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少勤
说起来叫人难以置信,有的音乐大师看不懂乐谱,更不会写谱。比如美国乐圣迈克尔·杰克逊,乐思泉涌,却没有能力拿起笔来写下曲子。幸好现代科技帮了他的忙,他每当灵感来了,想要作曲,立刻跑到錄音机前,按下录音键,打开嗓门尽情唱。美妙的旋律留在了录音带里,专业作曲家再照着他的录音写成曲谱,迈克尔·杰克逊以这种方式向世人奉献了众多金曲。
阿炳也不识谱,不会写谱,对现代乐理一无所知。这位大师凭借过人的天赋,直接在二胡和琵琶等乐器上倾泻滔滔汩汩、绵绵不尽的乐思。阿炳会的曲子很多,据他友人介绍,有一百多首。可惜他不会记谱,又没有录音设备,人亡曲尽,大部分乐曲被他带进了另一个世界,我们再也听不到了。所幸,1950年,中央音乐学院杨荫浏教授提着简陋的旧式录音机,和友人一起找到阿炳,请他录音,录下了六首曲子(三首二胡曲,三首琵琶曲),其中最受欢迎的就是《二泉映月》。
录音时,阿炳已经两年没碰过琴,身边连一把二胡都没有。两年前,老鼠咬破了他的二胡,阿炳觉得是上天在告诫他,惩罚他。他心里一直有个疙瘩。他原本是道教的乐师,弹琵琶,吹箫,拉二胡,会很多乐器。依照教规,他只能演奏道乐,不然会有报应。道乐清虚、空灵,少了一点世俗的情调,阿炳不满足,广泛涉猎俗乐,包括地方戏曲。他惶惶不安,觉得是自己违背了教规,罪孽深重,才有了眼前的报应。再拉奏俗乐,将来可能会有更大的报应,于是干脆告别二胡了事。好友黎松寿一再劝说,他才同意录音。没有二胡,黎松寿帮他借了一把。别说两年,一个月不拉琴,手就生了。杨荫浏先生说没关系,先让他练几天再录。毕竟功力深厚,把玩了几天,遛遛手指,两年来僵硬的手指很快又活过来了。录音很顺利,一遍过。录完了,听录音,阿炳很吃惊。以前可从没有见识过这种新的技术,他伸出拇指,夸杨荫浏先生是神仙。三个月后,阿炳去世。好险呐,旷世稀有的神曲差点儿就没了。
乐曲起先没有名字,阿炳凭灵感和直觉随意拉奏。他眼瞎了,由妻子牵着穿街走巷,每天拉响这首曲子,无锡当地居民正要关门歇息,于是人们管它叫“关门曲”。
杨荫浏先生自然不能接受这个曲名,要阿炳另取。阿炳一时无语。杨先生循循善诱,问他经常在什么地方拉曲,他答“二泉”(无锡一处景点)。杨先生的话叫他心有所悟,他沉吟片刻,说就叫《二泉印月》吧。杨先生觉得这名好是好,只是广东音乐有一首叫《三潭印月》,“印月”重复不妥,不如换成“映月”。阿炳点头,美妙的乐曲就有了富有诗意的名字。杨先生后来根据录音,用乐谱忠实地记录下来,为人们的演奏提供了准确可靠的参照。今天阿炳家喻户晓,杨荫浏先生却很少被人谈起,有点不公。
阿炳了不起,杨先生也非等闲之辈。杨家是书香门第,出了许多名人。姐姐杨荫榆是北京女子师范大学校长,与鲁迅有过冲突。侄女杨绛,翻译家、作家,是钱锺书的夫人。杨荫浏本人音乐造诣很高,是作曲家、琵琶演奏家,文学修养也好。他的开山之作《中国音乐史》厚厚两册,时间跨度大,材料搜罗广,论断谨严,文笔通畅。眼下坊间充斥着各种各样的中国音乐史,我做过比对,不过是杨氏专著的翻版,除了个别材料的补充外鲜有独创。
一千个演奏家,一千种《二泉映月》。音乐的内涵比文学更复杂,从作曲家到演奏家再到听众,经过三级传递变数更大。听众的反应暂且不去说它,《二泉映月》在不同演奏家的手下变化万千,足以叫人惊叹。海内外发行的《二泉映月》版本不知其数,我收藏的就有五十多种。甚至同一个演奏家在不同时间不同地点录制的版本也相去甚远。
歌曲有歌词的提示,音乐的意义被框住了。纯乐曲,给演奏家的发挥留下了最大的空间。每个演奏家都用自己的心灵诠释《二泉映月》。
张锐先生的演奏照着原谱,不删不减,运弓苍劲,节奏偏快,有阿炳的风骨。但是过于强调旋律的重音,有很多的“力点”,少了一点水乡的柔情。
著名二胡演奏家、教育家王国潼先生感到阿炳原曲重复太多,有点累赘,把六个乐段中多余的去掉,保留四个乐段,让全曲通贯,一气呵成。后来的演奏家大多数用这个改编版,《二泉映月》的广泛传播有王先生的功劳。王先生本人的演奏中规中矩,不愠不躁,节制,内敛,匀速,典型的学院派风格,似乎少了一点激情。
《二泉映月》原本用低音二胡演奏,比正常的二胡低五度。因为音调低沉,到了六拍子的颤弓部分,声音模糊,许多演奏者舞台表演时靠扬琴伴奏来遮短。“二胡皇后”闵惠芬女士拉奏《二泉映月》,把音调提高了两度,音色变得通透、明亮、圆润,颤音部分一下子有了“珠玉蹦跳”的效果。闵惠芬女士的版本在海内外深得好评。
周维先生是出色的二胡演奏家,技巧娴熟,手上的功夫了得。但他拉的《二泉映月》却并不是很成功。演奏光有出色的技巧不行,还有生命的频率能不能对接的问题。假设《二泉映月》的频率是七十三点五兆赫,周先生的频率则是二百八十九点七兆赫,两者差得很远,没有共鸣,没有交集。周先生常用大满弓,很有力量,很有气势,音色饱满、华丽,情感浓烈,断句如刀,干净利落。可是,旋律推进没有层次的变化,少了一点回环曲折,也少了灵魂深处的朴质、沧桑和坚忍。他好像把《二泉映月》拉成了一朵鲜艳怒放的玫瑰,熟透了,就要凋谢,所以华丽中还透着一点悲凉。我不是否定周先生的音乐成就,他硕果累累,拉过许多曲子,都很出色。即使是顶级的大师,往往也只能演奏与自己的生命气息投合的曲子,而对于某些类型的曲子,纵有万般技巧,也使不上劲。这是生命的秘密。
当红二胡演奏家宋飞长时间揣摩《二泉映月》,她的演奏自成一格。她注重景和情的平衡。《二泉映月》写景也抒情:一面是微风轻拂,月华千里,溪水潺潺,花朵幽香阵阵,一片江南的美丽风光。一面是在美景中行走的人叹息连连,“我心忧伤”。《二泉映月》有许多重音,那是乐曲的“力点”。同时,它又有柔美绵长的旋律“线条”。有的演奏者只顾“力点”,拉得很有劲,柔美的神韵尽失。另一些演奏者却只顾旋律“线条”的流畅,“苍劲”的风味全无。
该说说阿炳本人的演奏了。阿炳百年诞辰,国内一家唱片公司发行了阿炳本人录音版,总共出了五百张CD,我买了一张。为何阿炳本人演奏的版本不能在听众中广泛传播?我想,有多方面的原因。阿炳录音时贫病交加,离生命终结只有几个月,听力下降,加上已经两年没有拉琴,左手的指触和右手的运弓都不如从前,能顺畅地录音已是万幸。用旧式七十二转录音机录制,音效不理想。
阿炳是民间艺人,平常为生计奔波,挂着琴,拖着疲惫的脚步边走边拉,没有心思也没有条件打磨细节。民间音乐包括民歌,天然地带着原始的粗糙,需要后来者加工。今天舞台上传唱的各种民歌,都經过了专业音乐家的艺术处理。
也有人说只有阿炳本人的演奏原汁原味,最有价值,后来无数演奏家的努力在他看来一文不值。这是典型的外行之见。我怀疑他没有认真听过阿炳的录音。艺术批评容易犯两种错误:一是“民粹主义”,神化民间艺术,好像民间的东西就完美得不得了。二是“原教旨主义”,过分强调原汁原味,好像作曲家本人的演奏一定比后来者要好。肖邦是伟大的钢琴作曲家,也是卓越的钢琴演奏家。他公开承认,他的曲子,李斯特弹得更好。
优秀的乐曲“内存”丰富,含蕴无限,经得起无数演奏家反复诠释,也呼唤各路演奏家深挖细掘,把埋在乐曲深处的宝藏、意义和隐微开发出来,让乐曲立体地绽放,多面地呈现。
二胡原先地位不高,主要用于戏剧的伴奏。琴师拉奏时左手按弦只用一个把位,手指固定在上方,不作上下移位,通常只拉八个音。音位不够,便用低音代高音或高音代低音,行话叫“低翻高,高翻低”。右手拉弓,手法单一,很少有弓法的变化。阿炳极大地拓展了二胡的音区。拉《二泉映月》时,他的手指在两根弦上自如地上下游走,往来穿梭,跨越低音区、中音区、高音区和超高音区,差不多用尽了琴弦上的所有音位。西洋小提琴四根弦,音域宽,共四点五个八度。二胡经过阿炳的妙手,也有了三点五个八度,只比小提琴少了一个八度。阿炳运弓,弓法多样,短长弓的交替,波弓和大段的颤弓的应用,让人耳目一新。
阿炳提升了二胡的表现力,给二胡带来了荣耀和尊严,改变了二胡只能充当伴奏的境遇,让二胡挺起腰杆成为独奏乐器。从此,看起来简单的两条弦不再简单。内弦和外弦,是天和地,是阴和阳,是老和少,是男人和女人,是你和我,是得和失,是晴和雨,是欢乐和忧伤。人世间的各种酸甜苦辣,各种兴衰际遇,都能在两根弦上拉过来推过去,咿咿呀呀,从春到夏,从秋到冬,拉出了万家灯火。
音乐直入心魂。不需要翻译,《二泉映月》早已在世界各地不同肤色人群的灵腑中拉响,为无数人聆听和喜爱。世界级交响乐指挥大师小泽征尔一生沉浸在西洋音乐中,第一次听闵惠芬女士拉《二泉映月》,一下子被震到了,感慨这样的音乐应跪着听才是。后来他还念念不忘,说西洋音乐有很悲的,但不美;有很美的,但不悲。《二泉映月》是在美中悲,在悲中美,美悲无间,真真神奇。还是这位小泽征尔先生,听闵惠芬女士拉另一首二胡曲《江河水》,当场躺倒在地,不肯起来。身边人员将他扶起,他说“这是东方的《命运交响曲》”。二胡的魅力再次在交响乐指挥大师身上得到验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