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金华
1921年,湖南發生全省范围的“辛酉荒灾”,先春荒后夏旱,尤其以辰溪、溆浦、芷江、麻阳、晃县、安化、新化、宁乡等地最为严重,饥民成群结队逃亡省城,甚至湖北、江苏等地,沿途倒毙者随处可见,“饿死之尸即为饿而未死之人所食,以人为食,实为千百年罕见之惨剧”。那几年湖南兵灾、天灾不断,饥民逃荒司空见惯,白屋诗人吴芳吉刚到明德中学任教,“晚饭后,独雇小舟,遍游西岸诸山。归泊南门,遇蓝田难民数队,怆然泣下”。即作《暮泛湘江归题》四章,还计划假期赴蓝田实地考察真相,再以长诗记之。但是,惨烈如“辛酉荒灾”的灾情确实少见,于是官方及民间赈灾随即开展,其中推动最有力的是熊希龄、赵恒惕、聂云台等著名湘籍人士。熊希龄原已在京筹得善款十余万元,但回湘后发现灾情远远超过他的估计,于是当年6月初在长沙发起成立湖南华洋筹赈会,由急赈会、筹赈会、省议会、教育会、商会五团体邀请外国领事团、各教会、各外商及红十字会、青年会、中外绅商参加,赵恒惕、熊希龄为会长,谭延闿、聂云台及英、美、日三领事为副会长,迅速开设粥厂、调运粮食、争取善款,还筹备工赈,推动发展生产等。外方人士原来认为,政府放任湘米出关、预征田赋,人为造成饥荒,不愿意参与赈灾,通过湖南华洋筹赈会以及熊希龄等人的努力,外方碍于情面努力配合。当年3月,聂云台家族将存放在长沙的两千石大米全部捐作赈灾粮食;不久,广东军阀陈炯明也允捐五万元;美国华北救灾协会同意拨付路赈四十万元,用于修筑湘潭到宝庆的公路。
外人如此热心出力,为了表达湘人的职责之心,调动全省的赈灾积极性,湖南华洋筹赈会计划举办筹赈游艺大会。1922年4月初,成立了以雷飞鹏、欧本麟、龙运权、杨怀僧为坐办的筹备班子,计划邀请梅兰芳、欧阳予倩、韩秉谦三位艺术大家来湘演出一周,筹集数万元善款。梅兰芳、欧阳予倩是名满全国的戏曲表演家,韩秉谦是著名的魔术表演师,三人的人气很旺。游艺大会当即分别发出了热情恳切、内容基本一致的邀请电:“湘省奇灾,饿殍满野。经中外各界组设游艺大会,惟非有空前轶后之技术大家现身说法,不易激动人心,破吝劝善。君等妙艺绝伦,菩萨心肠,尤为中外人士所钦仰。长沙虽小,岳云湘月,亦足以畅怀游览。特此驰电欢迎,不日当派专员接洽一切,顺祝平安。”
接着,委托熊希龄、袁家普(字雪安)在京当面邀请梅兰芳,劳子蔚、邬小亭携带信函当面邀请欧阳予倩,杨怀僧携带信函赴武汉邀请韩秉谦。邀请电发出约十日后,收到了欧阳予倩的回信,十分肯定地答应设法回湘助赈。但是,与梅兰芳、韩秉谦的接洽毫无结果,游艺大会又一次发电礼请,又另托关系劝驾,委托在北京的书画家陈仲明:“敬恳我公即刻就近接洽,或会同樊山先生及王君在明等竭力劝驾,务望其惠然肯来,救我灾黎,一切费用,并请代为计筹。如能抽暇偕梅郎回湘,担任书画助赈,尤为同人所聆幸也。事关急赈,务乞大发慈悲,极力进行,期达目的,立俟复示。”语气接近哀求。樊山即樊增祥,前清遗老、著名诗人,为梅兰芳修订过《贵妃醉酒》、《霸王别姬》、《洛神》等京剧的道白和唱词。可以想象,凡是觉得有可能的路子都试过了。韩秉谦服务的汉口新市场来电回复,同意韩来湘表演一礼拜,要求游艺大会承担其在新市场表演一礼拜应得的报酬三百余元。游艺大会欣然同意,但具体接洽又无结果,于是再请湖北省督军萧耀南和汉口江汉关监督陈裳、中国实业银行刘经理分头督促,希望通过官方力量促成这一善举。袁雪安从北京只传回简短消息,据说梅兰芳与上海某剧团签有演出合同,难以来湘。游艺大会一边催促袁雪安继续探听明白梅兰芳是否已经赴沪;一面致电聂云台,让他在上海和梅兰芳接洽,并争取与某剧团交涉,在梅兰芳尚未登台前安排半个月时间,以便来湘演出。因为梅兰芳、韩秉谦都没有准信,让游艺大会的组织者悬着一颗心,进而担心欧阳予倩的行程有变,也接二连三发电催促,游艺大会的开幕时间也一再推迟。
5月1日,终于等到了欧阳予倩从南通启程的好消息。更令人高兴的是,程君谋和伶工学社的十八名学员一同前来。程君谋是明末清初宁乡籍大诗人程颂万的第四子,著名的京剧票友,被誉为“票友中的谭鑫培”,后来他的儿子程之成为现代著名表演艺术家,孙子程前成为央视著名主持人。于是,期待已久的湖南华洋赈灾游艺大会终于在1922年5月8日开幕了。
赈灾游艺大会表演场地都是临时搭建的,分别位于长沙又一村大坪和贩卖场后,其中又一村大坪为新剧场、京津坤剧女班场、各种运动场,贩卖场后为本省男班场、本省女班场。在又一村大场内设特别游艺场供欧阳予倩一行表演。特别场设座位一千四百余号,旁边设售票处,观众现场购票。周南中学表演篮球,稻田女校、涵德女校、崇实女校和贫女院唱歌跳舞,妓女主持雅乐校书台,还有谭延闿、王运长等著名书法家赈灾义卖等,吸引了大量观众。最热闹的还是欧阳予倩和伶工学社表演的特别场,欧阳予倩的演出票价最低每场一元,最高三元,当时长沙的上等河米每石七元六角,票价已经很高了,但依然一票难求。特别场开演第一天,售票不到两小时已无余票,让后到者遗憾不已。欧阳予倩先后表演了《百花献寿》、《贵妃醉酒》、《人面桃花》、《胭脂》、《黛玉葬花》、《新打花鼓》等剧目,还有新剧《哀鸿影》。观众期待已久,剧场反应热烈,更增加了现场卖花的收入。尤其是《哀鸿影》和《新打花鼓》,是欧阳予倩特意创作的,切合时事,讥讽当局,颇为难得。《哀鸿影》取材现实,农民夫妇生活艰苦,地主恃富残忍,警察助地主为祸,表现深刻而生动。当年6月初,湖南省第一师范学校学生刘梦苇、周赞襄等主办的《青年文艺》发表了《新打鼓词》,全文分三节四十六行,采用传统说唱文学形式,但内容锋芒毕露,十分尖锐:“漫说南北有意见,小小一个湖南也分几党,你也招兵我筹饷,既无道德又无主张!到头来国破家也破,大家不过黄粱梦一场!”“我们受了这么多苦,从今往后要醒悟,大家都要靠自己,不要哄着自己靠政府!”伶工学社学员李金章、顾树华、张国维、葛淮、赵增寿、金钟声、戴衍万、陈之杰等,表演了《探寒窑》、《行路训子》、《春香闹学》、《空城计》、《碎玉请罪》、《思凡》、《彩楼配》等剧目,唱作俱佳,连日颇受观众欢迎。以上是欧阳予倩很看重的优秀学员,不少人后来有所成就。如李金章后为梅兰芳五大弟子之一,担任梅兰芳的秘书;戴衍万后来改行做了电影演员;葛淮跟从张季直学书法有成,后来参加欧阳予倩领导的中华剧团。一场演出下来,欧阳予倩的特别场收入一千七百多元,甚为可观。赈灾游艺大会五天演出票房总收入七万余元,欧阳予倩一行的特别场估计贡献了近两万元,而且带动了其他场的观众。
演出无疑取得了巨大成功。只是因为露天场地简陋,天降大雨,赈灾游艺大会在5月12日提前闭幕。南通方面催促甚急,欧阳予倩不敢怠慢,准备立即启程返回。不料,赵恒惕坚持邀请驻长沙的各国外宾、军政长官、各团体主任、各绅商六七百人在第二天举行特演卖花助赈,欧阳予倩只得配合而多停留一日。演出全部结束的当日,赵恒惕在省署政务厅洋楼宴请欧阳予倩、程君谋,湘军李参谋长、唐财政司长、吴政务长以及欧本麟、雷飞鹏等陪同,气氛热烈,极尽欢畅。伶工学社的十八名学员,均着制服整队在省署摄影留念,如玉树临风,见者无不惊叹。在义演的空暇,省议会副议长孔昭绶组织了浏阳同乡欢迎会,省教育会方克刚等组织了教、农、工、商、律师以及青年等六公会欢迎会,极其热烈欢畅,欧阳予倩的答谢词极其谦和,对湘省自治和建设等寄予了很大的乐观。5月14日,欧阳予倩离开长沙,省政府联系了头等车厢欢送。到此,湖南华洋筹赈会游艺大会筹办班子终于舒了一口气。原计划邀请的三位艺术大师,梅兰芳一直没有明确回信,韩秉谦直到开幕后两天才确定可以來,但已经意义不大,幸而欧阳予倩带领伶工学社的学员救起了全场。欧阳予倩的祖父欧阳中鹄曾任桂林知府,外祖父刘人熙曾任湖南省督军、省长,是湖南《大公报》和船山学社创始人。欧阳予倩如此显赫的家世、艺术界的良好声誉,当时的上层湖南人士都是知晓的。但他毫无骄奢之气,服务家乡不讲条件。湖南华洋筹赈游艺大会组织者在钦佩之余,可能还有感叹:还是自己人靠得住。
其实,欧阳予倩参加这次义演并不容易,克服了许多人所不知的困难。1919年5月,欧阳予倩应张季直之约定居南通,筹办我国第一所新式艺术学校——伶工学社,伶工学社抛弃传统科班“火逼花开”的野蛮教育方式,同时开设国文、算术、历史、地理、英语、体操等课程,注重培养学员的综合艺术修养。张季直等对伶工学社和更俗剧场前后投资数万元,一时被视为财团大佬和艺术家知遇的佳话、资本和艺术联姻的标本、新式艺术教育的范本,在全国范围影响广泛,湖南省教育界人士考察江浙也必看伶工学社。欧阳予倩抱定了为艺术理想奉献的决心,对这次艺术实践的付出是巨大的。作为全国当红的演员,欧阳予倩在上海新世界演出收入丰厚,但在伶工学社每月只领取一百元,后期经费紧张甚至不领,在更俗剧场经常亲自登台演出以补贴办学费用,曾带领学员到汉口演出赚钱。张季直等商界大佬热爱艺术不假,但是潜意识有投资回报的严格逻辑,科班教育几个月可以登台表演,伶工学社一年多还不见票房效益,部分人甚至要开倒车,私下招学员按照老的科班方式来培养。而且,受外国工业竞争影响,大生纱厂等产业已经境况不佳,张季直无法继续投入巨资。不到一年,欧阳予倩与张季直的分歧,与伶工学社投资方、管理层的矛盾,已经非常明显。到了1921年底,欧阳予倩去意已决,将伶工学社交给吴我尊管理,只做一些扫尾工作。但是,外人还不知晓这些情况,也就无法体会欧阳予倩的困难和苦恼。
1921年,浏阳发生严重灾荒,请求欧阳予倩在江浙寻求善款。一般人认为,江浙尤其是南通为富庶之地,欧阳予倩又和张季直这样的大老板关系密切,不是挺容易的事情吗?事实上,伶工学社也难以为继,欧阳予倩带领学员在汉口演出半年,只好增加场次,从演出所得分出一点寄回浏阳,其中的苦心维持显然只有欧阳予倩自己明白了。第二年4月初,湖南华洋筹赈游艺大会发出邀请,一周以后就收到欧阳予倩回信:“去岁在汉皋,勉为浏阳筹得千元。嗣闻湘西人相食,心中惨怛,不能自安。欲于南通略为设法,而南通自旧岁水灾,市面奇紧,剧场被坏,亦有不能存活之势,只得作罢。诸君毅力热忱,造福无量。此次游艺会之组织尤见苦心。倩虽侨寓斯邑,思归之心亦颇诚挚。诸公有需于倩,倩于此得便省祖宗庐墓,一举两得,宁非快事。只以此间诸事,暂虽卸责,非屏挡妥帖不能蘧离。贵会开在何时,或容且缓,当可设法。惟倩一人之外,尚需伴侣,方可奏技。”
欧阳予倩的回信迅速而真诚,对家乡的关切之情溢于言表,并高度肯定筹赈游艺大会组织者的工作,欣然同意回湘助赈,完全没有抱怨甚至透露自己的困境,“只以此间诸事,暂虽卸责,非屏挡妥帖不能蘧离”,一般人是看不明白的。不负责伶工学社了,已经终止合作并计划马上离开南通,却要借用伶工学社的人回湘义演,来回至少半个月,虽然和张季直有君子之交,但终究是一件低头求人的事情,别人也完全有理由拒绝。可能在欧阳予倩的提醒下,游艺大会又给张季直去函请求支持、表示感谢,来减轻欧阳予倩的压力,并稍后电告欧阳予倩季老处已另电道谢:“南通州张季直老先生钧鉴,此次予倩得回里助赈,实出大君子之赐,全湘孑遗感拜厚德,谨此驰谢,遥请善安。湖南华洋筹赈会游艺大会同人叩俭。”
舞台表演只是欧阳予倩的才能之一,他在艺术理论、剧本创作、电影等多方面卓有建树。在赈灾游艺大会,他表演了不少的《红楼梦》戏曲,运用一些吸引观众的小技巧,如舞红绸、散花、滚盘等,其实这些都不是他认可的真正的艺术。在长沙各公团举行的欢迎会上,欧阳予倩谈到戏剧时明确表示:“愿以十年功夫,极力改良,并愿湘中青年对艺术极力研究,惟不必如予倩所演之百花献寿等无价值之技术。”很明显,为了增加演出的票房收入,欧阳予倩压抑了自己的艺术主张,努力顺应观众审美需求。按照原来的安排,游艺会结束后要回浏阳看看祖坟,但是赵恒惕又增加了一场,欧阳予倩便取消了来回仅一百余里的还乡计划。
如此委屈自己,不纠结细节,不计较个人得失,多方成全家乡的善事大事,不叫苦,不抱怨,甚至事后一直没有文字表露,欧阳予倩的品格和风度由此可见一斑。梅兰芳也是公认的德艺双馨的艺术大师,在当时湘人之中影响广泛,游艺大会对他翘首期盼。梅兰芳成名前后,以十数的湘籍文化人通过各种形式为他拓展影响,如易顺鼎、叶德辉、程颂万、傅熊湘、易培基就留下了不少歌咏梅兰芳的诗作。游艺大会千方百计通过多种渠道礼请,虽然理解先前的演出合同的约束,并愿意通过与上海某剧团交涉、游艺大会改期等方法来解决,但是迟迟没有得到梅兰芳方面的回复,未免有所疑惑甚至埋怨。事实上,游艺大会举行的当月底,梅兰芳就从北京赶到南通为祝贺张季直七十岁大寿演出。十五年以后,梅兰芳终于来长沙演出,湖南观众以空前的热情迎接,剧场火爆,万人空巷说梅郎。其间有一个不愉快的插曲,湖南《大公报》等多家报社的记者因梅兰芳新闻见面会迟到而当场翻脸,此后对梅兰芳的批评报道延续二十余日,其中就有不少经历过当年赈灾游艺大会的资深新闻人。该事件是否混杂了陈年遗留的不快心情,就不得而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