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叶,本名王永华,现居合肥。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著有诗集《象:十三辙》《我闻如是》《在铁锚厂》《流水中发亮的简单心情》四部。随笔集《<三国演义>诗词赏析》。另有小说发表于《延河》等刊物。曾获安徽省政府文学奖等奖项。
一
架在桥头集公社门口老榆树上的大喇叭,每天三次,分早中晚播报的声音,远远的,随风飘在马头金大队的上空,这对于情智初开的我们来说,分明有着黑洞般的神秘吸力。
刚子、东宝、二顺子我们几个,都在公社的中心小学读四年级。虽然玩心大,成绩都还不赖,尤其刚子,见识明显比我们高。他平时吃的也比我们好,虽说年龄上只隔着月份,白白净净,几乎比我要高一个头。东宝和二顺子则都不明所因地胖且黑。独我一个人,个子矮不说,瘦不溜秋的,脖子上顶着一个和身体相比起来不合比例的大头——这不能怪我,我爸也是——据说这叫遗传,因此被他们唤作“大头三”,也经常就顺理成章地成为伙伴们嘲弄的对象。好在刚子是我朋友,我还是他叔,这在小伙伴面前是很有面子的事情。
说到面子,有必要先说一说刚子的爸爸、我的远房堂兄金守义。他在合作社上班,大家都喊他金主任。刚子的爸爸——我的远房堂兄金守义——身材魁梧,国字脸,常年穿着四个兜的藏青色中山装,说话大大咧咧,威风十足。村子里的大人们说,金主任是退伍军人转业,我和东宝、二顺子几个,经常在他路过我们的时候,迅速地侧身,蹲下,歪头,仰看,目的是要确认他的裤腰带上到底别没别着手枪。手枪——当然是用木头锯出来的,可那是最能刺激我们兴奋的稀罕物,更何况在他那威风凛凛的腰上,他们都揣测说,别了一把真家伙。我们一连看了好几个月,也没看出分晓,二顺子说,枪是肯定有的,金叔当过八路,晓得不?放在他办公室的柜子里了。我说这就对了,要不然守义哥办公室靠里边墙壁的那面油漆得乌黑的木柜子就不会老是锁着,而且钥匙看起来只他一个人有。我说“守义哥”的时候,声音重重的,二顺子就笑,刚子也会有点不好意思地跟着嘿嘿笑。
但现在说起这些又有什么意思呢?至少我口中的“守义哥”,每次在集上从我面前过的时候,总是虎着脸,皱着眉,一副很忙碌的样子,从未特意停下来喊我一声“守明弟”,更别说请我吃一根麻花或者几块豆角酥了。不过,这不妨碍我和刚子之间的友谊,我家住在离公社所在地桥头集大约两华里的马头金。马头金分大马头金和小马头金,是以聚居人口的多寡而叫开的。小马头金在西头,凌乱邋遢,参差着三户人家,中间一户就是我家了。刚子家原先在小马头金东头再朝上走不足几百米的大马头金,后来搬到集上,住在了合作社大院子里。我每每沿着一截干、一截湿的村路往集子上走,远远就能看见一棵大枫树,那棵大枫树就坐落在合作社后院子的正中央。
比如刚才,我一走进宽敞的合作社的店面,就看见了“守义哥”。“守义哥”却像没看到我一样,正在和一个坐在面上摆放着一架油光铮亮的算盘的桌子后面、戴着一副眼镜的人说着什么,声音很洪亮。当然,他应该知道我是去找他家刚子的,店里边有一个小门,走进去,就到了院子里。院子正中的大枫树下面,一溜几口酱缸,缸口被萝筺盖得严严实实。东西两边各有一排大约五六间的红砖平房,刚子家就在东边的起首,占了三间。南侧几间披屋,分别是厕所和猪圈,一株树龄看起来还不够大的桑树傍着院墙起劲地生长,细嫩的枝条披在墙头上。
推门到刚子家的里间,房里一张桌子,桌子是公家的,因为侧面还用漆刷了字,模模糊糊,好像是“集供零零玖号”。一根电线从正中间的梁上垂下,吊着一个小葫芦般的灯泡。床靠东墙,南北向,刚子正四仰八叉躺在床上。见是我来了,懒洋洋欠了个身,努了努嘴,意思是叫我坐床上。我哪里坐得住,此刻我心里正有个大消息要告诉他,来的路上,公社养殖场里的橘子树,我看了好半天,在密密麻麻的绿叶子里面,躲着滚圆的绿橘子呢,竟然有乒乓球那么大!这可真难得一见,至少在去年,我曾观察了一整个秋天,有一次,瞅着暴脾气的马瘸子恰好不在,还溜了进去,蹭蹭蹭爬上树,巡了半天,也没见着一个!
没等我添油加醋描绘完,刚子的眼神已经比起刚才亮多了。开学一个多月,国庆节已经过去,今天是星期天,作业我早在前一天的晚上就已经飞快地做完,现在正闲得慌。我爸我妈不知道整天都在忙些什么,反正他们也从来不管我。
我说:“刚子,喊上东宝和二顺子,我们一起去摘橘子。”
没有什么犹豫,刚子已经很爽快地从床上爬了起来,说:“不晓得东宝和二顺子可在家,他们昨天下午说是今天要去下河沟里摸鱼去。走,先去二顺子家门口瞅瞅,不在的话,那就我们俩。”
我已经站立不住了,心花怒放,碧绿的小橘子一晃一晃的,好像已经自动地来到了眼前,实在太眩人。咽下不知不觉泛起的津水,我和刚子兴冲冲走出了合作社的大门。才走到大门口,远远看到街对面走来急匆匆的姑芝,也就是刚子的妈妈。刚子的妈妈我本来是可以喊她姑芝姐的,但我从来没敢这样喊过,我怕她。她走路历来头昂着,上身子毛躁躁、两腿直戳戳的,用大人的话来说就是风风火火。奇怪,这才半下午光景,姑芝看起来是往她自己家里奔,这很不寻常。为了避免她见着我们一贯的责骂,我和刚子猫着身子,顺墙沿侧地里往后溜——下坡就是东宝家,再往下,右边路上一拐,再走个七八分钟,过了一片松树林,就会走到公社养殖场。
我们只得先到东宝家去了。然而东宝并不在家,他家门虚掩着,探头进去,一个人也没有。去二顺子家得绕路,于是我们改变主意,决定就我们俩去,虽然隐隐的心中到底有些势力单薄的忧虑。
过了松树林,就是养殖场,铁门闭着,上面斜掛了一把锁,但没有锁上。摸到近旁,隔着铁门上的栅格往里看,没有声息,从里到外都奇怪地安静。平日里门看得很紧的马瘸子,去了哪里呢?
我和刚子对视了一眼:“进去?”我说。
刚子迟疑了一下。也许他是担心马瘸子转身就要回来,我们会被逮个正着,这可就麻烦了。从他的眼神里,我还看到了几丝将持续进他一生里的胆怯与犹疑,不过现在还不明显,随着眼珠子仓促的一转,转瞬便过去了。刚子个子比我高,他走上前,很轻易地就把门上的大铁锁取下来,搭在栅格上,再轻轻一推,铁门虚虚地开了。我和刚子蹑手蹑脚往里走。
橘子树大约四五米高,孤零零地浸在日光里,一动不动,因为没有风。我和刚子来到树下,仰头望了望,又互相对视一下,不由分说,攀身就往树上爬。我先上去的,只三两下,就坐到了树枝上。刚子因为个头比我要大,略显笨拙地但也爬上来了。枝干很柔,树叶发出橘子所特有的那种芳香,我们坐在上面,晃晃悠悠的,很惬意。惬意归惬意,对于很实际的我们来说,目的可不是这虚无的心理上的享受,我们要真真切切实实在在的橘子。果然,几枚绿色的叶子当中,真就晃动着小巧的、骄傲的橘子,不仔细盯着看,几乎看不出来。这太让人陶醉了!一时间,我和刚子都顾不得说话,专心寻找起来。三个、五个,口袋装满了,于是就摘了先往地上扔,盘算着等会下去后,再来一一捡起他们。
面对意想不到的这大收获,我和刚子迅速从树上滑了下来,胡乱地捡起滚落在地下的青橘子。我们知道,这将是值得炫耀的一刻,我甚至想到,当我和刚子来到东宝、二顺子跟前,冷不丁掏出这碧绿的橘子,该是何等的威风!我看到他们讨好的眼神,看到他们近乎乞求地伸出手,我还看到了我慷慨地剥开橘子,给他们分出一瓣……
“看你们往哪里跑,敢偷公社的橘子……”
炸雷般的声音忽然从我们的耳朵背后响起。我和刚子惊惧不已,慌忙站了起来,转头看往院门口。青绿的橘子不争气地从我的手中滚落了一个。
是看场的马瘸子!穿着破烂的白背心,耷拉一条长裤,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进了养殖场院子里,一边嘴里不干不净地骂,一边把铁门关起来,同时还不忘用大铁锁把两扇门给绾上。糟了,这可怎么辦?眼睁睁地看马瘸子这一系列既干净利落、又因为腿脚不便因此有些笨拙的动作,我抬头看着刚子,可刚子好像更加没有主意,正怔怔地看着我,裤子松垮垮的,双手下垂,手里各握着一个橘子。我看不见自己,肯定是一样的狼狈。
马瘸子怒气冲冲地朝着我们一跛一跛地摇来,左手摆动的幅度很大。我朝刚子使了一个眼色,放下手中的两个橘子,拔腿朝铁门边跑去,刚子从侧面散开来,绕过马瘸子朝铁门口跑。马瘸子自然跑不过我们,但他早就料到了,待我们跑到门口,才发现大铁锁已经把两扇铁门稳稳地绾着。我晃了晃,迅速就爬了上去,三跨两跨,翻过了铁门,松手一跳,到了铁门的外面。下意识地摸了摸口袋,鼓鼓的,三两个橘子还在。
刚子比我慢一步,但也攀上了铁门,这时,一跛一跛的马瘸子已经赶过来了。就在刚子翻过铁门、一只脚踏在横挡上的时候,愤怒的马瘸子伸出大手,从里面一把扯住刚子的腿。惊慌的刚子赶紧挣脱,往下使劲一跳。
事情就这样发生了!他的左手那时候正握着铁门上焊着的兰花图案,小指头卡在两片兰花叶子当中。一纵身,他灵巧而柔嫩的小指头就这样硬生生被拽了下来,卡在那两片冰冷的兰草叶片之间。
说实话,我当时并没有看见,看见的是跳下来的刚子“哦”了一声,然后右手握着左手,一动不动。我有些奇怪,看到他左手上先是白花花的,慢慢洇出血来,再定睛一看,吓得我魂不附身:天啊,他的一根手指头没了!再仰头一看,我才看见那只孤零零的手指头。马瘸子止住了咒骂,显然他也看到了,但又不知道怎么说好,嘴里一阵阵的:“哼,好吧!哼,自作自受!哼,好吧……”却并不去打开铁锁。
刚才还面对两个孩子勇猛无比的马瘸子,此刻先是在铁门的里面立住不动,然后有些趔趄地后退了半个步子。那截惨白的手指头,小小地、无辜地耷拉在铁门上两片兰草叶子之间,无法动弹,好像也有些令他害怕。刚子泱泱地“哦”了一声之后,再没了表情。无奈中,我战战兢兢地重新爬上铁门,踮起身子,小心地把这一截手指头取了下来。忽然起了一阵风,养殖场里的猪骚味传了过来,盖过了我刚才嗅过的橘子和橘子树叶特有的清香。这是一种奇怪的感受,柔软、冰凉,让我恐惧。我递给刚子,刚子下意识地把它往手上套,好像只要放上去,就可以接起来。显然不能,刚子只能用另一只手握着这只手指头。
“两个狗嚼的!还不赶快回去找你家爷和娘,看是到公社里卫生所还是县医院去……”恢复了神情的马瘸子突然说,尖脸上,肌肉夸张地一鼓一鼓,这让他看起来与其说是在说话,不如说又要开始咒骂。
我和刚子一时都傻傻地呆立着,也不去回马瘸子的嘴。这可怎么办?
刚子的脸色卡白,这是我事后回想起来的,一来平日里刚子本来脸色就比我们白,二来我当时并没有去特别留意他的脸色,只是不断地瞅他那一截掉了的手指。刚子徒劳地把它安放上去,按着,血殷殷地、小蚯蚓般从缺损的地方往外爬。
巨大的、令人惊恐的寂静中央,突突突来了一辆拖拉机。是路过的,开拖拉机的是谁我不认得,但他一定是认识刚子家里的人,眼尖,看出了异常,忙熄了火,绷着脸,紧张地问是咋回事,我磕磕绊绊地回答说,刚子翻铁门,手指头不小心卡在上面,一挣,扯下来了。马瘸子在里面,正一瘸一瘸地往屋里走。铁门依旧锁着。
“狗日的马瘸子,无事人一样,造孽!”那年轻的拖拉机手狠狠地骂了一句,隔着铁门,马瘸子显然听到了,他定了定身子,没有回头。开拖拉机的又对着刚子说:“快上来,我载你先去卫生院。”又指着我说,“你赶快也上来,到集子上,去跟他爸爸说,他爸爸就是金主任,晓得不?”
我既不敢去,又不能不去。硬着头皮,我搀着刚子小心地坐到拖拉机的车斗沿上。拖拉机一声吼,转过头来,突突突往集子上驶去了。乡路颠簸,刚子手指头下面的小红蚯蚓爬得更欢了,他不再说话,眼睛茫然地瞪着。去卫生院的路要经过合作社,在合作社门口,我顾不得拖拉机还没有停稳,纵身跳了下来,哐当一下把侧门撞开,直奔院子里面。售货员有些奇怪地注视着我。刚子妈果然在家,于是我结结巴巴地嚷道:“姑……姑芝……姑芝姐,刚子的手受了伤……被铁门夹的……”
刚子妈循着我的声音走了出来,边走边问,“哪里,哪里?”又有点狐疑的表情。“作死哩……你们又去哪里作孽了?”
“没有没有……”我直摆手,急得眼泪都快要下来了。大约从我的神情看出了什么,姑芝赶紧往街上走。等我们出了门,拖拉机已经突突地正在往公社卫生院那儿奔。我忙指着说:“刚子就在拖拉机上。”
二
我哪儿也没有去,沿着村路一个人回了小马头金,皱巴巴的裤子口袋里还兜着圆滚滚的青橘子。刚子那一截冰凉的手指头,始终在眼前晃着,怎么都赶不走。经过村边的沙河塘时,晚风习习,我家隔壁的宝林嫂正在弓着身子塘边洗衣裳,槌棒“笃笃笃”地扬起又落下。稍远一点的地方,宝林叔赤着脚,在用丝网捞鱼,三角形的网兜上的丝,因为带了水珠,一闪一闪的。宝林叔瞅见了我,用眼角扫了扫,有一句没一句地招呼说,大头三,玩好了,还晓得来家过夜啊?在我们桥头集,过夜不过是吃夜饭的意思。
我紧张万分,觉得他似乎已经预先知道了下午发生的天大的事,头皮直发硬。又觉得宝林叔只是随口一说而已,心里就又稍稍安定了一点点。但对于接他的话头,我现在一点兴趣也没有。更何况我们两家平日里本来就没什么往来,我勉强应付了一声,也估计只有自己才听得见。
我一声不吭地溜进了家门,闪到内屋里。事情太大了,凭本能我都知道这严重性。我的好朋友,刚子,他的手指头刚才在我的引领之下,弄没了。我是发起人,我是在场者,可如何是好!吃晚饭的时候,公社的大喇叭继续在雄伟地响着,喜气洋洋的。以往,我总会竖着兔子一样的耳朵,对普通话播诵的“新闻和纸摘要”很感兴趣。这个“纸摘要”是什么意思,我虽然不懂,里面说的事情有的就很有趣。但今天我根本没听清里面说了些什么,我实在没有心情。
我爸和我妈一如既往地潦草马虎,丝毫没有觉察到我的惴惴不安。晚饭出乎意料,有几条小窜条鱼,我妈妈把它煎得黄黄的、焦焦的,盛在大碗里。看得出来,我爸爸对此甚是满意,因为他哼了兩句不成调的京剧,那本应该由女声唱出来的,我爸爸女声男唱,他惯常的声音有些尖细。但老实说我爸爸天生真不是唱歌的料,声音尖中带刺,要把他自己的喉咙戳破一般,生出一种滑稽。饭吃得快差不多的时候,我爸爸还难得地和我妈妈开起了玩笑,大意是集子上来保媳妇开的裁缝店里,今天下午发生了什么得味的事,好像和马瘸子有关。后来我爸爸不知道说了一句什么话,我妈妈先是扑哧一笑,紧接着从饭桌边猛地坐起来,咕咕两口就把碗里的红薯粥吞到嘴里,嘎吱嘎吱嚼了块腌萝卜干,抹了抹嘴,一边说“你倒是也去呀”。
“吃快点,不要老是嚼蛆!”余怒似乎未消的妈妈转过头来,粗声对着我和妹妹、弟弟说。嚼蛆——叽叽喳喳话多的意思,实际上除了妹妹在兴奋地大叫,弟弟憨憨地坐在地上玩耍,我始终没怎么吭声。我妈妈和我爸爸一样,都没有注意到我的异常。
妹妹兴奋的原因我是知道的,晚饭前我悄悄塞给了她一个橘子,还叮嘱她不要和爸爸妈妈以及弟弟说,另外两个我藏进了书包。然而没有用,她贯来保守秘密决不会超过五分钟,现在她根本不管妈妈正烦她,反而变戏法一样,小手快速地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就拿出了我塞给她的橘子,得意洋洋地向瘫坐在地上的弟弟炫耀,我拦都拦不住。弟弟见了,忙放下手里的木碗,急慌慌地叫嚷。父亲皱了皱眉头,转过来问妹妹:
“哪里来的?”
“大哥刚才给我的!”妹妹欢快地答道。
“哪里来的?”爸爸疑惑地望着我,重复着。橘子是稀罕物,不要说在我们乡下,放在集子上甚至县城里也是。当然,这个小橘子只是没有嫁接过的土橘子树结的果,酸涩得难以下口,更何况,它现在还没成熟,青愣愣的。但我爸爸只是看了我一眼,没有继续问下去,他可能对于小青橘子的来历不是很感兴趣,把碗一推,径自往院子里走了去。余光里,两只鹅正昂着头,扑棱着翅膀,彼此啄叨。
公社的大喇叭已经落音了,天完全黑了下来。妈妈继续在屋檐下,就着堂前昏暗的油灯辗猪菜,绾起的长头发一晃一晃的。“来的都是客,全凭嘴一张,相逢开口笑,过后……”我爸爸意犹未尽,在屋门口继续摇头晃脑地地唱。
“守明呢?”门口划亮一根手电筒的光,远远几个人走来。是村里常宽支书的声音,边说,边咳咳咔咔的。
虽说猫在房里,我可还是听到了,心里一揪。我爸爸停下他荒腔倒板的乱唱,愉快地说:“赖在房里不出来,孵小鸡呢!”
我妈妈有些疑惑地放下手中的切菜刀,直起身子。常宽支书和我爸爸金常友,都是常字辈,我要喊他叔的。但平日里我妈妈对姑芝的趾高气扬没好感,对大队的常宽支书更是一直有意见。但今天不同,从来没有天都黑了,他还领着人上家里来的的事。凭直觉就能让我妈妈感觉到一定是我在外面出了什么纰漏,忙招呼道:
“常宽他叔,你来了咧,咦,还有姑芝,稀客啊……刚子不在我家咧……天都黑了,他不会还没回家吧?……大头三还不快点出来,你姑芝……姑芝姐来了……咋了,我家大头三做了啥了……”
“这些钻土的咧……”姑芝猛地就嚎了起来,身子摇晃着,好像站立不稳。我妈和我爸一时慌了神,我那流里流气的爸爸止住了声。
本来是走在前面的常宽书记放缓脚步,转身扶着姑芝,说:“姑芝,你先歇歇,问下到底是什么的情况再讲。”
“我家刚子的手指头没了……手指头没了哇……下午,就他俩在一起给玩丢的……跑到养殖场去摘公家橘子……以后就当不上兵了啊……”姑芝继续哀哀地哭骂。
我妈忙说:“啥,你说啥,大头三,你还不赶快出来……”
“大头三……”我爸爸同时威严地喊我。
我怯怯地走到堂前,姑芝怒气冲冲的脸让我不能直视。我妈瞬间变了颜色,对着我的脸上就是一耳光,紧接着她也嚎了起来:“大头三,你作死哩……”
“大头三你要赔,我要你用手指头来赔!”忽然又是姑芝凄厉的一声。
我“哇”地一声大哭了起来。
“你还哭,哭你个鬼头!”
“莫急,莫急,慢慢讲……”是常宽支书的声音,一边咳嗽着,一边劝阻着姑芝,一边瞪着我。“亏你还是叔哩,你看把人家刚子搞得……他爸和他连夜赶到县医院去了,手指头怕是保不住了……”
“大头三,你……你、你、你……”我爸爸也上来了,劈手又是一巴掌打在我脸上,火辣辣的。看来我爸我妈今天晚上不合伙把我打死是不歇手了,我忽然也悲从心来,更加放声地哭。哭声招来了隔壁两家的大人,我们几家平日里本不怎么来往,今晚他们借势都涌进了我家堂屋,乱糟糟地说着劝抚的话。
我妈妈说了些惊惊慌慌外加赔礼的话后,不知道该再说些什么了。顿了会,在姑芝逼问我的过程中,她忽然突兀地自顾自说,神情讪讪地:
“莫急,莫急,姑芝,我来泡一杯糖水,先喝一杯糖水,再来慢慢讲……”说毕,她一肩转到灶下去了。转眼,急急火火就端上了几个碗,显然,碗里放了糖。
姑芝还在抽抽搭搭,我也说不出个所以然,只反复强调马瘸子。是马瘸子拽住刚子的脚,才导致了这个悲哀的事情的发生。
“还在说马瘸子马瘸子,你们好生生的,不奔到养殖场上,马瘸子難道还追着你们的魂不让你们走?”常宽叔驳斥我,让我心里虚虚地不自在。“你讲,现在哪样办?”他对着我问,眼睛却睃向我爸。
“哪样办,哪样办,你说哪样办,能把个指头重新长出来?过日当不上兵了……”听到这,姑芝忽然声音又撕裂开来。
我爸胆怯而茫然地望了望我妈,低下了他那向来就乱糟糟的大头。
我家堂前这一堆乱糟糟的声音最终弱了下去。夜深后,我又困又倦,迷迷糊糊,不晓得常宽支书还有刚子妈妈还有其他一起来的人是什么时候走的,也不晓得明天该得去怎么应对。更何况,明天还要上学,学堂里面肯定很快就会传开的。我想到了学堂里教数学的张老师,他是我们的班主任,矮矮胖胖。虽然因为我数学成绩好,平日里很是喜欢我,可现在到底出了这天大的事,谁知道他以后会怎样看待我了!刚子和我一个班,不知道明天会不会还能背着书包到学堂去?
半夜里,我忽然惊醒,下意识地捏了捏放在床头的书包。软软的,青橘子还在,淡淡的清香味也还在,只是摸起来也像刚子那截断掉的手指头,凉凉的。
我爸爸的呼噜声也还在。
三
醒来后的第二天早上,和平常相比,并没见有什么两样。妹妹自然是一早就被我妈妈使唤出门钩猪屎去了,我爸爸呼呼打打尚在酣睡当中,斜眼从我的房里看出去,我妈妈正哄着被我爸爸的呼噜声刚刚给弄醒的、咧着嘴哭的弟弟。太阳明晃晃地升起在草垛子后面,两只白鹅在院子里悠闲自得地踱着方步子,仿佛昨夜只是一个不存在的梦。我一骨碌爬了起来,穿好衣服,胡乱舀一瓢水,洗了把脸,背上书包往学堂奔去。
早课的铃铛声已经敲过了,走进学堂,远远能听见教室里稀稀落落的朗读声。张老师背手,绷脸,在教室当中逡巡,抬眼望外面看,见我急匆匆地过来,便问:“金守明,你今天怎么迟到了啊?”没等我回答,示意我赶紧坐到自己的座位上去。
我们的桌椅都是开学的时候各家的大人从自己家里搬来的,因此各式各样。我坐下来,刚子的桌椅是摆在我的左前方,我用眼角顺势瞅了一瞅,座位上空空的。虽是意料之中,心里无形中又是一紧。好容易捱到早课毕,各自归家吃朝饭,我、东宝、二顺子一起往回走,出了学堂门。
我们班家住大马头金东头的金迎美走在前面,上身穿着的蓝色碎花衣裳一摆一摆的,身后的长辫子同时也一甩一甩的,一如往常。平日里,我常常有意无意间就多看几眼,还会和伙伴们有意无意地打闹着抄到她前面去,就为能引起她的注意。
今天我没劲头,我还在想着该怎样和我的伙伴们说,矮胖的东宝已抢先脸朝着我问了一句:“不碍事吧?”
“什么不碍事?”我的脸一下子变得煞白,“你晓得什么了,你弟弟和你讲么事了?”东宝的弟弟银宝和我家隔壁宝林家的坤生一样大,同读二年级。坤生昨晚在我家门口张望了老半天,肯定是他一大清早就告诉了银宝,银宝再告诉他哥哥东宝的。
“我弟弟跟我讲么事?我爸昨天下午在集子上,傍晚的时候,听卫生院的人说的,说当时他爸就找了辆拖拉机,载到县里瞧去了。刚子流了好多血,说人都快支持不住了。大头三,你们昨儿个到底搞的哪样,好好的手指头怎么会夹着?”
蹦蹦跳跳蹲下身子去捉蚱蜢的二顺子,回过身子,看看东宝,再看着我,疑惑地问:“啥,你在说什么,可是真的?”
我羞愧万分,只好点了点头。这主要怪马瘸子,我说。
“这下好了,看你咋办……铁门怎么可能会把手指头夹下来……”二顺子说,但看起来他还并没有真的很相信会发生这种事儿。
“真是硬拽下来的,马瘸子死死地抱着刚子的脚不放,刚子没办法才跳的……你们昨天要是跟我们在一起,亲眼看见,就好了……”我说。“……县里医院也不晓得到底能不能把它接上?”我又说。
“肯定不能,广播里讲的……要到北京上海去才行……他现在完了,我爸讲,他以后当不成兵了……”东宝说。
“你们讲的是真的哇……省里也应该可以……”二顺子眼睛睁大了。
不要说北京上海,也不要说省里,就是县城,对于我都是遥远而不可知的地方。它们到目前为止,只存在于公社门口的大榆树上架着的大喇叭里。二顺子说他去过县里,真的假的我不晓得,但我长这么大,去过最远的地方也就是离桥头集约莫半晌午时间的仙踪。那还是去年,我和我爸爸一起步行过去的。那天,我爸爸一时兴起,叫我和他一起到区里去买种子。仙踪就是区里。
唉,现在可如何是好!
我们几个一边说,一边磨磨蹭蹭,转眼就到了岔路口,各自归家。他们两家和走在我们前面的金迎美的家都在大马头金,我于是一个人踩着半干的露水,怏怏不乐地往小马头金走。
我妈妈还在堂前,见我归了家,咬牙切齿地说,你昨天咋不把你自己的手指头给玩掉呢?我也不搭理她,径直走到灶下,揭开锅盖,锅里是我妈妈早上烧好的红薯粥,我赶紧喝了一碗,又立在院子里兀自发了一会儿呆,才无趣地重新背上书包,往学校迈了去。
已经是夏天的末尾,栀子花树耷拉在小马头金的村口,有一人多高,树叶绿得不浓厚,上面密密麻麻爬满了一种小黑虫。当我路过的时候,从它边上“嗡”地飞起一蓬苍蝇,真是糟糕极了。更糟糕的是,等我赶到学校,发现有关刚子的消息已经公开了,因为女孩子们现在看见我,都背过身去,又分明在用眼睛的余光对我指指点点,互相窃窃私语。男孩子们则不怀好意地盯着我,各种表情。二顺子也在他们当中。有一个个头比我高很多的家伙,不晓得有什么得意的地方,脸并不看着我,却冲他身边的伙伴猛地高喊一句:“哼……看你还去偷橘子不!”
众人“哄”地笑了起来。我用眼睛瞪了瞪那个怪叫的家伙,没理睬。我们班是复式班,四年级和五年级合用一间教室,那家伙是五年级的,成绩很差,尤其是数学,经常被数学老师拖到前面去罚站。
哄笑当中,二顺子的神色看起来不自然。夸张点说,就好像在他回家吃一顿朝饭的工夫里,天就塌下来了。他在回避我。回避什么呢?我很是有些不屑。
在这当口,金迎美袅袅地走进来。她显然不知道他们在哄笑什么,因为她踏进学堂的院子、不紧不慢地路过我身边,脸上挂着的是她一贯若有若無的笑意,和平时比较起来没有两样,眼神安静,看起来真是美好。不过,她很快就会知道的,一旦她知道了,她会不会也会和那些叽叽喳喳的女同学一样,既惊恐、又蔑视地看待我?
想到这里,我心里委屈得几乎快要哭了。在昨天去摘橘子的路上,我其实私心里还盘算着要送一颗橘子给金迎美的,这下可好!刚子昨天怎么就让铁门夹住了?狗日的马瘸子!想到这里,我心里恨恨的。不过刚子也真是太慌张了,快那么一点点多好!
“贼偷橘子!”冒犯的声音又一次挑衅了过来,还是五年级的那几个家伙,在教室门口很公然地对着我吆喝,眼睛里满满地都是丝毫不加掩饰的幸灾乐祸。正从他面前走过去的金迎美,一脸迷惑,望了望他,又垂下眼帘,准备迈进教室。
“你讲哪一个?你才偷,你才是贼……”我满腔的怒火爆发,冲他们喊了回去。
“耶,做贼偷橘子还有理不是?就是讲你,大头三!你把人家金刚经的手指头都偷落掉了,还嘴硬,我等下就跟张老师讲!”
金刚经是刚子的学名。说到刚子,我不作声了,显然不仅早读课没来上,一直到现在,也没刚子踪影。
“金刚经没来学堂吧?他爸爸和他现在还在县医院里哩……你咋好意思一个人来上学……看你们做贼偷橘子,偷出的好结果……”那家伙继续补充。
我冲上前,照着他当胸就是一拳,声嘶力竭地喊:“关我什么事!是马瘸子搞的,马瘸子捉住了他的脚!”
“大头三偷橘子,还敢打我,真是反了!”那家伙看我气势汹汹,先是有点怯,往后退了一步,摆脱我的正面。稍后,好像又恢复了神气,一边对我招手,一边对着边上的人嚷嚷:“来呀,来打架呀……你要不敢打就是孙子……都看到了吧,金守明昨天跑去偷橘子,偷橘子不说,还让人家金刚经把手指头给弄落掉了。现在还要打架,你们都看到了啵……做了坏事,还怕别人讲……”
一阵哄笑,包括从女生那边传来的,金迎美现在就在她们当中。我的脸在火辣辣地燃烧。我大喊:“偷什么橘子,你才偷!你才是小偷,你一家都是小偷!你乱讲,就是要打你……”
“你你你……”那家伙恼羞成怒,握紧拳头,一边对着我示强,一边作势要冲过来。其他几个五年级的同学在中间挡着,七手八脚的,显然在护着他,但这也使得他看起来只是虚张声势。东宝见状,忙也冲了进来,背对着我挡他们在前面,说莫打莫打,张老师就要来了。那几个家伙正虚虚实实地往我们这边靠近,显然并不怎么买他的账。东宝虽说比我要胖那么一点,人显得结实,个头和我一样,矮挫挫,容易被人轻忽。
推推搡搡的档口,“张老师真来了!”不知道谁大喊了一声。一场眼瞅着就要发生的打斗化解了,众人一哄而散,只剩下我孤零零地站在原地,没动。
“蓬在一起做么事?都给我到教室里去!”张老师一进学堂门就汹汹地说,光头油亮闪闪的。随即,又用眼睛上下扫我一眼,“金守明,你过来一下。”
我乖乖地跟着走进了教室隔壁他的房间。没等我没反应过来,教鞭已经“啪”地落在我的手背上,我疼得跳起来,不由猛地把手直往回缩。
看来张老师什么都知道了。天晓得集子上那些碎嘴的人究竟会怎么跟他讲述。我今天真是在劫难逃。
“还想往回缩,把手伸出来!”
“啪、啪、啪!”又是三教鞭刷下来。这次是打在手心上,钻心地疼。
“都说是我这得意门生干的好事,得意门生,啊?国家现在都在奔‘四个现代化,啊,你还不晓得发狠念书,啊,聪明用到偷上,啊?得意门生原来就这么个样子,啊?烂泥巴扶不上壁,偷,啊?我叫你再去偷,丑不?”就这样不分青红皂白地,张老师一边大声呵斥我,一边用教鞭猛烈地抽打我的手心,有好几次我本能地侧过身子躲避,教鞭落到了手臂上。停下教鞭,张老师又用他的大手狠狠地拧我的耳朵。真疼。
我真真切切地流泪了,但没有吭声。我知道我确实有错,谁叫我那么好吃,竟想着去摘什么橘子。我又想到了刚子,昨天下午他煞白而又无助地望着我的瞬间,又闪现在我眼前。他现在一定是万分疼痛地躺在医院里,想到这,我忍住了。甚至有那么一刹那,我竟生出如释重负的感觉,仿佛张老师每打一下、每拧一下,就能减轻刚子身上的疼痛。我垂下了不争气的大头。
“滚回去上课!”张老师打累了。
张老师的房间紧贴着在教室隔壁,不消说,大家都听到了,晓得我挨了打,一时都没了声音。真是丢丑无比。我跨进教室门,看到金迎美这时也恰好抬起了头,有些惊讶地注视着我。一点都不夸张,在这一刻,我连死的心都有了。
四
桥头集平日里人不多,逢集才热闹。集子正中心,紧贴合作社,是一家茶馆,凉棚从门口一直搭到了街上。那一块地方无形中就成了集子里最拥挤、人气也最旺的地方。当然,全公社的流言蜚语,数这里最为茂盛。
我叔奶奶偶尔会去茶馆吃早茶。我说不上来我叔奶奶和我到底亲还是不亲,但我看得出来,她肯定和我爸爸我妈妈不亲,她不喜欢她的侄儿、我那流里流气的爸爸,也不喜欢性格要强的我妈妈。我每每在回马头金的路上逢着她老人家,她会瘪着嘴数落,说什么我乌溜溜的眼珠子直转,像我爸爸的叔叔一样太“精神”,又像我爸爸的姑妈一样太“神经”。究竟“精神”和“神经”是个什么样子,我不懂,我长这么大,也从来没见过我的叔爷爷和姑太太。但我记得很清楚的是,我叔奶奶数落我之后,决不会轻易把她手上偶尔攥着的一挂麻花掰一点分给我吃。而是自顾自地“笃笃笃”杵着拐杖,走回大马头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