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路上:道路旅行者的流动实践及其意义解读

2019-12-02 05:36王学基孙九霞
旅游科学 2019年5期
关键词:旅行者流动旅行

王学基 解 佳 孙九霞,*

(1.中山大学旅游学院,广东广州 510275;2.中山大学旅游休闲与社会发展研究中心,广东广州 510275)

0 引言

大众旅游通常被认为是享乐性和休闲性的实践活动,旅游最重要的是在目的地的停留和体验,旅途被视作工具性的过程和旅行成本的付出,旅行者要求旅途流动过程的效率和舒适,因而交通要满足“快适性”。正如旅游研究中的“行游比”原则(Dijst et al.,2000),即旅游者的行为决策往往遵循最小的旅游时间比(单程旅途所耗费时间与目的地停留时间的比值)原则(Schwanen et al.,2002),类似于定居主义将效率视作衡量流动的最重要标准(Sauer,1952)。

然而,当下中国却出现了不同于一般大众旅游的旅行方式,即以川藏公路为代表的道路空间中的旅行。这类旅行至少有两个重要的区别于大众旅游的特征:一是目的地的重要性被弱化,更多的旅行时间发生在旅途中,最重要的旅游体验产生于在路上流动的过程;二是道路空间中共存着以多种交通方式流动的旅行者,而任何一种方式都需要花费较长的时间和付出较多的艰辛,不符合上述所言的“快适性”。川藏公路沿途高山峡谷密布,地形复杂且独特,被公认是中国路况最险峻、通行难度最大的公路,川藏公路旅行因此被称为“心灵在天堂,身体在地狱”(石飞 等,2014)。旅行者热衷于体验在路上的非效率且非舒适的流动过程。本文将这类旅行者定义为“道路旅行者”,即以追求道路空间中的流动体验为核心特征的各类旅行者,通常包括在路上徒步、搭车,以及以自行车、摩托车和自驾车为交通工具的旅行者。

为什么会出现与传统旅游者在动机、行为等方面截然不同的道路旅行者?道路旅行者的出现对于旅游市场和旅游研究意味着什么?对于这些问题的理解首先需要厘清两个基本问题:道路旅行者是一群怎样的人,具有怎样的特征?道路旅行的价值与意义是什么?本文以国内最富有代表性的川藏公路为案例地,运用流动民族志和自我民族志方法,对道路旅行者这一特殊群体进行整体性解读,考察道路旅行者的流动实践及道路旅行之于个体的意义建构,研究既有助于撬动对传统旅游观念的认知,拓展对旅游者群体类型的关注,也有助于推动旅游研究进一步关注旅游通道的重要价值。

1 文献回顾

与道路旅行相似的旅行并非仅仅出现在当下的中国。早在第一次世界大战之前,道路漫游就已经在欧洲工人阶级中出现并盛行,道路漫游的重点是寻找工作机会,工人阶级青年通过在欧洲大陆漫游以获得工作与技能成长(Adler,1985)。随着社会结构的改变,到了20世纪70年代,道路漫游不再是与劳动力相关的青年实践,其寻找工作的目的被削弱,道路旅行被浪漫化,旅游的性质大大加强,实践的主体也变成了中产阶级青年,并发展成一种与道路相关的特殊的旅行风格和漫游文化(Vogt,1976)。但这并不意味着青年群体的漫游与失业和遮蔽就业机会无关,青年们也在积极地从旅行生涯的成就中寻求弥补工作满意度的缺失(Cohen,1973)。

道路漫游者之所以引起学界的关注,与现代背包客的出现并发展成一种亚文化密切相关(Cohen,2003)。然而,在背包旅行的学术视野中,“道路”的语境是被淡化的,这是因为在背包客的实践中,“生活在路上”——尤其是早期工人阶级式的漫游——已经缺乏社会基础。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所谓的长期预算型旅行者,也就是背包客,多是受过高等教育的欧洲中产阶级单身群体。他们通常喜欢独自旅行,旅行的时间往往在其生命周期的某个转折点上,且旅行多发生在大学毕业之后或在换工作的间隙,他们既不是“英雄”也不是“不正常者”,只是将长途旅行看成“一生一次的旅行经历”或“成长仪式”(Riley,1988)。在之后的大多数研究中(Murphy,2001;Sørensen,2003;Allon et al.,2008),“道路漫游”的学术话语逐渐被“长期预算型旅行”“背包客”等替代,对于“漫游”“徒步”的讨论也不再强调其“道路”的空间属性。尽管对这类旅行者的讨论也会涉及“道路文化”的论述,但“道路”更多是一种隐喻的表达。背包客的典型特点是“不按套路出牌”,他们的行程弹性较大,在目的地参与的活动丰富多样,因此相关研究往往会弱化背包旅游发生的空间属性。然而,本文所关注的道路旅行具有明显的道路空间属性,道路空间中的背包客是道路旅行者的一部分,而这一部分也是背包客大范畴中独特的子类型,包含了徒步、徒搭、拼车、骑行等不同类型。

近年来,另一个热衷于讨论道路漫游的研究领域则与旅游或休闲语境相去甚远,而是更多地聚焦于对“流浪”群体的讨论上,将其视为社会生活与文化时空中交织着的人类众多流动性模式的一种(Justo et al.,2012)。例如:Justo等(2012)关注到巴西社会中的道路漫游者,他们切断与安定生活有关的一切联系,离开家、家人、工作和其他生活在定居区域的人们,带着微薄的财物,将自己投入到沿着公路孤独的漫游生活中,甚至成为巴西公路上的一道景观。在很长一段时间内,这一群体被学术研究、政府和非政府组织、宗教机构和慈善机构所忽视,既没有针对性的研究也没有针对性的公共政策。在Justo等(2012)的努力下,道路漫游者群体的生活方式及导致这种生活方式的原因得到了关注。道路漫游可能存在多种决定因素,包括贫穷、失业、婚姻冲突、丧失亲情后的痛苦,追求冒险和自由的欲望,以及与旅游、迁移、出走相关的因素等,道路漫游因此被视为反抗社会禁锢的最激进的表达之一(Nascimento et al.,2014a)。Nascimento等(2014b)的研究还关注到与道路漫游者相关的社会服务与制度实践。虽然上述研究并未放置于旅游语境中,但它们对道路旅行者行为动机、模式等问题的探讨或多或少与旅行文化存在关联,因此相关研究对于分析道路旅行者同样具有借鉴意义。

本文所关注的川藏公路道路旅行者是发生在典型的旅游语境中,且在道路空间中的特殊旅游者,既不同于西方社会早期中产阶级青年漫游,更不同于脱离了旅游语境的道路漫游者,也并非一般的背包客,对这一典型群体的探讨是一种弥合道路与旅游双重视角的尝试,亦是对以往研究的创新性拓展。

2 案例概况与研究方法

本文中所指川藏公路为G318国道的成都至拉萨段(见图1),又称川藏南线,东起四川省成都市的衣冠庙,西至西藏首府拉萨市川藏公路纪念碑,全长2155公里(孙九霞 等,2017),路况艰险但自然景观壮丽,藏地人文风情独特。2006年《中国国家地理》第10期以“中国人的景观大道”为主题推出系列文章和摄影作品,全面呈现G318国道的自然与人文景观特质,评价其为“带状的世界级景观长廊”,而川藏公路是这条景观大道上景观品质最高的一部分。不吝溢美之词的推荐使得这条连接汉藏地区的战略交通要道迅速进入旅游视野,“最美国道”等一系列符号内化为道路本身的象征,并逐渐进入媒体视野。川藏公路的道路旅行开始不断进入各类图书杂志中,相关的电影(如《转山》《完美的旅程》等)、音乐等以更加艺术化和有感染力的方式出现在大众生活中。

图1 川藏公路区位及重要节点示意图注:示意图使用国家测绘地理信息局制图比对制作,原图审图号为GS(2016)2923号。

伴随着国内旅游的繁荣和川藏地区旅游业的快速发展,一时间,骑行、背包及自驾游客纷至沓来,川藏公路从最初的交通要道,实现角色的多元化转型,成为名副其实的旅游景观道(孙九霞 等,2017)。如今,川藏公路旅行已经成为越来越多人尤其是青年群体的选择(张朝枝 等,2017)。根据517318接待站©联盟(1)川藏线83家旅舍于2011年联合成立了“517318接待站©联盟”(数字谐音“我要骑318”),统一悬挂白底红色“517318接待站”牌匾,为自驾、徒步、骑行、摩旅等旅行者提供住宿、餐饮、咨询和救援等服务,并运营517318.com网站。的初步统计,每年在川藏公路徒步和骑行的旅行者已超过5万人次,被誉为川藏旅行圣经宝典的“波尔攻略”自2008年发布以来单是在517318官网阅读量就已超过百万人次。

我们于2014年4月至2018年9月四次前往川藏公路沿线调研,其中2016年7月至9月为正式调研,共计79天,主要分为三个阶段:第一阶段为出发前在起点成都的调研阶段(7月1日—7月7日);第二阶段为成都到拉萨的途中调研阶段(7月8日—8月13日);第三阶段为到达拉萨后的调研阶段(8月14日—9月18日)。采用自我民族志和流动民族志为主要研究方法,即一方面以摩旅、徒搭等方式自我体验川藏公路旅行全程,另一方面跟随研究对象一起流动,围绕不同类型旅行者的旅行动机与行为特征、路上的旅游流动过程及旅行后的感悟与收获等内容展开观察和访谈。在调研中,我们尽可能地借助主位视角挖掘道路旅行中丰富的故事、情境、关系、情感、体验等内容,同时借助客位视角观察和思考田野调查中与研究相关的现象、事件与问题,从而获得既丰富又可靠的调研数据和民族志文本。

与本文相关的深度访谈样本共计30个,涉及骑行、徒步和徒搭、摩旅和自驾等各类旅行者。对受访者进行编号处理,编号由两部分组成,“-”前面大写字母代表旅行方式或身份(H代表徒搭,R代表骑行,T代表徒步,M代表摩旅,D代表自驾,O代表其他旅行者),后面的字母为姓名前两个字的缩写。此外,撰写个人旅行日志38篇,获取受访者旅行日志25篇,网络资料包括自驾、骑行与徒步等旅行者撰写的网络游记等。调研过程中路上客栈的墙壁、道路上(界碑、里程碑等)大量的涂鸦文字也同样作为本文研究的重要素材。

3 道路旅行者的群体特征与流动实践

3.1 “在路上”的旅行者

川藏公路的旅行者是一群怎样的人?在崇尚安居乐业的中国传统文化中,“在路上”曾被理解为一种离家的不稳定、不安全、不正常状态,意味着将暂时或长期变成“游民”。今日之旅游者,为何会追求成为“游民”?杰克·凯鲁亚克的小说《在路上》被奉为西方“后现代旅游的宣言书”(曹国新,2006)。主人公萨尔和狄安横穿美国大陆,对路抱有冲动和向往,路上的流动赋予他们前行的激情和生存的快感,而“在路上”是他们的生存之道。然而,该小说的故事和时代背景是第二次世界大战后的美国,主人翁被视为“垮掉的一代”(凯鲁亚克,2001),他们与今日中国“在路上”的旅行者又存在着怎样的关联?

“在路上”出现在当下的中国语境中时,不再是传统文化中的负面消极形象,同时也剔除了美国文化中的疯狂性和无法言说性,转而成为褒义的指认(方长安,2006)。越来越多的都市年轻人将此奉为圭臬,带着“旅程的终点并不重要,旅程本身便是目的”的道路旅行哲学,开始了“在路上”的旅程,漫长而伸向偏远地方的道路成为都市人想要逃离现实生活时一个可行的去处。川藏公路上的道路旅行在某种程度上便是激发于这样的旅行文化,塑造着中国本土化的“在路上”的旅行方式。

对于道路旅行者而言,旅行往往被视为一种生活方式,而他们热衷于追求与众不同的生活方式。旅行本身能够打破琐碎而平庸生活的束缚,但旅行的方式同样需要求新求异。如同受访者M-JL(男,22岁)所说:“无聊是人的通病,人对一成不变的东西很容易感到无聊,抵抗无聊就得去面对新事物。不管是一道菜,一部电影,还是一次旅行,尽可能去尝试新的。拿旅行来说,骑摩托车走完一条路,边走边玩儿,这种方式以前没试过,所以想尝试。”这种“新”旅行方式的新颖之处就在于路上的流动体验。道路旅行者以一种流动的状态体验着路上的风景,旅行是在走与停的交替中进行的,以一种开放的、随心所欲的心态对待旅行中的经历,无论是自驾、骑行抑或是徒步的旅行者,都是在道路空间中的旅行,充满了后现代的开放与自由,表征着后现代旅游流动美学和风格(马凌 等,2017)。

川藏公路道路旅行者在社会背景上是多元异质的群体,以青年群体为主,如追求刺激的年轻大学生,面临就业调整的青年人,但也有身处生活危机的中年人,享受退休生活的老年人,以及以教育为目的带着子女的父母,等等。人口统计特征上差异较大、社会背景多元的群体,却在川藏公路道路旅行实践中呈现出特殊的一致性,他们是当下中国社会中旅游语境下的“新游民”,旅行中“在路上”的流动状态是他们所追求的最根本的体验,也是达成其道路旅行目的的根本途径。那么,道路旅行者所践行的是一种怎样的流动实践?

3.2 流动实践:审美、朝圣与苦行的交融

道路旅行中,旅途不再是一种旅行成本,而是旅行中最重要的审美体验来源。正因如此,具有高密度、高质量景观的川藏公路成为道路旅行者的理想流动空间。道路本身就是通道型的旅游吸引物,自然和人文景观交相呼应,点缀在公路两旁,在神圣与世俗交织的空间中,共同构成了道路整体的景观系统。旅游语境下,道路的景观功能得以凸显。尽管也存在局部的同质化景观,但川藏公路景观系统具有高度的流动性、开放性和多变性,川藏公路无愧于“最美国道”之名,旅行者能够在旅途中获得审美享受。如骑行者R-WX(女,27岁)在旅行日记中描绘的:“一路上遇见静谧的湖泊,路过巍峨雪山,与汹涌的帕隆藏布江并行,穿越原始森林,真是美景不断,路上时常看见一群群小黑猪仔,还有一只把自己头套在了油桶里的笨狗,一路行一路拍照,这样的视觉享受可以说是为前一天煎熬的补偿了。”原本被视为旅行成本的旅途,转变为旅行者特殊的收益,川藏公路道路旅行因此是一种审美导向而非效率导向的旅行方式。

审美并不是唯一的,川藏公路道路旅行还被视为一次类似“朝圣”的旅游实践。川藏公路是虔诚的藏传佛教朝圣者通往圣城拉萨的朝圣之路,而对于怀揣着西藏梦想的旅行者而言也是通往西藏圣境的“旅游朝圣之路”。川藏公路连接内地与西藏,雪域高原上的西藏在汉文化的认知中总伴随着神圣高远和异域独特的想象,如骑行者R-JW(男,25岁)在谈到骑行川藏公路的原因时所说:“应该跟很多人一样吧,很早之前就对西藏非常好奇,非常向往,总觉得很神秘。听别人讲述多了,就更加想来,就当是圆自己一个梦想。”在他的表达中,“好奇”“向往”“神秘”“传奇”“梦想”等关键词交织在一起来描述对川藏公路和藏地的认知,而通过这条路上的旅行去藏地就变成了一次属于自己追求梦想之地的“朝圣之旅”。名为“封面”的马蜂窝游记作者在2014年与妻子自驾川藏公路,他在自驾游记的开头这样写道:“西藏是我内心深处一个神秘而又神圣的地方。走川藏公路更是很多旅行者一生之中最想有的一次探寻之旅。西藏是世界上距离天空最近的地方,也因此可以称为世界最为极致的地方。”

道路旅行者的流动实践经常伴随着艰苦与挑战,因此在大众旅游视野中被视为“自讨苦吃”。川藏公路是一条充满挑战的苦行之路:其一,路途遥远且路况艰难。漫长的道路上需要翻越14座高山垭口,盘山路的曲折迂回与爬山的反复对旅行者的精神和身体都是巨大的考验,很多地方因修路或地质灾害造成的糟糕路况更让旅行者遭受颠簸之苦。其二,恶劣的高原天气使得旅途充满艰辛。高原上的天气总是“一天有四季,十里不同天”,任何一种非正常的天气对旅行者而言都是极端恶劣的。其三,高原反应增加了旅行的难度。在旅行中,疲劳的身体状态下高原反应更容易导致头痛、胸闷等身体不适,遭受高反成了旅行者巨大的身体挑战。其四,危险和意外时常发生。旅行旺季里,公路沿线同时进入雨季,路上随时可能会遇到暴雨导致的滑坡、泥石流及道路塌方。调研期间我们便多次遇到因强降雨导致的泥石流冲毁路基或山体滑坡阻塞道路。其五,空间转换下的物质匮乏。地区发展差异的情况下,川藏公路连接内地与西藏实际上构成了“发达与欠发达”甚至是“现代与前现代”的连接,从内地到西藏的空间转换,意味着物质层面生活方式和条件的转换,这种转换是一种不均质的,或连续或断裂式的差异转换,在路上旅行更多时候需要经受物质的匮乏和生活条件的恶劣。

由此,徒步、骑行、摩旅及自驾等公路上任何一种旅行方式都需要花费大量的时间、体力和注意力,因此充满挑战,犹如一场苦行主义的修行,对徒步和骑行的旅行者而言更是如此。正如全程徒步旅行的T-YX(男,26岁)所说:“走在路上的时候也会觉得是自讨苦吃,因为真的很苦,有时候那种累啊,负重四十斤,你没走过无法想象的。但是走完的时候,觉得自己很了不起。”而这样的苦行却有其意义和价值,在八宿客栈的墙上写着:“有些路很远,走下去会很累。但是,不走,会后悔!——石英(湘)”。道路的山体墙壁上随处可见类似的文字:“痛苦的信仰,即便是痛苦也无法阻止我们仰起的头颅。”

旅游语境中,西藏的地景和人景因为“极致”而被赋予了神圣的意象,串联着这些景观的川藏公路成为旅行者对西藏高原圣境和“最美国道”等多重想象的载体,沿着川藏公路去往西藏,在路上感受景观、文化和信仰的极致便是“朝圣”,而川藏公路独特的自然地理特征(高原、崇山、崎岖、自然灾害等)使得旅途充满挑战和不确定性,塑造了道路旅行区别于大众旅行追求效率与舒适的特色。公路独特的自然地理特征为川藏公路道路旅行成为一种别具一格的旅行方式提供了物质和想象基础,审美、朝圣与苦行互相交融,构成道路旅行者流动实践的主要内容。

4 道路旅行流动的意义

意义是个体或群体为其行动的目的所做的象征性确认(王毅杰 等,2005)。川藏公路道路旅行者的诉求和目的可谓多种多样,当动机得到满足时便可以认为旅行的意义产生,道路旅行的意义也因此是多样化的。然而,就行动之于主体的意义而言,无非像麦金泰尔(1995)在谈论实践概念时提出的“内在惠益”和“外在惠益”两个方面。王宁(2017)对麦金泰尔的观点进行了梳理和分析,指出对于一种行动的意义和价值而言,其所认为的外在惠益比如声望、地位和金钱等可以通过某种可替代的方式获得,而内在惠益只能通过某种具体的实践获得,内在惠益是内在性的,通过对实践的参与性体验才能被识别。两者可以共存于某种实践的动机和结果之中,但往往有一种会占据支配性地位(McMylor et al.,1994)。对此,王宁(2017)认为,“外在惠益”可以对应到行动的工具性意义,所谓工具性是指行动作为获得金钱、权力、声誉或地位等某种功利性目标的手段或工具。而“内在惠益”可对应到行动或实践的自目的性,意指行动者的行动或实践本身就是目的,不是某个或某些外在功利性目的的手段或工具。这意味着实践的意义和价值内嵌于实践活动本身,“做这件事情本身对自己很重要,因此愿意持续做下去”(Csikszentmihalyi et al.,1995),从事这些实践活动能够引发心理学家Csikszentmihalyi所谓的“心流”(flow)或者“畅快感”。本文所探讨的道路旅行流动实践,对旅行者而言同样有着工具性和自目的性的意义与价值。需要强调的是,同一实践(道路旅行)对于不同的人而言,工具性和自目的性的意义可以并存,但哪个占有主导性地位可能因人而异。这种差异也解释了人们为什么对川藏公路道路旅行有截然不同的观点。

4.1 工具性意义:区隔建构与反抗日常

首先,旅行者借由道路旅行实现对自我的标榜性展演与向外证明。川藏公路道路旅行作为一种苦行式的流动实践,旅行者所经历的困难和艰辛对其自身的磨炼不言自明,而这种克服困难完成的旅行自然能够赋予旅行者一种“成就感”。这种获得感对于有些旅行者而言便是自我标榜和炫耀的资本,在背包客群体中是地位的象征(Sørensen,2003)。如受访者R-XJ(男,28岁)所说:“我们出发前的时候有个队友就说,要是这次能顺利把川藏公路骑完,那回去就可以吹一辈子的牛了。我感觉很多人都会有这样的想法,我也一样。”“感觉好像每个走过川藏公路的人回来后都会乐此不疲地侃侃而谈,不管是出于炫耀也好,还是分享也好,都很自豪的样子,那些带回来的小物件也跟宝贝一样。”受访者O-DD(男,26岁)说。道路旅行成为旅行者获取自我炫耀资本的手段,这正是其工具性意义的体现。而旅途中的涂鸦文字也可见这种意义呈现,如在觉巴山山顶的护栏上写着,“哥也是一口气爬完觉巴山的人(重庆 红领巾)”“一路上来秒杀12个,加油(西安 野狼)”。这意味着旅行是可以被炫耀和称赞的,甚至是优于他人的;路边的护栏上写着,“仙游县枫亭镇骑行川藏第一人。QQ:7475522XX(大奔)”,“第一人”的称号成为旅行者对此次旅行的一种价值确认和意义定位。尽管有人对这种标榜和炫耀持负面态度,但受访者O-LW(男,30岁)认为:“无可厚非,毕竟徒步也好,骑行也好,走完川藏公路都是非常有难度的,对那些完成的人来说的确是值得骄傲的。”川藏公路道路旅行的工具性意义,既来自旅行者自身主观性和情感性的价值判断和认同,同时也来自外界所赋予的物质性证明,如旅行者在完成全线旅行后可以领取带有荣誉和赞赏性质的证书和奖牌,即川藏旅行“英雄帖”和“通关文牒”。旅行者也将此次旅行视作面向他人的“自我证明”,“我这一路有好几次都差点放弃,但最后拼命坚持到最后就是想向别人证明我可以,那些曾经不认可我的人,还有觉得我完不成的人”(R-WX,女,27岁),这种向外寻求认同也是旅行的工具性意义所在。当下社会,无论是出于自我认同的需要作为推力,还是越来越多的能够展演和标榜自我平台的出现作为拉力,人们有着充分展现自我的欲望和途径,而在旅行中分享定位、分享照片、分享旅行经历等,都成为对自我生活品质及能力的一种炫耀性展演和证明。

其次,旅行者试图借助道路旅行实践来构建审美的区隔。现代社会,旅行方式被视作生活方式和生活风格的重要部分(吉登斯,1998),因此从事道路旅行的人便与从事标准化大众旅游的游客形成了一种生活品位上的区分。当旅行被视作对美的追求,那么两者之间也就形成了一种审美的区隔,进而成为地位和身份的象征(布尔迪厄,2015)。就像受访者H-AJ(女,20岁)所说:“这肯定跟那些跟团不一样,反正我是不会跟团来川藏公路,那些年龄比较大的人可能才会那样,我就喜欢这样自由的方式。”在这段话中,H-AJ想要区隔的对象是老年人,而川藏公路道路旅行对身体构成的挑战证明了H-AJ的年轻、健康与活力,证明了其在人力资本上的优势地位。

最后,旅行者借助川藏公路旅行实现面向日常生活的反抗与反思。正如“粥粥的足迹”在川藏公路游记中写道:“2014年,我有很长一段时间都生活在压抑和烦躁中……毫无激情可言!每一天都未曾改变,每一天都感觉烦闷……那些世俗的纷扰,生活的琐碎已让我筋疲力尽……我想逃离这周围被钢筋混凝土堆架的城市,停止每日在车水马龙的市井里忙碌穿梭……我决定冒一次险,独自上路远行。”旅行者将自己的生活焦虑寄居于道路旅行的屋檐下,通过时间、空间和情感的位移,来获得生活压力的释放,这种工具性意义便存在于流动的过程之中。“逃离”不是川藏公路旅行唯一的叙事模式,但“逃离日常生活”却是不可忽视的主题,而这也对应着川藏公路旅行实践之于旅行者的意义,即旅行本身便是对平凡和无趣的日常生活的反抗(解佳 等,2019),道路旅行中的流动生活充满了无限的可能、幻想和激情,对稳定、切实而狭隘的日常生活构成了倾轧性的挑战。

川藏公路道路旅行同样可以被描绘为“身处当代城市之狭窄位置者的英雄式抽离”(Saville,2008)。在某种程度上,这些旅行方式(尤其是徒步、骑行)具有极限运动的特征,类似于一种“肉体的颠覆政治”(Lewis et al.,2000)。旅行者借助这种流动实践,通过寻求非凡且极致的体验来拒绝日常与平凡,实现对自我平凡生命的一种超越,这也是上述“苦行”的另一重要意涵。旅行者从日常生活中来,在道路旅行的过程中,通过流动及与流动的其他主体的互动来塑造旅途故事,可以在其中寻求一次针对“现代性焦虑”的心灵抚慰和想象性解决。“一路上,讲不尽的快乐与辛酸!等玩好了,吃好了,睡好了,就该奋斗了。从去年11月开始一直出门在外漂泊,有X有玩乐,痛苦并享受着!争取明天会更好!”(涂鸦文本),道路旅行者的收获往往在“旅行之外”,如H-LH(男,22岁) 所说,“这一趟虽然没有什么净化心灵,但是确实给了自己更多的对生活的思考”。这便是道路旅行中流动的疗愈功能。

4.2 自目的性意义:自由实践与构建自我

并非所有的旅行者在川藏公路旅行中都追求外在的价值和意义,或者将道路旅行视作一种“寻找”“逃离”或者“治疗”的方式。还有很多旅行者来到川藏公路旅行“没有什么高尚的理由”(受访者R-HQ,男,26岁),“就是想体验这种旅行方式,体验这种在路上的未知和刺激”(受访者R-LJ,男,22岁),因为在路上的旅行,“你可能不知道明天会遇到什么风景,明天和你同行的人来自哪里,明天会不会有美丽的意外收获,或者会不会要面对困难和不顺的无奈,所有这些可能都是在旅行中值得期待的,这是这条两千多公里的公路带给旅行者的”(田野笔记,2016年7月30日)。因此,对于很多旅行者来说这次旅行与信仰无关,与他人无关,与成就无关,也不为证明什么,也因此“只是一次属于自己的经历而已”(受访者H-CE,男,22岁;H-LD,女,26岁)。就像八宿旅舍墙上的涂鸦所写,“川藏公路没有那么高尚,也没有那么卑微,只是一段经历而已。——上海KEKE”。

崇尚自由的道路旅行者将在路上的流动实践本身视作其所追求的体验,道路旅行就是为了在路上。“我是比较喜欢那种在路上自由自在的旅行,自己也好,跟朋友一起也好,就像现在这样”(受访者H-ZF,男,23岁),因此,旅行的意义也只是个体对自由流动的一次实践,旅行中的流动本身就是意义。他们在流动中享受自由的感觉,享受自我对于流动的支配,“享受在路上的感觉,这就是我们所想要的自由”(路边涂鸦)。如同Hesse(1972)艺术化的表达一般:“在流浪中,我们并不是寻找某个目标,而只是寻找流浪中的幸福感。”这是川藏公路道路旅行所独有的,在时间和空间的共同流动中让旅行者可以感受到旅行本身的意义,展演属于自我的自由追求,感受自由流动本身带来的内心满足即是道路旅行的自目的性意义。如受访者R-HG(男,30岁)所说:“可能很多人也都会想,来川藏公路的意义是什么?其实我自己一开始就不太明白为什么非得要有意义。但是每次在路上经历那种苦尽甘来的时候,你的那种内心的幸福感是最真实的,这玩意儿不是假的,所以也就慢慢明白了来这儿旅行的意义是什么。”

也常有人在路上涂鸦,“在骑行中沉淀自己,在骑行中颠覆自己,在骑行中还原自己,丰富人生,增加阅历”,“在路上遗忘,在路上微笑,在路上遇见最美好的自己”,而这也是旅行者对川藏公路道路旅行的意义探寻。旅行中流动的状态所带来的关于自我的情感满足和认识自己成为更加重要的诉求和意义确认。我们在调研中询问道路旅行对受访者的意义时,受访者H-LD(女,26岁)曾引用情感心理作家苏芩的话来回答:“人生的旅途中,大家都在忙着认识各种人,以为这样就是在丰富生命,然而最有价值的遇见,是在某个瞬间重遇了自己,那一刻你才会懂得,走遍世界也不过是为了找到一条走回内心的路。”川藏公路旅行对她而言便是对这句话最贴切的现实写照,一路上遇见各种人,最重要的或最有幸的是“遇见自己”。

此外,旅行者对于挑战身心极限的,类似苦行实践的道路旅行体验不是简单的抱怨,更多的是感悟经历并借此实现对自我的认知,道路旅行中所谓的“受虐倾向”可以理解为一种旅行者通过“自我减损”的方式,来追求和获得一种自“我”在当下的意义的讨要。旅行中的“痛楚”变成了通往愉悦和成就感的途径和手段,痛苦和流动性被包裹在“受虐”的形式之中,因此而获得的成就感象征着自我的挑战与成长。正如受访者H-ZF(男,23岁)所说:“一路上美景和苦涩相伴,让我知道我是谁。”“他们在苦行中理解自己,就好比鲁迅在《野草》的题词:‘死亡的生命已经朽腐。我对于这朽腐有大欢喜,因为我借此知道它还非空虚。’所表达的一样。”(田野笔记,2016年8月10日)这便是道路旅行者所倡导和践行着的政治美学。

旅行者在路上,路过陌生的地方,体验异质性的文化,感受另一种生活方式,遇见陌生的人群……一路上将所有的“未知”变成“已知”,这对旅行者是流动中的美妙体验,更是对于自我的丰富和提升。就像H-DS(男,41岁)所说:“对我来说我觉得川藏旅行的意义在于,它能给你一种情怀,给你的生命更多的可能性,让你成为一个有故事的人。”道路旅行赋予自己以故事和经历,进而构建自己的内心世界,在这些经历中不断使自己变得“内心强大”。正如有特赖布(2016)所说,旅行的意义在于实现精神的冒险或者心灵的扩张。这是一种类似于自我再造式的旅行收获。旅行中对于地方、空间、族群和文化的感知、体验、经历和认同,能够使旅行者的内心变得饱满,其自目的性的意义与价值便自现其中。

5 研究结论与讨论

随着川藏公路由国家战略公路进入旅游消费视野并成为“中国人的景观大道”,川藏公路旅行成为近年来国内备受追捧的旅行方式,既有别于大众旅游追求享乐与休闲,也不同于以往旅游强调旅途的舒适与效率而重视目的地的停留。本文聚焦于这一特殊旅游流动实践,提出并讨论了“道路旅行者”这一新兴旅游群体的概念及其特征,分析其旅行过程中的流动性实践,并进一步解读道路旅行之于旅行者个体的多元意义。研究主要有以下发现:

首先,道路旅行者是以追求道路空间中的流动体验为核心特征的旅游者。道路具有旅游通道和旅游目的地的双重属性,道路旅行是各类旅行者在道路空间中以多元的流动模式为叙事手段,完成以流动性为基本特征与根本诉求的旅游实践。他们追求新颖的旅行方式,奉行“在路上”的旅行哲学。

其次,川藏公路道路旅行是融合了审美、朝圣与苦行的流动性实践。道路对景观的高密度串联使得旅途不再是旅行成本,而是旅行审美体验最重要的来源,川藏公路联结汉藏的空间属性使其成为旅行者践行旅行梦想的“朝圣”之路,而道路旅行同时充满了艰辛与挑战,是一种类似苦行主义的旅行。

最后,道路旅行建构了旅行者个体工具性和自目的性的双重微观意义。就工具性而言,道路旅行实现了自我标榜性的展演与审美区隔的建构,旅行者也试图借助旅行中非凡和极致体验来拒绝日常与平凡,将旅途的苦难内化为深度旅行体验。就自目的性而言,旅行者追求在路上的个体自由实践与展演,感受自由流动本身带来的内心满足,同时将其视作一次精神之旅,旅行本身成为认识与提升自我,进而变得“内心强大”的过程。

当传统的大众旅行已经不能满足部分群体对于“表达自我”的需求,也不能实现调试其所处的生活状态的作用,充满了后现代开放与自由意味的道路旅行逐渐成为一种旅行时尚。在无数道路旅行者的个体实践中,一种新型旅行文化和一个新型旅行群体诞生,因道路旅行鲜明地区别于大众旅行,这种旅行文化可被视为一种“亚文化”。道路旅行通过构建一系列想象性的符号体系,例如自行车、头盔、旗帜等,塑造和聚集了亚文化群体,进而更加有效地召唤和聚集更广泛的社会个体成为后现代的“道路旅行者”。川藏公路道路旅行所引导的这种亚文化,是一种关于休闲与审美的“风格化”的表达,是对旅行流动方式作为一种生活方式的创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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