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如归

2019-12-02 12:03丁小龙
飞天 2019年11期
关键词:文学

丁小龙,1988年2月生,现居西安,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高研班学员,陕西省作家协会签约作家。作品发表在国内多家文学杂志,被多种文学选本转载。另有译作三十万字,翻译并发表了包括托妮·莫里森、科尔姆·托宾、萨曼·拉什迪与珍妮特·温特森等人的中短篇作品。入选陕西省“百优人才”。著有长篇小说《光》,小说集《世界之夜》。现为《延河》杂志社编辑。

收到你的死讯后,我用手掐了掐自己的脸,痛感让我确定这不是一场虚梦。随后,我来到卫生间,用冷水冲脸,对照镜子,凝视自己陌生的表情。之后,我拿起手机,拨通了曼童的手机号,想问她刚才所说的一切是否属实。还没等我开口说话,便听到了她在电话那头强忍着啜泣,说道,快来吧,就在第四医院二号楼。

在她挂断了电话后,我整个人都杵在昏暗中,化为黑暗的一部分。于是,我再次掐了掐自己的臉,却没有任何痛感了。我打开灯,坐在沙发上,盯着墙上的挂钟,聆听心脏不规则的跳动。宋瑜从卧室出来,喊了我的名字,问我发生了什么事情,半夜坐在客厅里发呆。我摇了摇头,说道,苏老师走了。

“走了是啥意思?”她更像是在追问自己。

“就是死了。”

说完后,我站了起来,换上衣服,拿上车钥匙,离开了家。宋瑜坚持同我一起去,我没有理由拒绝,因为苏老师毕竟也是她的研究生导师。甚至可以说,要是没有苏老师,我和宋瑜根本就不会认识,更别说结婚了。去年七月,我和她领了结婚证,十月,举行了婚礼,而苏老师则是那场婚姻的见证者和主婚人。那时候,他刚刚出版了一本长篇小说,整个人也仿佛走出无人陪伴的夜路,终于看到了慧光普照。然而,还没等我和他深入探讨这部作品,他却突然离开了这个世界,留给了我很多未解的谜题。

一路上,我和宋瑜没有说话,而午夜早已经封住了世界之门。过了高架桥后,宋瑜打开了音响,里面传来贝多芬的《大公三重奏》,这是苏老师最喜欢听的古典音乐。他曾说过,只要自己陷入焦灼时,他就会放下一切,独自聆听贝多芬这首音乐作品。他说自己并不懂乐理,但这首曲子给他带来了最大程度的精神安慰。在他的影响下,我也开始系统地聆听古典音乐。然而,我并不能够心领体会这首音乐的精神魅力。

到达第四医院已经凌晨三点十五分。曼童看见我们后,走上前来,分别拥抱了我和宋瑜。并没有太多的话语,只是说苏老师是在夜里突然间喊了一声,之后便没有了言语。等拉到医院时,他已经断了气,撒了手,没有留下任何遗言。

曼童问我们是否愿意进去看看他。我摇了摇头,而宋瑜却点了点了头。之后,曼童领着她去了另外一个房间。我坐在师母身旁,握住她的手,告诉她不要害怕。师母神情恍惚,嘴里一直在嘀咕着什么,好像是在抱怨苏老师把写作看得太重,把生活看得太轻。我不知道该如何去安慰她,而沉默是唯一的选择。

再次看到宋瑜,她神色凝重,脸色苍白,摇了摇头,整个人像是刚刚目睹了一场冰风暴。我站了起来,抱住她。之后,我和曼童一起去阳台抽烟。她比我年长三岁,刚刚离异,没有子女,在一所二本院校担任文学讲师。除了必要的论文之外,她没有写过一篇文学作品。她曾说过自己并没有文学细胞,也不知道自己擅长什么,自己走的每一步,其实都是父亲帮她安排好的路。她说没有找到真正的自己,而是在父亲的操纵下,过着一种傀儡人生。

“你知道,我恨过他。”曼童突然说道,“但是,他死了,我感觉自己也死了一大半。”

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能凝视着夜空中摇摇欲坠的星辰。那个夜晚,我们四个人一直守到了天明。随后,宋瑜开着车,去学校上课,而我则向出版社请了三天事假,全程陪着苏老师。之后,医院派车将我们送回了家,一路上,我都不敢直视他因痛苦而扭曲的脸。我甚至妄想着他会突然开口说话,就像以前那样,对我说道,佳明,我刚写完一篇新小说,你帮我看看。这句他最爱说的话一直盘旋在我的脑海,然而,他始终沉默,沉默如同钟声。

毕竟,苏老师是全国有影响力的作家,同时又是重点大学的文学教授。他去世的消息很快在各大网站、在朋友圈、在微博上传播开来,很多人以不同形式来悼念他。师母和曼童的手机也响个不停,她们一次又一次,接受着他人几乎同样的安慰。没过多久,她们的脸上便显示出了疲惫。然而,又不得不礼貌地回应每一个人。诡异的是,苏老师的手机也会隔三差五地响起来,而我则负责这些来电,一遍又一遍地回应着陌生人的疑惑。有的人会直接问,苏老师,是你吗,你还活着吗?也许是看到了我的无助,师母走上前来,将他的手机直接关机。

接下来的两天,我一直守在他的家里,帮忙料理后事。除了领导、亲戚朋友、同事文友以及学生之外,他的很多读者也前来祭奠,送来花圈以作悼念。让我没想到的是,好几个人是他的忠实读者,读过他所有出版过的作品,甚至包括那些早期的实验诗歌以及抽象的三幕戏剧。这让我多少有些惊喜,也有些沮丧。因为这么久以来,我一直以为自己是唯一读过他所有作品的人,是最懂得他文学理想的人。

晚上,我睡在他家的书房。书房中整整半面墙是他自己的作品,包括十二部长篇小说、九部中短篇小说集、五本散文集与两本诗集,以及收录他作品的各种文学杂志。其中,有的长篇成为畅销书,有各种各样的版本,包括一些外文版。与此同时,早期的那两本诗集成为孤本,泛着旧时代的尘味。虽然我读过他所有的作品,是他最忠诚的读者,但是,当独自坐在这个属于他的文学空间里,我更感觉自己像是一个闯入者,一个陌生人,一艘没有了航标的船。

夜里,我又翻看了我们之前的微信聊天记录。大多数是对文学作品的探讨,还有一些关于音乐、绘画、哲学与电影上的分享。最近的一条记录是在他去世的前天夜里,他说他打算写一个短篇小说,名叫《如归》,但是,还没有找到合适的切入点,一个字也没写出来。我问他小说的大概内容是什么。他说是一个未出生小孩的心理独白。直到此刻,我都无法确信这便成为我们对话的终点。

两个夜里,睡在他的书房,我以为会梦到他。然而,什么梦也没有。

第三天上午,告别仪式在长安殡仪馆举行。他躺在那里,双目紧闭,整个人也比过去缩小半圈,仿佛已经适应了死亡这件紧身衣。当所有人在哭泣时,我唯一想做的就是逃离此地,逃离自己,去往没有尽头的荒原。然而,我哪里也没有去。

离开殡仪馆后,我望向天空,看到了缕缕青烟。那是死亡的象征,更是某种重生的预兆。

要不是你突然离世,我几乎忘记了我们最初相识的种种场景——死亡将这些回忆推向舞台的前景,而我则成为其中唯一的观众。

死亡把我推向了记忆的时间王国。

二十二岁那年的夏天,我拉着皮箱,背着书包,耳朵里塞着美国民谣,去位于长安城东部县城的一家国企去报到。那时,我刚刚大学毕业,中间没有任何休憩,便拖着疲惫的身躯,开始新生活。说实话,我对即将而来的新生活没有任何期待,对过往的大学生涯也没有任何眷恋。怎么说呢,我只想好好的休息,只想停滞不前。然而,又害怕落后于他人。总而言之,未来和过去对于我而言,是一团谜语,是没有岸的河流。

大巴离开长安城后,我从书包中掏出了一本名为《新生》的长篇小说,作者便是苏城。上高中时,我就听过你的名字。有一次,你的散文甚至出现在了高考测试卷中。那时候,我对文学并没有太多的热爱,只是像机器人那样应付所有的考题。上大学后,我选修了西方文学名著导读这门课,而主讲人就是你。当然,像我这样如此普通的学生,你肯定也没有什么印象。但是,我喜欢你的课,尤其是你讲的《浮士德》与《百年孤独》。对于一个主修人力资源的学生而言,那是我灰暗的学习生涯中的璀璨星辰。也许,你早都忘记了,那门选修课我得了九十八分,位于全班第一名。那也是我在大学期间最好的成绩,也是我最不值得一提的骄傲。我不喜欢我的专业,对大学生活也相当失望,曾经一度想要辍学。然而,不瞒你说,自从上了你的选修课,我重拾对学习的兴趣,仿佛在黑暗中看到了依稀微光。

那个学期,我读完了你推荐的所有的书,甚至做了很多读书笔记。当然,我不会让其他人看见我的变化。内心的喜悦在体内独自成长,开花结果。那时候,我没有问过你一个问题,而你似乎也从来没有注意过我,连接我们的是莎士比亚、歌德和托尔斯泰等文学家。我知道你是知名作家,那时候却没有读过你的一本书,也许是因为害怕失望。毕业后,我所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从书店买了一本《新生》,也许是为了当作一种告别的仪式。

没有想到的是,《新生》中的内在声音唤醒了我体内沉睡太久的野兽,重新燃起了我对生活的热爱。记得那是个雨夜,读完你的书后,我有种强烈表达的欲望,想要把自己的感受讲给他人听。然而,举目四望,皆为荒芜。在这个陌生的县城,只有我是自己最熟悉的人。于是,我打开笔记本电脑,对着空白的文档,忘我地写完了一篇读书感受。之后,整个人瘫软在床上,回想着自己的深渊时刻。突然间,我仿佛被一束光所照亮。我打开网页,搜到你的博客,浏览了一番后,便关注了你的博客和微博。之后,我给你发了一条私信,介绍自己是你的学生,说自己非常喜欢《新生》,同时写了一篇读书笔记,想发给你,问能否得到你的邮箱。发完私信后,我关掉了电脑,凝视着黑夜中的幻影。当然,我并没有期待能收到你的回复。

三天后,我收到了你的回复,只有短短的几句话,却让我倍感荣耀。你说你记得我,也记得我当时写的那篇关于《浮士德》的小论文,夸赞我有着超越年龄的成熟与才情,并鼓励我多多写作。之后,你留下了你的手机号码与电子邮箱。我存下你的手机号码,然而没有发短信,更没有打电话,只是把那篇文章发给了你。之后,我深吸了一口气,缓缓吐出,仿佛行驶在夜间的船看到了久违的灯塔。之后,我在网上又订购你另外的三本长篇小说。

不得不承认的是,在读完你的《新生》后,我开始写自己的第一部小说。原来,真正的创作比想象中要艰难得多,仿佛在夜间手持火把,稍不留神,火焰便会熄灭,只剩黑暗。在读完你的第四本长篇小说后,我也写完了自己的第一部中篇小说,三万余字。我鼓起了勇气,把这部小说通过邮箱发给了你,之后便是诚惶诚恐的等待,同时伴有莫名的羞愧感。

一周后,我收到了你的回信。首先是肯定,接下来,你列出了七条详细的修改意见,并且指出了其中的一些逻辑问题。你让我修改后,再重新发给你。在信的最后,你再次肯定了我的写作天赋,这也让我喜极而泣。因为那个时候,我工作特别不顺利,与同事的关系也相当淡漠,每天想的都是如何逃离这个陈腐逼仄的县城。在那些昏暗的日子里,你的存在照亮了我。十天后,我把修改后的小说重新发给了你。之后,我便尽力去忘记这件事情。

一个月多后,我收到了一个文学编辑打来的电话,她说我的中篇小说通过了终审,将在今年的十二月份推出。之后,她又强调,很少有新作者以头条形式登上这个杂志。惊喜之余,我最感谢的人还是你。在收到样刊的时候,我仔细地重读了那些变成铅字的文字,仿佛这部作品出自于另外一个人。当然,我没有把这件事情告诉身边的任何人,这是属于我和你之间的秘密。在这件事情的推动下,我又写了三个短篇小说,也陆陆续续地在不同的文学杂志上发表。实话说,这件事情改变了我人生的航向,让我重新思考自己的未来。

第二年的七月初,我把辞职报告交给了领导,之后便离开了那座本不属于我的城市。在返程的路上,我重新阅读你的《新生》,更加体悟其中对生活的种种洞见,对自我的重新认知。我知道,是时候要抛弃枷锁,开始自己的新生活。

除了你之外,我没有把辞职这件事情告诉任何人。我又回到了长安城,在靠近母校的城中村租了一间狭小的房间。整整一周,我都没有找工作,而是在这座城市闲逛,开始重新认识眼前的世界。然而,我却找不到自己的出路——我从一个小迷宫来到一个大迷宫。最后,我坐在母校的图书馆前,给你发了第一条短信。

晚上八点的时候,我收到了你的回复,你约我明天中午在母校的川菜馆吃午饭。这完全出乎了我的意料。我原本以为会受到你象征性的鼓励,然后是非常客套的话,即使没有任何回复,我也非常理解你。当天夜里,我开始读你的散文集,还不知道该以怎样的精神面貌来面对你。从第一封邮件开始,我已经给你发过二十五封信件,也收到了你十六封回复信。但是,我从来没有向你说过自己的精神困惑,自己的生活焦灼。在我心里,你走在光明大道上,而我只能在蜿蜒曲折的路上艰难而行。在你的一篇散文中,你说自己曾经梦到走进一片蓝色森林,除了心跳声,周围再也没有半点声音,而你被困于此,找不到来时的路。也许你不知道,我曾經也做过类似的梦。只不过,我听到的不是心跳声,而是野兽的嚎叫。

第二天,我提前十分钟来到了那家川菜馆。很快,我便看到了你的身影,和当年上课时的样子没有多大改变,眼神矍铄,精神饱满,整个人仿佛被光所环绕,周围的一切也黯淡了下去。我站了起来,而你走上前来,握住我的手,说道,小伙子以后肯定会有大前途。点完菜后,我掏出了那本散文集,以及那本《新生》,让你帮我签名。随后,我们便开始聊文学,聊你的文学作品。更多的时候,是我在诉说,而你在聆听。

吃完饭后,你突然问我以后有什么打算,毕竟不能这样闲逛下去。我迟疑了一会儿,说想要报考你的研究生,不想再做之前的工作了。这似乎也是你想要的回答。你笑了笑,说道,和我想到一起了,你好好准备,肯定没有问题。之后,我陪你一直走到学校办公楼。一路上,我们都没有怎么说话,而我的心中涌出了光,感觉离你又近了一步。

之后,我很快在网上给自己找了一份兼职工作——在教育机构教初中生英语,以此来保证自己最基本的生活开销。不久后,我与自己的女朋友和平分手。于是,剩下的时间都只属于自己。我为自己制定了详细的复习计划。我借了学弟的图书证,所以大量的时间都泡在学校的图书馆。那段时间,我将自己完全清空,除了备考之外,心无杂念。甚至在临睡前,也要背上一段单词,看看时政热点,默念并消化那些文学理论。我知道,未来的世界就在我的手上,而我要做的就是紧紧拽住自己的梦。在临考两个月前,我辞掉那份兼职工作,以最大的热诚专注于备考这一件事情。只有我知道,自己面临的是什么,改变的又是什么。

我淹没于人海中,只想成为最普通的水滴。

长安城初雪那天,在去往图书馆的路上,我摔倒在地,眼镜也被自己踩坏。我当时的第一想法不是有多痛,而是又要浪费半天时间,去换新的眼镜。我把书放到了图书馆后,立即去学校附近的眼镜店,重新配了新眼镜,接着又重新投入到这一个人的战争。

在你的一篇名为《路》的散文中,你谈过自己创作《新生》的经历。那也是在冬季,医院查出你患有一种罕见的心脏病,随时都有离世的可能,而那时的你,身体状况确实糟糕,经常会咳出血。你覺得应该给世界留下些什么,还有些重要的想法没有写出来。于是,你把自己囚禁在房间,同时戒掉了烟酒,以最大的热情与虔诚写作《新生》。那时候,时间就是恶魔,而你只能用文字与其斗争,而这只能是你一个人的战争。整整五十六天,你以胜利者的姿态完成了那部三十万字的长篇小说。更惊喜的是,你奇迹般地恢复了健康,获得了新生。

每想到这件事,内心便涌出更多的光芒。

备考这段时间,我和你保持着简单的联系。每次遇到难题,便会给你发邮件,而你总是耐心地解析我的每一个困惑。不知为何,我觉得你更像是我精神上的父亲。我对自己的亲生父亲也没有如此依赖。其实,我那时特别害怕失败,害怕辜负了你的期待。

距离考试越近,我的内心反而越加平静。太累的时候,我会走出图书馆,在学校中散步,有时候会凝视天空的深处,看到隐约而现的天光。

也许就是天意,我以笔试第一、面试第二的成绩通过了考试,成为你的学生。在面试的时候,曾经发表的四部中短篇小说甚至起到了决定性的作用。得到录用结果后,我第一时间给你打了电话,感谢你对我的支持与鼓励,这也是我第一次给你打电话。之后,我给母亲打了电话,把这个消息告诉了她。随后,我收拾好东西,准备在老家待上一段日子。因为之前一直隐瞒自己辞职的消息,同时为了备考,我甚至连春节都没有回家。除夕的夜晚,我独自一人在廉租房里,吃了碗速溶饺子,看了部惊悚片。户外的团聚热闹都与自己无关。庆幸的是,我告别了这段孤苦无依的日子,又有了新的生活盼头。

从老家回来,我依旧住在这件廉租房里,心却变得踊跃而明净。我在附近的教育机构重新找了份兼职工作。剩下的时间,又完全归于自己。除了泡图书馆之外,我又重新写起了中短篇小说,写好之后,修改三遍,然后再发给你,请你批评指导。与此同时,你也把自己新创作的小说第一时间发给我,让我多提提意见。有那么几个瞬间,我觉得你并不是遥不可及的名作家,而是我真正意义上的文学导师。对于写作这件事情,我似乎变得越来越笃定。但是,我从来未对家人提及这件事情。

九月,我重新坐在大学课堂上,成为你的学生。更有趣的是,在你的推荐下,作为新生代表,在开学典礼上发了言。在发言的最后,我特别感谢了你,不仅是作为精神上的导师,更作为思想上的灯塔。我的新生活也算正式起航。

也就是从研究生开始,我成为你的学生、朋友、读者,甚至是某种意义上的亲人。你所写的每一部作品,无论是长篇,还是中短篇,甚至是演讲稿和散文,我都是第一读者,第一编辑,也是第一评论者。到了后来,你写完了第一句话,我甚至能猜到你即将要写的第二句话是什么。后来,出版社要为你出一套全集,而你推荐我当其中的编校之一。一来是出于信任,二来则是为我提供了一份实习的机会,会有一部分物质上的报酬。这些帮助我都铭记于心。

也许,正是因为这份信任与欣赏,你在某种程度上越来越依赖我,几乎每一天都要和我进行不同程度与不同形式上的沟通,而督促我写作也成为重要内容。不得不承认,上了研究生之后,我写作的热情减弱了,表达的欲望也淡薄了。写作时,你的声音会出现在我的脑海,影响了我的风格,甚至连语言也变得趋同。有一位批评家看出了这点,他在一篇文章中写道,李佳明的小说继承了苏城的艺术风格,其作品有一种超验主义的寓言化特质。对此,我不知道是喜是悲,是苦还是乐。不可否认的是,我的想象力本身变得枯萎,而我对此无能为力,只能看着写作天赋一点点离开了我。我知道自己活在你的阴影之下,无法逃离,也无法回避。我佯装出了一种热情,没有人会看到我的失落。

也就是在那段迷惘时间,宋瑜出现在我的世界,成为我的恋人。爱情冲淡了写作带来的焦灼,而宋瑜本身也对文学并没有热情,她只想拿到硕士毕业证,以此来找到更好的工作。其实,大多数攻读文学硕士的人,都是同样的看法。几乎没有人是为了成为作家而学文学。也许,这也是你特别器重我的原因。

在你生日那天,你特别邀请我去你家里做客。那也是我第一次去你家,也是第一次见到师母与曼童。那段时间,你刚好写完了一本长篇,心情愉悦放松。晚饭时,你问我能否喝酒,我点了点头,然后,你又强调是高浓度的白酒。我没有任何迟疑,还是点了点头,并且说以前常陪自己父亲喝白酒。你笑了笑,让曼童取出白酒,为我们四个人各倒了一杯。三杯下肚后,师母要收掉白酒,你却坚持要和我把那瓶喝完。喝了多半瓶后,你的话也变得多了,开始回忆往事,回忆那些艰难时刻。虽然喝了不少酒,但我的意识却相当清晰,因为你所经历的那些过往,对我而言,有一种独特的魔力,让我了解更真实的你。之后,你话锋一转,眼含泪水,突然说道,我的儿子和你同年同月,不知道他过得好不好。之后,没有人再说话,而我也抑制住了自己的好奇心。

那个夜晚,我留宿在你家,睡在你的书房,头脑中空空荡荡,迅即而来的风什么也没有带走。后来,我才知道你的儿子还没有诞生,便离开了这个世界。那是在计划生育最严格的时期,师母有了第二胎,在医院检查时,确定是个男孩。在六个月的时候,却被人举报,而组织给你两条路:一是做掉孩子,只有警告处分;二是保留孩子,解除一切公职。经过几日炼狱般的思考后,你最终选择了前者。在师母被送入手术室时,你第一次在公开场合失去了控制,痛哭流涕,也许这个选择成为你一生绕不过去的梦魇。

知道这件事情后,我对你有了更深刻的理解,甚至带着某种痛惜。也许是从小与父亲关系疏离的原因,我在你的身上看到了理想中的父亲形象。当然,我们都不会把这件事情说出来,而是用彼此的行动来验证这个事实。

自从那次生日之后,我和师母与曼童也建立了联系,也经常去你家做客,甚至还陪师母去商场买衣服,陪曼童去海洋公园看海豚。中秋节和重阳节也是在你家度过的,我几乎扮演着一种家庭成员的角色。从小,我就不喜欢自己那个破碎之家,不喜欢父母之间的冷漠,我一直渴望着有一个知识分子般的家庭。在你的家里,我获得了曾经梦寐以求的轻松喜悦。

上研究生的第二年,在你的推荐下,我出版了自己的中短篇小说集,之后,又出版了自己的第一部长篇小说。之后,在你的建議下,文学院组织了一场关于这两部作品的研讨会。学者和作家们对这两部作品提出了一些建议和批评,更多的则是肯定和鼓励,他们认为我是文坛冉冉升起的新星,代表着一种新的文学声音。

在那场研讨会之后,我变得异常焦灼,想要拿出更好的作品来证明自己。然而,越焦灼,越写不出任何东西。长久地凝视空白的文档,我看到的只是自己深渊的倒影。整整三个月后,我一个字也没有写出来。在放弃写作的那瞬间,我全新释然,仿佛是从绞刑架上走下的囚犯。为了不让你失望,我从未把自己的状态告诉过你。

从研讨会到研究生毕业,我连一个短篇小说都没有写出来,像是被诅咒的普罗米修斯,等待着火焰的降临。

毕业后,我去了省内的一家出版社做文学方面的编辑,而宋瑜则如愿以偿,留在了长安城,在一家重点中学做语文教师。

没过多久,我和宋瑜便结了婚,而你则是主婚人。

工作之后,如果不是别人主动问起,我从来不会说自己曾经出版过两本书,也从来不说自己算是半个作家。所谓的文坛也是一种游乐场,你可以很快拿到入场券,然而一旦没有作品,很快便会出局。作为文学编辑,我更能体会到这一点,有的作品还没有诞生,便已经死亡;有的作品曾经洛阳纸贵,很快又销声匿迹;有的作品水准甚高,却无人问津。总之,看得越多,我对文学越发淡漠,越没有兴趣写作。当然,这也是我给自己找的托辞罢了。

慢慢的,我也理解了你的勤奋、你的偏执,甚至是你献祭般的疯狂。你曾经说过,只要一天不写作,就觉得自己是荒废时日,就有种挫败感。除了上课之外,你大多数时间都闷在家里,写头脑中的那些念念不忘的故事。有一次,你甚至说你对自己以前写的东西都不满意,你期待写出真正不朽的作品。作为你的学生,我所能做的就是多和你交流,并且时常提醒你注意自己的身体。有一次,你说自己梦见了死亡,甚至看见了死亡的面孔,但是,你无法用具体的语言来描述那场梦。

像以往那样,我依旧是你作品的第一读者。不知为何,我在你最近的这几个作品中看到了死亡的阴影,看到了梦魇的形态。在你最新的这部长篇中,死亡甚至成为作品的重要主题,你甚至在其中直接描绘死后的世界。原本,我想和你面对面,好好谈一谈最新的这部长篇小说。不幸的是,还没来得及深入交流,你却突然离开了这个世界,去了我们不曾见过的别处。我真的想知道,那个世界是否像你作品中所描述的那样深邃寂静。或许,你早已经预见了自己的死亡。你没有留下半句遗言,或许是因为,你最后的这部作品便是对生活的总结。是的,我宁愿相信自己的这种推测。

你去世之后,我又重新阅读了最后一部长篇。我确信你并没有离开我,而是以另外一种形式存在这个世界,这种形式更加坚不可破,甚至连时间都无法将其摧毁。

在你死后第七天,我又重新翻看我们在微信上的聊天记录,又看到了那条你关于短篇小说的创作计划。突然间,我仿佛得到了某种神启,立即放下了手机,把自己关在书房。之后,我打开了电脑,建立了新的文档,在上面敲出了“如归”两个字。随后,我凝视着空白文档好久,之后,便像是着了魔般在上面敲打这文字。那些故事,那些过往,那些痛苦和困境,解脱与释怀开始从我的心,流淌到手指,从手指流淌到纸页。虽然很久没有写作了,然而,有一种奇特的声音在我心中浅吟低唱。我明白了如何用未出生孩子的目光来重新描述,甚至重新创造这个世界。在写作中过程中,我几乎忘记了我自己,甚至在某个瞬间,我不知道是自己在创作,还是你借着我的驱壳在创作。或者说,是那个未出生的孩子在创作。所有的一切,都在创作中融为一体,获得新生。

五个小时后,我写完了这篇名为《如归》的短篇小说。我走到了窗外,凝视着户外的黑暗,突然尝到了泪水的咸涩。之后,我习惯性地打开了邮箱,把这篇小说通过邮件发给了你。随后,我打开了音响,贝多芬的《大公三重奏》从午夜的深处流淌出来。我关掉了灯,独自坐在黑暗中,聆听着时间的阵脚声,仿佛找到了自己真正的家。我突然明白,你没有存在过,也因此从未消失。

责任编辑 郭晓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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