国家人民的共同意愿。在五四运动前的中国知识分子看来,当时的民主参与和管理机制主要存在于国家层面与范围,这严重限制了世界主义的发展。因此很多知识分子主张在搞好国内民主之后再进一步实现国与国、民族与民族的民主,也只有这样,世界主义最终才能得以实现。正像李大钊所言,我们一定得将“自国的Democracy作世界的Democracy一部分去活动,才能有成功的希望。”[9]在李大钊看来,当前中国应该做的事首先要把我们自己的民主搞上去,以一个民主的国家形象融入到世界中去,而不能使中国的民主成为阻碍世界民主发展与建设的障碍。我们看到五四运动前以陈独秀、李大钊、胡适、鲁迅等人为代表的知识分子,以《新青年》为阵地,明确提出提倡民主与科学,反对专制和愚昧、迷信;提倡新道德,反对旧道德;提倡新文学,反对旧文学,把斗争的锋芒指向维护封建制度的孔教,其目的就是要使近代国人在运动中受到民主与科学的洗礼,进而使中国在近代能够迈入民主国家的行列。
(四)对《马关条约》之后的国家、民族主义进行检讨反思,对强权政治进行批判。1918年11月11日,协约国战胜同盟国宣告了第一次世界大战结束,中国成为战胜国。当时国人欣喜若狂,都沉浸在“公理战胜强权”的错觉之中,将象征耻辱的克林德碑,改名为“公理战胜”。1918年11月28日国民政府在北京召开了庆祝第一次世界大战协约国胜利的大会,并且举行了群众游行和阅兵式,还邀请了各国驻华外交使团,徐世昌大总统致词,并且鸣108响礼炮。陈独秀在《每周评论》发刊词中说:“自从德国打了败仗,‘公理战胜强权’,这句话几乎成了人人的口头禅。”当时很多报纸杂志都对第一次世界大战进行了跟踪报道,一般观点都是虽然德国依仗先进的科学技术发动战争,但这种侵略战争破坏了各国的平等与自由,所以失败是必然的。协约国的胜利实际是公理的胜利,这就是所谓“公理战胜强权”。据北大学生许德珩晚年回忆,五四运动时“公理战胜强权”等口号“激动了每一个青年的心弦,以为中国就这样便宜的翻身了。”[10]纵观近代中国历史,随着列强对中国的逐步侵略,近代民族主义思潮得到进一步传播与认同。特别是在甲午战后,物竞天择、优胜劣败的“丛林法则”被中国知识界当成是天下的公理。但这种情况在五四运动前发生了变化,这种变化正像陈独秀在《每周评论》发刊词中对公理的解释那样:“凡合乎平等自由的,就是公理。”此时,公理又重新被中国近代知识界赋予了世界主义的价值内涵。由此可见,第一次世界大战的惨烈促使中国近代的知识分子开始对晚清以来盛行的民族主义、国家主义进行反思,这标志着近代中国的知识界开始对强权主义产生了怀疑、否定,乃至最后重新确立了用人类公理作为正确与否的评判尺度,因此我们看到这一时期存在着大量的国家主义、民族主义与世界主义的矛盾与冲突。
(五)世界主义中蕴含的爱国主义情结。五四运动前,虽然不同的政治派别和文化团体对外所宣传的世界主义主张各有不同,但在近代民族危亡面前,无论哪家哪派在其宣扬世界主义的同时,背后均能折射出深厚的忧国、爱国之情。胡适可以说是那个时期比较典型的具有世界主义情怀的人,但他对 “特知有世界而不知有国家,甚至深恶国家之说,其所期望在于为世之人(A citiizen of the world),而不认为某国之人”[11]的想法和做法执反对态度。他强调当前中国中稍有知识的人都知道先要爱他的国家。他所理解的世界主义强调,作为一个世界主义者,首先要爱他的国家,然后再爱世界。梁启超虽然也一直怀有世界主义情结,但在他看来,世界主义不能马上实现,现在能做的就是爱国,从而来建设“世界主义的国家”。在梁启超看来,每个国家首先要将一个国家内的人民团结起来,进而带动这个国家把民主搞上去,这样才能为整个人类的文明发展做出贡献。这就好比是市政乡村的自治运动一样,是国家成立的一种手段。一个国家的民主建设上去了,也会极大地推动全人类民主的建设。孙中山对国内青年盲目崇拜世界主义虽提出批评,也不是因为他反对世界主义,而是在他看来,当前中国的主要任务是要救亡,世界主义在现阶段不适合中国的国情。陈独秀对“世界大同”也积极响应,在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后,在他发表的《爱国心与自觉心》文章中,反对狭隘盲目的爱国主义,主张中国人应该为建立世界大同而努力,但前提必须是理性爱国。
(一)五四运动之前的世界主义,我们可以将其看作是对以往古圣先贤们所提倡的世界主义的呼应,但到五四运动之前它仍然是弱者对世界主义的表达,并没有实现它的现实手段。这一点突出地表现在胡适如下的说法上:“世界者,乃世界人之世界,不当由欧美两洲人独私有之。亚洲诸国为世界一部分,不宜歧视之。”[12]面对以欧美为政治、经济、文化中心的世界,中国知识分子幻想对强权的世界施加道德影响力,进而改变全球范围内国与国的不公正,这在现实主义者和政治家看来,显然是不合时宜的。孙中山在新文化运动期间就对部分青年主张世界主义反对民族主义提出过批判。他认为,世界主义不是弱国要提倡的,因为弱国受到列强的侵略和奴役,弱国即便是提倡世界主义也是根本无法实现的。而对于列强而言,恰恰可以通过提倡世界主义来为他们的侵略行径找到理由和借口。列强更是希望将世界主义推向全球,进而用世界主义的美好理想来麻痹和俘获殖民地半殖民地的青年一代。在他看来,源于欧洲的世界主义在本质上是一种有强权无公理的主义,因此弱国不发展自己想要在世界的范围内实现世界主义是难以想像的。
(二)五四运动之前对于近代中国而言,人们首先提倡的应该是民族主义而非世界主义,在20世纪初人类还不具备实现世界主义的条件。世界主义的哲学基础是普遍主义。普遍主义宣扬人性是共通的,这种共通性不受国籍、种族、宗教、文化等因素的影响,人们对好与坏的评判标准应是一致的。但在近代,是“丛林”状态下的国际政治环境,不同国家的居民都有着不同的身份认知,具有不同的文化生活习俗、宗教信仰和价值评判,民族观念与国家观念盛行,世界主义在这一阶段根本就是无法实现的空想。我们知道,全球世界主义思想的发展,主要是从第二次世界大战后,在国家威信力逐步丧失的条件下出现的。随着全球性问题的出现,如环境问题、能源问题、气候问题、移民问题等诸多问题,需要全球去共同面对去共同治理,依托互联网技术的飞速发展,全球治理与世界主义的理念才得到广泛复兴与发展,也即是说世界主义理念的发展与实现是具有历史发展阶段性的,那就是人类要共同面对诸多共同关心的共性问题。而这些条件在五四运动时人类发展的历史阶段中是不具备的,因此那时只能回到民族共同体,从民族、国家层面实现普世价值,才是根本的途径。而五四运动时中国的知识分子因为历史的原因恰恰没能认识到这一点。
(三)近代中国作为半殖半封的国家过于强调世界主义,只能起到掩饰帝国主义国家侵略行径,麻痹民族信心的消极作用。帝国主义国家在近代全球范围内的殖民行动,不但表现在政治、经济上,同时在文化上也对广大亚非拉国家进行隐性殖民,其中最重要手段就是灌输给这些殖民地国家诸多意识形态观念,打造殖民地与其同质化的生活方式,为征服和侵略别国而大力提倡他们的世界主义。五四运动时比较流行 “现在世界主义就是最新最好的主义”的说法,孙中山就此进行过批判,他认为帝国主义国家在征服了广大亚非拉地区和国家后,要想保住这种特殊的地位和利益,以便成为全世界的主人,于是开始大力提倡世界主义,其目的就是要全世界都臣服于他,“如果民族主义不能存在,到了世界主义发达之后,我们就不能生存,就要被人淘汰。”[13]因此,孙中山才反复呼吁,当下中国首要的任务不是实行世界主义,而是要实现民族主义。在今天看来,孙中山的观点是符合近代中国实际,具有先见之明的。无数历史经验告诉我们,如果民族不能独立,一切政治、经济、文化上的设计都无异于空中楼阁,都是无法实现的空想。
面对日益严重的民族危机,近代国人在不同的历史阶段提出了许多救亡图存的药方。近代中国历史思潮迭起,前仆后继。因为传统的天下思想,中国近代才有了接纳和发展世界主义的温床。因为亡国灭种的巨大危机,才有了近代民族主义的兴起和发展。因此,在近代中国我们看到世界主义与民族主义在纠结中交替出现发展的现象。世界主义一方面强调要面向全人类,另一方面强调对个体的重视。因而世界主义思想才呈现出普遍性、个体性、平等性的特征。第一次世界大战后世界主义被世人当成是规避战争,反对侵略的绝佳武器,因而在中国广大的知识分子中盛行开来,他们希望通过全球实行的世界主义进而摆脱中国受剥削受侵略的现状,希望从此之后中国能以一个全新的面貌融入世界之中。不过,五四运动前这种以世界主义为情怀的爱国主义犹如昙花一现,随着巴黎和会上协约国将中国山东的权力转移给日本,宣告了中国知识界所谓的世界主义只是幻想而矣,根本就不可能变为现实。到1922年以后,世界主义的幻想在中国逐步幻灭,民族主义重新抬头。曾经一度风靡的“世界主义”观念难有市场,取而代之的是以反抗帝国主义列强相号召的民族主义思潮。孙中山在第三国际的支持和国共合作的新局面下,重新掌握了民族主义的话语权,他激烈地批评五四运动时期流行的世界主义等同于亡国灭种。
世界主义与爱国主义或者民族主义是二元对立的。历史经验证明,正是因为坚持了以爱国主义为核心的民族精神,才使我们这个民族生生不息。毛泽东认为国际主义者同时也可以是一个爱国主义者。近代中国历史告诉我们,必须将爱国主义与国际主义相结合,坚定地抗击帝国主义的侵略,进而来解放自己,同时以自己的解放来有力地支持其他国家人民的解放事业。解放自己与解放他人相结合,这就是我们对提倡国际主义,反对狭隘的爱国主义的最好诠释。
在全球政治、经济一体化的大背景下,我们对五四运动前的世界主义思潮进行梳理与总结,继续思考前人曾经思考过、讨论过的问题,仍然有着十分鲜明的意义与价值。它不但有助于我们全面了解近代世界主义产生的背景和发展情况,而且可以使我们在前人的思想中吸取智慧,对于现在我们要以何种心态、以怎样的姿态去完成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使命,进而在全球化与民族主义间进行平衡都有着积极的借鉴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