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楠
父亲走了。也许他在风雪中驾车返回老家的路上,父亲就走了。是本家水泉哥给他打的电话,说父亲突发急病,让他赶紧回去。他扔下手头的工作,叫了救护车,就想飞回老家,可天却飘起雪花,很破碎很疯狂的雪花。他的车子只能爬,不能飞到老家门口,他叫的救护车先他而到。炕上炕下围了一堆人,一个戴眼镜的白大褂正给父亲按压胸部,父亲脸色发青,已经没了呼吸,人工呼吸,人工呼吸哦——他冲上前,嘴对准了父亲的嘴,父亲牙齿整齐,却冰冷。父亲83年没刷过牙,可牙却整齐。五分钟后,他的嘴都麻木了,父亲的牙仍然整齐,却冰冷。胸部也没有起伏的迹象。我爹没病,他不会死,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说——
我也没有想到,我真的也没有想到——一个怯怯的声音在他的背后传来。这声音知道逃不过他的寻找,就从人堆里挤到了他跟前,这不是下雪了吗?屋檐上有冰锥锥,你爹早上起来就举着竹竿去捅冰锥锥。你爹仰头捅了有一个小时。他捅着,还嘟囔,亏了这屋顶没换,屋顶跑水的地方也坏了,要不哪有这么多好看的冰锥锥!我那时正在熬粥,我说,天气好了,抓紧让双福给换换屋顶吧!你爹说,换什么换?他工作忙。粥熬熟了,我出去叫你爹吃饭,却见他蹲在地上捂着胸口丝儿丝儿地撮牙花。我扶他起来,问他咋的了,他说没事,就是有点憋闷。我赶紧把我的速效救心丸塞进他嘴里两粒。他缓了缓,说,没事了。就又起来去捅炉子,他说天冷,你的心脏不好,让火旺些。谁知道,捅了不几下,他就栽倒在炉子旁——
大姨啊——你真笨,他指着那个怯怯的声音說,我爹这是心肌梗死。你应该给他嘴里至少塞15粒救心丸,不让他动,就坐着,然后你就去叫医生,我都蒙了,大姨抽噎着,我哪想到这么多啊,大姨是父亲的后老伴儿,也没办结婚证,就是一起过日子就伴儿的那种关系。起初,他和姐妹们都不同意父亲再找,他想将父亲接进城。父亲说,他进城睡不着觉,也上不了厕所,他屁股一沾到坐便器,就便秘。父亲就常往婚姻介绍所跑,跑了半年,后来就联系上了这个大姨,一家人吃饭的时候,父亲说,其实是你妈临死前让我找一个伴儿,好让双福安心工作。以后呢,你们就别往家跑了,也不用给我钱了,我还能干,我和你大姨种烟卖烟,再加上国家给的老年补助和粮食补贴,就够了。但他怕父亲被骗,就要过来大姨的身份证。他说大姨,我去给你办医保,他没用大姨的身份证办医保,却给大姨重办了身份证。身份证和医保卡的名字都换成了母亲的名字,大姨的身份证他就收了起来。他没有上报母亲去世的信息,派出所的户籍上,母亲还健康的活着,然后呢?然后就是大姨和父亲一起过了十年。再然后呢,就是现在了,父亲走了。有着十几年心脏病的大姨平安无事,而健壮如牛的父亲却骤然离去了,父亲不能复生了。救护车要走了,他握住戴眼镜的白大褂的手,说辛苦了!戴眼镜的白大褂说,救护车的钱谁付?五百元。他打开微信付费,乡下却没有网络。大姨急忙从西屋里取出了钱,递给了戴眼镜的白大褂,一屋子的人都闻到了钱上的烟味儿,父亲和大姨的钱原来是藏在烟叶子里面的。接下来,就是他料理父亲的后事。父亲圆坟那天,大姨的儿子风尘仆仆的来了。开着一辆面包车,他是来接他母亲回家的。他当然希望大姨走,尽快走。哪怕给他十万块钱,甚至将他儿子的面包车装满东西都行,只要大姨别提继承房产的事情。自从雄安新区成立以来,附近县市的房子直线攀升,听说开发商正策划乡村征地事宜,他想找大姨商量一下善后的事情,可找不到她,这时候,一个电话拨了进来,是村主任水泉哥。他揣着十万块钱的银行卡来到了水泉哥家,就看到了大姨端坐在沙发上,茶几上是父亲赶集卖烟常带的小背包,脏兮兮的散发着浓烈烟味儿
大姨见他进来,就打开小背包,拿出了几张卡。大姨说,双福啊,我吃完中饭就要走了,有些事情得当着你水泉哥的面交待给你。这第一张卡里,有两万七千八百五十五元钱,是我和你爹种烟卖烟的积蓄,密码是你的生日。你爹说哪天交给你,给孙子买房用,钱不多,添点儿是点儿吧!这两张卡,是我和你爹的医保卡。还有这两张,是俺俩的老人补助卡和粮食补贴卡,要到镇上邮政银行去支,你爹腿不好,不能长时间骑三轮,我们也没支过,你就开车去支吧!还有这个粮食本,里面有四千多斤麦子。你爹不让卖,怕哪一天遇到饥荒,有钱也买不到粮食,就将麦子存到了面粉厂。你啥时候吃,啥时候去取吧!我要走了,只要两样东西:一个是那台电视机,就是你买了大电视替换下来的那台。你爹爱听戏,我就把频道锁在了中央11台,我带回去守着它,也是个念想。另一样东西呢?就是我的身份证,你还给我吧!我的真实姓名叫赵芙蓉,家住内蒙古赤峰市三座店——
他朝面前的女人走过去,扑通跪倒,扶着她的膝盖,哭喊着,姨——妈——
姨——妈走了。他却多年没有联系她。他想将来有机会亲自去看她,然后接她回来,给她养老送终。
可至今,他都没勇气成行。
本栏责编 赵剑云 王文思
东方广场豪华的餐厅内,乐声四起,新疆舞表演得出神入化,叫好声不断,这和餐厅外的水幕表演交相呼应。
秋氏两兄弟就坐在豪华餐厅的中央,秋生来这里,完全是被弟弟秋雨邀请来的。弟弟说让秋生哥哥见识一下大城市的菜品。
秋生从老家县城到上海出差,好多次,都不来打扰弟弟。这次,听弟弟说买了新房子就顺道来看看。弟弟秋雨博士毕业后,已经工作了十多年。这是秋生第一次来看他,被弟弟请吃。
秋雨带他来到这里,是因为秋生是做餐饮业的,对吃的东西感兴趣。点了几道菜,秋雨上洗手间了,秋生就又补点了一个山东大包子,一个包子25元,价格不菲。刚才,秋雨念叨了好几遍,而且包子是秋雨自幼喜欢吃的。
点完餐,秋生就赶紧去前台结了账,一千多元,他承受得起,就一个月的工资嘛。小县城花费小,这点他懂。他不会让弟弟出钱。
“菜上齐了。”服务生说完,就去招待其他客人。秋雨说:“多上了一个大包子,得赶快退。”
“不用了,我点的,咱两分着吃。看看这大包子里有啥!”秋生笑着说。
秋雨的脸立马沉了下来,带着一丝不快,说:“哥,你没有吃过包子吗,你不会做吗?回去我给你包,真是的!”
餐厅的气氛似乎凝固了,一些沉重的云在这儿飘荡着。秋生笑着说:“的确,我不太会包大包子,我只是想见识一下,山东大包子里包的啥。”
秋雨嗯嗯地假声干咳着,脸黑得难看,好比天上的阴云。
秋生一阵尬尴,他供秋雨上学,给他几万元买房,即便自己吃着咸菜攒钱帮弟弟,也一直笑笑的。如今弟弟月收入两万元,为了一个包子,竟然阴天!
从阶州城往东二十里地,白龙江拐了个弯,天长地久那里就有个村落,叫魏家湾。魏家湾的年轻少壮基本都是靠力气吃饭的,挑担砍柴,养家糊口。老弱妇孺也不能闲着,编个竹器,扎个扫把,拿到集市上卖了,贴补家用。
魏家湾有个寡妇,二十多岁就死了男人,留下四个儿子一个闺女。老大未满十岁,老小还抱在怀里吃奶。日子实在捱不下去,也想过改嫁,但媒人看到她一个比一个矮半头的四个小子和一个丫头就直摇头。也有人想领养她的孩子,但魏寡妇不愿意。“我能生就能养,要不等我哪天去阴间了,死鬼男人不放过我。”
家里没有精壮劳力,锅盖真的揭不开,就有不怀好意的人骚扰魏寡妇。据说魏寡妇还真有过个相好,但没几天就让人家的媳妇找上门来,把魏寡妇的脸抓了个稀巴烂。
魏寡妇心一横,家里收留了三个残疾男人。哑巴上山砍竹子,跛子在家编竹器,瞎子到集市卖竹器。虽然差点被人背底里戳着脊梁骨骂死了,所幸的是五个孩子都平平安安长大了。
魏家哥儿四个身强力健,上山砍柴身手很是敏捷,力气也大,是阶州城有名的柴夫。柴行的人都喜欢收购他们的柴禾,硬度足,耐烧。
某日哥四个挑柴到柴行,过秤的宋老二故意少称几十斤。魏家兄弟与之争吵,魏老大轻轻用手一掰,秤杆就折了。宋老二不依不饶,要把四担柴都扣押了,做为赔偿。魏老三推了一把,宋老二就跌断了胳膊。场面闹得不可开交时,柴行大东家的小姐出现了,把宋老二劈头盖脸骂了一顿,好言好语安抚了魏家哥儿四个,并亲手过秤,付柴钱给魏家兄弟。
有东家小姐撑腰,魏家哥几个算是扬眉吐气了。回家给娘一说,娘先打了他们四个一顿板子。“争强好胜有什么好?打死的都是会拳的,淹死的都是会水的。你们看门前的白龙江,天热要淹死多少会水的人?”
打完儿子,娘又坐在一旁叹气。“东家小姐肯定不会无端替几个柴夫出头,但求是福不是祸。”
果然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过了半月,魏寡妇被人强请去柴行大东家做客。才一进门,就看到大东家虎着脸。魏寡妇心中忐忑,但强自镇定,天大的事还不得落到地上解决。再说了,脑袋掉了也不过是碗大的疤!
大东家心里也在盘算,这个魏家寡妇一个人能拉扯大四儿一女,就是一根硬柴。别一斧头砍下去,砍偏了招人笑话,于是面色有所缓和。不多时,东家小姐也出来陪着吃了杯茶。魏寡妇是过来人,一眼就瞧出来东家小姐立毛炸腮(方言:脸上汗毛炸立的意思),肯定是肚子里有了。魏寡妇心里咯噔一下,脸色也跟着一变。
大东家看魏寡妇明白了,呷口茶,慢条斯理地说:“其实我们商贾人家,不讲究什么门当户对。小女也是该出嫁的年龄了,你帮她挑个忠厚老实的主儿。我柴行还有几间铺面,就是嫁妆。”
魏寡妇回家后把四个儿子挨个又骂了一遍,四个家伙都莫名其妙,他们统共只见过东家小姐一次,小姐怎么会珠胎暗结呢。
魏寡妇不信,在布帘后面放个物件,让儿子分别背过身子去摸,如果是谁做的,那东西就会响。四个儿子都摸了,没响。伸出手来看,手上都是锅灰。魏寡婦长叹一声,从布帘后拿出锅,说:“你们谁想娶柴行大东家的闺女,谁就接过娘手里这只锅。娘可给你们说清楚了,接了这锅,一辈子都不能反悔,那孩子就是娘的亲孙子!”
弟兄四个你瞅我我瞅你,到最后老三往前走了一步。娘把手缩回去,厉声道:“老三你可想明白了?娶过门就得一辈子受得住别人手指戳脊梁骨。”
老大把手伸出去,说:“娘,我是老大,天塌下来我当被子盖。”
娘松了口气,把锅递给老大。
时日不长,大东家的闺女娶上门了。平白多了几间柴铺,哥几个心里都不舒服。老大寻思把铺子分给几个弟兄,大东家的闺女腆着肚子直跳:“你要分铺子给你兄弟,我让他们都是我孩子的爹!”
魏寡妇气得差点背过气了,把老大两口子分出去了。可别说,大东家的闺女就是有能耐,撺掇着老大在山上盘了个炭窑,请了有手艺的工匠帮忙烧炭。柴变成炭,那价格可不止几倍地翻。柴铺越变越大,越变越多,但一间都没有分给弟弟们。
后来魏家其他三个儿子娶妻生子,小日子过得不赖。背底里哥仨个喝酒总会说老大,骂他六亲不认,是个吃软饭的,嘲笑老大是个便宜老爹。
传到老大耳朵里,他只是笑笑。三个弟弟娶亲生子的钱其实都是他跟媳妇拿给娘,娘再拿给弟弟们的。他们不说,是为了让弟弟们活得硬气点。
柴已经变成炭了,就别想着再变成柴了。
特别要提一句的是,当年跟娘搭伙过日子的哑巴、跛子、瞎子,都是老大两口子养老送终的。
我朋友从伊拉克回来给我讲了一个故事。
你知道我在巴格达做小本生意,在郊区我经常看到一些躲避战乱的平民和他们的简陋帐篷,还有无数渴望回到家园的眼神。但是,你知道这并没有打动我。这样的眼神我在这里见得太多,以至于麻木不仁。但是有一件事让我永远无法忘怀。
那是一个没有太阳的中午,阴云密布,彷佛是密密麻麻的战机压在我的头顶,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街上没有一个行人。因为刚刚拉过警报人们都躲了起来,。甚至没人出来吃饭。这是我做生意的最佳时机——我拿了些中国食品去卖.。我开了家中国小吃店,我得在死神的脚下赚钱。生意人就这样,钱永远比我们的命贵重,特别是我们这些漂泊在异乡的人。
我来到一个帐篷前吆喝一声,见没动静就匆匆忙忙离开。我的脚步很快,在这危险的地方我必须这样。忽然有人叫住了我,我回头一看,是个小女孩,八九岁光景,她目不转睛地看着我手中的食品。当我正准备回头之时,她却被人拉进了帐篷。我听到女孩的哭声。我掀开门帘问,是否要点中国小吃,不但便宜而且味美。我从小女孩的眸子里看到了饥饿,但她祖母却说我的饼太贵。可我还没开价呢!我知道她没有足够的钱。但我还是卖给了她们几个烧饼,薄利多销嘛。小女孩的确饿坏了,几口就吃完一个。嘴边都沾上烧饼的碎屑。小女孩朝我笑笑,天真地问,你是日本人还是中国人?我摸摸她的马尾辫说,我当然是中国人。中国食品好吃吗?你是中国人!是呀。我点点头。她拉着我的手央求道,你带我去中国吧!我知道这是不可能的。我朝她祖母笑笑,当是小女孩说着玩的。老祖母也一脸皱纹地笑了。我想我得走了,我得做生意。你能带我去中国吗?她拉着我的手一直不肯松开。我一怔——她当真了。你为什么要去中国,是因为中国食品的味美吗?我店里有很多,以后每天都带些来好吗?不,我一定要去中国!小女孩撅着嘴哭了。我知道我的话伤害了她。我忙说如果你愿意的话我会带你去中国的。小女孩一下子就笑了,像一朵可爱的茉莉花。那是属于我的祖国的。而小女孩是伊拉克的茉莉花。
临走时她送我一张她的照片,她说怕我把她忘了,有了照片就会找到她。我说你为什么一定要去中国?她说我要给你这个中国人一个惊喜。说完就躲进了帐篷,钻进了她祖母的怀抱。这回我真的要走了,在这里死神随时会吻到你的脸。
我不知道过了三天还是四天又到小女孩那边卖饼,这次我低着头怕那小女孩缠着我要去中国。我没打算现在就回去,我没挣到足够的钱。可又不想欺骗可爱的小女孩,我打算绕开那个帐篷。但一阵凄厉的哭声拽住了我的脚步。天啊!你知道吗?那哭声竟然是那位老祖母的!难道她管不住小女孩吗?她那么倔犟吗?真让人受不了!我开始有些讨厌这个顽固的伊拉克小姑娘了。我想吓唬她,中国也会有炸弹。我掀开门帘却看见小女孩血肉模糊的尸体。瘦小的身子少了一只胳膊和腿,头发也蓬乱了。那张稚气的脸凝固着说不清的表情。她的眼睛睁得很大,彷佛在向遥远的中国张望。我不知道她看见什么。
老人见我来了哭得更伤心,她一边哭一边说,女孩是在找我的路上被炸死的。她的手颤抖着拿出一些药片,药片被她手上的血染红了。她说这是她孙女送给我的。哦,这就是她要给我这个中国人的惊喜吗?可我要它们有什么用呢?老人伤心欲绝地拿出一张碟片,这是以前家里的,小女孩一直带在身边。她爸爸在中国,她说要把它们送给爸爸,她还要送给很多中国的小朋友。她看到很多中国的小朋友也在流血、死亡。这话让我莫名其妙。我的国家空前和平繁荣,怎么会发生这样的事?
我一看碟片泪水就出来了,那是电影.《南京大屠杀》,大概是他爸爸带回来的。我对老祖母说,我会把药带回中国送给他爸爸也送给中国小朋友的。
朋友的泪又出来了,他再也讲不下去了。我看了小女孩的照片说,你在伊拉克不但学会赚钱,也学会了掉眼泪。他说,不会哭的男人不是男人。这话我信。其实我也流泪了。
黎明,噼噼啪啪的鞭炮响过之后,震天动地的锣鼓声,将小城彻底唤醒了。
万辉也被吵醒了。他看着紧闭着双眼的慧娟,轻轻地问:慧娟,还没醒吗?今天是元宵节,社火汇演已经开始了,我想去阳台看看。
慧娟醒来有一会了。她睁开眼睛看了看窗户,又闭上了。她希望这一天,在她眼睛一睁一闭间,迅速跳过去。
万辉这一说,慧娟赶紧起床,给他穿上衣服,把裤子套在脚上。万辉紧紧地抱着慧娟的脖子,慧娟给他提好裤子,使劲一拽,把他放在輪椅上。
穿好衣服,万辉摇着轮椅去了阳台。阳光照进来,有些刺眼,万辉拉过窗纱,将一半的阳光挡在了窗外。
锣鼓声越来越近,万辉有些兴奋,胳膊随着鼓点,有节奏地动起来。慧娟端来早餐,让他趁热吃。万辉说:我还不饿,你带孩子去街上,看看咱村的社火到了没有。
慧娟说:让孩子去吧!我陪着你。
万辉微笑着说:你也去散散心。咱家在三楼,我能看清下面。
万辉出事三年来,每到元宵节,家里都是腥风血雨,从来没像今天这样温馨。慧娟惊愕地看着他,鼻子一酸,眼泪差点掉下来。
万辉从小就很机敏。十三岁那年,村里组建了社火队,万辉瞒着家里人,偷偷报了名。起初,他想打太平鼓,村长考虑到他还是孩子,太平鼓训练强度大、时间长,怕耽误了他写寒假作业,让他去舞狮。没想到这小子就是舞狮天才,他一上场,观众就报以热烈的掌声和喝彩声。村里的社火,也年年被评为全县第一名。
光阴在锣鼓铿锵有力的节奏中悄然流逝,万辉一天天长大。上大学时,他兼职,打假期工。可过年的时候,他依然回来参加舞狮表演,从没间断过。
参加工作以后,万辉回去的少了。村里的社火,也没有当初那个热闹劲了。
孩子六岁那年,万辉回老家过年。
刚进家门,屁股还没坐热,村长就大着嗓门进来说:兄弟,可算是盼到你了。这次回来,要给大家露一手。
万辉招呼村长坐下说:哥,我工作忙,过完年就得走。
我也没打算留你。只要元宵节在县里演一场,把丢失的荣誉夺回来。村长恳切地看着他。
万辉想了想说:行,我尽量安排好时间。
元宵节这天,万辉来到表演现场。村里的社火排到最后。
该上场了。在一阵鼓声的召唤下,一头威武的狮子,张着血盆大口,摇头摆尾地走上场。它晃了晃脑袋,眨了眨洋溢着神采的眼睛,趾高气昂地来到一座六米高的铁塔下。
狮子昂起头,看了看塔顶,前腿一蹲,后腿一蹬,蹭蹭蹭几步就爬到塔顶。
塔顶有一个大绣球,狮子站在绣球上滚了一圈。然后,立起来张开嘴,吐出一条写着给全县人民拜年的长幅。
人们欢呼起来,狮子晃了晃脑袋,准备下来。下到第二个横档,只听咔嚓一声,狮子翻了两个跟头栽了下来,后身重重地砸在前身……
从医院出来,万辉站不起来了。他原以为,修养一年半载就会好起来。可是一年过去,病情丝毫没有好转,万辉的脾气越来越大。每年元宵节,他就大发雷霆,慧娟和孩子都吓得不敢出声。
一晃三年过去。那天,万辉早早就醒了。他看着熟睡的慧娟,发现刚三十出头的慧娟,头顶有几根白发,格外显眼。万辉的心被触动了一下,打这天起,他变了,变得温和了。
锣鼓已到楼下。万辉靠近窗口向下看,一头狮子正耀武扬威地上蹿下跳,左翻右滚。它的动作刚劲,神态多变,表演得活灵活现。
万辉看着看着,激动得脸上的肌肉都在跳动。他突然摇动着轮椅,去厨房拿起锅盖、围裙,又找到慧娟的丝巾,把它们绑在锅盖上,把锅盖举过头顶,随着鼓点,在客厅里舞起来。
轮椅转动着,一会碰到沙发上,一会儿又碰到茶几,万辉却舞得很开心。
慧娟回来,看着万辉舞狮的样子,眼泪刷地流了下来。
慧娟,你看我舞得像不像?
慧娟重重地点了点头,说:像,很像。
万辉笑了,脸上的神情熠熠生辉。
铃声响起时,她正在床上翻滚着,钻心的胃绞痛,折腾了她整整一夜。
放下电话,她吞下几片止痛药,套上洗得有点发白的红马甲。又往脸上涂了点腮红,看着与健康人一般无二了,这才放心地走出家门,将一屋子疼痛关在脑后。
实小操场上,队长在作战前动员,高亢而富有感染力的话语,被晨风送得很远。她才知道,临县遭遇了龙卷风、暴雨和冰雹三重袭击,伤亡十分惨重。她慌忙插进队列,像其他队员那样,把腰杆挺得直直的。
车子上,队长预备的早餐已各放在座位上:一人一袋面包、两瓶纯净水,还有风油精和创口贴,都用方便袋装着。大家没有客套,“刺啦刺啦”撕开包装。立时,浓浓的香味就在车厢里四处流淌。她的胃又不老实了,似有什么东西在里面冲撞。她急忙捂住嘴巴,生怕那些东西冲破堤防。
她的毛病,是汶川地震中落下的。那天,她正在忙碌生意,房子突然跳起舞来。醒来时,她凭借缝隙中挤进的一丝光亮,看到丈夫就俯在自己的上方,拱起的脊梁,为她营造了一个生命的空间。她慌忙伸出手去,触到的却是冰凉。她吓坏了,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可是当她明白自己的处境时,竟十分得意:有丈夫护着守着,有温馨而浪漫的爱巢,同心上人相互对视、眉目传情,长长久久在一起,真是再好不过的归宿了。她甚至想象,若干年以后,人们看到他们相拥而眠的姿态,会有怎样的感动?因此当人们找到他们时,怎么都不愿意接受同丈夫的永远分离。
万念俱灰间,她的面前飘扬起一面旗帜,艳艳的、暖暖的,是她特别熟悉、特别喜欢的那种颜色。她一激动,差點欢呼起来。
她深深记得,第一次见面,丈夫就是穿着橘红的马甲,笑眯眯地走向她的。丈夫是一位青年自愿者,刚刚从事故现场回来。丈夫告诉她,志愿者是指志愿贡献个人的时间及精力,在不为任何物质报酬的情况下,为改善社会服务,促进社会进步而提供服务的人。参与志愿工作,既是在帮助他人、服务社会,同时也是在传递爱心、传播文明哩。
她一下子就被打动了。“梦里寻他千百度”,自己要找的,不正是这样的人吗?不久,她当上了美丽的新娘,并随丈夫来到了美丽的汶川。难道是自己的思念唤醒了沉睡的丈夫,难道是丈夫不忍丢下哭泣的自己?她使劲眨了眨眼睛,看到的却是位姑娘。姑娘也穿着橘红的马甲,左胸也有个心形标记,标记中央也有个既像手掌又像是和平鸽的图形,只是环绕着标记的文字略有区别——绵阳青年自愿者。
她又掉进无底深渊,巨大的恐惧和悲伤,像一头暴怒的狮子,疯狂地啃噬着她。
昏昏沉沉中,她隐约感到,那团橘红始终陪伴着自己:喂茶喂水、洗脸梳头、驱赶蚊虫、开导鼓励,只要睁开眼,看到的就是笑脸、就是忙碌。她却一概抗拒,在她心里,追随丈夫已成为全部。
你是你丈夫用生命换来的,难道你真的忍心让他白白付出,让他死不瞑目?姑娘加重了语气。她愣了一下,随即大哭起来。
从绝望到振作,她经历了千山万水。回到家乡,她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加入丈夫生前所在的组织,穿着丈夫留下的红马甲,同一群身着同样服饰的自愿者,哪里需要哪里去,哪里困难哪里上。
体力的透支和饮食的不规律,使得她在地震中落下的胃病越发严重。就在昨天,医生还一再叮嘱,明天务必去县医院好好查查。然队长的一个电话,又改变了她的主意:看病迟一两天没关系,救援却是刻不容缓,生命的接力棒,绝不能在自己的手中停留。
临出发,她特意带上看病预备的一千元钱。她知道,灾区不仅需要精神鼓励,更需要人力和财力的援助。一个人的力量微不足道,涓涓细流可汇成浩瀚大海。
想到这里,她的胃疼居然好了很多。
父亲走了。也许他在风雪中驾车返回老家的路上,父亲就走了。是本家水泉哥给他打的电话,说父亲突发急病,让他赶紧回去。他扔下手头的工作,叫了救护车,就想飞回老家,可天却飘起雪花,很破碎很疯狂的雪花。他的车子只能爬,不能飞到老家门口,他叫的救护车先他而到。炕上炕下围了一堆人,一个戴眼镜的白大褂正给父亲按压胸部,父亲脸色发青,已经没了呼吸,人工呼吸,人工呼吸哦——他冲上前,嘴对准了父亲的嘴,父亲牙齿整齐,却冰冷。父亲83年没刷过牙,可牙却整齐。五分钟后,他的嘴都麻木了,父亲的牙仍然整齐,却冰冷。胸部也没有起伏的迹象。我爹没病,他不会死,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说——
我也没有想到,我真的也没有想到——一个怯怯的声音在他的背后传来。这声音知道逃不过他的寻找,就从人堆里挤到了他跟前,这不是下雪了吗?屋檐上有冰锥锥,你爹早上起来就举着竹竿去捅冰锥锥。你爹仰头捅了有一个小时。他捅着,还嘟囔,亏了这屋顶没换,屋顶跑水的地方也坏了,要不哪有这么多好看的冰锥锥!我那时正在熬粥,我说,天气好了,抓紧让双福给换换屋顶吧!你爹说,换什么换?他工作忙。粥熬熟了,我出去叫你爹吃饭,却见他蹲在地上捂着胸口丝儿丝儿地撮牙花。我扶他起来,问他咋的了,他说没事,就是有点憋闷。我赶紧把我的速效救心丸塞进他嘴里两粒。他缓了缓,说,没事了。就又起来去捅炉子,他说天冷,你的心脏不好,让火旺些。谁知道,捅了不几下,他就栽倒在炉子旁——
大姨啊——你真笨,他指着那个怯怯的声音说,我爹这是心肌梗死。你应该给他嘴里至少塞15粒救心丸,不让他动,就坐着,然后你就去叫医生,我都蒙了,大姨抽噎着,我哪想到这么多啊,大姨是父亲的后老伴儿,也没办结婚证,就是一起过日子就伴儿的那种关系。起初,他和姐妹们都不同意父亲再找,他想将父亲接进城。父亲说,他进城睡不着觉,也上不了厕所,他屁股一沾到坐便器,就便秘。父亲就常往婚姻介绍所跑,跑了半年,后来就联系上了这个大姨,一家人吃饭的时候,父亲说,其实是你妈临死前让我找一个伴儿,好让双福安心工作。以后呢,你们就别往家跑了,也不用给我钱了,我还能干,我和你大姨种烟卖烟,再加上国家给的老年补助和粮食补贴,就够了。但他怕父亲被骗,就要过来大姨的身份证。他说大姨,我去给你办医保,他没用大姨的身份证办医保,却给大姨重办了身份证。身份证和医保卡的名字都换成了母亲的名字,大姨的身份证他就收了起来。他没有上报母亲去世的信息,派出所的户籍上,母亲还健康的活着,然后呢?然后就是大姨和父亲一起过了十年。再然后呢,就是现在了,父亲走了。有着十几年心脏病的大姨平安无事,而健壮如牛的父亲却骤然离去了,父亲不能复生了。救护车要走了,他握住戴眼镜的白大褂的手,说辛苦了!戴眼镜的白大褂说,救护车的钱谁付?五百元。他打开微信付费,乡下却没有网络。大姨急忙从西屋里取出了钱,递给了戴眼镜的白大褂,一屋子的人都闻到了钱上的烟味儿,父亲和大姨的钱原来是藏在烟叶子里面的。接下来,就是他料理父亲的后事。父親圆坟那天,大姨的儿子风尘仆仆的来了。开着一辆面包车,他是来接他母亲回家的。他当然希望大姨走,尽快走。哪怕给他十万块钱,甚至将他儿子的面包车装满东西都行,只要大姨别提继承房产的事情。自从雄安新区成立以来,附近县市的房子直线攀升,听说开发商正策划乡村征地事宜,他想找大姨商量一下善后的事情,可找不到她,这时候,一个电话拨了进来,是村主任水泉哥。他揣着十万块钱的银行卡来到了水泉哥家,就看到了大姨端坐在沙发上,茶几上是父亲赶集卖烟常带的小背包,脏兮兮的散发着浓烈烟味儿
大姨见他进来,就打开小背包,拿出了几张卡。大姨说,双福啊,我吃完中饭就要走了,有些事情得当着你水泉哥的面交待给你。这第一张卡里,有两万七千八百五十五元钱,是我和你爹种烟卖烟的积蓄,密码是你的生日。你爹说哪天交给你,给孙子买房用,钱不多,添点儿是点儿吧!这两张卡,是我和你爹的医保卡。还有这两张,是俺俩的老人补助卡和粮食补贴卡,要到镇上邮政银行去支,你爹腿不好,不能长时间骑三轮,我们也没支过,你就开车去支吧!还有这个粮食本,里面有四千多斤麦子。你爹不让卖,怕哪一天遇到饥荒,有钱也买不到粮食,就将麦子存到了面粉厂。你啥时候吃,啥时候去取吧!我要走了,只要两样东西:一个是那台电视机,就是你买了大电视替换下来的那台。你爹爱听戏,我就把频道锁在了中央11台,我带回去守着它,也是个念想。另一样东西呢?就是我的身份证,你还给我吧!我的真实姓名叫赵芙蓉,家住内蒙古赤峰市三座店——
他朝面前的女人走过去,扑通跪倒,扶着她的膝盖,哭喊着,姨——妈——
姨——妈走了。他却多年没有联系她。他想将来有机会亲自去看她,然后接她回来,给她养老送终。
可至今,他都没勇气成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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